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玉眉哭到眼睛红肿,说完讨厌我后起身走去洗澡睡觉,不发一言。只在睡觉前和我说了句:“我睡了。”
然后走去房间里,关上门,没有再出来过。我敲门,她还是那句:“睡了。”
做完第二天要交的绣布,我带着满腹疑问躺回床上,摸不明白玉眉是想和我绝交还是什么的,不过想想应该也不至于,毕竟她回房间时把一整袋糖拿走了。
我左思右想,最终将问题归结于她也许只是还在气早上的事,因此再度责怪起我当初一意孤行,只想着和柳梦在一起,让我与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做可以相依为命的姐妹。
望着门外过道煤油灯的光,光不灭,说明柳梦还没回来,旁边的房间也很安静,不知道明天醒来,又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玉眉。
心里装着事,后半夜睡得浅,闭上眼还能感到微弱的模糊火光在眼前跃动。一直到那模糊光影熄灭,床旁边躺下一个人,一只手搭上腰间,我才彻底睡过去。
柳梦回来后,我变得格外嗜睡,像是要把失联那阵子缺的觉全部补回来,以至于柳梦离开时我毫无觉察,醒来时床旁边已经空了,我摸了摸微陷的枕头,早已冷冰冰的。
不过对面的桌子上放了两碗刚冒气的豆花,蓝白花碗下垫着一张纸,我抽出来看,上面用娟秀有力的字体写着:豆花一人一碗,我出门啦,晚点见。
右下角落款“柳梦”二字。
我把那纸张看了三四遍,对于头次看见柳梦的字感到新鲜,最后把它和草戒指放一块——这个我也想保存起来。
拿着另一碗豆花走出房间,和肿着眼睛的玉眉四目相对。
我对于眼前的玉眉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果她再说点这样那样的奇怪话,恐怕再多叮叮糖也不好哄了。
“豆花,给你的。”
我睡眼惺忪,她看我还没换下的睡衣,问:“谁买的?”
“柳梦。”
“不要,你自己吃。”说着她就要从我身旁走过去。
我赶紧拉住她,好声好气对她说:“两碗我哪里吃得完,而且这可是她特意给我们买的,你试试味道?很好吃的,很甜。”
玉眉视线从我攥住她的手再到我的脸上,嫌弃似的白了我一眼,冷冷道:“什么好话都往她身上揽,你就向着她吧,软骨头,被人吃得死死的。”
嫌弃归嫌弃,她最后还是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豆花。
当我问及她昨晚为什么哭时,她答:“没有的事。”
她装不知情,埋头苦吃,就是没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你肿着眼睛说这话很没有说服力。”我说。
玉眉握汤勺的手一顿,抿抿嘴:“你就当我喝醉了说胡话。”
冷水喝不醉人,叮叮糖也总不能掺假酒吧。不过既然玉眉不想再提,我再为难她就太坏了些。
我问:“那你说讨厌我,是要和我绝交吗?”
“我没说过绝交,你又乱讲了!”玉眉当即抬头,气鼓鼓的,对于我歪曲事实相当气愤。
她真的很像麦田里那只容易炸毛的橘猫。
“好好好。”我憋着笑,“是我理解错了,对不起啊玉眉。”
“哼。”
于是那个清晨,气愤的玉眉喝光了豆花,并吃掉了半袋糖。我由此判断,昨晚她说的话以反话居多。
————
距离玉眉离开回去工作,还剩下不到三天时间。
她陪我交完一批绣布,取回工钱,便同我一道买上香烛纸钱,去往观音庙还愿。
清晨的香客格外多,我们在庙外等了二十来分钟,才挤进燃着红烛的玻璃灯台里取火点香。
我像从前那样,极尽虔诚叩拜之意,跪在蒲团前向石佛像奉香,献上供品,感恩观音庇佑柳梦平安归来。
还完愿,不好再求,怕叨扰观音,嫌我太贪心,不得灵验。心里默默想,等过两天再来。
我起来时,玉眉还跪着,闭上眼不知在求什么愿。
我便坐在右侧小门的一个门槛上等她。临近饭点,嘈杂渐渐平息,寺庙周围归于寂静。但很快,这种寂静被打破,一阵一轻一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突然停止,取而代之是塑料袋掉落,我我回头看去,一个瘦小的挽发女人正蹲在地上,拿散落的水果和香烛。
我下意识走过去帮她捡起来,塑料袋破了,我把竹编挎包给她用。
她只比我高出小半个头。瓜子脸,细眉薄唇,肤色苍白,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杏眼空洞,望过来时会有一丝阴沉沉的怨气,好像她的对面会是个该死的罪人。
总之看着面生,不像是本地人。
着装更是特别,素白的斜襟宽袖上衣,墨黑带金线的缎面马面裙,一根紫檀木簪挽住发,人像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雍容华贵,庄重肃穆,带着一种保守的封建味。
她柔声道了谢,站起来似乎重心不稳,摇摇晃晃的,我才发现她右脚有点跛,搀着她,稳住她身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拂开我手:“没事,谢谢你。”
看出她的窘迫,我没再帮她,收回手,小声提醒她:“小心些,这里容易滑的。”
