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得我眯了眯眼, 我叫了一声:“春梨。”

  春梨立刻道:“奴婢在。”

  她放下铜盆,在床头的柜子中翻找一番,拿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 递到我鼻子下方。

  我一吸, 清新的薄荷香味沁入脑海,顿时清醒了不少,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我已经不用这东西很久了。

  可今日的我和昨日是不一样的,没有了仙人的唤醒, 我便只能借助外物,才能醒过来。

  我说:“王妃生病了,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任何人都不可以。”

  春梨看了一眼床铺, 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毫不迟疑地道:“是。”

  她说:“奴婢伺候王爷更衣吧。”

  我说:“你先出去, 我自己换里衣。”

  原来脱别人的衣服和脱自己的衣服是不一样的,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 才脱下寝衣。又费了更大的力气, 艰难地穿上里衣,累得气喘吁吁。

  春梨服侍我穿好剩下的衣服, 梳洗完毕, 外屋已经摆好了早膳。

  夏风娴熟地帮我布膳,看了一眼我身后, 惊讶道:“王妃不在吗?”

  我无精打采地坐下, 说:“王妃生病了, 你们都不许去打扰他。”

  冬子说:“王妃素来身强体健, 怎会突然生病?要不要小的去请太医过来?”

  我喝了口寡淡无味的粥, 说:“他不是普通的生病, 是他练的……真气, 嗯,走火入魔了,要静坐调息,不许任何人打扰,知道吗?”

  夏风和冬子似懂非懂地应下了。

  草草地用过早膳,我回到里屋关好门。

  坐到床边,我把头埋在他睡过的枕头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声地掉着眼泪。

  月下初见后,当晚我就去鸿胪寺使馆找他。他昏迷中我寸步不离地照顾,回王府后同枕一榻,在灵山更是形影不离。而后他陪我回京,陪我去南方,我们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这是第一次和他分别这么久。

  整整十天。

  这第一天刚开始,我就已经受不了了。

  默默垂泪许久,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小王爷,别哭了。”

  我转过头去,御风正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他挠了挠头,说:“他就去几天,一晃就过去了,你别哭了,啊。”

  我抹了抹眼泪,说:“是十天。”

  “那也没啥区别啊。”御风在桌边坐下,自来熟地倒了杯茶喝,“你想想,他这次回去把裴元清和李妃料理了,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回来再等个半年一载,老皇帝一死,他直接带你回去,你就再也不用面对你那爹娘兄弟,多舒服,是不是。”

  我说:“我怕他这次不回来了。”

  御风奇道:“你瞎想什么?他说了十天回来,那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会在十天内回来。”

  我可怜地望着他:“真的吗?”

  “那是自然。”御风毫不客气地吃着桌上的糕点,信誓旦旦地说,“主子是最守信的人,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他说:“对了……你刚才说什么走火入魔,你是在咒他呢,还是在咒他呢?”

  我瞪大眼睛,捂住嘴,慌乱地摇头:“我瞎说的!呸呸呸!”

  御风笑出声来:“哈哈,逗你的!哪有那么容易走火入魔。”

  他站起身,沉思着说了一句:“不过,若是他真的要带你走,你愿意抛下这边的一切,跟他走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

  我已经成亲了,是个能为自己做主的成年人,自然要脱离父母兄弟的大家庭,万事以自己的小家庭为先。

  在平安树下坐了一下午,终于熬到了太阳落山。

  昨日季明尘拿树枝戳出来的洞还在,我学着他的样子撒了些糕点屑,一群蚂蚁便开始搬运。

  我喃喃地说:“蚂蚁有家。我也会有家。”

  月亮升起来了。

  我躺在床上,拿出季明尘送我的袖箭,用锋利的箭尖在床沿刻下一道印痕。

  我小声地说:“还有九天。”

  拿出早已凝固变硬的小糖人,我亲了亲小糖人的脑袋,轻声道:“仙人,晚安。”

  末了又道:“早点回来。”

  我抱着他的枕头,在亮了一夜的烛光下,流着泪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阴雨天。

  美丽的侍女用薄荷香把我唤醒,可我的脑子仍是迷糊的。

  直到漱口的淡盐水流入胃里,我摸到床沿那道深深的刻痕,才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

  春梨担忧地说:“殿下的眼睛肿了。”

