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折剑【完结】>第一百章 平山断海

  悬天之上, 风起云涌。

  一把苍凉古朴的长剑切开苍天,直逼英山山头!

  叶长岐不打算将吴栖山连根拔起,而是打算直接将他停留的英山山峰整个削下来, 带回罗浮山宗。

  他的长剑插入泥土,只听轰隆一声响, 脚下的地面居然剧烈摇晃起来!

  叶长岐疑惑不解, 冷开枢却快步上前,一把护住他:“是地动!”

  只见英山被削断的山峰上下晃动,几人在这样的地动中颠簸不止,路和风只得将掌中剑倒插在地, 蹲下身, 吴而桐在剧烈的摇动中站立如松, 这般地震居然撼动不了梧桐木。

  英山的地下传来异响,沙石奔走, 地面陡然裂出一道口子, 裂缝两侧的横木岩浆通通滚入其中,却填不满地裂。

  他们在昨日处理了一头肥遗妖兽, 如今那头妖兽被血雨腐蚀得只剩白骨,堆在岩浆与横木之间,但地动之后,叶长岐忽然听见肥遗凄惨的叫声, 他转过头,见那堆白骨上生出一道黑雾, 像是人死后生出的冤鬼一般在肥遗尸首上飘动。

  “这是什么?”叶长岐问。

  “不出意外,怨气化鬼。”冷开枢掌中凝聚着雷光, 将四面劈得恍如白昼,他手起剑落, 雷霆之剑劈在肥遗冤魂之上,将那团黑雾打散得一干二净,“地动之后,这些妖物忽然化鬼,恐九州生变。”

  并且还没完!

  一个石头砸向了路和风的流光剑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剑一扫,那块风

  蜂窝状的黑色岩石便四分五裂,断断续续掉在他脚边,路和风捡起碎石:“这是火山石。”

  路和风因为对英山火山好奇,所以特地去火山口附近转悠,甚至专门捡了几块火山石想试着炼剑,自然认得这种蜂窝火山石。

  他望向英山另一座火山,却见暗红的岩浆裹挟着浓烟喷涌而出!

  竟然是,火山爆发!

  叶长岐想也没想,一个阵法盖在吴桐身上,又将削下来的山丘与木凤凰整个用阵法冻结住保存进悬清法器,当即拉着吴桐手腕踏上飞剑。

  几人朝着英山外前行,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一声剧烈的响声,好似闷雷隆隆,叶长岐转头,见高空之上,一个带火的巨石倾斜坠落,陨石带出一条炫目的火光,笔直朝着水城而去!

  “那个方向?”路和风皱眉。

  吴桐惊呼:“是水城!”

  …

  几人赶到水城时,陨石已然坠落,带火的巨石在水城中砸出一道深坑,一路冲到举办巴扎晚宴的圆形广场,庞大的石头立在广场深坑当中,四周围聚着好奇的百姓,也有面色惊惶的老少妇孺,早早归了家。

  他们到了医馆,还未进入医馆中,一股子中草药味扑面而来。医馆中人满为患,痛苦的哀嚎不绝如缕,叶长岐几乎无处落脚,万幸他瞧见了老板娘。

  “邱娥姐!”

  邱娥焦躁地抬起头,一见是他们,眉目顿时舒展开,挤过来:“欸!你们回来了!别介意,方才发生了地动,受伤的人太多了,我和老头忙不过来!”

  她的目光往叶长岐身边落了落,见到了吴桐,手中的药碗吓得落了地:“是你!吴桐弟弟!”

  她眼中涌上泪水,拨开人流来到吴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也不敢碰他,有些恼怒,又有些惊喜,“你个坏小子!你去哪了!不知道那晚巴扎晚宴我和老头找了你一整晚!后来才听说你和你兄长去了乌兰国!”

  吴桐小心地道歉,握住她的手:“邱姐姐……”

  日月出入,数载已过,妖族容颜无改,吴桐仍旧是那副青年的模样,可眼前的邱娥已经衰老许多,她甚至能称得上吴桐的阿娘,邱娥泪眼婆娑地拉着他:“老头一直说在沙漠绿洲里遇到的人是你,我不信,你一个娇弱的小娃,怎么跑那么远,你兄长也是,当年不告诉我们一声,就带着你走了!急死我们了!”

  吴桐心中不忍:“我当年在床头放了一张树叶,上面写了我和凤凰离开了,我怕你们担忧,所以夜里便去找兄长了。”

  其实是因为他怕吴栖山第二日离开不带他,所以连夜跑去守在凤凰屋外,未曾想邱娥与医师担忧他到现在。

  邱娥气极反笑:“你那个字!除了能看出画的是一只凤凰,谁还猜得出来!”她见吴桐伤腿痊愈,也猜到他的身份,又软和了语气,“好在,你没事,你兄长呢?”

  吴桐不愿叫他们继续担忧,只善意地说:“他等着我回去呢。我今日来,就是要同你们道别的。”

  “邱娥,吴桐已经拜入我们宗门,我们会带他与他的兄长离开,”叶长岐道,“我们会照顾好他们,您放心。”

  他又见邱娥依依不舍的模样,心中一软,转向冷开枢,剑尊早有所料,同他传音:秘境中原本的人是无法离开的。叶长岐只能作罢。

  冷开枢道:“还有一事,司空朔曾说,他会在孤山心脏处为我们开启阵法,您可知何处有这样的地方?”

  邱娥思考了一阵,倒是有一位病患同他们说:“我知道这个地方,从水城一直往西北方向走,有一个乌兰湖!那个湖泊往日都呈现赤红色,吓人得很,很少有人过去!”

  他们辞别邱娥等人,临行前吴桐从荷包中取出几枚凤凰金翎交给邱娥,让她将金翎磨成粉末给伤者使用。

  …

  他们便顺着对方指引去往乌兰湖,一路上,却发现空中聚集的冤鬼越来越多,有不少冤鬼明显是从乌兰国方向飘来的。还有一些身负法宝,估计是以往在秘境中死去的修士。

  最让叶长岐担忧的,是巫妖族的冤鬼,那些巨型的鸠鸟与蛇蝎实在叫人触目惊心。

  “它们去哪?”路和风问出所有人的心中疑惑。

  “看前面!”吴桐道。

  几人立在飞剑上俯瞰乌兰湖。

  茫茫沙海当中,一个血红色湖泊湖水沸腾,乌兰湖并不广阔,只堪堪有百米宽,呈现团状,好似一颗血脉喷薄的跳动心脏。

  无数冤魂朝着乌兰湖聚集,最后一头扎入水中,再也没浮起来。

  一时间,乌兰湖中涌入成千上万的冤魂,湖底黑压压的搅成一团,湖水如同无底洞将冤魂全部吞没,上层鲜红欲滴的湖水沸腾不止,涨破一个又一个滚烫的水泡。

  “冤魂到这里便消失了!”叶长岐躲过一个冤魂,在吴桐身边加固了阵法,“师尊,我觉得这就是秘境出口!”

  “那就试试。”

  冷开枢点头,率先跃入湖中。

  叶长岐的那句师尊还没到嘴边,眼睁睁见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顿时心中一紧,吴桐望向他:“大师兄,我们也下去吧。”

  几人依次跃入湖中,发现乌兰湖俨然成了一个通道,不知通往何方。

  叶长岐顿时感觉自己在穿越一片灼热的火海,周围有如同黑烟穿梭而过的冤鬼,冷开枢在通道入口等他们,见叶长岐出现,便合力施展出万象回春术护着吴桐。

  叶长岐只觉天旋地转,耳边轰鸣不止,周身热血潮涌,各处经脉似要爆炸开,他拧着眉,咬紧牙关,被冷开枢捏住肩头,就要扣进怀中,叶长岐的手掌抵着他胸膛,同剑尊传音:“师尊,不必担忧我。”

  冷开枢还是放心不下:“你若扛不住,回到将倾剑中。”

  叶长岐便顶着压力,粲然一笑:“师尊,弟子何时在你心目中这般娇弱了!”

  将倾剑在掌中旋转,叶长岐反手捏住剑柄,剑竖于胸前,绚丽的金光闪过,金色的巨剑如同罗网包裹住几人!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瞧见前方隐隐传来亮光,众人加快速度冲出秘境,叶长岐正想松一口气,却被迎面扑来的烈风止住了话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的笑容僵在脸上!

  罗浮山群山生烟,山林摧折。

  滚滚的浓烟好似擎天大柱连接天地,往日里青天白日被浓云覆盖,焦糊的臭味弥漫,灰烬夹杂着残败的花瓣飞舞,无数剑修弟子往来匆匆,苍天之上剑招光影与各类法宝五光十色。

  叶长岐二话不说,与路和风掠向罗浮山宗,他们绕过火海滔天的山头,望见花海当中的瞻九重,心中一松,两人对视一眼,迅速逼近。

  几位弟子正御剑围在瞻九重四周,叶长岐落地时,发现了瞻九重倾塌的房檐,东倒西歪,危如累卵,瞻九重下的地板断裂,一道沟壑横贯整座殿堂。

  四周的花树被连根拔起,纵横交错扑倒在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剑修弟子望见了二人,欣喜若狂:“大师兄!和风师兄!你们回来了!”

  宗内四处驰援的弟子听见他的呼唤,顿时围聚过来。

  叶长岐与路和风被围簇在人群中,见众人脸上灰尘扑扑,焦急询问:“发生何事了?”

  开枢星君领着吴桐落到了瞻九重外,众人抱拳行礼:“剑尊!”

  柳元白道:“开枢星君!大师兄!大约半个时辰前,罗浮山发生了剧烈地动!我们派人四处打听才知,不光是罗浮群山震动,就连山下各处村庄也摇晃不止!”

  “方才驻守梁州各处的弟子传回来消息,说是罗浮山九座山峰,竟然坍塌了一座!万幸那山下村庄正巧有宗内出任务的弟子,将村内百姓安全转移了!”

  原来不光是秘境震荡,就连整个梁州都发生了剧烈地动。

  冷开枢问

  :“门内弟子可有伤亡?”

  “回剑尊,除却在洞中苦修的大能们略擦伤,其余弟子皆在云湖天池台论武,侥幸躲过一劫,只是……”柳元白顿了顿,咬牙,一指云湖天池,“只是云湖天池干了大半!”

  叶长岐推开倒塌的花树,望见那天池明显水位下降,池边乱石裸露,草木倒伏。云湖天池台如同一座孤零零的岛屿立在干涸的天池中。

  “报!蓬莱仙阁凌风仙君传音!”

  剑修弟子怀揣着一幅卷轴焦急御剑而来,他一落地,怀中卷轴便腾空而出,画中景象印在空中,有人辨认出那是东海蓬莱仙阁。

  画中孙凌风面色严肃,声带灵力,传遍罗浮山:“云顶仙宫夜见城,身陨。”

  第一百零一章

  只听一声巨响, 一株参天大树倒塌,叶长岐望了一眼,因为地动地面泥土松软, 树木根脉受损,原本便已经摇摇欲坠, 此时终于应声倒地。

  他扫过众人面色。

  路和风面沉如水, 捏紧剑柄不知在想什么。吴栖山似乎也察觉到风雨压城,神色凝重。当他望向冷开枢时,唯有剑尊目光平静,好似早有所料, 甚至转过头来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用口型同他说。

  为师在, 别担心。

  叶长岐心中的沉闷感便被一扫而空,微微点头, 告诉对方, 无妨,转而接下卷轴, 见上面寥寥数语。

  “上面写了什么?”路和风问。

  “云顶仙宫原本打算六月举行海祭,可夜见城身体欠佳,海祭延迟。原本已是举办不成,可夜见城神陨, 主持海祭的人,成了……”他合上卷轴, 告诉众人答案,“许无涯。”

  话音刚落,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众人在漫长的上下颠簸中屈身躲避。

  等地动结束, 叶长岐便将木凤凰化作的梧桐树山头取出来,庞大的枯木出现在诸位剑修眼前,众人一时惊诧,面面厮觑,对叶长岐的举动十分不解。

  与此同时,林间枝叶摇晃,一只浑身青羽的毕方鸟停在枝头,毕方飞身落地,化作一位身形修长挺拔的妖修,且只有一只手臂。他肤色很白,一双赤红色的瞳孔极其引人注目,此时有些疑惑地扫过四周,却不见自己追随的神鸟凤凰。

  好在毕方认得剑尊,他略一点头:“剑尊,我妖族祥瑞在何处?”

  许是分辨出他的声音,吴栖山化作的梧桐木发出吱呀的响声,枝干挥舞,显出凤凰的身形,毕方原本淡定的脸上顿时失了血色,转瞬又怒意十足,他快步走到梧桐木边上,向凤凰行了礼,猛地抬起头,声音颤抖:“哪里来的梧桐木!哪里来的梧桐木,我们不是将梧桐全部移走了吗!”

  他转过身,从怀中掏出一只方壶:“开枢星君!你将凤凰带到九州,如今他成了这副模样!你罗浮山宗必定要给我妖族一个解释!”