她点了点头,想朝庙里走去,我不忍看她一个人,摔在阶梯上很疼。上前和她一起走,又怕伤害到她自尊心,解释:“正好等朋友。”
她怔了下,眼中那种奇怪的怨毒气减轻了点,看起来就没那么戒备我,没说话,但是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好在一切顺利,她没有摔,我的担心过度。和她齐齐踏入殿内,玉眉还在认真许愿,什么愿望要许那么久,我真怀疑她是不是闭着眼睡着了。
等到那女人落在她另一端的蒲团上,玉眉才睁开眼看了下来人。
我还是坐在门槛上等着。殿内只有玉眉和那位女人,看着看着,我的注意力就跑到了那个女人身上。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个深宫宅院里走出来,腰板挺得正,仪态端庄,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不可避免对她产生了浓烈的好奇。
在沉默许愿的空当,那女人握香的手逐渐发出颤抖。紧接着,眼泪就流下来,和昨晚伤心的玉眉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她断续和细弱的声音里,我听到了约定、变心、背叛之类的话语。
痴男怨女的几率比较大,想来观音左下,香客所求也无非几种:家庭、婚姻、爱情等等。我猜想这个女人困于一段变心的爱中,并且有可能会是男方嫌她身体不够康健。诸如此类的版本我听过太多太多。
白衣女人身上的神秘感有所减弱,那种悲惨的破碎感加重不少。但对这样的人报以同情反而会遭鄙夷,我坚信她不会如表面那般弱,眼中那种震慑人的怨气,会是她的利器。
在我思维乱飞时,玉眉已经完成了祈愿,同时,那女人也站起身,玉眉也看出了她身体不便,在她快要摔倒时当即扶住她,“小心点。”
那女人看了玉眉,又看了我,忽然笑着问我:“她就是你朋友吧?”
忽然被点名,我僵着身子点头,“是。”
她了然:“难怪,人以群分,好人都玩在一块。”
玉眉不知道又在哪一句上较上劲:“不一样,我没她那么傻的。”
女人被她逗笑了,把竹编袋子交给我,郑重向我们道了谢,还说要带上我们去吃点心,就当谢礼。
她倒是没我想象中那么内敛,在我们称呼她姐姐时,她顺带作了自我介绍,“沈素衣。”
————
和我猜想的一样,沈素衣不是本地人,才搬来这附近没多久的。
她来这儿的目的是要找她的丈夫,说是许久未归,玉眉问是不是失踪了,沈素衣说不是,“他是搞贸易和金融的,得到处跑,只是太久没回,我担心,便来找找他,到这儿碰碰运气。”
玉眉不禁猜测:“这么久没回,怕不是外面有……”
她口无遮拦,我当即在桌下踢她一脚,玉眉才赶紧闭嘴。
沈素衣也不傻,明白玉眉后半句话,坚持说:“不会,我们感情很好的,结婚快十年,没吵架过。”
沈素衣的确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千金,听说祖上世代做官,往后经商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她的残疾很可惜,年幼时骑马,马受惊失控,她从马上摔下来,混乱中被马蹄踩断踝骨,才落下旧疾。她口中的丈夫是十年前入赘她家,说是不嫌弃她这一疾病,和她恩爱多年。
沈素衣说着这些事时,我很难把她和那个在观音前落泪,哀怨控诉背叛、变心的女人联系起来。因此怀疑是不是我曲解了唇语和她的伤心泪。
玉眉叹气:“哎,骑马这么危险,折了一条腿进去。”
沈素衣浅笑着,对于那段惨痛的童年回忆,反应倒是平静,“骑马是当时我最快乐的事,不用每天面对书本,骑上马,自由无度,但事已至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玉眉关心的点总能超出我的想象。她问:“那你后面还有再骑马吗?”
沈素衣摇了摇头,没有起伏道:“没,马都被家里处理,断了四腿,没再让我碰,至于那匹将我踩伤的马,被挑断脚筋后还活着,等我能下床后,父亲给了我一把刀,让我将它刺死。”
寥寥数语,定下马匹生死。
我与玉眉哑然,只觉得后脊背发凉。沈素衣过于平静,昔日一同玩乐的马被视作罪犯处死,死法却是草率暴力、毫无人性的。
沈素衣见我们都愣住,知道我们真被吓住了,“我胡说的,别放心上,马儿老死的。”
“但,以牙还牙是祖训,只是给它们挑断了筋。”
似乎比原来的版本要好上些许,但还是怪瘆人的。说话间,点心都上齐,沈素衣招呼我们吃,把这个话题给翻了篇。
除开沈素衣刚才的恐怖往事,和她那种泛冷光的神秘气氛。多数时候来说她是个温和好相处的女人。
她说她在这儿没什么朋友,人生地不熟的,有机会来马路对面的红房子玩,人一天没找到,她就会一直呆在这里。所以欢迎我们来,像今天这样闲话家常。
等吃过点心,我们和她分别后,我看见她腰间缀着的两块一凹一凸、长相奇特的象牙白挂件,有包浆的莹润。
玉眉好奇问:“那是什么?”
沈素衣把它拿在手里摸摸,说:“马踝骨,留作纪念的,伤了我,总要留点东西嘛。”
到这一刻。
我才真的肯定。
沈素衣的确没有那么弱。她是睚眦必报的,有病态疯狂的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