只隔了几个月,再次来到科茨蒙港,居伊却觉恍若隔世。
圣兰诺河结了冰,破冰船不间断地工作着,在宽广的河面上勉强打通一条河道,码头上没了昔日的繁忙,港湾里稀稀拉拉停着几艘小型货船。
葬礼结束后,居伊按照约定,一拿到母亲的骨灰,就跳上马车离开了丹格森庄园。
他在城里的旅馆住了两天,打听了离开的路径,发现走陆路费钱又费时,有个好心人建议他去码头看看,或许能坐船走。
到了码头才知道加布里耶尔说开春再送他走的原因,这个时节几乎没有客船停留了。
摆在面前的选择极其有限,他提着行李走在码头上,目光留意着有没有招船员的货船。目的地无所谓,能见到大海就好。
远处有个人影跑来,定睛一看,竟是当时的工头。
工头热情地与居伊拥抱握手,或许是当初迫于压力开除了居伊,让他心存愧疚,得知居伊在找船员的活,他为居伊张罗了起来。
“平时这种活还挺多的,可你看现在,船都没多少艘。”工头在码头上问了一番,回到居伊面前,有些遗憾地说。
“没事,我再想想办法。”居伊感谢了他,转身就要走。
“诶?这不是勒鲁吗?”码头负责人正在巡视,看到居伊便过来搭话,“之前让你别到码头来,你怎么忘记了?”
没细想过的记忆碎片串联了起来,居伊顿时明白了,当初自己会被开除也是奥尔搞的鬼。他都懒得生气了,只觉得好笑。
居伊面带笑意回负责人的话:“我不是来给丹格森工作的,我要离开阿斯加尔多了。”
负责人没成功驱逐居伊,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依旧穿着朴素,便说:“在阿斯加尔多都混不下去,去别的地方可就更难咯。”随后又说:“最近只有一艘客船,但是你恐怕坐不起。”
负责人指着不远处的一艘巨轮,“东海公司新下水的豪华客轮,第一站就是科茨蒙,目的地是萨摩柯岛,最热门的度假胜地!别说你我这种人了,城里那些普通一点的有钱人,都未必有资格上船。”
居伊只听进去了那艘船的目的地是海岛,他忽然心生向往,打算去问问招不招船员,再不济划桨手也行。
负责人见居伊毫无波澜,撇了撇嘴,跟着他走向巨轮。
“船员也就算了,划桨手可不能干啊,”工头劝说居伊,“耗体力不说,这活是犯人干的啊,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一群又臭又脏的男人挤在一起吃喝拉撒睡,谁受得了啊。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见居伊紧抿双唇,闷头往前走,工头嘴里嘀嘀咕咕地跟着他:“真看不出来,还是个倔脾气。”
三人走进巨轮的阴影之中,一个稳重的中年男人下了甲板,朝他们走来。
“您就是勒鲁先生吗?”那人穿着东海公司的制服,自报家门说他是船长,见居伊点了头,他将右手放在左胸口,微微躬了下身,才说:“让您久等了,欢迎您登船。”
工头瞪大了眼睛看向居伊,悄声抱怨:“亏我当初还内疚得吃不下饭,搞半天你小子是社会名流,来码头搬面粉体验生活的?”
居伊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在这个重视家族背景的国家,他这个名副其实的孤儿连个像样的身份都没有,哪会是什么社会名流。
码头负责人对工头说:“姓勒鲁的多了去了,你瞧瞧他,像有资格登这艘船的人吗?”
又对船长说:“是不是搞错人了?他就是个在我码头上搬面粉的工人。”
“不会搞错。”船长斩钉截铁,说着话转身指向身后的巨轮。
最高层客房的窗户没拉窗帘,四人看向窗户时,刚好一个人影从窗户后面消失。
“我们的顶级客户知道我在找画师,特意向我推荐您,客户说您是科茨蒙的知名画师,让我务必把您请上船。”
“知名画师?”码头负责人拔高几个音调,脸部肌肉拧成一团,“就他?”
工头抓起居伊的手,用他自己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翻来覆去地端详,试图找出画师和搬运工的手有什么区别。
他得出结论:“我就说嘛,瞧这细皮嫩肉的,怎么可能和我们一样。勒鲁,你果然是艺术家来体验生活的吧。”
居伊忽略掉码头负责人的质疑和工头的诧异,直视船长问:“您为什么要找画师?”
船长刚要作答,就被负责人抢了话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负责人得意的样子好像他才是船长,“这可是北大陆最豪华的客船,船上还养着音乐家和歌唱家,为旅客提供艺术享受。”
船长点了点头,接过话,“如果您答应我的邀请,您将以画师的身份留在塞壬号,您的工作是为我们尊贵的客人提供画像服务,为贵客们留下难以忘怀的回忆。”
经受了奥尔的锤炼,居伊已不是原来那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人了,他问了船长那位顶级客户是谁。
“客户不希望透露,我就有义务保护客户的隐私。”船长抱歉地说,“但是请您放心,能成为我司顶级客户的人物,绝不仅是富有,必然拥有高贵的品格。”
不愿意透露身份的贵客……一瞬间不祥的预感略过脑际,居伊甩了甩脑袋,心说不可能,他离开时没告诉任何人。
他在国立大学的时候为女生画过像,她们每个人都出身高贵,或许是她们中的一位推荐的。
既然对方不愿透露,居伊也不多做打探,只是拜托船长替他转达谢意,又说:“请让我考虑一下。”
他从来不是个幸运的人,也早已习惯了厄运,面对天上掉馅饼的事,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正当他犹豫着该不该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时,他听到了报童的吆喝声。
“特大新闻!特大新闻!丹格森新夫人,歌剧院名演员玛奇尔德惨遭前夫追杀!”