  话音落下,他已经将手中的万鸦壶揭开,一时间,壶中连通妖族,数千只火鸦从壶中掠出,火鸦口中吐火,翅上生烟,如同黑云压在罗浮山顶!

  在场剑修当即拔剑出鞘,明晃晃的长剑指着火鸦,只待剑尊一声令下,必定倾巢而出!

  “且慢。”

  冷开枢止住众人,叶长岐也率先收了剑,剑尊缓步上前,毕方死死地盯着他。

  “冷开枢!我族凤凰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微微侧身,所有人都瞧见了木凤凰,若要说以往的金红色凤凰绚丽耀眼,那如今的木凤凰当真是锈烂脆弱,似乎一拳便能将其拦腰砸断。

  “你还要狡辩什么!过去你来妖族我便知晓你不安好心,事实胜于雄辩,九州剑尊,果真是人面兽心,甚至比不过我族未开化的妖兽!”

  四周剑修顿时义愤填膺:“你个鸟人!在我罗浮山血口喷人!” “滚回你妖族!”……

  眼见局势恶化,叶长岐深呼一口气,握紧拳头,捏着将倾剑,走到剑尊身边:“这位修士,你只是眼见如此,为何不听一听凤凰发言?”

  毕方哼了一声,一甩袖,面朝凤凰,还未开口,他又发现树后躲着的吴桐,见他手抓着木凤凰的枝干,怒意十足,就要去抓他:“你靠近凤凰做什么!”

  “毕方。”吴栖山的一条枝干挡在毕方面前,沉声道,“退下。”

  ……

  “所以,你是因为那个名叫燕似虞的魔修落入的大孤山秘境?”

  毕方脸上风云变幻,没有初时那般凶神恶煞,他扫了一眼罗浮山宗众人,好歹没那么生气,只得将火鸦召回万鸦壶中。

  “此事,我会如实禀告族内群妖。”

  他见吴栖山化作梧桐木,难以移动,心中苦涩,赤红的瞳孔中带着泪水,恭敬地说:“凤凰,您受苦了。”

  毕方抬起头来,正想离开,却见罗浮山因地动草木倒伏,天池倾覆,略有不满,于是主动说:“九州生了剧烈地动,将您待的地方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这便叫群妖过来恢复原貌。”

  吴栖山望向开枢星君,待剑尊点头应下,便回答毕方:“劳烦。”

  毕方便化成独脚鸟鹤的原型,飞上青天,在空中发出类似“毕方”的鸣叫声。

  大地震颤。

  罗浮山中无数棵高大的树木转眼间化作人形;百鸟从千里之外衔枝而来;云湖天池中沸腾,池中鳞鱼跃出水面,旋龟驮着卵石游走,四角的象白鹿登岸。

  他们在临水的一处干爽土地,快速堆砌出一方供木凤凰栽种的地台,叶长岐将削下来的山头用阵法移到地台上,旋龟便将卵石覆在周围,象白鹿喷出甘泉浇淋木凤凰,几位树妖轮流守候。

  好歹是将罗浮山弄出了供吴栖山休养生息的地方。

  而毕方则满脸愁容地回了妖族。

  安定了吴栖山与吴桐,叶长岐便提议先去云顶仙宫。

  路和风抱着剑:“大师兄,不去朱仙镇了吗?”

  叶长岐摇头:“夜见城宗主神陨,我更担忧无涯。我记得他曾说要和凌风仙君去拜访夜见城,师弟的移山填海阵修炼得如何了,现在可以直接抵达云顶仙宫吗?”

  提起移山填海阵,路和风心有余悸,他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双臂放下来,有些无措:“我……的阵法还未熟练,不如大师兄你和师尊先去,我会尽早赶过来。”

  叶长岐知晓他是因为失手将人丢到过去,仍旧心中发怵,不好再说什么,只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同冷开枢商议开阵去云顶仙宫。

  期间他望见神色复杂的路和风,和冷开枢确认过后,招呼路和风:“师弟,不如你去雍州朱仙镇一趟,我总觉得凌风仙君此时递来消息有些古怪。”

  路和风点点头:“师尊,大师兄,你们路上小心。”

  “师弟,你也是,你一人我总归不放心。”叶长岐便叮嘱他,“若是遇到棘手之事,你可小心思量,不要冲动。只是去朱仙镇看一眼,若有变故,便用我给你的那把灵剑告诉我们。”

  路和风想起袖里乾坤中的那把灵气化作的花剑,郑重点头,随即朝着众人抱拳辞别,乘上流光疾速朝着雍州方向而去。

  ……

  徐州云顶城。

  河中飘着无数雪白的河灯,灯中点着凄清的烛火。往日歌舞升平的云顶河边分外寂静,唯有浪涛声阵阵,这时,隐隐有哭声从远方飘来。

  一艘画舫停在湖心岛外,岛上大批森竹倒伏,纵横如网,被削掉的竹海上风声似啸。一个披麻戴孝的修士立在凉亭外,亭中放置着一口玉石棺材。

  “许无涯!”

  孙凌风换了一身素色衣裙,前来唤他,许无涯抬起头,那张俊美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疲倦的笑,只是双目通红,叫人看了着实心疼:“仙君。您来了。”

  他背负着那盏涎玉风雷琴,体量庞大的琴盏衬托得许无涯整个人挺拔瘦削,孙凌风一眼便看出他因夜见城的事已经瘦削脱骨。

  虽然许无涯与夜见城相认不过一月,可这一月却足够一位修士变了模样。

  许无涯问:“接棺的人来了吗?”

  孙凌风点头,目光移向凉亭中的棺材,虽然一直知晓夜见城相思成疾,郁郁寡欢,可她实在难以想象,前月还在听传音的人,如今已躺在玉石棺中。

  “好端端……怎么突然就……”

  夜见城为情所伤,恐怕早早随许莺娘而去才是夜见城最期望的结局。

  许无涯垂下头:“他患了病,优钵华罗也治不好,在我来之时,他已经自己断了药,”他的声音很低,夹杂在竹海沙沙的风声中,似真似幻,“再加上一直将自己的灵力用来供养优钵华罗……”

  夜见城,好似就为了靠近他的爱人,终于不再留恋世间,潇洒而去。

  孙凌风道:“但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以为有你在,他会

  再坚持一阵……”

  “他是说过我来了,所以会坚持着陪我一阵,可……病来如山倒。”

  病来如山倒。

  九州修士这辈子都在求仙问道,可求到最后,敌不过求情而亡的人的决心,敌不过生老病死,敌不过天人相隔的绝望。

  许无涯没有进入凉亭,只是站在亭外凭吊,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听竹海的啸声:“仙君,地动将她的墓地毁了,我想将他俩合葬。”

  那么大一片花海,在夜见城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化为白烟。许无涯甚至没来得及用灵力接替养那些娇弱的优钵华罗。

  孙凌风实在无法见好友尸首,掩住面长长地深呼了一口:“好。”

  接棺的人有序而来,他们将玉石棺移到马车上,最后运到画舫上。按照云顶仙宫历来宫规,这口玉石棺将会被画舫运到徐州东海边,举行了海葬后,再继续举办延迟的海祭。

  但夜见城既然已经神陨,海祭便换人主持,孙凌风原本想支持许无涯主持海祭,许无涯摇了摇头:“我不愿搅和进云顶仙宫的私事……”

  孙凌风不平:“那可是你父亲一手打理起来的宗门,如何算是别宗之事!”她一锤定音,“我以蓬莱仙阁阁主的名义担保,蓬莱仙阁全体上下必定推举你为云顶仙宫代理宗主,夜见城的海葬必须由你主持,六月延迟的海祭,也必须由你掌管!”

  许无涯露出多日以来唯一的一个笑容,淡淡的,却足以叫人心神摇动:“多谢仙君鼎力相助。感激之情,无涯无以言表,唯有铭记于心。啊对了,这是家父离世前,托我转交给仙君的。”

  他取出那株孙凌风送与他的优钵华罗,在交接时,一封信笺从许无涯的袖里乾坤中飘落出来。

  孙凌风捡拾起来,却闻到一股雅致的香气,信笺已经拆封,上面留有夜见城的字迹,她心中疑惑,询问许无涯:“我能打开看看吗?”

  许无涯点头。

  孙凌风取出薄薄的信纸,见上面写着长而密的字迹,有斑斑的血迹遗落在书信纸页上,想来写信之人,已经是病入膏肓。

  第一百零二章

  吾妻阿莺, 携春入梦。

  昨日见遣兴,玉树临风,满心欢喜。闻其名唤无涯, 生也无涯信有涯,剑尊惜弟子才德, 待兴如己出, 吾心甚慰。且兴携仙草,聊赠春意,拜于阿莺前,情谊不改。千言万语, 欲说还休, 遂作此信, 遥寄相思。

  …

  自云城一别,煌月入冥, 鸟弄桐花, 牵丝回魂,恍如隔世。形骸假、像容真, 身不由己、魂不守舍,登楼观星,戚骇世事,几欲撒手而去, 唯有友言:听风者,握世为友。世难以为友, 唯妻历历在目。遂恸哭不止。

  日暮萧然,文思涸仄, 忽觉颈项曲折,意难随笔, 身坠深渊,病鹤长悲。九野钧天,六腑三焦,风虐雪饕,肝胆俱裂。欲寻阿莺玉轴,聊以慰藉,翻箱倒柜,不见断愁金卷,忐忑不定,茫然若失。念旧时狂言,勿失勿念,既得勿焦,原是天意不至人间。

  吾妻阿莺,吾妻阿莺,若不群之鹤,衔吾冰心往人间,徒留城孑然一身,伶仃飘摇,日日心似刀绞。今分离数十载,城不负所期,幸染顽疾,日夜枕墓而眠,唯望梦中相会。黄泉路远,悬悬而望,恐妻责城姗姗来迟,携数里时花而至,翘首企足,盼阿莺绽妍矣。

  至于遣兴,叹往事不堪,愧怍于兴,旦此残身,无以弥补,唯望九泉之下,佑其道途坦荡,缘盖围花。月自难全,世有断肠,聚散离合,天意难违。相逢恨晚。

  夜见城绝笔。

  …

  “相逢恨晚、相逢恨晚……”孙凌风已是泪流满面,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只觉重达千金,她望向许无涯,有些担忧,“这封信,你看过了?”

  这哪是什么书信,分明是夜见城早已准备好的遗书!

  以他的身份若是自我了断,对不起云顶城千万百姓,但他心如死灰,所以选择了病死这一更为温和的理由。

  夜见城早已知晓自己身患恶疾,所以拒绝寻医问药,只为了去九泉之下追寻许莺娘!

  许无涯点了下头:“不仅看了,还因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孙凌风心中一震,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将书信小心翼翼地折回信笺中,封存起来,还给许无涯。

  她见许无涯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目送玉石棺被抬上画舫。孙凌风无法想象她内心几经波折,只能期望罗浮山宗的人早些从大孤山秘境赶来。

  “我听罗桥生传音,说是你的师兄弟从大孤山秘境出来了,正往徐州而来。”

  许无涯偏了下头:“他们可无事?”

  “进入大孤山的几人没事,只是从妖族传来消息,妖族凤凰出了问题,神鸟毕方开了万鸦壶,险些同罗浮山宗开战……”孙凌风说到此处有些忧愁地拧起眉,“还有一事……燕似虞逃了。”

  许无涯若有所思:“他能逃走,我并不意外。之前的参宿在天宫院来去自如,我便能猜到他能从秘境带走燕似虞。”

  他顿了一下。

  “仙君,可能听到我那六师弟的消息?大师兄有师尊看护着,我反而不担心,只是他……”许无涯转过身,涎玉风雷琴上的琴穗摇晃不止,“不瞒仙君,我近日眼皮直跳,心神不宁,有些担忧……”

  孙凌风摇了摇头:“你的六师弟,是叫路和风吧,他的事我倒没怎么听居士谈起,消息大约是来自妖族的。”

  许无涯嗯了一声:“那仙君,凤凰发生何事了?妖族又为何同罗浮山宗开战?”

  “说是,凤凰失了涅槃之能,与梧桐树融为一体,无法飞翔,无法行走。”孙凌风的声音越发沉重,“虽然还活着,可也……”

  半死不活。

  等同于废了。

  许无涯猛地转回头,眼前白光浮现,他握紧了拳头,想起良云生进入天宫院前所言——九州之下,隐隐有不祥之兆。

  忍不住追问:“妖族,怎么说?”

  “尚在商议,商议结果不知何时传回九州,总归叫人心神不宁,许无涯,或者,现在该唤你许遣兴了。”

  许无涯似乎反应了一下:“仙君,您还是唤我许无涯吧,遣兴虽好,可听着不大适应,我总觉得您唤的另有其人。”

  孙凌风应允了:“眼下还是将夜见城的葬礼举行了,其余之事,待剑尊抵达后再说不迟,有罗浮山的人在场,你接管云顶仙宫也方便一些。只是你的涎玉风雷琴,学得如何了?”