  她用热的锦帕为我湿敷,又用剥了壳的鸡蛋在我眼周滚动,我眼周的灼痛感才减轻。

  下午我从书柜里抱出三本厚厚的书,小心翼翼地翻出了里面的东西。

  六朵淡粉色的梅花。他在灵山练剑时,剑尖划过,微风拂送,落到我的窗前。

  一朵火红的玫瑰。碧浪滔天,他站在万千枫林中,将开得正盛的玫瑰递到我的面前。

  一串十二朵的茉莉花。粉红色的莲海织就的隐秘空间中,他把这串茉莉花挂在了我的手腕上。

  花朵全部已经干枯,成为标本。

  我数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天又黑了。

  我用袖箭在床沿刻下第二道印痕。

  掏出小糖人亲了亲:“仙人,晚安。”

  “早点回来。”

  第三天,嗓子又疼又哑,春梨给我熬了润喉的小吊梨汤。

  我在窗边看了一整天的雨。

  入夜,我刻下了第三道印痕。

  第四天,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我裹着被子缩在床上,拿出两个小糖人,一个不苟言笑,一个带着温柔笑意。

  我把不苟言笑的那一个拿到眼前,学着他清冷的声音说:“楚翊是个没救的傻子,我不想回去了。”

  又把另一个笑着的拿过来,努力回想着他温柔的声音:“不行,我答应过的,还有六天就回去了。”

  板着脸的说:“不回去。”

  笑着的说:“回去。”

  我急了,重复道:“回去,回去,要回去的!”

  委屈地小声说道:“仙人,你答应过我的。”

  入夜,我刻下第四道印痕。

  第五天,我醒来后呆坐了好久,直到中午,走失的魂魄才慢慢飘了回来。

  春梨担忧地说:“王爷,出去走走吧。奴婢帮您守着,绝不让任何人进来。”

  我摇头,哑声道:“不出去。”

  魂魄回来得晚了,一整天都恍恍惚惚。

  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时,我差点惊叫出声,但直觉告诉我来人并无恶意。

  黑衣人惊道:“你不认识我了?”

  我慢慢回过神来,来人是御风。

  御风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惊疑道:“小王爷,真不认识我了?”

  我说:“现在认识。”

  “现在认识,等会儿就不认识了?”他浓黑的眉拧在一起,“不是,这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病。”

  我愣了一会儿,艰难地向他解释:“我晚上睡着后,会丢魂。”

  “他不在,我的魂回不来。”

  在遇到季明尘之前,侍女们每日清晨会用大笑声唤回我的魂魄。可现在,我需要把他不在的事情瞒住,就不能让人大张旗鼓地唤醒我。

  只用薄荷香显然是不够的。

  御风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你……真的那么喜欢主子?他这才走几天,你就不记事了,万一,诶我说万一——假如他哪天真的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啊。”

  我呆呆地看着御风,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不要我了……

  脑子嗡嗡响着,只剩这四个字。

  他不要我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没有力气了。

  “诶我说错了,说错话了行吧!都说了是万一——哎你别哭啊!没有万一,没有万一行了吧!”

  御风无奈地说,手忙脚乱地从屋里掏出块手帕递给我:“别哭了别哭了,求求您了祖宗!要是被主子知道,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我擦着眼泪,说:“倒立去。”

  御风和我大眼瞪小眼,我又抽了抽鼻子,他便一脸无奈地去倒立了。

  入夜,我刻下了第五道印痕。

  第六天,太阳终于露出了脸。

  我把季明尘平日里爱看的书整理了一遍,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又从库房中找出珍藏的桐烟墨和狼毫笔,预备着他回来要用。

  春梨说我瘦了,让厨房做了我爱吃的酸菜鱼和口水鸡。却不是熟悉的味道。

  她说,府上的厨子回乡下老家了,这是新来的厨子做的。

  我没有力气去管,只坐在案前,一页页翻着他平日看的那些书。

  入夜,我刻下了第六道印痕。

  第七天,御风握着一只信鸽出现了。

  他从鸽子脚上的竹管里,取出一张纸条,对我道:“主子来信了。”

  我呼吸急促地望着他。

  他展开纸条看了看,说:“主子说,事情已经处理好,今日便启程回来。”

  “信鸽飞过来需要两天,这是主子两天前寄出的。再过两天他便到了。”

  我急急地接过纸条,上面果然是熟悉的字迹。我反复看着,问:“哪两个字是回来?”