居伊呼吸一滞,面色惨白地看向船长,同意了他的邀请。船长微笑颔首,欠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于是居伊在工头仰慕的目光和惊掉了下巴的码头负责人的注视下,逃也似的登上了北大陆最豪华的客轮——塞壬号。
画师也是员工,居伊本以为他会和船员一起睡大通铺,他倒是不介意,何况大通铺总比划桨手的环境好。
谁知船长将他带进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单人房,还说:“为了给贵客提供更好的服务,我们员工的居住条件也不错,尤其是您这样的艺术家。”
船长走后,居伊收拾完房间,来到甲板上。
报童举着报纸登上甲板,又大喊起玛奇尔德惨死前夫之手的新闻标题,居伊心慌意乱地想要逃离,就见船长从最高层客房下楼,来到报童面前,给了他一笔钱,请他下船。
见居伊看到了这一幕,船长朝楼上努努嘴,解释道:“那位嫌吵。”
居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楼上依旧大门紧闭,还有安保看守。
“其他楼层的客人没有邀请无法上楼,”船长说,“我已经转达了您的谢意,那位说祝您在塞壬号上度过愉快的时光。”
两天后,居伊爬上塞壬号的船喙,船喙顶端雕刻着一个张大嘴巴吟唱的塞壬海妖。
居伊倚靠着海妖雕像,北国的风吹在他的脸上,吹不凉翻涌而出的热切。
没了长刘海的遮挡,他的视野无比开阔,他看见最后一名旅客登上甲板后,船员解开风帆,巨轮在启航的号角声中缓缓驶动。
又过了些日子,塞壬号驶离了国土辽阔的阿斯加尔多。
天寒地冻的北国风光渐行渐远,人们褪去冬装,走出温暖的客房,在明媚的午后来到甲板上观赏两岸的异国风光。
画师的工作愈加繁忙,不少旅客希望在塞壬号上留下全家出游的纪念,委托他为他们画全家的画像。
居伊忙得几乎没有私人时间,不是他效率低,而是孩子们坐不住,有的还要哭闹,工作常被打断。
所幸他有的是耐心,还会帮着父母一起哄孩子。
这些日子他发现,当他在船舷上为客户画像时,常有海鸥成群结队地飞翔而至,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他的工作顺利了很多。
起初他不以为意,只当是海鸟南飞,还将这些可爱的过客画入作品中。
后来他发现,海鸥不会特意路过,是有人用撕碎的面包投喂了,吸引过来的。
楼上那位神秘的顶级客户所为。
日子一天一天过,有一次他收起画架准备离去时,听到楼上露台的脚步声。他越过船舷探出半个身子,冲上面大喊了一声“谢谢”。
回应他的不是“不用谢”,而是匆忙的脚步声之后,“砰”的一下关门声。不像生气,像落荒而逃。
居伊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决定不再打扰他这位害羞又善良的恩人了。
塞壬号途经多个国家,有人离开,就有人登船,如今的居伊无惧立于人前,他总和船员们一起送别老朋友,迎接新朋友。
他的作品和容貌都令这些富豪旅客印象深刻,临别时,他们已经能够叫出居伊的名字。
两周后,船只驶离内河,进入海峡,不多久就停靠在塞壬号的母国——格拉纳亚。
塞壬号将在布里多尼港停留一天,旅客们下船观光了,居伊也下了船。
这个国家曾是母亲为了保护他而编造出来的“故乡”,他带着无尽的感慨漫步在悠长的海岸线上,攀登上一块巨大的礁石,迎着南国的海风坐了很久。
落日将天际染成粉紫色,如天堂敞开了大门,远处传来祈祷的钟声,如挽歌回荡在耳边,成群的海豚腾跃而起,如迎客的天使挥动羽翼,他知道,时候到了。
他从礁石上站起身,伸出紧紧攥着的掌心,一点一点松开,乳白色细末从指间飘落,海浪一波一波拍打礁石,后浪卷走了前浪的泡沫,也带走了亲人的思念。
她自由了。
告别了母亲和年少的自己,天黑之前,居伊返回塞壬号。
打开单人房的房门,一位分别不久的朋友转过身,见到他就咧开嘴笑,门牙上的金牙让人移不开视线。
“嘿,小居伊,最近过得还好吗?”
作者有话说:
居伊的身世在这个剧情节点结束时补充(不会有大篇幅回忆,只有三言两语的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