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的传呼机从她走后的第三天发来简讯,说她已安全到达,请回电话。
我第一时间去往柳梦的家,按着她给我留下的电话号码输下数字,很快,电话那头接通,柳梦的声音从细微声噪中传出来。
柳梦笑声朗朗,听出我呼吸的不平稳,问:“喘得这么厉害,跑着来的?”
“嗯,怕迟了打不通电话。”
“不会,我刚到酒店没多久,暴雪耽误了后半段的车程,火车停了半天,到了地方外头还有很多积雪,地面还很滑。现在要出门忙活,怕是要摔残了。正好和合作方那边联系,那边连路都堵了,和我约了后天再见面。”
我咋舌:“雪那么大,那你会不会很冷?”
“你的围巾很保暖,不会。”柳梦开始问起我,“这几天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我轻轻抠着电话上一个一个透明的塑料按钮,当着柳梦的面,怎么说怎么都觉得扭捏。
“想了的。”
空房间里回荡着我这句话,偏偏柳梦选择性耳背,失望道:“听不清……什么呀,你压根没想我啊。这才几天,再过两天岂不是要把我彻底忘个干净。”
她那的鹅毛大雪理应落到我这里,六月飞霜,我要比窦娥冤。
我急道:“我想了!我有想你的!我还有给你祈福。”
观音庙我最近去得比平日勤,早上一次,傍晚一次,门槛都要被我踏破。
柳梦突然笑出声,“嗯,这次听清了,我也很想你,被窝可冷,要是你在被窝里就好了。”
这话我没法答,感觉再深入点她可以将话题带偏,我说:“那你要注意保暖。”
“傻子。”
柳梦好笑道,“你见没见过雪?”
“没有。”
我没有见过,只听过从前同学提过,雪很白,星星点点飘在手上,细看是科普书上标志的雪花。
可那究竟是什么触感我无法体会。
“那你想不想知道?”
我愣住了,这要怎么知道?她的话惹我好奇心四起,“想。”
话音刚落,话筒那边传来呼啸的风声,狂风席卷,柳梦的呼吸声变得渺小,凄厉寒风传入听筒中,我身临其境,似乎真能从中体会到刺骨的寒冷。
接着,柳梦在那头说详细,力图将那些风雪的声、色、质都让我体会个遍。
“窗台外在飘雪,远远看去白茫茫的,打开窗,雪就能扑过来。那感觉像毛毛雨落了脸,只是要比雨更冷点。”
“我抓了把雪,你听听看。”
我将听筒死死摁在耳朵上,听到了类似纸团被人缓慢揉搓的细微声响,但雪并没有纸团那般尖锐,是一种发闷的沙沙声。
“吃没吃过松糕,轻轻一咬开了,会散成粉融在嘴里那种。这儿的雪就这样,团成团时很扎实,对着某一点摁下去,又四散开来,在手心里慢慢融化成水,抖一抖,像撒盐。”
我听得起劲,玻璃窗倒映着我一张笑脸,是我发自内心的喜悦,“你说得好好玩。”
风声渐弱,窗门被合上,柳梦问:“那你现在见到雪了吗?”
我说:“嗯,见到了一部分,很喜欢。”
柳梦和我诉说着趣事:“下火车时因为第一次见到雪太兴奋,不舍得走,在车站外的空地上那团了好几个雪球,玩到一双手发红才想起要回去。”
我想象起一个穿着长风衣的女人在雪地前蹲下,玩了半天雪,将雪球排排坐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下回我要带你来这儿,我们可以像别人那样在雪地打滚、还可以打雪仗。”
“好。”
单就这一个简单的想象,就够让我向往。
——
传呼机简讯和电话让我和柳梦保持一天一次的联系频率。
柳梦的行程在对话中清晰。
隔天她和三个合作方见面,运用自己在空闲时牢记并熟悉莫静书主营的纺织品和合作方一一做出介绍,删繁就简,主推特色、物美价廉且实用性强的织品,如针织毯、蓝白花布,过冬的开衫外套等。
其中一个合作方是个东北女人,钟爱这一类织物,当天就爽快和她达成合作。至于另外两个男合作人是东北女人介绍来的,但则对此反应平平,比较关心柳梦的私事,问她今年多大,有无结婚,是否有另一半云云。
柳梦想拿下和这三个人的合作,无奈织物不够吸引,她还得去新厂进一步了解新货源。接下来的时间,她和这三人保持往来的同时,还得去附近几个厂探查一番。
今天去了个新厂,明天摸了纺织的机器,后天和工人交流产品,大后天和东北女人炕上喝酒,拉拢那另外两个男合作方……
每天,我都能得知她的新事情。
她联络我的时间很固定,常在我吃过晚饭后的七八点,准时来信。往常这个时候我已经在饭桌等了,住我家的玉眉见我这副样子直骂我没骨气,一个传呼机快把我吸进去,抢过传呼机,吃过饭才给我。
