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柳梦和我抄小道,走过从前那条她带我去吃馄饨的路,这儿人少得像一处树木繁杂的秘密基地。
柳梦带我走过那些乱石尖锐,树根盘虬交错的小坡。路段逐渐恢复平坦,她突然续上我们几天前被打断的对话。
“叹铃,你学校是哪儿?”
其实她当时没追问我是窃喜的。我当校园是一场美好旧梦,选择去搁置,去遗忘,去翻篇步入新生活。去重新揭开它总是不好看,仿佛我只要多看两眼,遗憾和难过就会从四面八方袭来。
现在这个问题再砸过来,我还是不知道是否坦白,她曾说来实现我的梦,我却不想她总抱着这种心态过活,尤其是她现在事业才刚刚起步,压力会很大。
我反问:“你总问这个做什么?”
柳梦看了我一眼,愣了片刻,“没啊,我好奇问问嘛,我家小才女考到的大学,我难道不能知道吗?”
她眨巴眼,无辜情态便流露出来,说得更真的一样。我的防线变得可有可无,算了,说了也无妨。
“市中心那儿的。”
柳梦一声啊高低起伏,恍然大悟,喜道:“杭大啊,重点大学呢。”
然后又问:“什么专业。”
“文学。”
吐出这俩字,我就觉得脸躁得慌。也恰恰因这不是什么吃香的工科商科,父母在给我办退学时才会如此果断干脆。
没想到柳梦一声哇又拐起弯来,赞叹:“难怪,你看起来就很有书卷气,文学好,养人心性。”
就像我的姓名一样,我的专业常被家人唱衰不唱好,不是贬低就是看不起,唯有柳梦能从一个新角度出发,对我进行称赞。这其中也许存在出于恋人身份的安慰,但也已足够慰藉我心。
不过我仍要提醒她,“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我只想向前看,你明白吗?”
柳梦笑容慢慢淡了,问:“如果就这么过去,你会甘心吗?”
甘心?
像石子落水,溅起波澜。
那天烈日炎炎,我与父母提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坐上灰扑扑,皮革混尾气的老旧长途公交,和父亲给我留下的如火烧般的巴掌印,用逐渐远去的大学城和越来越近的小镇告别昨日。
我很清楚,只有心存不甘才会在后来的时日中浑浑噩噩,丢不开那些沉重的书籍。
轻易翻篇固然可惜,可人总要向前看不是吗?至少我还拥有一位正爱着我的柳梦。
“好了,我知道了,没事,当我没说,咱们回家吧。”
柳梦口吻轻松的一句话将我拉回神。
我回头看她,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她的好心情从昨天一直持续到现在,像个没心没肺的快乐少女。
快到家时,她突然问我,如果我奶奶问起我手上的戒指,我要怎么解释。
对策我已经想好了:总之打死都不提柳梦,避免横生事端。
经由林泽熙那事后,我戒心变得挺重,走路要走少人的小道,举止只要不过分,外人看来只当我们亲如姊妹。
对于不是关系亲密的人,绝不说出我与柳梦的事,最重要的是,无人能够分享或评判我们这段关系。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通知与不通知,没有太大必要。在这点上我和柳梦想法一致,她说:“管别人怎么想,我又不是和他们谈。”
得知我的对策,柳梦半开玩笑:“那如果你奶奶真发现了,你就逃出来,我来接住你,带你私奔。”
虽然是玩笑话,但我觉得她倒是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我问她:“那你呢,别人问起你,你要怎么做?”
“简单啊,就说我宝贝小妹送我的呗。”柳梦漫不经心的,伸直手背欣赏着,微扬起的眼尾带点狡黠,悄悄说,“正常人应该不至于往背德方向想,对吧?”
我心说:可能只有你恶趣味才会这么想。
到了路口,柳梦要先回去继续忙工作的事,留我自己回了家。
柳梦的嘴像是开过光。我一进门,就和在餐桌上整理菜的奶奶对上视线,照顾小孩极其耗费精气神,她抬起的面容似乎要比原先苍老消瘦,鬓边白发比之前还多。
奶奶随口问:“去哪儿了?”