  许无涯摇头:“恶钩追音,拨搭横死。想比过参宿,难。”

  ……

  叶长岐与冷开枢抵达徐州云顶城,从移山填海中出来时,便是云顶城海边,涛涛白浪拍打在云顶城墙上,叶长岐愣了一下:“我还以为移山填海阵能抵达云顶城中。”

  冷开枢道:“为师许多年没来过云顶仙宫,上一次,还是带许无涯回宗,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移山填海术的裂缝才开到了云顶城海边,而不是城中。”

  叶长岐走到城墙边往下张望了一眼,坚固的高墙,高约数十米,海浪涌动,潮音阵阵,白浪拍打着岸边礁石,撞出细碎的白色浪花,他往后退了一步,一个高浪凶狠地打到了城墙上,浪花四溅,沾湿了他的衣物,随后才逐层退去。

  许无涯当年想跳海的地方,原来就是这里。

  两人正打算折身前往云顶城,却见城墙边有一条江河连接东海,而河床之上,一艘围簇着鲜花的画舫缓慢驶来,画舫上声乐低迷,与印象中的乐坊欢歌相去甚远。

  只是船头却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师尊,你看船头的那人,像不像无涯?”

  “去看看。”

  两人掠上画舫,叶长岐终于确认那人是许无涯,他穿着一身麻布丧服,头围白布,面容清隽,挺拔疏朗。他腰间未佩剑,背负着那盏涎玉风雷琴。

  叶长岐大声喊他:“

  师弟!”

  许无涯诧异地转过头,见到两人,眸中闪过明亮的光,一时间看上去生动了许多:“啊,我还古怪声音怎么这般耳熟,觉得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原来真是大师兄!”

  他又朝着开枢星君行礼,眉目间带着淡雅的笑意:“师尊!”

  “和风呢?”

  叶长岐忍不住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臂:“你小子,就知道和风和风,他还在路上,我和师尊听说了云顶仙宫的事,担心你,所以先过来了,师弟,你没事吧?”

  许无涯虽然失落,却也笑着摇了摇头,领着两人进入画舫会客厅。

  “大师兄,我已无事,只是云顶仙宫中对于谁担任代理宗主一事莫衷一是,吵得我有些心烦。”

  叶长岐点头:“凌风仙君怎么说?”

  “仙君想让我担任代理宗主,她会命蓬莱仙阁全体上下舞修支持我,”许无涯顿了顿,望向两人,“师尊,大师兄,你们怎么看?”

  叶长岐同冷开枢对视一眼:“师弟,我们的建议自然是希望由你接管云顶仙宫。不过,这都建立在你心甘情愿的前提上,若你不愿意接管云顶仙宫的烂摊子,我与师尊,定然也不会多说半个不字。”

  罗浮山宗向来尊重每个人的抉择,除了放弃自己性命。

  这是许无涯最为动容的一点。

  也正是因为这种传统,叫过去流离失所的许无涯有了新的归宿。

  “我明白的,大师兄。”许无涯手抚过涎玉风雷琴,察觉到画舫逐渐停缓下来,站起身,“大约是抵达海葬的地方了。”

  “海葬?”

  许无涯道:“这是云顶仙宫的历来风俗,将已故宗主归于玉石棺中,接入一艘停靠在东海边的画舫上,画舫上堆满鲜花与火药,随后任凭画舫随波逐流,等画舫漂流至东海中央,云顶仙宫乐修便会和着潮声奏响古曲,百姓在岸边歌唱,下一任宗主,便会点燃画舫。”

  画舫与鲜花会在火中化为灰烬,唯有那口玉石棺不受烈火侵袭,从画舫上沉入东海,玉石棺密不透风,不受海水腐蚀,云顶仙宫已故宗主会在东海中沉眠。

  “这便是云顶仙宫的传闻之一,东海沉舟。”

  几人来到画舫的船舷边,见海岸上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云顶城中百姓早已接到沉舟消息,驻守在潮岸边。

  人人皆穿白衣,好似一线白浪弯曲着悬停在岸边,云顶仙宫抱着乐器的乐修们立在人群中倒不甚明显。

  东海海浪浩浩荡荡,潮声如同金鼓雷霆,漫天铺地,有横扫千军之势。人潮与海浪,在天地之间分庭抗礼,宛如两道潮汐交汇,又随着大浪退去而拨浪见日。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沉重的金鸣。

  随后是编钟踏浪而响——

  有人声带着灵力,大声唱礼:“起棺——”

  玉石棺已经抬出画舫,身为海葬主持的许无涯必须随行,他来不及再同两人叙旧,只匆匆说了一句:“师尊,大师兄,我去了。”

  随后背上琴剑,汇入了运棺队伍中。

  孙凌风在运棺队伍的另一面,与两人匆匆一照面,便跟着队伍下了岸。

  叶长岐绕道画舫另一面船舷,见东海之上,停着另一艘画舫,比他现在身处的画舫要小上许多,只是船上到处堆满了时花,馥郁的花香随着海风吹到了岸上。

  冷开枢走到他身边:“夜见城深受云顶城百姓爱戴,且不论他与莺娘的过往,单就这一点而言,他是位好宗主。”

  又是一声洪亮的撞钟声,声音覆盖千里海域。

  一枝洁白的花被高高抛起,叶长岐从船舷上探身,见那是云顶城百姓手中抛出的花枝。云顶城有掷果盈车、抛花献礼的风俗,此时岸上百姓抛出手中的花朵,却是为了已故的宗主夜见城铺出一条花路。

  冷开枢道:“还记得为师曾说,风行九部仙乐恩泽九州吗?云顶仙宫作为风行九部的主办宗门之一,深受徐州百姓推崇,玉台玲珑上有金带围铺出的花路,夜见城虽然灵力不足,可仍旧不去踩那些娇贵的花,而他当年又与你引来妖族凤凰吴栖山,自然而然被推举成为一宗之主。”

  叶长岐抬起手臂,掌中飘落了一朵沾了海水的白花,花瓣娇嫩,晶莹剔透。

  “所以现在,云顶城中百姓,为了他抛出当年的花路,护佑他一路顺遂。”

  过去他为了九州修士不屑一顾的凡人奏乐,如今百姓们还他一条平坦无忧的花道。

  他愿许无涯道途坦荡,缘盖围花,却不想有人也愿他黄泉路上鲜花围簇。

  第一百零三章

  玉石棺被抬下画舫, 岸上百姓自发分立两侧,让出一道宽敞的通道。

  许无涯望去,见那条道路铺满了云顶城百姓送出的时花, 花道上的花瓣松软,偶尔夹着几朵鲜嫩的花朵, 或含苞、或怒放, 当玉石棺路过夹道人群,白色的花雨纷纷扬扬。

  许无涯再一次直观感受到云顶城百姓对于夜见城的崇敬之情。

  这是一心为道的修士很难感同身受的情意,大约只有为民除去妖兽,得到百姓连声感激时, 才会生出这般自豪之情。

  队伍传来一声惊呼, 有个垂髫孩童穿过人群, 被挤到运棺队伍边,女童立在花道上嚎啕大哭, 许无涯与孙凌风几乎是同时飞身往前。

  许无涯快她一步, 双手抄过小童,将小孩抱起来, 在怀里颠了一下,轻松避开了运棺队伍。

  孙凌风立在一侧,高声询问:“谁家丢了孩子!”

  人群纷纷传声谁家丢了小孩。

  许无涯则熟练地抱着小孩,语气温柔:“小妹妹, 你家大人呢?”

  小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的脸,好歹不哭了, 只拉住他的衣袖,有些不解, 又惊喜地说:“漂亮哥、哥哥,伯伯的琴!”

  她指着许无涯背上的涎玉风雷琴, 用手拍了拍琴身,许无涯没想到一个小孩也认得琴中剑,又见她泫然欲滴,说话软糯糯的,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哥哥听不懂你说的,你乖乖的,别哭啊。”

  小孩抓着许无涯长发,眼巴巴地瞅着他。而孙凌风寻到了小孩的父母,领着两人到许无涯身边:“遣兴!这是小孩的家人,将孩子交给他们吧。”

  孩童被年轻的夫妻接走,两人连声道谢,孙凌风感慨万千:“果然是罗浮山出来的,哄孩童的语气与你大师兄一模一样。”

  两人落在运棺队伍之后,抵达海葬的码头还有一段距离,许无涯有空回她:“仙君,此话怎讲?”

  “还记得月前你刚到云顶城听到的抛花传闻吗?当年,你大师兄不光受云顶城百姓追捧,就连垂髫小孩也喜欢追着他玩耍,他们最爱一种抛举的游戏,就是叫你大师兄抱着腰举起来,高高抛在空中,随后被饮风明君牢牢接住。”

  孙凌风说到此处,眉宇间带着怀念之色:“饮风明君去哪都有一群孩童跟着,想同他搭讪都近不了身!蓬莱仙阁的姑娘们常常见你大师兄,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还有一个拉着他的饮风剑剑鞘,身后乌压压地跟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那时他哄小娃的语气,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这种抛举游戏,叶长岐也对许无涯做过。

  许无涯眯起眼,眉宇间苦闷之色消减许多:“那自然,我们可都是大师兄带大的。”

  孙凌风想起过往趣事,只觉沉重的氛围也缓和不少,两人顺着花道前行:“那你可知,饮风明君会带孩子主要是因为剑尊吗?”

  “嗯?为何?”

  “因为,剑尊最不会对付小孩。”孙凌风停下步伐,遥遥目送玉石棺远去,“你师尊,剑招出神入化,可一到带幼童的事上,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剑尊白白长了一张俊脸,却不讨剑骨喜爱,我甚至见过他将人夹在臂腕里,只为了方便出剑!后来被我数落了,才知晓改夹为抱。罗桥生每次遇见他,便用这事嘲笑他,剑尊只能暗中购置了许多育儿书籍钻研。”

  没想到,去买书时又被人认了出来。

  可以说,饮风明

  君能顺利长大成人,多亏他是天生剑骨,一出生就是六七岁孩童模样。不然,若是以婴孩模样遇见剑尊,剑尊保不准会将人直接送到其他宗门养育。

  “剑尊自认不会带小孩,好在,他对于长大后的饮风明君却是有求必应。”孙凌风面颊微红,咳嗽一声,“那个抛举游戏,剑尊没有对幼时剑骨做过,所以在听闻小孩都喜欢这类游戏后,专门将那时及冠的首弟子抛起来,又接住,上上下下,就这样,一连做了数十次!直到饮风明君脸红,受不住了,求自己师尊把他放下来。结果你二师兄站在旁边春风满面,叫长岐见了,捉到人也抛了数十次。”

  许无涯第一反应,是惊叹良云生为罗浮山付出太多,随后才是心有余悸,万幸那时自己还未入宗。

  他见运棺队伍快到了,笑意便也淡下去,郑重地说:“仙君,海葬地点到了,我们快些跟上去吧。”

  听过自家宗门的趣事后,许无涯再见那副棺椁,心中没有初时那般沉重,他走到事先安排好的位置,等待着云顶仙宫奏响古曲。

  当玉石棺被转移到出海船只上,东海的浪潮迭起,他听见岸上有数百盏古琴一齐奏响,好似一道轻缓的浪潮徐徐涌向滩涂。

  随后是时断时续的水滴声,如同飞溅的浪花落到了礁石上,积出一汪水洼。

  满载鲜花的船只,中央盛放着那口玉石棺,被灵力推往东海中。浪起浪涌,声似挽留。

  岸上,有人领头唱出一首送别曲。

  那是位音修。

  夜见城成为云顶仙宫宗主后,力排众议,在宫中设立了音修分院,又派人四处搜寻各地的音修子弟,请她们自行抉择:若是想修炼,便招入分院修行;若不想入道,便教对方护好嗓子。

  那音修声带灵力,音色苍茫,似滔滔江水,他唱的古曲磅礴大气,动情之余叫人泪流满面。

  音修反复将送别曲唱了三遍,周围百姓也听熟了调子,跟着他一道传唱,歌声如同离岸潮水越传越广。

  演奏的乐修们被那声音感染,弹拨之际带上了灵力。

  重鼓擂动!

  原本轻柔哀婉的送别曲转为了跌宕的曲调!

  东海之滨,万人齐唱送别曲!

  那歌声,好似由无数道细软小浪汇聚成惊天骇浪,回撞向东海!

  许无涯心潮澎湃,也跟着众人齐唱送别曲,这时一张弓被盛到他身边。

  一张弓,三支箭,一碟油。

  东海沉舟的下一个环节,该由身为主持的他点火沉舟。

  许无涯盯着那盏弓,一手握住弓柄,在乐声与潮声中反手抽出三支箭羽,淋上火油,转过身,开弓搭在弓箭上,他手臂上扬,瞄准着逐渐离岸的船只。

  那条船只顺着离岸流越行越远,少说距离岸边数里远,加上海上大风,若要射中船只难上加难。

  孙凌风已经不满地拧起眉,望向云顶仙宫的诸位大能修士。

  下一刻,岸上千万人却见三支尾翼带火的箭羽,裹挟着呼啸的声音高高地射出!