可直到第七天,一切忽然像被按下暂停键,突然中止。
在我和玉眉信誓旦旦说不会哭着找她的承诺才放出去没几天,就被现实狠狠一记痛击。
没收到柳梦消息的那天,我安慰自己说可能很忙,没来得及传简讯,我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但随着第二天、第三天……这一天天过去,我等不来关于柳梦的任何消息,打过去的电话,没有一次被人接通。
突然的失联才最可怕,人间蒸发一般,我与她相隔两地,要想飞奔过去也要三两天。
我想过很多可能,或许她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没空联络;或许她换了个新地址,还没安定下来,所以酒店电话一直打不通,每一个可能都很牵强,可能性最大,也最坏的结果,是她遭到意外,生死未卜。
我要去找她,必须去找她。
心理防线濒临溃败,我一夜未睡,翻身起床,拿出抽屉的记事本,当初柳梦在我本子上记下的住址。
玉眉听到动静醒来,见我慌慌张张找厚衣服塞进包里,发懵,“干嘛?你要陪我去车站?我车票下午啊,你天还没亮就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我才慢半拍想起来,今天是玉眉要回去的日子。
可我无法去顾及她了,塞衣服的手不停颤抖,“不,我要去柳梦,她失联了,这都好几天了。”
玉眉起初不当回事,她不走心地想要么柳梦太忙,要么是这人变了心,也不过才过去四天,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试图拉我好好休息,直到一个怔然无措的我在她面前不停淌泪,她才停止动作。
“我怕我等不到她了,玉眉……我要去找她。”
玉眉没有笑话我,没有任何幸灾乐祸。
她偏过脸,吸一口冷气,再重重呼出来,最终妥协,“我陪你去。”
到达火车车站时天已亮,里面的人比以往多,拖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在过道间以各种姿态躺着、靠着、睡着。我无暇顾及周围的人群,奔往购票处,让售票员给我买最近一趟去往柳梦那儿的省份。
售票员的话却让我一颗心沉到谷底。
“大雪封路,所有去那边的列车都停运了。”
噩耗砸头让我僵在原地,我不死心地作争取:“邻省呢?离那地最近的有吗?”
我卡在那块太久,身后人不满起哄,“封路还能怎么走,等呗……急啥我们都在这等两天了,人都快馊了。”
售票员同样不耐烦,连连摆手,让我打消念头:“再急也得等着,别说车了,人到了那儿都不一定过得去。”
我扒在窗户口的手无力滑脱,玉眉将失魂落魄的我拉到一边,“你只能等了,等解了封路,我们再来。”
我心绪彻底崩溃,平白生出对现下所有不受控的怨愤不平,和对自己能力有限,没能对抗这种不可控的自弃。
我真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
“什么都做不了,她怎么办?”
泪水打湿手上的帕子、膝上的布料,视野间水雾弥漫,一片模糊,我快看不清前方的路,那个梦中躺在血泊的柳梦直直闯进脑海。
玉眉按住我因焦躁和悲伤反复抠弄甲盖的手,最终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祈福吧,我们去观音庙那给她祈福。”
我怔怔然跟着玉眉上车下车,回到水街,在小店里买来很多的香和红烛。
踏进观音庙门,我把手头那一把香全燃了,扑通一声,跪倒在观音庙前的蒲团前,玉眉撤开,在边上注视着我,不发一言,让我静心求愿。
仰头望向面前慈眉善目的观音神像,一把香举止眉心前,献上自己最大的诚意。将全部的希望系数押在这个冰冷、毫无生命力的石像上。
“愿我佛慈悲摄受,小女江叹铃,在此跪求救苦救难观世音。悯我等众生,小女愿以此生寿命为报,护柳梦平安归来。”
一把香插在香坛正中间面前的观音云雾缭绕,我恳求它当真有庇佑的神力,能够实现我此刻心愿。
又怕蒲团垫腿没有诚意,我从蒲团下来,跪在地上,不停叩头。
寂静的大堂里回荡着我一声声清脆的叩拜,和喃喃不止的请求。
“请护柳梦平安归来……”
地面开始出现血色,我已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