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人影前,一双秀手洁白,五指并拢,轻轻盖住我的脸,蒙上眼,让我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耳朵上。
“叹铃……你不想见我了?快点醒过来吧。”
……
自跳楼一事发生后,我成为所里重点关注对象,护士来我病房呆的时间久了,地中海一天也要看我个三四回,甚至连我出去上个厕所,都得有人带着并看守。
我在他们这已经失去了信任。因此,立马给地中海想要的答案,他只会琢磨下次要整点什么新治疗给我治治,要重新建立信任需要时间,我只能老实度日,等时机成熟再逃离这里。
药物和电磁的治疗副作用还是大的,我常常会忘记昨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睡眠时间变得很长,偶尔做梦,梦里有葬于火海的旗袍、血泊中的柳梦,有她脚踝的红痣与疤,还有一双总是望着我的眼。
在治疗所的第二十天,我照例和地中海作争辩。
地中海说:“小江,没有这个人的。”
我很无奈:“你又胡说了,她有时会来,只是你们从没注意。”
地中海对此很是头疼,挠挠太阳穴,拿起钢笔在蓝色文件夹上刷刷写,估计又想给我加大剂量,延长治疗时间。
非但是他,每一个前来探望我的人,都试图将我洗脑,用惊惧的、极不可思议的语气强调:“你说什么胡话,没有柳梦这个人。”
我听了太多太多这样的话。
但争辩久了也没意思,我慢慢和这样的说辞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
“我知道你们讨厌她,恨不得她消失,算了,我知道她在就好了。”
说完,我不再理会旁边人的神情,蒙上被子把自己躲在黑暗里。
外面的时间照旧进行着。
玉眉来找过我两次,会和我说很多话,但关于柳梦和沈素衣的所有,她只字未提。
我主动问起警察是否有上门来调查柳梦受伤一事。
玉眉愣住,先是问:“你认为她只是受伤对吗?”
我反问:“不然呢?”
她迟迟不作答,也不看我,面色凝重。我只好转为别的话:“你还有没有见到沈素衣?”
话音刚落,她捂住不让我继续说了,“这些不是你现在该想的事情。”
后面,我安静下来,听她说我家里的事。奶奶和妈妈仍旧围着我弟转个不停,父亲在为他的户口和名字转个不停,跑手续。
我对我这天降的弟弟知之甚少,难得起了点兴趣,“他叫什么?”
可别又像我当初那样,被工作人员错写了名字,太冤枉。滞涩的大脑像被轻轻拨动了下神经,我恍然想起柳梦当初说的那句铃铛叹,这一想,如同触发机关,头痛欲裂。
遗忘的后遗症显著,会伴随头疼恶心,可无论这些副作用多大,都无法杀死柳梦,关于她的所有,像永不灭的长明灯一样,长存于心。
但执着将她刻入脑中的后果就是,一旦想起,来自身体的反馈会更剧烈。
“你怎么了,头痛吗?”玉眉低下头来看忽然捂住脑袋的我。
幸好剧痛只是片刻,缓过来后,我摇摇头,“没事,没睡好而已,你继续说,他叫什么名字啊?”
“江祈灵。”
“麒麟?”我重复了一遍,以为是上古神兽之类的。
“嗯,你奶奶取的。”玉眉怕我不知道字,拉来我的手写,“祈求的祁,灵验的灵,和你的铃字同音,大概是想你快点好起来吧。”
我怔了一瞬,才作反应:“哦。”
见我反应平平,玉眉忍不住问,“不好听吗?”