  那三支羽翼如同三条细长的火龙扑向东海。

  在送别曲组成的音浪中,破浪穿行,精准地落到承载玉石棺的船只上!

  火渐渐升起来,岸上古曲已达顶峰——

  许无涯只是提着弓箭,目睹着那艘沉舟燃起大火,一时间,他神色凝重,心中一片空白。湿咸的海风从海上吹来,他闻到鲜花的芳香,火药的焦糊气味,还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淡雅香气——是优钵华罗。

  沉舟之后,是海祭,因为需要准备海祭的会场,中间大约有几个时辰容乐修们休整。许无涯眼见那玉石棺沉入深海,便被人领入云顶仙宫的画舫大堂。

  “沉舟由那小子完成,老夫不说什么!可海祭何其重要,怎可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儿!更何况,他还不是云顶仙宫修士!”

  有人凉凉地说:“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儿?人家可是罗浮山宗剑尊的五弟子,剑尊是谁,你不会不认得吧?”

  许无涯进入堂中,数道视线一齐落到他身上,有审视的、鄙夷的、平静的、轻蔑的……云顶仙宫的数位长老坐在各自位置上,身后站着捧着不同器乐的大能修士,大堂中主位空缺,孙凌风坐在另一面,身边还有两张空出来的红木座椅。

  许无涯原本想走向凌风仙君身侧的位置,孙凌风抬眸淡淡扫了她一眼,搁在手边的茶盏无声飞出,砸碎到他前进道路上,堂中陷入短暂寂静,许无涯顿住脚,心会神明,淡然一笑,转而走向主位。

  他一坐下,有一位古琴长老重重地一拍茶桌,横眉竖眼:“那位置,岂是你能坐的!”

  孙凌风笑吟吟地回他:“白仲景,区区一个位置,遣兴身为夜见城之子,如何坐不得?要我说,眼下堂中六位长老,十二位大能,平日里操操琴音,培养培养雅兴即可,何必多管闲事,阻拦人家继承父志?”

  “孙凌风!”白仲景站起身,“你一介外宗女流,你懂什么!”

  孙凌风也不是好相与的,面色一冷,当即从背上拔出双穗剑器,啪地按在茶桌上:“白仲景,你再朝姑奶奶横一个试试!”

  白仲景抱起琴,扫眼见身侧的一位长老正悠闲地喝茶,气不打一处来:“温闲舟!你说话!”

  他位置旁边,正是东海沉舟时擂鼓的长老温闲舟。温闲舟慢条斯理地饮了碗中茶,长袖下滑,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的手腕,外貌与身材极其不符,他的语调慢悠悠的:“仲景啊,不就是一个位置,我看着这小子挺和眼缘,不如给他。反正你一天到晚都只关心你的古琴,若你得了那位置,整日操心公务,哪还有时间操琴。”

  另一位长老道:“温闲舟,你这话就不对了!就算你不想要那位置,也保不准有人想坐,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宗内都无人肯坐,也轮不到一个外宗子弟来坐着玩!”

  温闲舟挽起袖子:“那你来坐啊。”他眯起眼,“你看,你又不肯,又不准夜见城他儿子来,你们这群人就是婆婆妈妈,和你们弹的琴一样优柔寡断!”

  白仲景抱着琴就要往他头上砸。

  眼见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有人提议。

  “既然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那海祭之时,不同意的人就将自己门下乐修撤走,同意的人,就留下祭海。”

  白仲景一愣,怒意十足面向来人:“你当海祭是开玩笑!撤走?凭什么叫我的乐修撤走!”

  却见堂中门又被推开,罗浮山宗开枢星君与饮风明君立在门前,叶长岐朝他们拱手,手掌随后按在剑柄上,他笑意明朗,如旭日东升:“白长老,您觉得在下的提议如何?”

  白仲景的目光落到他身侧的剑尊身上,举着琴的手腕就放下去了,他气得红光满面,将古琴一把塞给身后大能:“又是罗浮山宗!”

  他倒不是怕两人,只是罗浮山向来能群殴绝不单挑,惹了小的钻出来大的。剑尊与饮风明君来了,估计其余人也在路上。

  许无涯当即将人请回位上,继续讨论海祭人选,又朝着叶长岐两人微微点头,指了位置:“剑尊、饮风明君,请上座。”

  有外人在场,诸位长老只能坚决表示:宗内之事不会交由别宗子弟掌管。

  最后有三位决定撤走门内乐修,一位持观望态度

  。倒是一开始就反抗激烈的白仲景却不说话了,从议事堂出来时,还在同温闲舟骂骂咧咧。

  作为唯一支持许无涯主持海祭的人,温闲舟只笑了一下,负着手,问他:“你没认出他背上那盏琴吗?”

  白仲景的注意力全在孙凌风身上,一时间忘了许无涯:“谁看他!不就长得好看了点!”

  温闲舟无语:“那是涎玉风雷琴,据我所知,夜见城把那盏琴给了罗桥生,但现在到了许无涯手中。这代表,不光蓬莱仙阁和罗浮山宗支持他,南桥居士也是在他那边的。妖族至今没有回复,若是他们消息递来,还与罗浮山宗一道战线,你不同意小儿坐他爹的位置,是想同他背后的势力为敌吗?”

  “雍州剑宗没了,天宫院新任主人是他们的弟子,天宫院虽然已经闭世……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罗浮山宗眼下正是鼎盛之时!”

  白仲景恍然大悟,且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

  “那岂不是,从今以后,九州以罗浮山宗为尊?”

  温闲舟笑呵呵地说:“白仲景啊白仲景,所谓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啊,我瞧着,这天要变啰!”

  …

  东海之上风平浪静,万里无云。一阵轻缓的海风将汪洋表面吹皱,号角声响彻天地,海祭的会场已经准备妥当。

  依照往届祭海规矩,许无涯需换上海祭装束,并卸下身上所有兵器,他便将袖里乾坤中的沧海越龙庭与灭声都交给了叶长岐保管。

  叶长岐对于那支灭声仍然印象深刻,忍不住打趣他:“你还留着这流氓乐器。”

  许无涯道:“和风送我的名器,我哪敢丟。”

  叶长岐便将路和风去了雍州的事告诉他:“还有一事,师弟,我原本打算等海祭之后再告诉你,可总觉得你有必要早些知道。”

  “大师兄,何事?”

  “和风换了新发型,马尾削短了。”

  许无涯侧过身,海祭礼服十分繁琐,他的长发被一丝不苟束在高冠中,露出那张相貌惊人的脸,就连见惯不惊的叶长岐也不免被恍了一下。

  “为何?”

  许无涯不觉得是路和风想尝试新事物,肯定在大孤山秘境发生了他意想不到的事。

  “师弟,他同燕似虞争执时,失手将一个毒人丢到了一年前的岭南村。”

  许无涯沉默地听完,电光火石间便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他长叹了一口,扶住额头,自嘲似地说:“都怪我平日里脑子里全是坏点子,这下好了,遭报应了。”

  “真是坏透了。”

  第一百零四章

  叶长岐拍了一下他的肩:“他还将自己袖里乾坤中的半数剑器折断了, 不过名剑器大可重新购置,倒不算难题。我只是担心他将这事铭记在心中……若和风回来了,你可要关注着点。”

  许无涯煞有其事地点头, 屋外的乐修前来传唤,他同两人打过招呼, 前往祭海会场。

  叶长岐立在门前, 转头询问冷开枢:“师尊,祭海要去吗?”

  “自然。”冷开枢走到他身边,“不过你先与为师去一个地方。”

  徐州海祭,又称为祭海, 通常在每年六月举办, 击鼓鸣钟, 点燃薪火,以此纪念海神重云羽化飞升, 随后由渔民上供, 舞修跳八佾舞。

  祭海典礼的会场有一座镇海古塔,九重高塔, 八面飞檐,檐下悬挂风铃,随风作响。古塔正门前铺上了一张红毯,笔直通往东海之滨。

  鼓声阵阵!

  视线越过人山人海, 只见海祭队伍的最前方,一面发红的大鼓架在无顶的花车上, 鼓身上雕刻着双龙戏珠,温闲舟长老两袖高高挽起, 手持鼓槌敲打在红皮重鼓上,他每次敲击, 磅礴的灵力会在鼓面荡出白色波纹。

  咚!咚!咚!

  伴随着他的敲击,整个会场从四面八方响起回应!

  观礼的百姓们高呼出声,声似浪潮,一波更比一波高亢!

  队伍缓慢前行,先是手持四色旌旗的乐修,随后是手捧银盘贡品的舞修。当漫长的队伍路过,一顶百人抬的观潮阁出现在云顶城万千百姓眼前,那座琉璃顶的观潮阁中,只跪坐着一个人,面前放着一盏形状古怪的琴。

  有人认出了那盏琴:“涎玉风雷琴!可那人是谁?”

  有女修士回答他:“是夜见城宗主之子!许遣兴!”

  或许是女修士的声音太过明显,许无涯转过头,百姓们立即见到了这位夜见城之子的模样,人群传来小声惊呼,紧接着一枝鲜花被高高抛到观潮阁的平台上,好巧不巧,落到了许无涯身侧。

  许无涯伸手拾起那枝含苞欲放的花枝,冲着人群微笑示意。他也认出了那些混杂在人群中的女修士,婀娜多姿,身负剑器,是孙凌风特意安插在人潮中的舞修。

  随后,密密麻麻的花枝被抛到了观潮阁上。

  镇海古塔前,白仲景原本坐在琴台中,忽闻队伍那头传来喧哗声,迟迟不见观潮阁抵达古塔,他心中焦急,面上不显,只招呼捧琴修士:“去,问问那面怎么了!我就说不要名不见经传的小儿来主持海祭,这下好了,出乱子了!”

  修士匆匆前去打听,面色古怪地回来:“长老,说是代理宗主接了一枝花,百姓们一时兴奋,纷纷抛花给他,所以喧闹不止。”

  白仲景的骂声卡在了喉咙间,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自言自语:“还真是夜见城的儿子,和他爹一样招人……去去去!看什么看,回你自己位去!”

  “长老,那还奏乐吗?”

  白仲景手掌已经按到了琴弦上,气得瞪他一眼:“祭海不奏乐,你想被逐出云顶仙宫吗!”

  恼怒归恼怒,当白仲景抚上琴弦时,他浑身气质陡然一改,突然之间,铮的一声急响,琴声杀入群鼓声中。

  好似乱石当中,一袭白浪猛然穿入其中。四下里恢复寂静,皓日当空,海沸江翻。

  观潮阁行至镇海古塔前停住。

  许无涯也听到了白仲景的琴音,于是朝他微微点头示意,随后抱着琴站起身,身上的花枝簌簌而落。

  他来到镇海古塔前,将古琴交给捧琴修士,点燃古塔前摆放的一只大鼎。

  点燃薪火时,众人迟迟等不到鸣钟声。

  白仲景在操琴之时,眯着眼瞥了他一眼。

  云顶仙宫六位长老,分别掌管祭海典礼的鸣钟、击鼓、吹笙、操琴、鼓瑟、奏排箫,如今只有负责操琴的白仲景与击鼓的温闲舟两位长老支持许无涯,所以迟迟未等到典礼的鸣钟声。

  人群传来私语,议论纷纷。

  许无涯立在大鼎前面不改色,不动如山。

  突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深沉的声响!

  古朴的钟声回荡在沧海间——

  有人惊诧道:“这是!雨花寺的钟声!”

  许无涯抬头,见人潮向两侧分开,一群身穿袈裟的佛修双手合十而来,因为从人海中来,他们身后没有天门峡谷那般璀璨的金莲足印。

  在诸位佛修的最前方,是与许无涯有着一面之缘的玄生大师。他额心的莲花禅意散发着浅金色的光芒。

  百姓们一见佛子,便虔诚地合拢双手,朝玄生行礼,热情招呼对方。

  “大师!您也来参加今年的海祭!”

  玄生朝他点头,和睦地说:“小僧的友人是此次海祭的主持,小僧特意前来观摩典礼。阿弥陀佛。”

  诸位佛修同他一道竖起掌,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当阿弥陀佛念出,从雨花寺的方向又传来一声洪亮的钟鸣,超然世外。

  玄生道:“此钟声,为雨花寺钟鸣,为云顶仙宫前任宗主夜见城修士而鸣。”

  紧接着,第二声古刹钟鸣回响。

  东海之上,浊浪滔天,响如洪雷。

  “此钟声,是为新任宗主许无涯而鸣。”

  雨花寺距离云顶仙宫十余里路,那钟鸣竟然能从十里之外传到海祭典礼的会场,想来鸣钟之人实力不容小觑!

