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 桂花落了。

  庭院中的平安树也已枝叶凋零,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孤独地立在凛冽的寒风中。他为我搭的吊椅上, 落满了枯叶和尘埃。

  我裹着狐裘缩在软椅上, 对着窗外发呆,耳边不时掠过一声惨淡的鸦啼。

  上回在楚彦面前晕倒,把他吓坏了,连夜派了好几个太医来我府上, 监督我的日常饮食。可胃疾仍是反反复复,总不见好。我食欲寡淡,吃得稍有不对就会呕吐, 肉眼可见地日益消瘦了起来。

  太医们束手无策,愁眉苦脸。我让他们回宫里去了。

  胃疾从来都是心疾。

  自他走后, 我便让下人撤走了所有铜镜。拽着我魂魄的那只手松开了, 我成了游荡的孤魂, 会被镜子吸走。

  我知道我现在大抵是不好看的, 久病的人都是不好看的。他若是看到我这幅样子,不知道还会不会喜欢我。我不去看, 不去想, 事情就不会发生。

  高毅送了我一条兔毛围领,他笑眯眯地说:“这是老臣的夫人给殿下织的, 殿下戴上, 暖和。”

  他还给我带时兴的连环画, 街上卖的小甜糕, 小孩子玩的竹风车和竹蜻蜓。

  他过去也常来府中找我, 说的都是朝中诸事。现在他几乎不说那些了, 只是讲些他年轻时候的趣事, 家中孙儿的近况,以及街坊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冲突。

  我并不感兴趣,听着听着思绪就飘远了。

  经常等发完呆回神,高毅已经离开了。可他过几天又会来。我几乎不说话,他也不以为忤,慈蔼缓慢地讲述着。

  我明白过来,他现在不是把我当王爷,只是把我当成孤独敏感的晚辈。

  当然,他会给我讲北边的局势。

  “北漠十八州失守后,二殿下率兵退至华梁四郡。北鄞的攻势依然迅猛,但华梁地势易守难攻,现在双方正在僵持。”

  只有听到北边的事情,我的思绪才会微微动一动。我抬眼望着他。

  高毅笑眯眯地捋着花白的胡须,说:“想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老臣可以告诉王爷,但王爷要答应老臣一件事情。”

  我看着他不语。

  他说:“王爷答应老臣多出去走走。等北边一有消息传来,老臣就来告诉王爷。”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不想出去走,也不信他会不告诉我。

  可他还真不告诉我了。

  接下来好多天,他都只给我讲平日里的趣事,只字不提北边的战局。

  我终于忍不住哑声开口问了。

  高毅笑得像只老狐狸:“老臣的条件,殿下还没有答应。”

  我无言地和他对视片刻,看向一边的春梨。春梨立刻为我披上披风,挽上发髻。她笑得灿烂又开心,说:“今儿出太阳了,暖和。王爷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高毅笑眯眯地盯着我,说:“老臣一把老骨头,就不陪殿下散心了。老臣让我那孙儿陪您去。”

  什么叫陪我,明明是监督我。

  我心里难得的抱怨了一句。

  高兴牵着匹枣红色骏马等在王府门口,见我出来,和善地笑道:“我来为王爷牵马。”

  当年我和他在射场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南五营参将,如今已是副将。只不过他名叫高兴,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上马有些吃力,他轻扶了我一把。御风沉默地跟在后面。

  高兴和高毅一样话多,一路都在说话。他带我去了军营。将士们正在操练,动作整齐有力。擂台上有两人正在比武,打倒又爬起来,再打倒再爬起来,像是有用不完的精神气。

  我看着擂台,看到他们无数次跌倒又爬起,听到围观的将士不停喝彩鼓劲。

  他们真强韧,能无数次重新站起来。可我只是跌倒一次,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是这样的软弱。

  季明尘曾说,我像温暖的小木屋里一株名贵的剑兰。美好却脆弱,要捧在手心好好呵护,不能受一点摧残。

  我说那你会不会觉得我难养活。

  季明尘笑了,他说脆弱就脆弱吧,他会永远庇护我,为我隔绝风霜雨雪。

  可是他却食言了。

  高兴早在我看擂台时就牵停了马,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让他们过来打招呼。”

  我还没有说话,将士们就已经发现了我们,雄浑的声音齐声喊道:“高副将!”

