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之后,我头痛难耐。雾岚没忍住念叨了我几句后,才去请了章太医过来。
章太医年岁不过三十,却已经凭借极高的医术成为了太医院的院正,瞿姜也很信赖他。我之前中毒的时候,也是他负责治疗和后续调理的。
章太医请脉后,皱着眉道:“从前没见将军喝过这么多酒,昨日可是饮过量了。”
这声“将军”真是久违了,我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东西松动了。
“是,昨日一时高兴,多饮了些。”我道。
章太医开了些安神固本的药,“虽然几服药便可调理好,但是总归人难受一场,也有伤及根本的风险。将军下次莫再饮这么多了。”
我点头应下,接着问道:“那毒可是全好了?”
章太医点头:“是,将军身体康健,又是福泽绵长之人。”
我道:“那今后,我可否正常处理军务了?实在是耽搁了太多时日,边境也并不康宁。”
章太医道:“自然是可以的,老朽一会儿便去回圣上,将军宽心。”
我真心实意地作揖道:“多谢。”
送走章太医后,我眼神落到旁边的盔甲上。耳边响起近期无数人唤我时不同的称谓。
“小姐。”
“贵人。”
“姑娘。”
“将军。”
果然还是,“将军”最顺耳。
我本是将军,也该是将军。
如此,这些日子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倒是可解了。
我心中这样混乱,只因为突如其来的伤病扰乱了日程。本来我只需护卫好当扈国,定期去军营练练兵,每日处理好军务,如此即可,至于其他的,都不是分内之事,也甚少搅扰我。但是病中没什么可做的,导致闲暇时间过多,接着便东想西想。
简单的问题,倒是硬生生被我想复杂了。
我和瞿姜之间,主动权从来都是在瞿姜。她让我来帮忙,我才有机会同她结下婚约;她应允我去找她、愿意主动召见我,我才有有资格和她见上一面;甚至于她愿意带我去民间,我才有机会替她挡下那一刀。
我从前不多想,便一直不觉得,现在想多了,难免患得患失。
其实啊,我怎么想,本不重要。
瞿姜怎么想,事情便会这样进展。
比如昨晚,她若是不喜人敬酒,我自然没法替她挡酒。更早一些,若是她不愿意带我同去,我甚至都不会知道宫中那时候正有一场晚宴。
我背后空空,没有家,没有国,就连曾经让我依靠的山,和教导我的师父,也俱已不在。
我对瞿姜的种种,似乎除了应允,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虽然也可以撂挑子不干这个将军,但是师父的仇、永翼国的仇,我还是要向陆吾国讨还的。
如今一切,也算是她点头,我同意。
解法便是——我不再想,任由瞿姜做主。
但是昨晚的那个吻,应当被排除在外。
瞿姜大概以为我醉酒忘事,其实我平日里忘性大,可是醉酒的时候却从不会出现记忆有损的情况。
即使她与我分开后面色如常,耳尖都没红一下,但是我晓得,这绝不是我的春宵一梦。
在外,她如何温柔地抱着我在月下行走,又如何以身为我挡风,我都一清二楚;入殿,她如何轻缓地为我卸下繁复发饰和厚重礼服,又如何为我以湿巾拭面,如何哄我好好躺着不要乱动,我也都了如指掌。
就连她如何吻了我,带着怎样的情绪,我也记得分毫不差——她对我有愧,虽然从未明说,但是那一吻却传达得淋漓尽致。
她的吻,带着安抚的意味,不是对我,而是对她自己。
她通过吻我,宽她自己的心。
我想着,该找时间该去找她谈谈。
不为昨晚之事兴师问罪,只为听听看她到底是为何问心有愧。
午饭后,我换好了衣裳,还没迈出殿门,就收到了军中急报。
瞿姜还真是说一不二,前日允诺说若是章太医说了我已经完全好了,便将所有军务按照旧日习惯一一送到。否则,她还是会先挑拣一遍。
章太医应该是两个时辰前同她说的,现在就已经一切如旧了。
我看那呈上来的信笺,上头写着“加急、速往、快呈”,想来一层层交上来就觉得大事,便赶忙取过来拆了。
“陆吾国大军压境。”
我心中猛然一跳,嘴上没忍住骂了一句。
可真会挑时候,在这大冷天的攻过来。
我问道:“陛下可知道?”