我镇定道:“玉眉今天回去,我送送她。”
“哦。”她朝我招手,“你过来,交代你些事。”
我走过去,她把桌上新鲜的肉菜匀了一小角给我,开始念叨:“今天去了大市场买菜给你妈补身子,医院附近的菜没这儿好。喏,这一块给你,你这两天好好吃,一阵子不见,脸怎么还黄了。”
我下意识摸了下,应该只是在夸张,早上玉眉还说我脸色苍白如纸,半夜不用点灯。
说着又来掐我胳膊,她不耐道:“肉也快瘦没,你对自己上点心吧,我没空管你的。”
倒是不烦她这种口是心非,唠叨声在玉眉离去的寂静室内回响,有效减缓了因不舍带来的沉闷心情。我一边扒拉着奶奶给我的那些菜,一边老实点头,“嗯嗯,一定。”
手忽然被按住,奶奶蹙眉道:“哪儿来的戒指,交朋友了?”
我谎话张口就来:“玉眉送我的,说给我当嫁妆用。”
奶奶那眉心皱得像团成的纸,一下子对这玩意没了兴趣,甩开我手,没好气地说起我俩:“你们加起来还没十岁小孩大,不懂你们现在女孩子心思,这东西哪能随便送。”
我无心附和着:“就是说啊,想不通她在想什么。”
“我说的是你俩。”
“嗯?哦。”
奶奶看我这像听不懂好赖话的样子,欲言又止,抿起唇纹遍布的嘴,瞧我瞧得心烦,摆手让我呆一边去:“算了,勉强二十出头,不指望你们能开出什么窍,别烦我,我等会还要过去。”
她做了很丰盛的一顿饭,又是鲫鱼汤又是糖醋排骨红烧肉的,考虑到我中午饭还没吃,临走时还整了俩荤素搭配的菜。
我送她到路口搭车,她上车前,一改之前强硬不让我去看弟弟的想法,说:“人多你弟容易生病,再过段时间,等你弟身体稳定了就带你去看看他。”
公交车不等人,奶奶说完话,不知是出于一种内疚还是无心之举,揉两把我脑袋,“回去吧,别送了。”
一天之内体会两次分别,我感觉心神沉闷到疲惫。
这种难受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回来的柳梦躺在床边,而我依偎在她怀里才得到疗愈。
————
生死有命,命运总是以无常的形式存在着。
我这个被奶奶说勉强二十还不开窍的人身上,比起学习爱这一主题,体会生与死似乎要来得更早,更深刻。
柳梦回来不足半月,莫静书沉寂多年的乳腺癌病毒突然如火山爆发般蔓延至全身。
那两天我偶尔会过去医院帮柳梦跑跑腿,买莫静书住院需要的一些用品。也不可避免见到备受病魔折磨的莫静书。仅仅两天,这个原先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的老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随之而来的是各处器官衰竭。
第三天我过去时,医生已经给她停掉了呼吸机。门口也站了好些人——她的儿女从各地赶来,有的人还在赶来的路上,兴许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只有柳梦是从头到尾都陪在她身边的人,见证她如何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终点。
病房变得逼仄,我身为外人不好多停留。放下了柳梦让我买的入殓用的寿衣,走到门外走廊边,偶尔能听到里头人讲的话,和断续的啜泣声。
莫静书和那些赶来的儿女交代完后事。最后喊来柳梦,说的最后几句话是:那些厂全权交由她打理,好的留下,坏的扔掉。让她要好好干出一番成就出来,可别再被人看轻了。
浑厚的嗓音成了破碎的抽风箱,白被掩住她皮包骨的身子,一双眼瞪得圆圆的。弥留之际,她依旧拉住柳梦不住嘱托,让她一定要好好干,把自己没能继续完成的事,好好进行下去。
莫静书走得不算太安详,瞪圆的眼和微张的口,似乎还藏着很多要和这个世界说的话。
等我走上前时,恰巧看见柳梦抬手放下她的眼皮,好让她看起来安详些。
五天过去,莫静书的尸体火化,骨灰装进骨灰坛子,安葬在他儿女给她买好的墓园里。
新碑立起,那个宴会上容光焕发的莫静书仿佛还停留在昨日。
穿一身肃穆黑裙的柳梦在绵绵阴雨中打伞,注视这个带有莫静书黑白照的墓碑,对站在一旁的我说:“在莫静书心中,我是得意门生,更是一个干孙女般的存在。曾经她说看我是个好苗子才想把我挖过来当摇钱树,谁知我有心报恩,对她比她那群一年见不到几回的儿女们要好很多。她享受这份恩情的回报,时间久了,她就想,为什么我不能是她的孙女呢?”
