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铃,我有时候错觉你马上会在下一秒消失不见,红房起火那天,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像那样不打招呼就走。不会再让我提心吊胆,你答应过我的……”
连绵不绝的哭声,闪光的戒指,崭新的银行卡和存折,空荡有回音的小店……柳梦的印记无处不在,每看见多一处,内心便如数百根针扎般泛起细密的痛楚。
面前的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玉眉叩住我双肩。
“不能让柳梦白白浪费了她的努力。”
我说:“我明白。”
她做了那么多,我怎么敢去辜负她。
玉眉又抓起我手,掰出三根手指举到面前,做无助的哀求。
“你发誓你会完好无损地留在这里,永远不会离开。”
我从她眼中,看见一个双眼空洞,麻木的自己。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已经成了折磨玉眉的人,还是不要太让她伤心的好。
“我答应你。”
玉眉双眼灼灼,要我亲口说出来,“你发誓。”
童稚年岁里的我们常做这种约定,诸如拉钩说明天你要来找我,不许爽了约。天寒地冻,玉眉真蹲在门口等我等到鼻子通红,鼻涕横流,人哆嗦成一团。
从小到大,她把约定看得这么重、这么纯粹。给一次誓约,就多一颗定心丸。一旦我说出口,没得再回头。
只能硬着头皮进行下去。
举好三根手指。
“我发誓。”
————
春天已过,七月如流火。绿茵地变成叶尖有点扎人的硬草地,从嫩绿转成墨绿。
我现在每天和玉眉在店里收拾,有时候是看工人铺砖,有时候是和玉眉一起商量上什么衣服。
玉眉真的懂很多,文字对她来说是天书,但服装设计书她能一看就是一天。有之前在服装纺织厂工作过的经验,还有在深圳的市场里倒卖时髦衣服,她能够敏锐察觉到时下女性服装的流行风向。最近正和之前柳梦交涉过的服装厂联系,寻找理想的图样和款式,为接下来第一批试上架做准备。
我能做的不多,顶多给玉眉补充点从前在外头生活中见到的漂亮衣服,还有部分衣服上的花纹装饰。
过了上午,工人午休。我和玉眉吃过饭,便上山去往柳梦的墓碑,有时给她拔拔草,有时给她擦擦灰。
擦着擦着,停下来观察黑白照那张脸。
相机咔嚓一声,定格她的青春美丽,让她永存在二十六芳华年岁。
初见时那美得惑人心魄的脸,柳叶眉,眼尾微扬的凤目时冷时热。探窗来看我,从此她的贪嗔痴千百般模样我都有幸见过。
细数我与她认识短短一年,却有种过一世纪的陌生遥远,恍惚失真。
柳梦再没入我梦里来。
游走在幻想和现实的两条线,我变得格外分裂。会忍不住这样想:柳梦是否曾参与过我的生活,难道只是癔症发作的大梦一场?
“叹铃,你总是偷偷掉眼泪。”
我愣愣回头去看身侧的人,她叹一口气,无奈又哀伤地看着我,给我递来一张帕子。
看来是有的,她真真切切来过我的身边。并不是虚无美梦。
不然我为什么要哭。
后来玉眉对我的担心稍稍削减了些,我能够独自上山去。
坐在碑前的草地前,看日升日落,等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才有度过了一天的实感。
到这一刻,对于柳梦踏过绿原野的约定,我终于有所释怀。背靠冰凉的碑,权当是她的赴约。
这样的自我安慰让我得以熬过炎热的夏天。
但内心的空荡永远无法被填满。
四季轮转,山上一草一物几乎没变化。
起风时动,无风时静。周而复始,秋风凄凄,听着树叶摇摆中发出舒缓的白噪音,靠着墓碑睡过去,醒来时身上多一件外套,身边会出现个玉眉,没说话,安静地陪着我。
墓碑数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参天大树,有点倾斜,弯弯绕绕竟也能存上数百年,伞盖巨大,是个乘凉地的好地方。它的树干粗壮到五人合抱都未必能完全圈住。上面是涂过白漆但又皲裂的树皮,有的剥落,露出白的皮肉。
树干中下部,有一处树洞,听人说它的由来是早年受过白蚁侵害,所幸发现及时,只蛀空了这一块,后来树干持续生长,包裹住那些被蛀掉的边缘。成了个圆润的,仿佛能容纳住很多世人心声的树洞。
组织坏死,木质部输送的养分见到它要绕道走,所以它不会愈合,不会长出新的组织填补空缺。
空空如也,突兀地留在那,那是树的疤。
我望那树洞发呆,开始想通心中所谓的空荡从何而来——那是柳梦的位置。
被挖走,被夺去。剜肉般的痛苦,露出鲜血淋漓的肉,不会愈合,一直空在那里,无人替代。
我还能坚持多久。
强颜欢笑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开始频繁出现些小意外。
有时候跟着玉眉看书,看着看着,视线跑向玻璃窗外,望着不知何处发呆。好几次,玉眉手举在我眼前来回晃,大声叫我,才将我唤回神。
她问我在看什么。
我想起来,我一直在看丹桂树上盘旋的一只鸟。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灰麻雀,不是我心目中美丽多彩的雀鸟。
“看小鸟。”
玉眉看着我半天不说话,也许是对我的行为感到语塞。但她放在了心里,回家路上,忽然问我:“要不要买一只小鹦鹉给你养养,小鸡仔的那种黄色,很可爱的,叫玄凤鹦鹉。”
我先是惊诧,后又觉得没有必要。我问她:“养死了怎么办?”