  礼官修士立即催促许无涯:“宗主,请继续祭海。”

  修士捧来一卷东海图志,许无涯逐一念完,准备的贡品也由修士们依次捧到观潮阁上。待观潮阁全部摆满贡品,舞修们从岸上一跃而下,足尖凝聚着乳白色的灵力,踏着浪花而行。

  人群传来叫好声,紧接着是喧天的掌声。

  舞修们在层叠的浪花间如同一尾尾矫捷的游鱼,飞扬的浅蓝色披帛好似鱼身上透明的鱼鳍,她们特意在面颊上勾勒出鱼鳞的纹样,又在云鬓中插上珊瑚打造的龙角,扮作传闻中的东海神仙。

  镇海古塔上云铃声声,在人群中,又响起了琵琶与二胡的声音。

  “这是?”

  “是灵泉制琴的人!”

  “哪是什么?”

  “这你有所不知,乐修使用的乐器,可能会是名器。但是大部分乐

  器都是寻常乐器,它们都出自老字号灵泉制琴!而灵泉制琴的人均是不能修炼的普通百姓,他们皆是一群懂琴、爱琴的人。”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苍凉的洞箫声融入古曲中。

  晨钟暮鼓,洞箫和之。沧海横流。

  许无涯却忍不住扬起唇角,礼官小声询问他:“宗主,为何发笑?”

  许无涯道:“我只是觉得这箫声十分熟悉。”

  熟悉到,他直接猜出是谁在演奏,于是在万千声乐中,从容不迫地登上观潮阁,走向东海祭台。

  浪潮拍打在观潮阁的三面栏杆上,激起高高的浪花。

  与此同时,在海岸另一面的画舫上,叶长岐正坐在船舷边,眺望观潮阁上的许无涯。

  在他身侧,开枢星君正手持长箫。

  在他停歇的间隙,叶长岐乐不可支:“师尊,你怎么想出去灵泉制琴拉人奏乐的点子,我若是其他三位长老,我可气死了。”

  冷开枢顺手将他往船中拉了一把,防止弟子从船舷边摔入海中,冷静地说:“你只管学凡间君子六艺,却从不追问你那些乐器从何而来,如今好奇发问,你觉得呢?”

  叶长岐:“……”

  他这是,又被教训了。

  冷开枢继续吹奏,叶长岐不敢招惹他,只转过身侧坐,一条腿支在船舷上,静静地端详剑尊。

  海风轻缓,涛声幽幽。

  他拨开面颊上吹散的碎发,见剑尊的雪白长发被吹得微微飞扬,观星袍上经纬相织的纹路在日光中影影绰绰。

  叶长岐忍不住想,凤凰台上忆吹箫,若是冷开枢在云台玲珑上演奏,会不会引得凤凰于飞,声动九州?

  心随意动,他便循着古曲,唱道:“我欲捉月踏鲸去,行地千里石如珞。朔风杀遍苍岭绿,魍魉扑作金头陀。”

  叶长岐闭上眼,五指轻叩将倾剑的剑身,跟着逐渐高昂的曲调:“振旅虎鼓当客伐,楚门狂剑辟吴波。鹏援狰裔摧八尺,麟涕怒涛雸城郭。”

  海潮声、鼓乐声、歌声,似扶摇而上的鲲鹏,在碧海怒涛之巅化作无数怒吼的蛟龙。

  这时,他望向冷开枢,剑尊也在注视他。

  “若悬天倾白玉碎,岂覆江河不落拓……”他睁开眼,眼中带笑,轻声唱出一句冷开枢未听过的词。

  “若悬天倾白玉碎,何知明月照我心?”

  ……

  海浪前仆后继地撞到潮音阁上,摔得四分五裂,许无涯面朝东海,行古礼,当他弯下腰的那刻,竟然从海中刺出几道冰冷的剑意!

  那几道剑光夹杂在雪白的浪花中,若换了别人,极难发现,不过他们面对的是罗浮山剑修。

  许无涯当即侧身避让,那道剑意便擦着他的面颊斜斜掠过去,砍到他身后的一杆旌旗上,那杆旌旗立即倒入海中。

  东海祭台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无人能打扰宗主祭海,所以众人也看不清他发生了什么。

  只有诸位修士见到了那剑意,玄生上前一步,却被白仲景的声音止住:“大师,我们祭海的规矩,宗主登上祭台的那一刻,无论何人,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打扰!”

  玄生不便打破海祭的规矩,倒是舞修们面面厮觑,踏浪来到祭台附近,她们无法登上祭台,只能见几位蒙面修士跃上祭台,包夹手无寸铁的许无涯。

  “快!去找凌风仙君和剑尊!”

  她话音未落,头顶一道金光掠过。

  那道金色的光芒好似红日出海,霞光万斛,乘着光芒而落的,还有一位剑修。

  或者说剑灵。

  第一百零五章

  白仲景琴声骤乱, 怒拍琴案,对着金色的剑灵,怒意十足地吼道:“谁让他上去的!来人!来人!将他赶下去, 破坏了海祭规矩,是大忌!”

  玄生上前一步:“施主, 据小僧所知, 那是位剑灵,不是凡人,也不是修士,想来不算破坏祭海规矩。”

  “那长老, 还要将他赶下去吗?”

  白仲景欲言又止, 咬着牙, 朝将要冲出去的修士们吼道:“去什么去!没听大师说那金光是剑灵,不是人吗!回来!”

  百姓中传来惊叫声, 白仲景一时诧异, 望过去,见许无涯因为手无寸铁, 一位持刀的刺客从他背后偷袭,眼见就要砍到许无涯背负的涎玉风雷琴上!

  说时迟那时快,许无涯手臂向后弯折,反手从涎玉风雷琴的一端抽出一把长剑!

  刀剑相接, 铿锵作响!

  恰逢浪潮过祭台,惊涛拍岸!

  一道琴声凝成的白练从岸上横来, 重重地打到刺客的脊背上。

  许无涯目露诧异,侧过身, 那刺客便因此落入东海中,他望向琴浪冲来的方向, 白仲景操着伏羲古琴,对他不屑一顾,倒是岸上传来百姓接连的赞赏声。

  “白长老!打得好!”

  “再来!再来!白长老风采依旧!”

  琴剑在手,许无涯便不像初时那般慌张,又有叶长岐与舞修们在祭台外截获大部分刺客,他的对战压力顿时减小。

  刺客眼见行刺不成,纷纷退到祭台边上,许无涯追赶了几步,发现刺客背对东海,屈身以待。

  他还未发言,顿时心感不妙,随即瞳孔一缩!

  一道大浪当头盖来,那浪头好似蛟龙脱钩,怒吼回首,将许无涯打得始料不及,连连退了几步!

  白浪中,刀剑无眼,数把刀刃刺向许无涯的手掌与他背上的涎玉风雷琴。

  还击?

  救琴?

  电光火石间,许无涯转过身,毁琴的刺客没料到他不顾后背受敌,也要护着琴,与他装了满怀,涎玉风雷琴的琴剑当即穿膛而过!

  刺客的一剑剐蹭在许无涯繁琐的祭海礼服上,拉出一道血痕。

  许无涯面不改色。

  只听轻轻地一声噗,叶长岐已将他背后的刺客解决,他远远地抽出金色灵剑,飞溅的血液喷洒在了许无涯的衣摆上。许无涯推开怀中的刺客,抽出长剑,用染血的剑尖挑开刺客的面罩。

  …

  东海截日月,怒鲸怵潮生。

  祭台外剑雨如潮,雪崩似的海潮同与剑雨相扑,叶长岐一个剑招将刺客扫入海中,也察觉到这群人实力平平。

  岸上百姓纷纷喝彩,无数鲜花抛撒,甚至有渔民跃入水中,游到了祭台附近,对着刺客们砸出手中物件。

  叶长岐顺手接了一枚,摊开掌心,居然是一枚浑圆的果子。

  行刺失败,剩下的跃入海中,当即逃走。原本中断的古乐又被箫声接上,开枢星君在催促他们继续进行海祭。

  叶长岐于是大声道:“师弟,你继续祭海!我去追他们!”

  金色的灵力铺在海面上,如同一片晶莹剔透的薄冰往前凝结,海面之下金色的光芒越来越明显,逐渐显出长剑的模样,叶长岐身伴飞着数把金色剑器,在浪潮中奋起直追。

  嗖!嗖!嗖!

  四支水箭从浪潮中射来!

  叶长岐脚尖一点,身体前扑,单掌撑着灵力汇聚成的冰面,手腕使了个巧劲,一个空翻精准避开了水箭,旋身落到将倾剑上!

  他御剑低低飞行在海面,将倾剑的剑锋偶尔划过海水,带起两道倾斜的白浪,远远望去,好似驾驭着海浪冲行。

  叶长岐就这样追出去数海里。

  海域逐渐宽阔,一

  道水柱高高激起,高达数丈,浪花飞溅,蕴藏着骇人的力量。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巨响,犹如万面战鼓擂动,震耳欲聋!

  远处一条白线出现在眼前,随着叶长岐快速逼近,他发现那竟然是一面高约四米的水墙。

  白墙直立在海上,迅速朝着他推来,有万马奔腾之势,锐不可当!

  叶长岐挑了下眉,不再冲着浪潮升起的方向直行,试图破浪追击,而是顺着水墙,在翻卷的浪中横行。

  此刻,他驾驭着浪潮,与滔天巨浪融为一体。

  在海中沉浮的刺客也见到了那道巨浪,仓皇逃窜,叶长岐一转剑身,金光巨剑冲到临近的刺客身边,那人立即抓住剑锋,爬上灵气化作的剑。

  叶长岐道:“面罩取下来!你们是谁派来的!快说,不然把你丟回海里!”

  刺客一把摘下面罩,求他:“我说我说!我们是伍子胥长老派来的!说是要在祭台上取了代理宗主的性命,不然就毁了他的琴!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你待如何?”

  “就砍伤他……啊!”

  那刺客还未说完,一只水箭从背后穿过胸膛,他双目圆睁,口吐白沫,整个人就从灵剑上倒下去,砸在海水中,晕出一团血水,随后被海浪裹挟着,消失在眼前。

  叶长岐猛地抬头,视线捉住射出暗箭的人。

  这些人行事实在太过狠毒,就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

  绝不能放过!

  …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之时,浑圆的落日悬挂在东海天际,将蔚蓝色的汪洋熨烫出璀璨的暖金色,海面波光粼粼。

  巨浪过后,刺客尸体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叶长岐心潮澎湃,战意昂扬,却发现再无敌手,他突发奇想,心中生出一股征服欲,想要征服巨浪!

  于是等着新的浪潮出现,他乘剑而去!

  在广袤无垠的东海中,好似他就是天地之间最潇洒自由的存在。

  乘风破浪,心中顿生无限豪气。

  他在冲浪时,遥遥望见远方悬月升起,因为太过激动,被迎头巨浪拍入海中。

  海面之下相比于海面更加平静,海水呈现出一种渐变之色,一轮清冷的悬月在波浪之间起起伏伏,一触即碎。

  头顶传来跃水声。

  叶长岐早有所料,在水中睁开眼,他自下而上望见冷开枢跳进东海中,朝他游来。

  剑尊出现在此处,想来海祭已经顺利完成,许无涯也无大碍,他便任凭热血流走,化作一腔孤勇。

  叶长岐难以描述那一刻的冲动。

  激战过后,总会有一个人,毫不犹豫地朝他而来。

  他所求的明月,或许从未孤高地悬在空中,从未在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而是,出乎世人意料,落进他的眼眸中,照怜到他身上,哪怕天倾地陷,也会来到他的身侧。

  冷开枢已经游到他身边,抓住了叶长岐的手腕,叶长岐却忍不住在海中笑起来,一连串细碎的气泡升起,他想起在星宿川被冷开枢强吻,于是伸手攥住剑尊的衣领,主动贴过去。

  他们在海中接吻。

  他捧着剑尊的脸,虔诚地亲吻对方。

  在遥远的东海中,被世人所不容的伦理道德轻易化作了泡沫,两人的衣襟纠缠,长发也随着海波缠绕在一处。

  他们浮出水面时还在拥吻。

  冷开枢脸上满是水痕,衣襟凌乱,只是抱着他,纵容地问:“冷静了吗?”

  叶长岐面颊上淌着水,胸腔中燃烧着一团火,是战后未平息的热血,连带着烧到了剑尊身上,他与剑尊五指相扣,凑过去用鼻尖蹭了蹭对方,就算泡在水里,还忍不住身体贴着对方。

  “冷开枢啊,冷开枢,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冷开枢知晓他无事,也放松许多,闻言失笑:“那为师,多谢长岐喜爱。”

  叶长岐瞧着他那张清冷的脸,情不自禁说出狂浪的话语,并且面不改色,俨然一副将登徒浪子行径贯彻到底的模样:“师尊,既然弟子这般喜爱你,难道你不该疼疼我吗?”

  “你想为师怎么疼你?”