那场宴会的目的虽然带了些功利,但出于对柳梦的关照和真情不假。莫静书希望她这个干孙女事业一帆风顺,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这是她对柳梦最大的祝愿。
柳梦注视墓碑的眼眶发红。微凉的手心牵住我,从我这儿汲取温暖。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珠在伞盖滴答作响,带来寒凉的水汽和窒闷的低气压,又将那石碑洗刷出青灰、黯淡。
柳梦收紧手。
我从其中感受她的不甘和怨恨。
“叹铃,命运真无常。”
“要好人昨日生,今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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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静书去世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还在水街停留的王雪和单凤鸣。准确的说是陈雪将这事告诉了单凤鸣,还说柳梦这会正伤心呢,得陪在她身边好好安抚她。
于是便有我们一出墓园后,就被单凤鸣拦住的情景。
单凤鸣撑着黑伞上前,先是被柳梦那淡漠的神情吓住,憋了好一会,对柳梦说一句不痛不痒的废话,“节哀。”
现在柳梦没心情再和他维持表面客气和礼貌,瞪了他一眼,拉住我绕道走。
单凤鸣也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在后面跟着,说:“我知道你对我存有芥蒂,也不愿见我。但你总要给我一个表现机会,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
见面前人不为所动,他又说:“柳梦,我可以帮你,莫老太太去世,想必你一定还有很多事务缠身,我真的可以帮你,只要你一句话的事,我就能够帮你解决。”
柳梦原本脚步不停,在听到他后半句后慢慢放缓,转过身,和我一起看着慢慢走近的他。
细雨打湿他额前头发,他面庞更显稚嫩,唯有双眼偶尔会流露出一丝精明:他的话说到了柳梦的心里。
但到底是个绣花枕头还是真材实料,本事了得?放在这样的人身上,我很难做出判断。
柳梦问:“你什么都能帮我解决?”
“只要你说,我一定帮你。”
似在辨明他话语的真假,柳梦凝视了他得有好几秒,最终答应了他这一请求。
“行,我只要你帮我干一件事,这事你直接去问陈雪。如果能把它做好,那往日恩怨一笔勾销,我交你这个朋友。”
单凤鸣露出笑容,看样子势在必得,“没问题。”
说完,柳梦不多停留,拉起我的手就要走。那单凤鸣又忽然叫住了我们,“那个,你们的手……”
柳梦耐心快要告罄,扭头看他:“又什么事。”
单凤鸣的笑意早已消失,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们的手,那上面款式相似的对戒格外显眼。
柳梦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想法,明目张胆地将交握的手抬起,“你想说什么?”
“就是……想问、问哪儿来的,挺漂亮。”他的磕巴套话难掩他那好奇猜测。
柳梦坐实他心中所想,“我身边这位送我的,有什么问题?”
单凤鸣从惊愕到错愕,喃喃地说:“可你们都是女人啊……”
像是触及到柳梦的底线,她的冷言冷语化为无情刺刀,一刀砍断单凤鸣的种种念想。“是男是女重要吗?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宽了。”
然而单凤鸣仿佛陷入一场相当难解决的难题,但依旧坚持己见:“这有悖常理,不该如此。”
柳梦的脸色到这时候几乎是黑沉一片了。
“单凤鸣,你要想表现,想做朋友,就藏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至于我们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如果被我知道你说漏哪怕一个字,我们这些约定都不作数,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在放出这些威胁后,柳梦对他做最后的问题。
“现在,你还愿意为我做那些事吗?”
