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高烧不止。
我在混沌醒来,身边围了好些人,密密麻麻的人影,和张张愁云密布的脸,像那晚被落雨打破平静的河面。
我开始感到窒息,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
心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撕走一块,空荡、填不满。
我无法想起发烧前的事。
有没有必须想起它的必要?可以不去知道吗?
我想问问柳梦。
但我环顾一圈屋内看着我的人:奶奶、抱着婴儿的妈妈、不知为何会出现的沈怜双,和本该没有假期,更不应该会回来的玉眉。
我的柳梦呢。
去哪儿了。
“你终于醒了。”
玉眉第一时间在我旁边坐下来,扶我起来,语气是欣喜的,但眉目忧思过重,让她看起来像在强颜欢笑。
一向快乐的玉眉现在不快乐。
于是那种空荡感开始变为无尽的悲伤,压得我快透不过气。
她摸着我额头问我:“你怎么样,已经发烧昏迷快三天,嘴巴都要烧干了。”
“头晕。”
我没有太多的力气,连坐起来都不得不靠在玉眉怀中。奶奶接过来一杯热水,我尝试去握,差点没握住泼在被子上。
没办法,玉眉最后接过水杯,一口一口渡到我嘴边让我喝下去。
勉强喝下半杯,我喝不动,按住玉眉继续上移的手,摇头让她停下。
婴儿忽然发起啼哭,是和我流着一样血的弟弟,他的出现于我而言和陌生人无异样。要我爱他,护他,至少现在我无法去做到,更不想去深究久未见面的她们为何而来。
这背后的原因,也许不会是个好消息。
借病发作,任性妄为。
“很吵,玉眉,耳朵好疼。”
我捂住耳朵往玉眉怀里躲,在看不见柳梦的四周里,眼下只有她的怀里要安全些。
玉眉身子一顿,顺我意,帮我请走房间里我暂时不想见到的人。
“奶奶,江阿姨,你们先回去照顾宝宝吧。”
奶奶还想再对我说什么,妈妈在旁边拉她袖子劝,“让她先好好休息吧。”
两大一小走出房门,啼哭声远去,房间不再逼仄,只剩下一个沈怜双,她没有走,反而上前一步,来到我面前。
我的视线停留在她那双微微发红的眼上。
突然很想问她些话。
“怜双姐,柳梦呢?”
沈怜双表情微微愕然。
她反问我,“你忘了吗?”
“我要记住什么?”
对方的视线开始越过我,去到我身后的玉眉那,像是心照不宣地密谋起不愿让我知道的事。
她的回避让我愤怒。
“沈怜双,看着我回答。”
沈怜双嘴唇微抿,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在我对面的床沿坐下,一字一顿对我说,“她不会来。”
“她已经坐上了返程的票,她答应我要带我去踏青,看绿原野。”
“她还和我约定,明天见。”
“她只要向我做出保证,就决不会骗我。为什么这么说她?”
沈怜双沉默不语。
我对这样的她抱以极大的不满,高烧带来的怔忡让我对自己这一莫名冲别人撒火的变化产生自我厌弃,但我难以冷静。
仿佛被困在原地徘徊,始终无法消解的坏情绪驱使我将敌意放在她身上。
就好像,她成为柳梦无法前来见我的罪魁祸首。
我紧咬她不放:“这次又是因为什么,难道又是像上次那样失联吗?”
良久,她将藏在袖子的一个桃木小盒拿出来,放到我手上。
“叹铃,你我,包括现在抱着你的玉眉,都清楚柳梦为什么不会来。”
她叹一口极轻的气,双肩微沉。
“等你想起来了,再来找我吧。”
说完,她起身离开。
房间只剩下我和玉眉两人。我安静多久,玉眉便陪我多久。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听到你的事,我担心,索性辞掉了厂的工作,回来看看你。”
“噢。”
隔了会,玉眉主动问我,“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她不来?”