  叶长岐知晓他的师尊在明知故问,却还是顺势落入他的陷阱中:“师尊,下次双修,我想看着你的脸。”

  看着他的师尊,原本眉目间压抑着情|欲,好似被岩石困在逼仄黑暗的洞穴中,出入无门,只能由他亲手拆除凝固住他的硬石大门。

  他想让冷开枢摆脱束缚,成为凡人,眉目淌汗,因为爱与欲而痛苦、疯狂、欢愉,又或者露出舒坦的神情,哪怕是狂乱的、动情的。

  古怪的掌控欲会在剑尊身上得到疏解。

  他想要冷开枢。

  他要自己的师尊只为他一人露出那些神情。

  …

  两人回到东海边时已是深夜,明月当空,海边滩涂沙如白雪,两人拉扯着走了几步,便倒在沙滩上,叶长岐骑在他师尊身上,同对方接吻。

  冷开枢原本用净身术蒸干两人的衣物,可这一倒,衣物上又沾了不少沙砾,海浪卷来,又将两人衣物沾湿。

  他扶着弟子腰,只默许对方的动作。

  …

  “师尊,那些刺客说是伍子胥长老派来刺杀无涯的。”叶长岐坐起身,“我只是疑惑,无涯只是代理宗主,何至于有这般仇恨?”

  冷开枢正在给他束发,闻言答复:“许莺娘当年被云顶仙宫修士带回宗,无涯也其中,伍子胥长老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可谢青川却是他门下修士。”

  “所以,师尊猜测,当年许莺娘被突然找回宗门,与这位伍子胥长老脱不了干系?”

  “不光如此,你可还记得,许无涯曾说,夜见城当年离开,是因宗门要求,要前往东海寻找宝物。”

  叫云顶仙宫老宗主趋之若鹜的宝物是什么?他们找到了吗?

  一个个疑团压在叶长岐心头。

  他站起身,拍掉身上沙砾,却意外发现潮水退得极低,原本能扑到两人衣物的海水一下子退了数十米远,好似突然被抽走了。

  “回去问许无涯吧。他说不定问出了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许无涯没在云顶仙宫, 两人询问了孙凌风,凌风仙君神色倦怠,想来今日海祭叫她操了不少心:“海祭结束后, 他便带着琴独自去了湖中岛。”

  叶长岐点头:“仙君,可查出今日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孙凌风揉着太阳穴:“不外乎是那三位长老, 除了他们, 我想不出还有谁会特意针对代理宗主。”

  “所见略同。”叶长岐见她实在困倦,便不再打扰她,“仙君,你先休息, 我与师尊自己去湖中岛寻无涯即可。”

  孙凌风摆了摆手, 又想起什么:“你们见了他, 记得跟他说,海祭行刺几乎隔几年便会发生, 叫他别往心里去。今年的海祭大典已经算是圆满完成了。”

  “海祭行刺经常发生?”叶长岐止住了往外走的步伐, “难道夜见城修士海祭时常常遭遇行刺?”

  孙凌风回答:“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徐州海祭每年都有行刺的人, 就连海祭也不落下,所以不光夜见城习惯了,云顶城中百姓也都司空见惯,甚至敢跳下海用果子砸刺客。”

  “可追查到是谁指使的?”

  孙凌风眸中凝聚着暗光:“大部分是伍子胥派去的, 但因为都是一些实力平平的修士,翻不出什么水花, 云顶仙宫的其余几位长老便含糊而过,屡次找借口应付过去。至于主持海祭的夜见城, 好歹是一介乐修,倒不至于被区区刺客所伤, 为了不和伍子胥撕破脸皮,他也只是处置了刺客,未动伍子胥。”

  叶长岐抛出疑惑:“这不合理,一个想行刺自己的人,为何不动他?”

  冷开枢适时道:“估计是因为伍子胥手中掌握着夜见城忌惮的东西。”

  忌惮的东西?

  比如,那件从东海寻回来的宝物。

  孙凌风顿了顿:“不过他受伤过一次,那次比较

  严重,好在很快痊愈了,几位长老也将那批刺客全部剿灭。伍子胥倒没有出事,估计那次不是他派去的人。夜见城原本便郁郁寡欢,所以常人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同。后来几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宫中人人忌讳,便更没人提起那次受伤的事。”

  “仙君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孙凌风神秘一笑:“自古舞乐不分家,云顶仙宫的乐修少说有三层修士的道侣出自我蓬莱仙阁,道侣之间,又有什么秘密呢?”

  ……

  他们在湖心岛找到了许无涯。

  “这里原本种满了优钵华罗,”许无涯手抚墓碑,“大师兄,你知道吗,优钵华罗化为白烟的那一刻,夜见城抱着琴,靠在她的墓前,像是睡着了。”

  那是个雨天,雨丝如绸,穿过竹海时,发出轻缓的沙沙声。

  许无涯正在云顶仙宫练琴,一只金红色的蝴蝶落到了琴弦边,蝶羽鼓动,在涎玉风雷琴上留下金色的粉末。

  许无涯停了琴,想伸手驱走蝴蝶,当他的手指伸过去,那只金红色的纸蝶跃到了他的指尖,在转眼间,化为了一小簇火焰。

  没有温度,不会灼伤人。

  这是凤凰火。

  下一刻,风雷琴的琴弦徒然崩断!

  许无涯换了新琴弦,但坐立不安,正巧孙凌风前来传信,他便捎着口信去见夜见城。

  对方不在湖中岛的凉亭,许无涯撑着船来到许莺娘沉眠的小岛,却发现初见时冰天雪地消失无踪,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岛上云雾缭绕——那些珍贵的优钵华罗先是化成冰水,随后蒸腾为一片白烟。

  “优钵华罗全凭夜见城的灵力养着,所以他一直灵力不足。”

  叶长岐回忆起在云台玲珑初见夜见城,那时他也疑惑夜见城为何不奏乐,冷开枢却道“夜见城修为甚少,似乎不是修行的料”,原来从那时开始,夜见城便已经用灵力供养着这些仙草。

  夜见城抱着一盏古琴,靠在许莺娘的墓前,闭着眼,嘴角上扬,似在沉眠。

  手中的纸伞落到地上,许无涯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身,轻轻地唤了对方一声:“爹?”

  无人回应。

  从见到那些优钵华罗消失开始,许无涯便心如死灰,他只是不敢置信,相认不久的人就这样黯然离开。

  他就像是睡着了,嘴角含笑。

  或许正如他与妻书中所言,能与许莺娘黄泉下相见,算是夜见城翘首以盼的幸事。所以他倚靠着墓碑,如同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令他安心又期盼的归处。

  魂归故里。

  许无涯道:“他走的时候太安静了。”

  大张旗鼓宣告离开的人从来不会真正地离开,真正的离开,一直是悄无声息的。好比某一天,你突然发现,昨天还在同自己说笑的人,今日便没了。

  许无涯不再伤感,主动同叶长岐说:“大师兄,今日那些刺客,是伍子胥长老门下的人。”

  叶长岐道:“之前针对你的谢青川也是伍子胥长老门下的乐修。”

  许无涯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伍子胥,而是取出涎玉风雷琴,那盏琴剑上竟然有一处刀痕,琴身受损,琴弦崩裂,许无涯询问了礼官,如何修补琴身,对方回答只有前任宗主夜见城知晓该琴的斫琴师是谁。

  “还有一事,在祭台上时,我一时不察,被刺客砍到了琴身。”

  叶长岐仔细观察了那道裂口,松了一口气:“师弟,我虽然不知道斫琴师是谁,可却听过另一个传闻。是来自南桥居士的,他曾前往大孤山秘境寻找吴山神木,只为了修补夜见城的涎玉风雷琴。”

  “这盏琴,琴身是由梧桐木制成,而我们刚好从秘境中带回来一位梧桐树妖,名为吴桐,栖山师弟将自己的全部妖力赐予了他,或许吴桐能修补琴剑。”

  三人合计后,由剑尊传音吴栖山。

  谁料凤凰告诉他们:“他已经在前往徐州的路上,估计再过几日便抵达。”

  许无涯十分诧异,隔着移山填海阵问他:“栖山师兄,师尊与大师兄今日才抵达徐州,而梁州罗浮山距离徐州云顶仙宫近两千里路,他竟然过来得这般快?”

  再追问时,吴栖山已经有些不耐:“等他到了你们便知晓了。”

  既然琴中剑有了着落,叶长岐便提起出海寻归墟一事。

  许无涯思考了一阵,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东海图志,查阅了出海事宜:“东海之上有浮丘、蜃楼,从徐州云顶城出发,航行大约一百海里,海上大雾弥漫,听渔民说,那大雾如同一道结界阻拦众人前行。若你们要去东海寻找传说中的归墟,肯定需要越过那道结界……”

  “按照习俗,祭海之后不得出海,而今年祭海延迟了一月,燕似虞他们更无法出海,我也没听到什么风声,估计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办法能够穿过结界……”

  他话音未落,几人听见一声嘹亮的鸣叫,与徐州常有的海鸟叫声迥然不同,这声音带着充盈的妖力,似乎从海域上传来,声音中蕴藏着一股凄凉之意。

  叶长岐扬起头,望向东海方向。

  墨色夜空中,一只浑身散发着清蓝光的鸟兽展翅盘旋,白色的鸟喙衔着一根树枝,在海天之间,来去自如。

  这是妖族神鸟精卫!

  精卫飞到叶长岐等人所在湖中岛,松开鸟喙,口中的树枝笔直坠落,在快要落地时,树枝化作了人形。

  飘逸的长发,颈项上的梧桐木佛珠润泽,吴桐换了一身九州修士常穿的广袖长袍,那头墨绿色的卷发也用妖力化成了深色,看上去几近墨色,他学着九州修士作揖行礼,掩藏在长袖下的梧桐木佛珠便显露出来,衬得他手腕雪白。

  徐州近海,吴桐整个人容光焕发,逢人便笑,等简单寒暄过,同叶长岐解释道:“其实,开枢星君与饮风明君离开一柱香后,天宫院送来一个传音司南。司南上说云生星君夜观星象,推测出徐州有变,点名要我前往云顶仙宫。凤凰儿原本不准我离开,但我认为长岐救了凤凰儿性命,如今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所以同妖族群妖一道前来驰援。”

  良云生曾说,九州之下,隐隐生变,他虽不知晓是何变故,却一定会协助叶长岐等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既然开了口,就一定会做到,这是罗浮山教会他的,哪怕在离开罗浮山宗后,成为天宫院的星官,也从未忘记誓言。

  叶长岐感动之余,也因此生起一股信心。仿佛前路漫漫,终会有拨云见日那刻。

  许无涯便将涎玉风雷琴交给他,吴桐小心翼翼地接过琴,立即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从琴身上传来,迎着众人目光,有些害羞地点头:“不出三日,我就能修……”

  可他的声音淹没在雷鸣般的巨响中,犹如万头雄狮惊吼,精卫从高空俯冲而下,化作人形,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女子一把攥住吴桐的手腕:“殿下!快随我离开!”

  吴桐隐隐不安:“发生什么事了?”

  几位剑修已经拔剑出鞘,乘风而起。

  低沉而宏大的声音回荡在云顶城上空,云顶仙宫率先点亮明灯,一声钟鸣响彻天地,紧接着云顶城千家万户从睡梦中醒来,百姓们点上灯,推门而出。

  他们面朝东海。

  只见黑夜笼罩下,一堵高愈百米的黑墙迅速推移了过来!仿佛万马奔腾,大地颤抖,倾涛泻浪!

  竟然,是海啸!

  第一百零七章

  百姓们衣冠不整, 有的穿着寑衣,有的裹着被子,他们捂住乱糟糟的头, 揉着双眼不可置信地仰望那堵逐渐逼近的黑墙,有孩童啼哭起来, 城中鸡鸣狗吠, 躁动不安,四处响起惊惶的尖叫,他们朝着海啸反方向仓皇逃跑。

  那巨响如同野兽发出骇人咆哮!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云顶城边升起了一道乳白色的光芒, 表面流淌着金色的经文, 似是一道屏障笼罩

  着整座云顶城!

  那道巨浪重重地打在云顶城结界上——

  空中传来碎裂的声音, 云顶城剧烈震颤,房屋晃动, 百姓们来不及庆幸结界阻挡了灾难, 又见从云顶仙宫方向,掠出数百道流星, 分散在云顶城中。

  是云顶仙宫的修士前来疏散百姓!

  叶长岐几人也与孙凌风汇合。

  温闲舟神色焦急,一把攥住许无涯,没有责怪他不在宫中,只大声道:“代理宗主!眼下怎么办!”

  “疏散工作由您与白仲景长老负责, 宫中修士组织百姓有序撤离云顶城,”许无涯大脑飞速运转, 挑选着疏散地点,“长老!云顶城附近, 哪里地势较高?”

  竟然是叶长岐回答的他:“石阴山,去石阴山。”

  许无涯当机立断:“闲舟长老, 请将百姓疏散到石阴山附近!”