那小兵回到:“陛下这会儿应该已经接到急报了。”
想起瞿姜上次未收我的帅印,我道:“本帅即刻携帅印前往军营,你先传我帅令,让刘老将军和宋大将军点兵。”
“遵命!”
“续将军何在?”此人办事稳妥,沉得住气,我在军中信任的人不多,他算是一个。
“续将军在边境大营。”
“传书与他,让斥候多探多报,时时递送消息回来。若事出紧急,大军出动,无需死等军令。”我特意重复了一遍,“切记,若事出紧急,大军出动,无需死等军令。”
打了这么多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一条,我比谁都懂。战场分秒决定胜负,可等不及一层层上报、一层层下批。
“是!”
“有责任,本帅担,帅令如是。”
“是!”
我匆匆换了铠甲,往军营去之前,忽然想起或许该去见瞿姜一面。她虽然没有收走我的帅印,但是我携印带军,也该向她请示一二才是。
军中点兵多少需要一两个时辰,我见她一面,倒也不妨事。
内侍见是我来了,都没通传,直接引我进去了。
“陛下说了,贵人若来,殿外苦寒,只在内殿门外候着即可。”
我点头,正要推门而入,却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
看来我来得不巧。
我刚想回避,却见内侍未免透风进来,顺手把最外层的那道殿门给关上了,我整个人便被夹在中间。
我本欲推门而出,突然听见了我的名字,动作不由得停顿下来。
“凤大将军到底是什么人?世族小姐?与陛下一同长大?臣妹怎么从来不知道当扈国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声音十分嚣张,带着十足的桀骜不驯。敢这么和瞿姜说话,还自陈“臣妹”的,只剩下一人了——洵仁长公主瞿嬜。
瞿姜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个是洵贤长公主瞿姇,前不久嫁去了漠北和亲,另一个就是这位洵仁长公主瞿嬜。
瞿嬜和瞿姜感情很好,且当年在瞿姜为质子的期间,多次被朝臣笼络,却从来没有过夺嫡之念。甚至还把那些内心思变之人的名单总结了一份交予瞿姜。瞿姜感念她这一份情,自登基以来对她一直都很好。
好吧,瞿嬜关心我的身份,确实合情合理。
“怎么?陛下连臣妹都要瞒着?”
“她不会有问题。”
“是,她带兵打仗确实有能力,可是陛下现在是要让她位极人臣吗?陛下是让她做枕边人!甚至于……”
“瞿嬜。”瞿姜语气一冷,“顾好你自己,朕心里有数。”
“那你与她?”
“你没有资格过问。”
“若是作为你的亲妹妹问你呢?阿姐,二姐姐为了当扈国嫁得那么远,你不能够再……阿姐,你必须幸福的。”
“……”
这话我听了都感动,也难怪瞿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朕心里有数。”
“所以,阿姐并不是真的动心了?”
“顾好你自己即可。”瞿姜还是没有正面回应。
“阿姐,今日我必须问出一个答案来,哪怕被你降罪。你是真喜欢她?你就甘愿……”
“够了,这不该你管。”瞿姜打断她。
“若是我代父皇问你呢?”瞿嬜寸步不让,“父皇希望看见你这样?”
瞿姜很明显生气了,高声道:“朕不会让父皇失望。”
“那都是假的?”
我心中一紧,假的?
什么假的?
说要娶我是假的,还是……
我惧怕去思索这个“假”意味着什么,更惧怕听到瞿姜的任何回复,猛然推开门往外走,却还是没能避开。
瞿姜的答案,简洁明了,我听得一清二楚。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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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仁长公主瞿嬜xīn,洵贤长公主瞿姇f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