我从她身上起来,蒙上被子,大脑空白一片,我隔着被子对她说,“她又失踪了,我知道的。”
身心俱疲,神经像被绷到最大程度后卸了力,变得格外松弛,难以复原。
玉眉哑然。
“那这个盒子呢,你不好奇里面的东西吗?”
“不。”
在我又一次陷入沉睡前。
被我抛在身后的玉眉轻声对我说,“叹铃,你成了胆小鬼。”
称得上是哄劝的小声埋怨。
我一句话都反驳不了她。
——
脑中有个声音催促我不能继续这样浑噩下去,要去寻找失踪的柳梦这一念头变得越发清晰。
一直到它将我唤醒。
“叹铃……怎么一直在睡,你不想见我了吗。”
熟悉的,富有韵味的懒散低语直击耳膜,我骤然惊醒,当是柳梦已然回来。
可睁眼,是昏昏发暗发蓝的房间,而在床边趴着睡觉,守护我的,除了玉眉,没有别人。
我望着窗外的夜色。
耳边仍不时响起的熟悉声音,这让我想去将寻找柳梦的念头付诸实践,同时探寻这一声音的源头。
轻轻扒开玉眉的手,她不知是累还是天生好睡眠,我手滑,不小心让她的手磕到床沿掉下来,她也没醒。
我带上那个小木盒,揭开被子,绕开她,再次逃进夜色中。
声音如影随形,像是附着在大脑中,我漫无目的地走,等我有所意识自己在做什么,我已经站在了柳梦的家门口。
关门用的方木条横搭在门后,锁了个上锁没关系。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进去。
淡淡的兰香将我包围住,我步步上前,往柳梦常待的那间卧室走去。
越走近,呼唤我的声音就越清晰。
进了门,未开灯的房间比我那儿还要暗。
但我确信床上有个旗袍女人侧卧的曼妙背影。
是我的柳梦没有错。
她穿着那件朱红旗袍。
失踪这么久了,连我生病都没来看看我,却躲在这里睡懒觉。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很慢很慢地挪动脚,来到床边。伸手,去触摸她的后背。
她这些天一定是吃瘦了,后背能摸到瘦削单薄的肩胛。
衣服很湿,带着雨丝寒凉和泥土腥气。
她看起来真的很累,我如何晃她都不应答,甚至没有回头来看我一眼。
我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算了,不吵她了,我冲她背影小声说:“我晚点再来看你吧。”
走出门,有东西从眼眶里涌出来,我抬手抹了一把,手背湿漉漉,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我本应高兴才对。
——
我要往红房子那儿去。
那个屋顶鲜红的新房子,富人家住的地方,我要找沈素衣,执念要我这么做。
我必须要找到她。
桃木盒在跑动中发出响动,我不停奔跑,一直到前方那个走路不太平稳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挎着的竹编包又再次从里头掉出几根香和红烛。
不得已,她停下来捡。
就在我与她的距离逐步缩近时,有人扯住我,拉进拐角处。
“你想做什么!”
玉眉在我耳边大声质问。
“你要跟踪人吗?跑得那么急,是要对她做什么?!”
我怔怔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玉眉,对她说:“玉眉,原来柳梦没有失踪,她在家里。”
“你……”
玉眉正要发作的火气好像因我这话生生掐灭。然后,又是我醒来时那副忧愁不已的样子。
她开始将语气放柔。
“是吗?”