  高兴说:“这位是闲王殿下。”

  将士们又喊道:“见过王爷!”

  雄浑的男声震响我的耳膜,满目铁甲长枪。我想起草原上的军营将士,骰子和烈酒,我像是突然醒了过来,有种如梦初醒的错愕感。

  原来这就是恍若隔世。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昨晚我摸着床沿的刻痕一遍一遍地数,已经有了七十六道竖杠。

  日暮西斜,马儿驮着我慢慢往回走。

  高兴指着一处对我说:“游山的枫叶红了,殿下空了不妨去看看,散散心。”

  我抬头,漫山红枫撞入眼帘。

  我怔怔地望着远山,呼吸都轻了。

  那一年月下初见,他身上的红衣比满山红枫还要耀眼。我说我要带他去看红枫。第二年他醉倒在我怀中,我始知绿枫不输红枫半分。他在月色下给我烤兔肉,烤红薯,戏谑地拿交杯酒的事情逗我。第三年……我终于又等来了红枫,可他已经不在我身边。

  只是不知在我垂垂老矣之前,是否还能等到一次枫叶转红。

  空灵的木鱼声传来。

  我蓦然回头,看见一座寺庙。我不受控制地走了进去。

  沉静的檀香味扑面而来,缭绕上升的灰白香烟中,苍老的和尚闭眼跪在蒲扇团上,手指稳若磐石,一下一下敲击着木鱼。

  小桌案上放着一本破旧的书。我看过去,认出了两个熟悉的字。

  早在我认识“回来”和“想念”之前,我就认识他的名字。我让他写给我看,我自己偷偷地一遍遍摹写,比其他任何字都要熟悉。

  我说:“这书上写的是什么。”

  老和尚敲击木鱼的手没有停,他依然闭着眼睛,却缓缓开口念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原来这是一本偈子。

  木鱼声停了。老和尚缓缓睁开眼,露出一双比冬日的湖泊还要平静的眼眸。他悲悯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我觉得自己被他洞穿了。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施主,请回吧。”

  “佛不渡你,自有渡你之人。”

  我说:“渡我的人已经走了。”

  老和尚不再说话,木鱼声又响起了。一声又一声,沉稳又平静。

  我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夜色渐深,寺庙中点亮了烛光。我才离去。

  一个小和尚追上来,给了我两本书。一本是刚才的偈子,另一本字很小,不知道是什么书。

  “方丈让送给施主。”

  当晚我叫来御风,说我要吃烤兔肉。

  御风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说:“天冷,兔子都躲起来了。”

  我像着了魔一样坚持要吃,我说:“你不去抓兔子,我就给你记在小本本上。”

  这些天他已经知道我的小本本是什么了,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去山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提着烤兔子回来,我吃了一口,却又觉得远不如季明尘烤的好吃。没滋没味起来,扔在一边不吃了。

  御风竟然也没有生气。他过去爱和我抬杠吵架,现在脾气却好了很多。要是他能不要时不时盯着我长吁短叹,那就更好了。

  北方的战局依旧呈胶着之势。华梁四郡地势太好,双方兵力相仿的情况下,守方占绝对优势。高毅说,拖到年关不成问题。

  十一月到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来了,轻盈无声地落着。

  我让春梨拉上窗纱。

  他离开后,有许多事情我不敢再碰了。不敢在屋内烤火,不敢看秋天的花,不敢赏冬天的雪。不敢喝槐花蜂蜜,不敢再吃辣子鸡和包子,也不敢再听故事书。

  习惯了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若是一个人做,是会要命的。

  怀里的暖炉很快就凉了,春梨给我换了新的。她摸了摸我的手,又给我加了件披风。

  我在抄书。

  那天那位方丈送我的那本小字书,我已经抄了第三遍。

  一开始我抄得像鬼画符,可我一遍遍地写,每个字都练很多遍,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后来就渐渐写得整齐了。

