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想着“不后悔”没多久,就得到斥候军报,说陆吾国动向不对。他们突然开始日夜操练,且在源源不断地从各处集结兵力。
看来,灭永翼国之后的一切已经完成清算,陆吾国准备发动新的战争了。
而开战的对象,则是当扈国。
我其实对自己挺有信心,对自己带出来的兵更是。我在沙盘上和其他将军们也模拟着推演过许多次,根据不同的战况,提出了许多不同的策略。
都说有备无患,我们备得很充实。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若方法得当,必百战不殆。
战报向来是一式两份,一份交到我手里,另一份送去瞿姜处。未免她有事找我商议,我比往常早半个时辰离开军营。
刚入寝殿,未及更衣,瞿姜便喊人过来传我了。虽说是请我一起用饭,但实际上还是绕不开此次备战的事情。
我到的时候,刘老丞相大人也在,我便问过老相国礼。
他没同我们一起用饭,而是拄着鸠杖慢慢起身,告退了。我见桌上摆着茶盏,想必是之前他们已经商讨过了。
见我疑惑,瞿姜多解释了一句:“相国过午不食。”
我道:“多谢陛下解答。”
瞿姜示意我坐下来用餐,随后问道:“朕今日拿到战报,陆吾到底是贼心不死。朕固然知道,即使是两国正式宣战,也是试探的意味占多数,不会长久陷于狼烟。但是还是不免想问一句,若有一战,胜算几何?”
“无。”我刻意卖了个关子。
瞿姜却没上钩,扬眉道:“将军如此自信。”
我诧异道:“陛下怎知臣说的是陆吾国没有胜算?”
瞿姜笑道:“朕绝不会看错了人。”
这是摆明了在夸我,我心中高兴,便也笑着回道:“臣也绝不会练不好兵。”
瞿姜点点头,道:“那准备如何应对?”
我道:“推演过多次,各种排兵布阵的策略也都练过,现下当以不变应万变。”
瞿姜点头,“朕也如是想,从前天下三分,每每交战还得寻个道理,希望第三方旁观为上,切莫相助另一方。今日则大不同,天下不过两个国家,不存在定要举着‘义旗’这一说了。”
我赞同道:“陛下圣明。”
“如是说来,打便打,手段义理什么的,且靠边放着。”瞿姜唇角扬起:“占理不得胜,仍是无理。”
她最后一句说得很有见地,即使在军营中也甚少听见。我平日里常被迫耐着性子听那些老将军们挨个长篇大论什么“稍安勿躁”、“仁师必胜”,闻得此话,心中难得有些激荡。
我是跟着师父学了五年,又日夜在这儿看兵书,才有这个自信谈及用兵之道,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对那些朝堂之事,我虽有所涉猎,却也是不敢轻易下论断。
可是瞿姜却屡屡让我意外,朝堂和军务,她不仅兼顾,所说还颇有道理。虽不见得总会是多么高深的论调,却到底丝毫不显得外行。
她师承何人呢?
可惜从未听闻太傅的消息,不然该去拜会一番。
用完餐回宫后,我照惯例读了些军报,又寻了几本记载过往陆吾用兵之道的书来看。一时之间入了迷,再从书卷中抬首的时候,已过三更。
一个姿势坐久了,我觉得肩背有些酸痛,见月色明朗,便索性去庭院中走了走。
月光倾泻而下,照拂我身,倒教我久违地深切怀念起过往常带着我赏月的师父来。
事务繁多,我许久不曾这样心无旁骛地想起过她了。
我想起师父第一日教我习武时候说:“我教你武功兵法,不是为了让你辗转沙场、称王称霸,或者是跑去做什么江湖义士、劫富济贫,只是为了让你有能力防范他人。你血统特殊,虽然尚在沉寂阶段,但是有朝一日,一旦觉醒,为师希望你能够凭借这一身功夫,不违本心。”
也想起她在第一日教我习文的时候说:“我教你读这些古文策论,不是为了让你参与党争、勾心斗角的,更不是希望你能够写出什么名垂千古的好文章来激励后世。只是为了让你见识人心,即使在我这儿学得天性好善,也不至于太过天真,以为普天之下,尽皆光明事。”
如此一看,我还真是对不起师父。
我用她教我的武功兵法来练兵备战,虽非本愿,可免不了一场生灵涂炭;用她教我的古书文章来操弄人心,虽属无奈,但军中实在绕不开这些御人之术。
师父将我带到冀望之山,让我得以安稳治学;也费心为我渐渐地在心中筑建了一座圣山,让我能够安然处世。
可惜,冀望之山凭空消失,我心中的圣山也已经隐于云雾之中,甚至有崩塌之势。
我不再是那个不愿往凡尘中去的半夏了。
现在的我是想要尽些绵薄之力,助瞿姜改变这天下格局,将真正的海晏河清带给所有人的凤将军。
如果仔细推算,我心中圣山被云雾遮挡倒是在前,冀望之山只不过是从之远遁。
做天下客,是我自愿选的路。
既然我铁了心暂不回去了,便也没资格叫山一直在原地等我。
我既然想起师父,便不免要表一表心意。加之我隐约觉着,就快要上战场了,更是想要求个心安。
我对着翼望之山的方向下跪,叩首三次。
一是为拜谢,谢师父带我回山,培育我五年,传我许多知识。
二是为请罪,愧对师父教诲我,我终究入世,还要以战止战。
三是为祈愿,希望我最终成功,替师父报仇,也得天下泰平。
细细想来,在面对真正的战争之时,我竟然是在不断地提起师父,提起她教我什么,提起我该为她做些什么。
她似乎是我当将军、上战场的理由——师徒情深,替她报仇。
但其实不是这样,师父只是我最好的借口。
因为我并不愿承认,至少绝对不愿亲口对瞿姜说出那句——“我放不下你”,是早该在她登基当晚同她说的话,我却现在才悟明白。
朝堂波诡云谲,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撑着。
陆吾残忍无道,我不忍心让她一个人面对。
即使明知道她是绝对应付得来的,我也无法宽心。那句襟上铭,我晨起晚睡都要看过,每日还必得触摸几次。
如她那日醉酒时所愿,我决定陪着她了。
我以当扈的福祉为福祉,更是以她的愿望为愿望。
我为当扈而战,更是为她而战。
我想她在史书上,当个安天下的圣君。
没得为什么,我就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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