  又是一声哗啦巨响,众人抬头寻找声源,却发现方才阻拦的海浪被结界挡下后,新的一道浪已经涌来,那浪中裹挟着十来条画舫与渔船,像是被人从海面砸向云顶城结界。船只撞到结界上,瞬间四分五裂,碎木板插在结界上,乳白的结界荡出一波纹,上面的经文闪烁。

  “告诉百姓不要收拾财物,直接走!快去!”许无涯催促温闲舟,“一定要将城中百姓安全地撤出去!”

  白仲景就算再看许无涯不顺眼,眼下也不会与他对着干:“宗主!伍子胥长老掌管着云顶城结界,您记得派人去保护着他!”

  说完,他便朝着身侧慌张的人群大喊:“云顶城男女老少赶紧随我去石阴山!”

  “师尊,大师兄你们呢?”许无涯问。

  “我与师尊去加固结界!”叶长岐快速答道,“尽量为你们撤离拖延时间!”

  许无涯点头,点了几位修士:“伍子胥长老在哪?”

  现在不是清算恩怨的时候,伍子胥竟然掌管云顶城结界,那肯定优先保护他。

  “回宗主!长老还在云顶仙宫!”

  “快看!那是什么!”有修士大喊!

  四周传来尖叫,只见云顶城结界的另一面,不知何时凝聚出黑云,黑压压的一片,当一团黑雾靠近结界时,众人瞧出那是一个面容丑陋的冤魂。

  是从大孤山秘境逃出来的冤魂!

  冤魂根本不知面前结界的威力,迎头撞上云顶城结界,随后被反弹出数米远,在它被弹飞后,无数冤魂如同黑潮一般涌上来,填补上空缺,撞向结界!

  许无涯怒吼:“别管了!快去保护伍子胥!”

  叶长岐已经同冷开枢来到云顶城边,眼前一片昏暗,他原本想召出灵剑照亮夜空,却被冷开枢制止:“还不知结界会持续多久,现在不宜耗费过多灵力。”

  冷开枢便施展了一个小型的急如星火,将城墙附近照亮,两人看见透明的结界,而底下的海水高度暴涨,已经漫过一半城墙,若是结界碎裂,巨浪将吞没整座云顶城。

  冷开枢知晓事态严峻:“你去找许无涯,为师留下。”

  说完他便不再等候叶长岐答复,脚下阵法铺开,阵法上星宿罗列,灵力汇聚向云顶城结界,一个个星宿也移到了结界上。

  “阿弥陀佛!”

  与此同时,玄生与诸位佛修也来到云顶城边,诸位佛修立即盘膝坐下,双掌合十,念诵佛经,他们的身体被一层金光笼罩,一尊慈悲大佛凝聚在诸位佛修头顶。大佛每念诵出一段佛经,口中就飘出一段如有实体的经文,汇到结界上。

  叶长岐匆匆飞向云顶仙宫,正巧追赶上许无涯。

  “无涯!”

  “大师兄,师尊呢!”许无涯问。

  “师尊与玄生大师留下加固结界了,他命我前来帮你!”

  一行人火急火燎回到云顶仙宫,云顶仙宫四面环水,水中混浊,地面湿滑,因为宗内修士倾巢而出去保护百姓,所以宫门前没有看守的修士。此时大门一半已经倒塌,似乎被人狠狠撞开。

  有修士惊讶道:“我们出来前宫中无事!”

  叶长岐与许无涯心知不妙,率先冲进宫中,见四周仍旧点着灵石宫灯,可却又空无一人,再往里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伍子胥长老的宫中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鲜血染红了地砖,海水揉在鲜血中,碎裂的乐器散落一地,往日光鲜亮丽的名器此时好似破烂一般无人问津。

  “参宿!”

  参宿拎着天琴站在一侧宫殿中,脚边躺着一个人。

  伍子胥长老趴在地上,叶长岐看不见他的脸,却见参宿蹲下身,从他掌中抠出一个印章样的东西,借着宫灯瞥见了那件物品的模样。

  许无涯瞳孔一缩:“镇海印!”

  叶长岐伸手一抹悬清法器,从里面取出沧海越龙庭,抛给许无涯,自己提着剑闪身到了参宿身后。他的速度太过惊人,空中只留下一抹金色虚影,叶长岐高举长剑,一剑劈向参宿的后脑,只听咚的一声响,参宿反手举起御兽天琴接下将倾剑。

  他手腕一用力,天琴琴身被劈出一处缺口,参宿疑惑地嗯了一声,拨动琴弦,音浪将叶长岐逼退两步,他自己也退后几步,顺势回到阴影处。

  叶长岐才发现角落站了一个人!

  那人戴着斗篷,从他们进入宫中便悄无声息地隐藏在阴影中,众人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有参宿在那人身侧做对比,叶长岐才发现那位带斗篷的陌生人身量不高,大约只到参宿胸膛高度。

  对方用一种冷酷、古怪的声音催促参宿:“拿到了,走吧。”

  参宿的手臂按在对方肩上,两人身后的宫殿突然爆开,他们没有停留,直接抽身离开。

  叶长岐追过去,见两人跃入云顶仙宫外的湖水中。他想也没想,不顾许无涯的阻拦,纵身跳进湖中,湖水极其寒冷,叶长岐以为自己跌进了冰湖中,目光所及一片混浊,不知名的木材碎片漂浮在四周,他往下潜游了一段距离,将倾剑亮起光芒。

  叶长岐在湖水中持起剑,一群游鱼猛地迎头撞向他,他看见水底云顶城的乳白色的结界破了一个大洞,大量冤魂从结界碎裂处挤进来,在湖水中肆意逃窜,如同游蛇一般环绕在他四周,组成一个牢笼。

  在湖水中,密密麻麻的气泡浮出,冤魂朝他伸出枯枝一样的爪子,试图抓住他的手腕,叶长岐口中含着气,冷静地削断了对方的手爪。

  此时,他听见凄惨无比的哭喊,像是怨恨、诅咒、怒骂,就从包围他的冤魂身上传来,它们就算被剑气削成碎片,也要袭击叶长岐,将他的衣物抓挠成片。

  湖面上亮起一道强光。

  乐修奏响了安魂曲《引众生》,音浪翻涌,带着强悍的安魂之力,驱赶开叶长岐身边的冤魂。冤魂们惊声尖叫起来,抓挠着自己不存在的面孔,飞速从叶长岐身侧逃窜开,叶长岐得以脱身,浮出水面,许无涯将他拉起来。

  叶长岐抹掉面上水:“湖底结界破碎,参宿他们逃了。”

  “宗主!伍子胥长老不行了!”

  两人回到云顶仙宫,许无涯将伍子胥翻过身,伍子胥面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额心穿过整张脸,直达他的左脸,伍子胥唇皮干裂,鲜血从口中渗透出来,他抬起一只手,用含糊不清的喑哑声音喊:“宗……宗主。”

  许无涯一把握住他的枯瘦的手掌,将灵力递给他,伍子胥一双混浊的眼睛终于明亮了些许,缓慢地转了转,移到许无涯身上,他啊了一声,似乎才认出宗主已经不再是夜见城,现在的宗主是罗浮山许无涯,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地咳嗽,有些失落:“啊,是你啊……”

  “你很像你爹……宗主……镇海印,被他们抢走了。”伍子胥气喘吁吁地说,“镇海印,护卫着云顶城……当年,您父亲出海,带回来……是出海的……”

  他话音未落,众人已经听到外面滔天的尖叫、浪潮似是万马齐喑,有修士冲进来:“报——宗主!结界碎了!”

  镇海印被抢走,云顶城中结界随之消散,叶长岐第一时间想到城中百姓,抓住慌乱的修士,焦急问他:“百姓呢?撤走了多少了!”

  “大约八层!”

  许无涯十分头痛:“剩下的人为何没走!”

  “宗主!我们也尽可能劝了!可他们都是一群老少,走不动啊!”修士欲哭无泪,“白仲景长老差点和他们吵起来!但要疏散更多人,只得留了一批修士护着他们!现在结界碎裂,海水从破损处灌进来了!已经漫过了防洪堤!若是结界全部碎裂,下一次大浪就挡不住了!”

  叶长

  岐追问:“防洪堤在云顶城墙附近,你从那面来,可有见到维持结界的开枢星君与雨花寺佛修!”

  修士摇头:“没有!”

  许无涯命修士们将伍子胥长老抬起来:“将长老送到石阴山去!去找凌风仙君,她手里还有一株优钵华罗仙草!”他又往伍子胥的掌中送了一部分灵力,抬头问:“你们谁来给他输送灵力!”

  有一位修士主动应下,代替许无涯给伍子胥沿途输送灵力。叶长岐则与许无涯去寻找滞留在城中的百姓。

  因为结界碎裂,原先堆积在城外的冤魂已经蜂拥而至,盘旋在云顶城空中,冤魂潮中时不时掠过一两只体型庞大的鸠鸟,冤魂冲撞着城中房屋,一时间耳畔全是房屋轰然倒塌声;鸠鸟占据着地势较高的亭台,逐渐围聚在镇海古塔顶,远远望去,仿佛一团黑云压在镇海古塔上方。镇海古塔的风铃在风中狂响,又急又乱。

  云顶城中的河流如同沸腾的水一般,数百艘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与渔船被洪流推攘着,挤到了岸上,船只相撞,船与房屋碰撞。

  到处都是爆裂声,夹杂着几声乐修乐器的声音。

  他们乘着剑在云顶城搜寻剩下的百姓,在暗夜中,一团亮光吸引了叶长岐视线,他转了方向,快速接近那团光亮,离得近了,发现竟然是白日里跳八佾舞的那群舞修,亮光是从她们手中的披帛散发出来的。

  这些淡蓝色的披帛环在舞修们周围,首尾相连,纵横交错,组成一张网,舞修们或持双剑,或用水袖击退冤魂。在她们中央,十来个幼童正抱着对方,小声抽泣着。

  有舞修认出了他:“饮风明君!”

  叶长岐当即落到临近的房顶,横握长剑,砍杀了冤鬼,掌心凝聚着金色的灵力,拂过剑身,默念剑招,随后笔直地插入房梁,剑逐风雷的数十道丝长雷霆从房顶顺势而下,在海面交织出金色的电网,随后流窜到舞修与孩童四周,徒然爆炸,连接天地,形成白色电网般的牢笼。

  叶长岐一把抱起一个孩童,朝他们大喊:“别留在这里,快离开!结界坚持不住了!”

  他原本想取出仙阁蓬壶化作行舟,可身侧一座画舫被洪流冲过,撞到了房屋上,叶长岐只得放弃,蹲到孩童面前:“快上来!”

  他背着一个,手臂上抱着一个,许无涯同样抱了两个,龙庭剑涨大,一时间载了四位孩童,两两相抱,大孩子护着年岁稍微小一些的。每位舞修怀里都抱着孩子,就算这样,阵法中还滞留下两个年岁稍长的孩子,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

  两位少年也知晓他们没法离开,鼓起勇气对叶长岐喊:“哥、哥哥别管我们了,你们把弟弟妹妹们带走吧!”

  叶长岐怎么可能放心将两位少年留在原地,转头对众人说:“我留下!你们将小孩送到石阴山!”

  许无涯无法,只得匆匆留下一句:“大师兄你自己小心!”

  他与舞修们带着孩子消失在夜色中。

  四个孩子在阵中瑟瑟发抖,叶长岐抱住最小的那位,低声轻哄:“别怕,别怕,哥哥陪着你们。”

  刚才劝他离开的少年眼眶湿红,拉着他的衣角,难过地道歉:“哥哥,对不起。”

  叶长岐摸了摸他的发顶:“不用道歉。”

  少年止不住泪水,一面揉着眼睛,一面低声说:“我们害你留下……”

  因为他的哭声,影响了叶长岐怀里的幼童,叶长岐无奈:“没有的事,是我自愿留下的。你们做得很好,可以同哥哥说一下,你们为何没有撤离吗?”

  少年抽了抽鼻子:“我们都是乞丐……平日里住在渔船上……海浪来的时候,我们刚从海边跑回城中,便发现城里已经没人了,我们想跑,但海水漫过了防洪堤……”

  海啸一旦来临,只要见到了便是无路可逃了,好在他们遇上了正挨家挨户搜寻百姓的舞修们。

  “舞修姐姐们救了我们。但是结界破了,好多黑黑的怪物,姐姐们只能将我们聚集起来,她们在外面击退那怪物。”

  他虽然害怕,可还是努力将前因后果阐述清楚,叶长岐一面鼓励他,一面悄悄分了一丝灵力给他,少年的疲倦感与恐惧感顿时消减许多,睁大眼睛注视他:“神仙哥哥,我们会死吗?”

  叶长岐见他面色好了许多,依次分了三丝灵力给其余三位孩童,好在凡人不需要很多灵力,这微薄的一丝灵力便足以叫他们心安,叶长岐的声音带上坚定的力量:“不会的。你信我。会有人来接我们。”

  突然,碰的一声巨响!

  镇海古塔被一个庞然大物击穿!