“嗯,她在房间休息。”
她捧起我的脸,拇指指腹抹过我脸颊处的泪痕。
一句话,击溃我的所有防线。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伤心,叹铃,你真的忘了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观音庙宇的玻璃灯台从没有倒塌过,熄灭的红火是手术抢救室的红灯。
与人搏斗的柳梦被人重击腹部,肋骨原本愈合不久的骨裂伤遭到损伤,导致肋骨骨折,断骨刺破脾脏,造成大出血。
医生无力回天,抢救无果,只给我留下四个字:抱歉,节哀。
留我在太平间与柳梦见上最后一面。
我将她那张仍旧美丽的脸看了无数遍。
眼泪却忘了流。
就好像她只是像寻常夜晚那样,猫进窗,来到床边抱我入睡,从未离开过我。
她的戒指不翼而飞,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皮外伤。
还有那带有红痣的脚踝处,在本已愈合的疤痕上,有一条细而齐整的伤痕,像是要把什么挖去,又不知怎的。临到末尾带着旋,变浅,一切完好。
我将这些端倪看了一遍又一遍,清楚明白世间巧合绝非偶然。
隔天,柳梦的葬礼一切从简。
是我亲手推她入火炉,在林海镇的原野上为她竖起新碑,在那跪坐一天一夜。
这就是真相。
刻意忘却的真相从未远去,将我丢入清醒和怔忡中反复磋磨。
迟来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不住地往下落,玉眉挑起衣袖为我拭去,忧色变成了伤心,“叹铃……”
我愤然推开她,不要命地往前跑。
一直来到观音庙的偏门前。
那淡漠的声线在大殿里回响,如尖刀刺进心脏,致使我脚底发软,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今日还愿,感念观音佛心慈悲,助小女除害,免除祸害……”
世间祸害……
为民除害……
河灯那晚沈素衣说的话,我终于彻底醒悟,她针对的是谁。
和当初被狠狠抛入刺骨的水河一般,我周身冰冻,无法接受这一骇人可怖的事实。
呼吸开始变得不畅,我想要往那女人那边去。五指挠着脖颈,指甲划破肌肤,我张开口大口呼吸,氧气像是被阻隔在外,让我越发窒闷,虚弱无用的身体难以支撑我前进半步。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起身,上香,转身步入后门,消失在眼前。
发颤的手被我攥紧,指尖嵌进掌心,流出的血和疼痛让我有一丝清明。
沈素衣没入夜色中。
柳梦消失不见,我寻不到她人。
唯有观音座前永远明亮。
桃木盒在刚才的跌落中裂开,是混着泥与血的菩提子和残破脱线的红绳。
上天到底要我怎么做。
为什么非要夺去我这辈子唯一的希望。
眼泪终有流干的一天。
我必须要给柳梦一个交代,谁都不能放过。
很久之后。
我从无尽的震颤中缓过来,终于能够挪动脚。
去到旁边莲花灯池中,取下一根火苗最盛的红烛,再一步一步爬到蒲团前。
举向面前这个慈眉善目,却毫无温度的观音石像。
“人常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善恶终有报。”
“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柳梦做错了什么?”
我求天怜我,天真以为心诚则灵便可摒除万难,善始善终,不曾想这世间多的是造化弄人。
善恶黑白可以颠倒,恶人可以相安无事,流言秽语可以长存,继续加害新的人。
红烛火舌将桌台前的庄重华丽的经幡锦布一点点蚕食。
烧焦布料翻卷燃烧,化为灰烬扑簌簌落下来。
连片的火逐步蔓延,将观音包围,它那没温度的脸终于在这时候因火光有一丝人气。
天公不作美,在这时候再次落下暴雨,落进的雨顺着观音眼角落下,仿佛为眼前这个疯子落泪。
我不禁发笑。
“世人皆说,观音最心善,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原来你是假慈悲。”
我很恨。
恨老天无眼,观音不公。
“何以渡恶人,却不渡我一个柳梦。”
一夕之间,赖以支撑的精神寄托被火海吞噬。
我扔下红烛,走出观音庙,望着那在昏暗中明亮到炽热,烧灼人心的火光,眼泪再度落下来。
好安静。
柳梦。
明明是不夜天,为什么你却没有来。
--------------------
章节灵感来源歌:“火烧金阁寺,哪一位比我痴。”——《风吹草动》
不夜天分卷出处2,对应章节不夜天永不天明。
下章开始最终分卷,时间线正式进入开头第一章 “入戏·旗袍”
写到现在,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和喜欢,新年快乐。
死亡不会是她们的终点,故事还会继续,我们下次见。
# 墨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