鸟的生命短暂,饲养意味着那是一只有感情的活物,注定要面临它的死亡。早知如此结果,何必再做多余事。
半晌,玉眉回:“也是,我也不会养,死了都遭罪。”
不时发生的恍惚和走神开始愈演愈烈,开始出现了耳鸣。有时候玉眉在我旁边说话,到了耳朵,成了嗡嗡声,总听不全玉眉讲的话。仿佛置身玻璃罩,我与外界的沟通和联系变得越来越薄。
玉眉以为我最近太累没休息好,中午也不让我上山了,买了个躺椅让我必须要休息,不然会出问题的。
被当作休息室的小隔间里,我抱着她塞过来的枕头被子反复确认了三遍。
“我真的不能上山去吗?”
玉眉果断:“不能。”
“可我刚吃饱,立马睡下不好。”
玉眉抿着唇,压着火,“我让你吃药,你说头疼,口苦。我让你吃饭,你吃不下半碗。现在我让你睡,你又有理由。叹铃,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好好的。”
我难以反驳。但事实是我只有在山上,这个存在着柳梦的地方,才能好好睡觉。
我的沉默让玉眉径直将我摁在躺椅上,放好枕头让我躺下,我配合地拉上被子,观察玉眉沉闷的脸色。她站在边上看我,看样子是想守我入睡。
我抬眼看天花板,余光里的人像座岿然不动的雕塑。视线下落,和我对视上。
干瞪眼片刻后,我说:“你站那儿我睡不着。”
玉眉的脑回路仍旧奇妙。她来到我面前,扒着脑袋旁的床沿,“那我蹲下来。”
我很无奈。
她拨我额前几缕发丝,用尽她平生最大的耐心和温柔,温声细语道:“叹铃,你总要走出来,原地打转不行。”
满目哀伤。我不忍再多看玉眉那双暗含期待的眼。
转过身背对她。我说:“可是这样好累。”
无意义的生活,行尸走肉般苟活着。
后背忽然被玉眉的额头抵着,她仍做坚持,轻声说,“你会好的,一定会的。”
玉眉并不懂我,也许还会难以理解,认为我尚未走出柳梦死亡的阴霾中,只要时间久点,只要再多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就可以走出来,迎接新生活。
不过这也不全是坏事。虽然对我不适用,但换做是玉眉,她一定会这么做的。我无需太过担心她一个人会做伤害自己的事。她心大又乐观,善于压力化动力,有了目标便会卯劲直直奔向它前进。
就这样的人,很难会伤害自己。这是这些天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
不间断的小毛小病积攒,意外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
天花吊顶在安装一个吊灯,玉眉选的是一款以轻金属的银丝带缠绕水滴玻璃而成的水晶灯。
我站在边上作监工,离它有一米的距离。原本水晶灯的安装一切顺利,安好后,师傅拿撑衣杆揭下上面包装罩纸,碰了下水滴玻璃,忍不住赞叹:“这灯还怪好看……”
窗外的鸟叫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回头去看,不是灰麻雀,是一只红嘴,胸口明黄色,身子从上至下是青绿向淡蓝的过渡,尾羽向下掺了点点嫩嫩黄。
是一只羽衣尤为华丽的小鸟,鸣声清脆悦耳,我回头去看,它忽然就停止鸣叫,歪头看我。
那一瞬间。
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空灵飘渺的熟悉女音。
“叹铃,不要走神……”
话音刚落,余光里的时钟发生倒数,眼前飞速掠过救护车的影子。
如同催命铃的“滴滴滴”由远及近,无限放大到趋近耳膜,又骤然远去。
那一刹那,我突然听到一丝刺耳的崩裂,像天花板发出不明的弹珠弹跳,它从身后传来。我肯定那不是幻听,猛然回头,看见摇摇欲坠的水晶灯。它的半个底座脱离吊顶,像是撕裂了天花板,露出了里面的工形架,灯座上的螺丝掉在地上,仍在不断迅速扩大裂口,不到两秒彻底剥离天花板。
工人早已从梯子上下来,边跑边大喊所有人小心,快跑。
我成了离它最近的人。
第一反应是千万不能受伤,不然玉眉要生气。
迅速抓过旁边椅子上玉眉留下的长披肩,趴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完全罩在披肩之下。
玻璃在脚边炸开。
它像落雨般掉在身上,很快,便停止跳动。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而后,急切的脚步声传来,视线霎时亮堂,玉眉掀掉我身上的披肩,喘着气与我对视。
脑海里是刚才碰到鸟起发生的一切,真实,清晰,绝非虚幻。
窗外,那漂亮鸟从枝头飞走,留下轻晃的枝桠。
我愣怔了一瞬。
对眼前人说:“玉眉,是柳梦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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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嘴相思鸟。经不太严谨的百度查阅,它应该是诗句“在天愿作比翼鸟”的小鸟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