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无血之血>第32章

  林屹言的刑警生涯是一条笔直的线。他在基层待了三年,后被调回市局,跨省办案是常事,一遇上大案半个月都在路上跑,胡子不刮连夜在局里开会和抓人,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生活,没日没夜扑在案件上,手机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在便利店、面包车后座和塑料板凳上就能睡上一觉,一睁眼继续查案。

  回市局后见了太多血淋淋的尸体和惨绝人寰的案发现场,刚开始的时候老是睡不踏实,后来也麻木了。林屹言逐渐地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钓鱼,没有公务的时候,背上几十斤的设备进山找个天然湖或者水库,一钓就是一个昼夜。

  有时面对平静的湖面和天空,鱼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天地湖光皆成无色,林屹言静静地举着杆子,默许漫长的时间缩成一瞬。

  做刑警的日子无非和死神赶时间,林屹言在市局干了几年后,林建业想把儿子调回纪委,在餐桌上欲言又止,林屹言托辞几次都拒绝了,便只好让他继续在市局卖命。

  林建业早些年一路高升,临近退休那几年突然福如心至,激流勇退了下来,以身体抱恙为由转身归隐了,退下来没两年就查出一些身体问题,安心在别墅养老。林屹言二十七八后老父亲开始操心起他的终身大事,老安排二儿子相亲,但是刑警的工作先是吓退了一批人,再者林屹言对相亲态度实在敷衍,有次喝了一口茶后接了电话就走了,连账都没结,常给对面留下不好的印象。

  大哥去世那年,林建业更是身心受到巨大打击,从藏回来后就躺了半个月,再过去些日子,耳朵就有些背,老听不到声音,东一天西一天忘东西,一查是阿尔茨海默,精神好的时候还好,不好的时候就坐在花园的摇椅上打一下午瞌睡。

  林屹立的遗体葬在西藏,故乡也为他举办了一次追悼会。黄色和白色的菊花扎成圣洁的花环,安在灵桌上,围住大哥身着军装的黑白照片,整场追悼会十分安静,只有敬山寺的大师轻轻诵经的声音,而吊唁和献花后,林宜青和某个亲戚在吊唁仪式上吵了起来。

  那个中年男人争得脖子通红,指着林宜青鼻子就要开骂,林屹言上前去劝,没什么表情把弟弟挡在后面,沉默地看过去,对面立刻熄火了。

  林屹言转头,把浑身发抖的弟弟拉到一个角落。林宜青本来藏在黑色的人群中,不知他的性格怎么会和人吵架,大哥的死于他,于整个家,都是一座山的轰蹋。

  时至今日只有林屹言,作为接替大哥的人,能站在这里主持场面,所以他扶正发抖的弟弟,想给弟弟一个拥抱。

  没想到下一秒林宜青啪地一下,打掉了他的手,红着眼睛看过来。

  林宜青死死地盯着他,退后了半步,抽身而退。

  那是林屹言最后一次和弟弟离得那么近。

  大哥去世后的那一年尤其难熬,家中几乎不再庆祝任何节日,一直默默守着这样沉默的纪念,林屹言在沉默中又过一年。过年时城里难得地落了雪,苏小纭早起在花园说,这是瑞雪兆丰年啊。

  苏小纭举起手机,对着落在院子里金桔树上薄薄的雪开始拍照,边拍边说,“不知道你弟弟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林屹言看着雪一点一点落下来,四周的住户院子里都闹哄哄的,尤其是小孩子,清晰稚嫩的欢呼声一阵阵,全都因这南方的雪兴奋起来。

  林屹言在院子里捏了一个小小的雪人,堆起来有一个手掌那么大,苏小纭一瞧,从花园里捡来两根小树枝,插在小雪人两边当手,又从厨房摸出来几个豆子当眼睛和鼻子。

  苏小纭拼好,笑起来说:“看,它活了!”她拍了张照片,擦擦手机屏幕上因呼气产生的水汽,说,“你爸今天早上精神还行,我去叫他出来一下,下雪多难得。”说着苏小纭进了屋,留林屹言和小雪人两个在外边。

  笨拙的小雪人贴在青石桌面,底部已经有了化掉的水迹,林屹言拍了张照片,犹豫了会,还是点开了弟弟的聊天界面,把照片发了过去。

  一年春去秋来,在这年年末,林屹言受了他刑警生涯最严重的伤。

  在一个恶性绑架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在抓捕时,突然一下从地面弹起,伸出小刀朝林屹言的小腹捅去。林屹言一把拧住犯人手臂,滚在地上扭打在一起。

  钻心的痛一下传来,林屹言顾不上感觉,右手攥住嫌疑人的脖子往墙撞,身下的伤口汩汩冒血,他抬腿用膝盖袭击对方的腹部,嫌疑人吃痛,一个翻身,两人一起滚下了楼梯。

  那次林屹言因失血过多,昏在了救护车上,全身多处骨折和软组织损伤,右下腹因刀具刺进一个五厘米的刀口,脑袋受到猛烈撞击,有轻微脑震荡。

  推进急诊室后林屹言又昏迷了两天,浑身上下都是伤,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病床上,他睁开眼昏沉地交代了几句,又沉沉睡去,再醒来时神志清醒许多,撑起手半倚在床头,病房里很安静,空气中笼罩着淡淡的静穆的消毒水气息,旁边的仪器传来规律的工作声。

  窗外的黄梅开了满枝,床头的柜子上摆着几瓣橘子,剥开了金黄的皮,果肉堆在里面。我是多久没有住院了?上一次是不是还是读高中?林屹言正想着,听到敲门声抬起头。

  护士从门边探出一个头说:“林警官,有人来看你。”

  门口一下钻进来两个人,黄既闻举起锦旗,一嗓子饱含激动地喊开:“林副队,我们来看你了!”