  御风指给我看。

  我一遍遍摩挲着那两个字。

  坐到案前,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条铺在桌上,学着他平日的样子研了墨,抓起笔,照着那两个字写了起来。

  写得歪歪扭扭,不像是写字,倒像是在画画。

  我便拿起一张空白的纸,覆盖在纸条上,摹写起那两个字遒劲的字来。

  写满了一整张纸,终于有点像了。

  夜已凉如水。

  我在床沿刻下第七道印痕。

  第八天和第九天过得又慢,又快。

  第九天下午,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娘娘让我入宫拜见。

  春梨服侍我换上一身正式的衣服,浅蓝色云纹锦衫搭上白色薄靴,腰带是更浅的蓝色。她怕我热着,给我别了把扇子在腰间。

  “王爷放心进宫去,奴婢一定不会让任何人进卧房。”

  自小学到的礼仪和教养深埋于心,我本应在回京的当天去拜见父母。可是那日的刺杀给母子关系划出了鸿沟,而季明尘的突然离去更让我什么也顾不上。

  皇后却主动派人来请我。

  算起来,我和她不见已有两个月了。

  凤殿依旧金碧辉煌,皇后身着便服,未施粉黛。

  她轻叹了口气,说:“翊儿,过来。”

  我迟疑了一下,低头走了过去。

  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抖下几片小嫩叶,说:“在容阳府的时候生病了?好全了没有?空了,让太医看看。”

  我心里软了一下,但仍低着头:“已经好了,多谢皇……母后关心。”

  皇后让宫女端来热茶和糕点。

  “坐吧,咱们母子,也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皇后轻言细语地说着我小时候的事情,我捧着茶盏听她讲。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很吃力,我不时喝口茶,间或嗯一声。

  她看向我,眼神中带着欣慰:“真不容易,翊儿长大了。你看看,许多事情,其实都没有那么难,你在容阳府就做得很好,对不对?”

  我低低地说:“是。”

  “所以不要怕,勇敢去做。搞不定的事情,母后和王妃都会帮你。”皇后说,“没有那么难的。”

  我当然知道她在提醒我什么,每次提到这个话题,我都会呼吸发紧。

  可是既然我已经在她和皇帝的设计之下走上了这条路,那么再抗拒也没有意义。

  我说:“是。”

  皇后满意地一笑,说:“你父皇给了你半个月的休沐时间,你也不要完全就放松了。现在朝中大人们对你赞不绝口,你也要趁机多和他们来往。”

  我顿了顿,说:“是。”

  “好了,回去吧。”

  离开凤殿,楚彦在御花园外面叫住了我。

  他拉着我仔细打量:“哥,你没事吧?”

  我勉强一笑:“我能有什么事。”

  楚彦忧心忡忡地说:“听说你把自己关在卧房,快十天了都不出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我张了张嘴,差点就要把季明尘离开的事情告诉他,把我这些天的难过和担心讲给他听。

  可是我忍住了。

  我是哥哥,不能总让弟弟来安慰我。

  楚彦突然郑重地对我说:“哥,你放心,你不想背的责任,我来替你背。”

  “我只要哥哥能开心。”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他的神色是这样的认真和笃定。

  起风了。

  回到王府,天已经黑了。

  我虚脱地关上卧房的门,紧紧捂着胸口。

  从未觉得每一次的呼吸都是这样漫长。

  这是第九天晚上,也是他寄出信后的第四天。

  我会等到他吗。

  希冀如星点的火光,在心头闪烁。可又有一阵莫名的乌云,挡住了阳光。

  卧房外传来敲门声。

  我条件反射地一抖,就听见春梨焦急的声音:“王爷,门口来了一队禁军!”

  我攥紧手,握得指节泛白,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推门而出。

  王府门口,一队身着铁甲的禁军森然林立。

  为首的禁卫冷漠说道:“接到可靠消息,北鄞质子潜逃。属下奉太子殿下之命搜查王府,请王爷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