“不会,挺好的。”我笑笑,心中不免觉得可笑可悲。
为我作祈求吗?若它真的灵验,我断然不会干出烧观音这种旁人眼中大不敬的事;若奶奶真心为我好,又何必将没病的我关进精神病院。
有句玩笑话说,精神病人从不认为自己有病。
所有人都觉得我不正常,然后在这二十天里,我从反抗到认栽,时至今日,我已经难以像当初那样,坚信自己一切正常,我或许真如她们所愿,成了疯子。
我都分不清了。
走时玉眉问我,有什么需要她带的。我说:“给我带本日记本吧,可以上锁的那种。”
第二十五天,治疗升级成作用更强的电极片治疗,还换了新药。
一个疗程过后,我有了恐慌感:遗忘症变得越来越严重,身体的疲惫让我无法过多思考,总是困困沉沉度过每一天。
心提到嗓子眼,为自己忘掉某些很重要的事而极度不安。
值得欣慰的是,我现在还能记得住这一念头:要出去,必须要出去。
黑暗中的人影变得模糊飘渺,我快要抓不住她。
我必须阻止这一变化滑向极端。
电极治疗无法自行中断,我只能从药物入手,那些花花绿绿的胶囊被包成一包,每天中午都会准点放在床柜子上的不锈钢托盘中。
小护士要监督我吃下,基于之前我都有好好服下,她看得不仔细。
我把药抵在舌头下,喝下一杯水,张开嘴巴亮给她看。她扫了一眼,照例夸我:“嗯,很棒。”
胶囊在融化,我借口去厕所,她带我过去,在门边守着。我迅速把药吐掉,如此反复数天,才暂时避免遗忘的加重。
第三十二天,症状减缓,我那滞涩多时的大脑慢慢恢复原状,但我得继续表现出一副被治疗折磨得无活力的状态。
清醒的时刻变得太过漫长,往后的时间,我醒来做最多的事,是用玉眉给我带来的日记本上写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所有我能记得的,我都写了。
第二件干最多的事,是在最后几页写下无数个:一定要出去。
因为我确信,有人在等着我。
第三十四天。
沈怜双来找我。
护士领着她进来,说:“小江,有人来看你了。”
长达一个多月没见,当沈怜双重新出现在眼前,我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是谁。并不是她样子有了什么变化,是关于她的记忆被药物磨灭得只剩零星。
但即便如此,我见到她时,那种愤恨、怨怼便如火烧般升起。
她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妆容寡淡,有些憔悴。
来到我面前后,勉强笑着同我打了声招呼,“叹铃,好久不见。”
我保持警惕,合上日记本,绷直身子靠坐在床头看她,“你来做什么。”
“听玉眉说你来了这。来看看你,不行吗?”
她在我床头坐下,我下意识往边上挪,不愿她靠太近,“我们没有好到这种地步,你有事说事。”
沈怜双只好停在床沿边,问:“你最近好吗?”
很客套的问候语,我敷衍着:“嗯。”
“你会一直呆在这里吗?”
“不会。”
“那如果你出去的话,还要帮柳梦找凶手吗?”
一语惊醒沉寂许久的大脑,那些模糊散乱的过去回归原样,无一不指向这件我遗忘最严重的事——我要的真相。
我抬头去看她。见我有反应,沈怜双继续说:“警方介入调查后,找到了当初殴打柳梦的男人,审讯时,那两个人交代了打人细节,说以前和柳梦有过节,在巷子里预见,恶向胆边生,一时冲动才酿此情形。但他们独独说不出戒指去向,警方怀疑背后有人指使,不过他们嘴巴很死,撬不出新东西来,更不怕坐牢判刑。”
我把警方难以得出结果的棘手问题丢给她,“那你觉得会是谁?”
沈怜双没有顺着我的话答,“不知道。”
“可我觉得你会有答案。”
若说现在的我对沈怜双为什么存在这么大的敌意,如果那天去医院找柳梦的雨夜,我没有看见院后门沈怜双和沈素衣的碰面和争执,兴许我仍会蒙在鼓里,听信她说并不认识这个人。
有太多蹊跷的点与沈素衣相关,如何让人不怀疑。
可即便我当面戳破沈怜双的谎言,她依旧选择隐瞒,说沈素衣不过是个问路的无关人员。
被我戳穿心思的沈怜双卸下微笑,低垂的眉目暗淡下来,“叹铃,没有证据,我不想冤枉人。”
“难道我就有证据?”我反问,“你找我,不是单纯来看望我的吧?”
她不作答,我无心再多说,掀开被子准备睡觉,不料被她拉住手,丢我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你不想亲手抓住凶手吗?”
我当然要,只是困于治疗所,我要脱身很难。
沈怜双见我动摇,手开始攀上胳膊,将我拉过来。压低声的话语带有蛊惑力,“我可以帮你。”
“理由呢?”
“我们目的一致。”
“我现在很难信你。”我抬眼看她,怕她再次说谎,反攥住她手腕,不敢错过她脸上半点变化。
“不然,你先说说你和沈素衣是什么关系?”
我越趋近,她反倒稍稍后退了身子,在她瞳孔中,我看见一个阴沉得像要吃人的我。
我曾经好奇一个人心中要怀有多大的怨恨不甘,才能成就沈素衣眉目间那种的怨毒气。
现在我懂了。
沈怜双闭上眼,终于选择坦白。
“她是我堂妹,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我没有太多意外,直白问:“那如果她和这件事有关,你会揭发她吗?”
“会,我不会让她继续错下去。”沈怜双表明立场,颇有大义灭亲之势。
“但是……不一定就是她。”可话锋一转,她又说,“车票不是她买的,你知道吗?”