  黄是他的师弟,小年轻一枚,第一次看到尸体蹲在路边吐了半小时,第二天就拉着林屹言,说这辈子不当刑警了,想回家,林屹言板着脸,白他一眼,说你试用期还没过,现在要死也只能死在刑侦大队。

  后来黄既闻在队里来回跑了几次,又冲到林屹言面前说,“林副队,我不走了,但你不要把我想跑的事告诉应队啊,他要是知道,肯定会公开在会上批评我,这样期韵燃就会狠狠笑话我了。”

  林屹言说:“你怎么不早说,那我明天悄悄告诉他,大家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黄既闻嗷呜一声扶墙,说应队一定会将他当反面教材做成ppt,循环给新入职的警察播放。

  应队是刑侦大队长应若臻,平常架着个黑框眼镜,眯眼笑起来温文尔雅,不知道的总以为他是大学老师,黄既闻一向把他这张脸称为笑里藏刀。

  应若臻在一旁说:“担心死了,怕你先我英勇就义了。”

  林屹言笑起来说:“放心,一定和你一起殉情,再把小黄拉下来垫背,你看他最近脸都圆了,养肥了正好在地府给咱们当食粮。”

  黄既闻在一旁哀嚎:“我那是水肿!就因为这个案子半个月都没睡好,我一上称都轻了三斤,人家脸都瘦干了,期韵燃说我脸得上保险的,我脸坏了你们队里可没队花了。”

  林屹言对黄既闻这个自称队花的自信表示理解并尊重,点评道:“小期的嘴不去做传销可惜了,你正好和他搭着行骗,迷惑性更高。”

  黄既闻还想嚎,被敲门声打断了,护士从轻轻掩着的病房说,“病人需要静养,麻烦请小声一点哦。”

  黄既闻立刻作揖道:“好好好。”

  护士走进来检查了林屹言的吊水,给他换了个新的,换好后护士客气地寒暄了一句,“诶,林警官你弟弟今天没在这里了吗?”

  林屹言咻地抬眼,怔住说:“我弟?我弟不是在美国吗,怎么会在这里?”

  护士被这么一问,奇怪地和病床上的人对视一眼,又扫了几眼一旁的两人。

  “是你弟弟啊,林警官你还没醒的时候他整夜都守在这里,人都没离开过,”说着护士比画了一下,“就是穿着一件大衣,长得很斯文,有点像学生,他给我们说是你弟弟啊,和你家属也交流过的,不然我们不会让陌生人进病房的。”

  护士想起什么似的,指了下床头的橘子说,“那个还是他买的。”

  林屹言回头看向橘子,剥得干干净净放在柜上。

  护士换完吊水后就走了,黄既闻一脸好奇:“林副队你还有个弟弟啊,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林屹言吃力地探手,抓了瓣橘子,捏在手里,看向左手边的房门,黄小警官也看过去,门外是白色墙漆的走廊,只能偶尔看到医护人员匆匆走过的身影。

  “在国外读书,回国的时候少。”

  “那你们兄弟感情还挺好,你弟弟至少守了两个晚上呢。”

  林屹言回过神,塞了瓣橘子进嘴,含糊答道:“嗯。”

  黄既闻边说也边从床头捏了瓣橘子进嘴:“别说我们来得迟,早就想来看你的,局里那案子还没完呢,一会还要回去,诶我这个命啊,真是苦得惊奇。”

  林屹言听得轻笑,他这卖惨都卖到病号头上了,便说:“你这个命我不好说,但你这个脑子到底是怎么考进市局的,我倒是很惊奇。”

  应若臻立即反对道:“小黄进来的一切流程符合规定,他笔试面试都是市里综排第一,我看只能有一种可能了————小黄他的脑子在入职前被调包了。”

  三人这么一说笑,病房里气氛都暖和了几分,窗外的黄梅香漫了进来,林屹言头靠在病床上,嘴角似有似无带着笑意,轻轻说着,“闻到没有?”

  黄既闻睁大眼问:“什么?”

  应若臻笑了笑,用床头卷起的报纸敲了下一旁歪起的脑袋:“梅花!”

  “你就惦记你的脸了,你这个名字怎么改的。”

  黄既闻努力吸吸鼻子,果然闻到一股花香,当即争辩道:“这我爷爷取的名!他老人家文绉绉的,再说了,此闻非彼闻!”

  “一点敏锐度都没有。”应若臻说。

  林屹言又伸手摸了瓣橘子吃,嘴里慢慢溢出清甜的味道,黄既闻叽叽喳喳讲起自己名字的由来,窗外望出去,那枝头一点黄落下,正是冬日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