  我不识字,不知道书里讲的是什么,也不关心。我只是需要做这么一件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又一遍抄完,我放下笔,搓了搓僵冷的双手,呼了口暖气,又重新提起笔。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砚台里的墨已经凝结了。我倒了点热茶进去,墨重新化开,我翻过抄满字的纸,在背面写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我已经很熟悉了,能够很流畅地写出来,因为我每天都写,每页抄满字的纸背后都写。

  一个“想念”,一个“明尘”,一个“回来”。

  我抬起头,却见春梨怔怔地盯着我,眼圈泛红。

  我问她怎么了。

  她擦了擦眼泪,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骤然的温暖让我手指发痒。

  她说:“殿下从来不生冻疮的,您这双手一直都爱护得极好……”

  春梨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到如今快二十年了。她知道我冬天怕冷,向来把我照顾得极好。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生冻疮。

  我怔愣地看着自己红肿得像小萝卜的手指,有的地方抠破后又结痂了,整双手十分不好看。

  春梨带着哭腔道:“王妃又看不到,您何必自苦……难受的不还是您自己么,奴婢求您了,王爷,对自己好一点吧。”

  我茫然地看向她,原来我在自苦么。

  她越哭越大声。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别哭了。去生上火吧。”

  火炉重燃起旺盛的火焰,房中顿时温暖如春。她给我的手抹药,又趁机让我喝了碗药粥。

  用过膳后我照例是难受了一会儿,恹恹地窝在床上发呆。秋观异过来找我说话。

  自从他教我下棋失败后,他就发誓再也不踏足我的卧房。但他显然食言了,现在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

  “王爷来抽一张,鄙人给王爷算算。”秋观异掏出一副纸牌,笑眯眯地对我说。

  他之前弄出个轮.盘一样的东西,告诉我算命老准。现在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纸牌。我没有兴趣算命,缩在被子里恹恹地不语。

  他笑容不变:“那我帮王爷抽。”

  他摸了一张牌,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哎!这是个好预兆啊!王爷现在正在受涅槃之苦,三个月后,局势必将明朗!”

  我盯着他。

  秋观异笑得更灿烂了:“王爷不信?王爷的正缘可不就是鄙人给算准的?王爷怎能不信?”

  我沉默地垂下眼眸,秋观异又邀请我和他下棋。我照例是想拒绝,抬头又撞见春梨忧愁的目光,我便答应了。

  我的手指肿痛得动不了,春梨便帮我落子。我的脑子木木的,不想思索,随意又胡乱地下着。最后是我赢了,秋观异一通恭维。

  晚上楚彦来看我。

  他给我带了些好看的小石头,一摞连环画。他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叹了口气,说:“哥,你要好好的。”

  “北边攻势猛烈起来,华梁四郡估计就要失守,朝中已有部分大臣主和。”楚彦小心地给我手上的冻疮涂抹金疮药,低声说,“我和高毅在暗中活动了,哥你再等等,不出三个月,陛下必会安排使臣和谈。”

  一阵风吹落了桌案上的纸张,楚彦放下药膏去捡。他的视线落在纸张上,顿住了。

  “哥你……”他神情复杂地望向我,“你怎么在抄佛经。”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一摞正是我抄了好几遍的小字书,原来是佛经么。也是,寺庙方丈送的,自然是佛经。

  他快步走过来抱住我,语带哽咽:“你别这样,哥。”

  又一阵风。

  抄满小字的纸张打了个转,露出背面。

  每张纸的背面都写着想念。

  我怔住了。

  正面是清规戒律,背面是三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