一语中的,在那一刹那,我惊觉自己忽略了那通电话中存在的第三个人——单凤鸣。
“叹铃,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单凤鸣和沈素衣,是夫妻。”
又一个新线索在我脑中炸开。
而对于真相,沈怜双有她自己的看法。
“你不如我了解单凤鸣,他虽不认识我,但我最清楚他秉性,他最擅长做的事是推脱,所有他觉得麻烦或者推不开的事,他会将其转移到别人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最直接接触,也最方便在柳梦身上做手脚的是谁?”
她将我手从胳膊上拿下来,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来告诉我她眼中的真相。
“妻子一心等丈夫归家,尚不知外头发生的事情,单凤鸣却倾心柳梦,但在发觉你们亲密无间,他无望等待,因爱生恨,干脆指使他人伤害柳梦。在这其中,他只需要付出一张车票,假意让柳梦去到他设好的陷阱里,就可以把嫌疑转到在水街的沈素衣身上,半点嫌疑都不沾上。”
沈怜双说得有头有尾,而在我心里很有嫌疑的沈素衣,到了她口中,变得无辜清白。
但是不巧,我也有沈怜双并不知道的事,她不知道沈素衣祈过的愿。
她尝试说服我,尽管解释漏洞百出,她隐瞒与沈素衣的关系,加上柳梦脚踝奇怪的伤、不翼而飞的戒指、观音庙前的还愿……
凡此种种,单凤鸣或许有罪,但沈素衣绝对不无辜。
“单凤鸣……原来是这样的人。”我去肯定沈怜双这番话,并问,“有什么我能做的?”
铺垫了这么久,沈怜双终于将此行目的说出来。
“单凤鸣失踪了,我想知道的是,柳梦联系你的时候,有和你说过什么,关于他去哪里之类?”
我忍不住讽刺,“你们有钱有势,怎么会连个人都找不到?”
沈怜双长出一口气,才说:“柳梦她们走后,我有心留意单凤鸣的去向,但现在他藏得太严实,我只知道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在北荡山,而柳梦从哪里来,又是从哪里下车,我也无法知晓,车票已经被她扔了。”
单凤鸣在哪里,我或许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传呼机里柳梦的最后一条简讯,将他最近一次出现的地方写得清清楚楚。
她一再强调,“要想找出凶手,单凤鸣是关键,你明白吗?”
我看着对面人的迫切,有些遗憾地答:“但是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得了柳梦有没有和我提过。”
小护士进来,告知我去进行新一轮治疗,沈怜双无法和我继续说下去。
最后,我向沈怜双保证,“如果我想起了,第一时间联系你。”
——
精神类的药物和电极片治疗,似乎将我安放进了现实中,我的情绪比以前稳定很多,看样子已经达到了他们口中说的清醒痊愈,在医生的多方评估下,确定我已经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后,正式撤去床栏边上的束缚带。
第三十五天,我等来了最后一次评估。
这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隆重,全家都来了,至于玉眉,听说她在家里做各种准备,等待着迎接我。
诊室里,地中海照例问我之前的问题。
“你还有见到其他人吗?”
“见到谁?”
“比如水街的女人,她没有来找过你吗?”
我倒是想,“没有了,我很久没有看见她。”
柳梦离开时,告诉我要醒来。
而沈怜双的到来也一再提醒我,不要再龟缩在这里,我必须要出去。
地中海蹙起的眉稍稍舒缓了些,最终决定让我出院,同意出院的红章重重打在我的病历纸上。
我拿过这个期盼已久的钥匙,打算头也不回地奔向外头。
起身时,地中海兜了一箩筐话给我。
以至于我被奶奶领回家去的路上,脑子里都是地中海在诊室说过的话。
“小江,和其他精神病人比起来,你是最正常的那一个。”
我忍不住问,“你这还有做病人总结的吗?”
地中海跟着我笑,然后开始吹嘘自己,“我这从医二十年的经验告诉我,其实你可以是没病。”
这玩笑话不好笑。
突然告诉我没有病,那我这三十多天里,治的是什么?所以我本可以从第一天就离开,只要地中海这一句话。
气血翻涌,我尽可能冷静,咬牙问他:“你什么意思?”
地中海收起嬉皮笑脸,变得像个医生:“但是小江,伪装成无病,也是一种病。”
我问:“那你现在怎么不把我关起来?”
“我治的是疯子,不是正常人,你那么清醒,我还继续治你啊?”地中海开起玩笑,“我怕我饭碗在你这断了。”
“反正你也是庸医,怕什么。”
地中海笑着拿起文件夹敲我头,嘱咐我药还是要吃的,不然太清醒也不好。
“疯子最怕的是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