单凤鸣过很久,久到我怀疑他已经想好拒绝的措辞后,他说:“愿意,我承诺过的,一定不会食言,更不会说漏嘴。”
好不容易打发掉单凤鸣后,回去路上,柳梦说:“原来还有比你更傻的人。”
我一愣,莫名其妙挨骂,又为单凤鸣夺走柳梦心目中“我最傻”的头衔而有些郁闷。
我问,“那你相信他是一心一意的人吗?”坦白说我甚少见过有人会如此毫无私心的奉献只为博美人一笑。
“一心一意?”柳梦笑得凉凉的,指腹揉起我的掌心,“怎么可能。”
“他不单纯,说是真心帮我,却是通过莫静书去世,而我事务繁多为由拿捏我;说是做朋友,实则想从朋友开始和我相处,自以为等时间长了我便会为他倾心。他如此大度说替我们保密,是因为他根本不把这种关系当回事,本性难改,他那些刻板观念同样如此。这在他眼中是奇闻,甚至连真都谈不上,他又何必当回事。”
五指穿过指缝,她用十指紧扣的行为让我安心。
“叹铃,你想想,他快三十岁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机会比我们都多。天真是可以被伪装出来,但他眼中的目的性,骗不了人的。”
所以无论这个单凤鸣做得如何好,柳梦断不会向他交付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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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柳梦想让单凤鸣做的事,我尝试问过几次,柳梦只简单说是工作相关的事,再多就没了。我也没深想,柳梦的工作内容我其实不大懂,只知道最近她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又要改建仓库,又要去找设计品牌的店家。这还都不是最重要的。
莫静书之前提及的旧厂一事,有一位违约的厂家拖欠款项,是笔烂账,但如果能够将它收回,这笔钱就能解决仓库改建急需的资金。据律师了解,这厂并不是没钱还,当初莫静书没时间管,那厂领导就干脆拖了了事。
现在被柳梦重新翻出来,他又死皮赖脸不认账了。要彻底解决,必须要前去谈判,如果谈判不成,就得让第三方介入裁决。
这意味着柳梦又要出趟远门,虽没之前去的地方远,也不至于大雪纷飞,但还是偏北地区,性质也不同于之前的求合作,这次要面对的人形如豺狼,我挺怕他被逼急了,恶向胆边生,把柳梦吃个骨头不剩。
晚上,陈雪组了个聚会,说第二天就要回去了,邀我们前往一起吃这最后一顿饭。
陈雪一听柳梦只身前往,很是担心,说总得有个男人陪着一块去,正好她北上,单凤鸣也无所事事,提议陪柳梦一块去。虽然信不过单凤鸣,不过有陈雪在,她应该还是挺靠谱的。
柳梦动身的时间很紧,就在第二天下午。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又要面临第三次的分别,我想不接受也得接受。
柳梦和另外两人吃过饭,还要继续商议第二天到达后的安排,我帮不上什么忙,便说困了,先回家去。陈雪还笑我:“这孩子睡眠很好啊,吃饱就睡。”
我干笑两声,和陈雪和柳梦依次道别。出了门,一路快走回到家,拿上香油值钱,来到观音庙前。
它前些日子被修缮过,殿前掉的金漆彩饰被补上,看上去流光溢彩,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更显神圣庄重。
我想,我也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我还能为即将再次远行的柳梦祈福。
等我点燃香,跪在蒲团旁的地板上,不住念叨着:“恶鬼驱散,愿观音护佑柳梦平安。”
上完香,烧完纸钱。我从后门走,发现那儿摆着一张铺着红锦帛布的桌子,上面整齐摆放一盆白菩提子,上面花纹像波纹,不太规则,但边缘圆润,有点像人张开的眼睛。
来了一个身着袈裟的光头和尚,应该是打理观音庙的负责人,他说:“这是佛眼菩提,带身上,只要心诚则灵,便可驱邪辟鬼。”
见我被菩提子迷住,也知道我是刚才虔心上香的香客,为我挑选了一把成色良好,形状大小一致的菩提子。
和尚很好心,不仅帮我穿了孔,还给了我一条带穗的红线用于串珠,让我得以编成驱邪手串。
等我做好手串,周围静的只剩树木沙沙声。我干净跑回到家,发现柳梦早已经在房前等我,她坐在床沿,挺生气,语气都有点冲:“你不是说回家吗?怎么还比我晚回来,去哪儿偷玩了?”
我在她面前蹲下,拿过她一只手,将凤眼菩提套到她手腕处,“我去给你祈福,还求来了这个了,那儿的袈裟说驱鬼辟邪很有用的。”
柳梦的怒气烟消云散,端详手腕间莹润匀称的珠串,笑意渐浓,“怎么觉得你越来越信这些。”
“总要为你做点什么。”
柳梦将我从地上拉起来,顺着我说:“那好,那就祈祷它和观音护我周全,更要护我的叹铃,好好在这儿等我回来。”
今晚月色格外冷,还格外亮。
把柳梦照得虚虚实实的,就好像,我快要抓不住她。
我心不受控一颤。
于是我又神经质地想。
不够。
还是不够。
我去书柜翻出一支难以洗去痕迹的油性笔,转过身对她说:“柳梦,袖子拉上去,我再给你画个十字吧。”
柳梦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亮出雪白的胳膊。
我在上面画了个很标准的十字架。
“十字架也是辟邪用的。”
那上面擦不掉的十字,像一个小小的纹身。
“你脑袋瓜成天都在装着什么。”柳梦忍俊不禁,抱住我腰,将脸埋在我小腹处,“中西两边的守护神都快被你请来,看来这次我想受点皮外伤都难了。”
明明有菩提子和十字架的两重保护,可我的心还是有些不安。
刚才沉浸在月色中,却仿佛快要消失,无法抓住的柳梦,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