  那九层高塔在巨浪中摇摇欲坠,宝顶被鸠鸟踩踏,梁柱被无数冤魂啃食,朝着云顶城这方斜斜地倾塌下来,在一个大浪之后,化为了废墟。

  叶长岐捂住怀中幼童的眼睛。

  脑海中却是快速运转起来,仿佛拨开了层层浓雾,窥见秘密的冰山一角——他想起夜见城出海寻找的宝物,或许正是镇海印。镇海印在后来不知为何交给了伍子胥保管,与此同时,因为镇海印云顶仙宫常常遭受行刺,一波人来自伍子胥,另一波人其实来自东海。

  夜见城与伍子胥达成了某种契约,营造出一种云顶仙宫长老与宗主不合的假象,东海来客便会先入为主以为夜见城与伍子胥不和,肯定没有交出镇海印,只能行刺夜见城,这样镇海印便能安全地保存在伍子胥手中。

  又是一道巨浪,叶长岐加固了阵法。

  下一刻,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声音从房屋下面传来,他将幼童递到少年怀中,拔出剑,缓步走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对着少年竖起手指,做出一个嘘声的动作,少年们立即捂住孩童的嘴巴,自己也咬紧下唇不发出声音,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叶长岐全身灵力已经运转到了极致,就汇聚在将倾剑上,他做好了刺剑准备,只待底下的东西突破阵法——

  瓦片被顶开——

  却是一片柔嫩的绿叶探了出来,刺出去的剑当即偏转,刺穿到了瓦片上,捅出了一个窟窿。

  叶长岐松了口气:“吴桐,你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了。”

  那株嫩叶随风摇晃了一下,叶长岐往后退了一步,梧桐的枝干逐渐粗大,顶破房屋顶钻了出来,枝干很快就有水桶粗细,绿叶繁密,在风浪中岿然不动,几人头顶传来精卫凄然的叫声。

  精卫锋利的爪子在鸠鸟背上拉出血痕,一爪抓在鸠鸟宽阔的翅膀上,随后大力地往外一扯,顿时将鸠鸟扯得翅膀断裂,嚎叫着化作黑烟!

  精卫飞落到梧桐树枝干上,口吐人言:“吴桐殿下叫我来帮你们,饮风明君,将孩子交给我吧,我会带他们去石阴山!”

  少年们一面惊奇鸟儿也会说话,一面礼貌地朝她点头,在叶长岐的帮助下爬上精卫的背部,骑在巨鸟背上乘风而起,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叶长岐站起身,撤了阵法,才发现附近房顶都生出了一株粗大的梧桐树,盘根错节,固定着这些脆弱的房屋。吴桐已

  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是处的刚化形小妖了。

  “吴桐,你可知开枢星君在哪?”

  梧桐木朝着云顶城的另一面生长出枝桠,虽然知晓吴桐的本体可能不在此处,叶长岐还是转头对他说了一句多谢,随后朝着他指引的方向而去。

  他越过星罗棋布的房屋,从河道上方横穿而过,终于瞧见一处有经文闪烁的院子。叶长岐落下去,冷开枢似有所感,转过身,朝他伸出了手。

  叶长岐十分惊喜:“师尊!”

  冷开枢接住了他:“伍子胥长老可安全转移了?”

  “我们碰见了参宿,和那个神秘人,参宿将他的镇海印抢走了,”叶长岐将自己的猜想快速转述了一遍,又问他:“师尊,你不是在加固结界吗,怎么到这来了。”

  冷开枢侧过身,将他往里带:“云顶城河道四通八达,云顶仙宫前环绕的那条河最后会通过云顶城墙边的那条河道汇入东海——没错,就是移山填海阵落地看见的那条河道——参宿顺着河道离开时,撞见了我与玄生,于是匆匆交手,他身边的那个人似乎很着急,只想着离开,所以参宿打伤了玄生,带着神秘人从海中离开了。”

  冷开枢为了救玄生,只得暂时换了地方维持结界。

  叶长岐推开门,院中空间大了许多,明亮的经文照亮了广场,一时间数百人堆积在院中,有腿脚受伤的病患,也有年迈的老人,尚在哺乳期的妇女怀中抱着婴儿,这些都是没有及时撤离的云顶城中百姓。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瞧见几排被挪开的乐器架。

  有乐修前来禀报:“剑尊!城中还未撤离的百姓都聚集在灵泉制琴中了,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一人!”

  一千余人,他们扛得过今晚的海啸吗?

  冷开枢显得十分冷静:“玄生大师,伤势如何?”

  “凌风仙君将优钵华罗仙草给大师服用了,大师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

  叶长岐一惊,没想到孙凌风在灵泉制琴中,还把优钵华罗给了玄生服用,那被送往石阴山的伍子胥长老怎么办?

  “师尊!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以为凌风仙君随百姓撤到了石阴山,所以将伍子胥长老送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现在谁还有仙草?能维持伍子胥长老的性命!”叶长岐说, “对了司空朔!师尊,能不能再召请一次司空朔星官!”

  “九野星宿对应九州,除了冀州天宫院与大孤山, 在其余各州星官并不会每时每刻都受召请,在徐州召请司空朔, 他不会来。”

  “那徐州的星官是谁!他们会来吗?”

  冷开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碎裂的结界外阴云密布,估计不久就会受海啸的影响下起暴雨:“为师与徐州的星官不熟悉,况且今日无星夜,群星难以垂象。”

  “咳咳……”

  拥挤的人群让出一条道路, 玄生被佛修搀扶着走来, 有不少老人伸出枯枝样的手拽着玄生的僧袍, 茫然失措。

  “大师!我们怎么办啊!”

  玄生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 却还是屈下身, 耐心地握住老人家的手:“老人家,放心, 雨花寺诸位僧人会与大家同舟共济,共渡难关。”有僧人用陶钵盛来一碗清水,玄生将水捧到老人掌心,“老人家, 先喝点水吧。”

  佛子无疑具有安抚人心的能力,那老人家当即抹了一把泪, 颤巍巍地接过陶钵,却先分给了周围的病患, 每人只喝一小口,又传给下一位, 最后才传回老人家手里,陶钵中的清水所剩无几,老人家咽了口唾沫,弯下身,招呼一位抱着婴孩的妇女,满脸堆笑:“喝,喝吧,给孩子沾沾唇皮也好。”

  玄生又交代其余僧人分发清水,自己来到剑尊与叶长岐面前:“剑尊,饮风明君,小僧已听见你们说的话,”他从怀中取出日照雪青宝瓶,“这瓶中还有一些巴楚河净水,虽然医治不了伍子胥长老,可也能缓解他的伤势。”

  日照雪青瓶中插着三枚孔雀翎,叶长岐匆匆道谢,接过宝瓶,开了移山填海阵去往石阴山。

  刚落地,耳畔全是杂乱无章的声响,呜咽、叫喊、奔跑……石阴山各处点着火把,一张张惊惧的面孔注视着他,叶长岐扫过人群,声音带着灵力,大声问:“谁知道云顶仙宫宗主在哪!”

  无人回应,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叶长岐拔剑出鞘,在众目睽睽下御剑而起,在空中四处搜寻许无涯与伍子胥:“许无涯!师弟!”

  他穿过人海,匆匆来到石阴山最高的山巅。石阴山下的潮波破裂汹涌,巨大的水花跌落在崖壁上,发出天崩地裂的响声。

  叶长岐猛地愣住,脚下将倾剑长鸣不止,似是哀鸣,又如同雷霆回响。

  二十四年前,他曾在石阴山自刎。

  他脱口而出的地方,没想到正是这里!

  可叶长岐来不及感伤,只见到一群修士围聚在石阴山颠,许无涯俨然在其中!这时,云顶城方向闪烁起一道强光,这道光芒太过刺眼,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偏过头,闭上眼,没来得闭上双目的人则是两眼白光浮现,短暂失明。

  “结界碎了!”有乐修忍着剧痛大喊道。

  叶长岐摇晃了一下脑袋,转过头,见那宝盖一般的乳白结界寸寸开裂,蛛网般的裂痕一直延伸到结界顶部,徘徊在高空的冤魂终于撞碎了薄壳般的结界,猖狂地涌入云顶城中。而东海上,一面如同黑壁般的巨浪再一次袭来。

  他想起灵泉制琴中的千余人,还有师尊、凌风仙君、玄生大师,诸位佛修、乐修……

  那道黑浪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将云顶城整个吞噬,在潮声过后,石阴山中弥漫着痛苦的哭声,好似浓云笼罩在山头上,挥不去、赶不走,死亡与家破的双重痛苦折磨着他们,不少人崩溃地叫喊起来。

  叶长岐定住心神,告诉自己师尊肯定没事,他一手捏着将倾剑,一手捧着日照雪青瓶快步挤入人群:“无涯!我将玄生的宝瓶带来了!快!”

  挤开人群后,他见伍子胥长老的担架平放在地上,许无涯跪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输送灵力,可伍子胥面上的鲜血已经干涸,面色发灰,近乎死相。

  叶长岐摘掉三枚孔雀翎,扶起伍子胥长老的,将瓶中的巴楚河清水灌入他的口中,散发着琼花气息的水液顺着伍子胥嘴角滑落,只打湿了他开裂的唇皮。

  伍子胥咳嗽起来,血丝混在清水中流淌。

  “明……明君,谢谢……”他睁开眼,眼珠转动,在四周寻找什么,终于见到了还在给他输送灵力的许无涯,发出一道虚弱地呻|吟,“宗主……”

  “镇海印,老夫没能保护好镇海印。云顶城……”他想看云顶城,可诸位乐修立即用身体组成一道墙,挡住他的视线,伍子胥剧烈咳嗽起来,拉着嗓子,挥手,“滚开!滚!我的云顶城!”

  诸位修士不敢碰重伤的长老,纷纷避让,许无涯垂下头,沉声命令:“都让开吧。”

  修士们对视一眼,不情愿地让开,被海啸摧毁的云顶城出现在伍子胥眼前,他混浊的双眼倒映着那些浓黑的冤魂与鸠鸟,脸颊边流淌着泪,伍子胥身体一歪,侧瘫在担架上,手掌拍在泥土上,痛心疾首。

  “云顶城……宗主的云顶城啊……全毁了!”伍子胥痛哭,“宗主……老夫对不起你!咳咳!”

  他又剧烈咳嗽起来,甚至吐出一口鲜血,这口瘀血喷出后,伍子胥似乎精神了许多,拉过许无涯,眼中闪过仇恨的光芒:“那个驯兽师、驯兽师!宗主!你一定要代老夫杀了他!”

  “他抢走了镇海印,镇海印庇佑着云顶城,那结界,”他手臂摇摇晃晃地举起来,指着逐渐碎裂,如同粉末而落的云顶城结界,“那结界!你是爹耗费了无数心血研制出来的!只为了保护云顶城!保护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

  他又揪住许无涯的衣领,狠狠地拉过现任宗主,面上的伤痕狰狞:

  “他杀了宗主!他杀了夜见城!他们杀了你爹!”

  许无涯大脑昏涨,扣住他的手腕,瞪大了眼,焦急追问:“你说什么!长老!我爹不是病死的吗?怎么?怎么会是参宿杀的!”

  伍子胥长老的生命里极速衰减,张大嘴巴,眼睛难以聚焦,手臂失去力量,五指从许无涯衣领上逐渐松开,眼见着是回光返照,气虚将尽!

  叶长岐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掌上金色的灵力浮现,却没有给他输送灵力——现在给伍子胥输送灵力,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他对伍子胥使用了一个阵法。

  “闻人徽音,洞悉奥旨!”

  是闻人之术!

  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扭转起来,逐渐凝聚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圆点,随后猛地朝着逆时针方向旋转爆炸开,叶长岐的眼前掠过无数景象,仿佛人死之前的走马灯,他看见还未陨落前的夜见城,以及未重伤的伍子胥长老。

  伍子胥曾率领云顶仙宫修士前往东海寻找一样至宝——镇海印,夜见城不得不与妻儿分离,踏上去往东海的船只。

  航行一个月后,航船遇上了东海上的弥天大雾,他们在海上迷失了方向。随后,众人听见来自东海深处的声音,摄人心魄,促使船上修士红着眼,相互厮杀,点燃了航船。

  夜见城在混乱中被人砸中了脑袋,失足跌落深海,而伍子胥跳入海中自救,意外发现他尚有气息,好心拉了他一把。

  画面如同破烂的风筝飘远,叶长岐看见夜见城处在一座宫殿中,猛地扑向宫殿中央的一个海螺,并举起随身携带的涎玉风雷琴,重重地砸在海螺上,贝壳支离破碎,一枚镇海印掉落出来。

  夜见城匆匆捡起镇海印,他将涎玉风雷琴立在地上,有琴剑的那一方朝上,手握着琴柄,顺时针转过琴身,琴身中端出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夜见城将镇海印放在里面。

  随后,他淡定地抱起琴,朝向来人。

  伍子胥快步走到他的身边,见到了那枚被砸碎的海螺,怀疑地打量着他,但他没能拷问夜见城,只是按住他的肩,连忙带着夜见城逃离宫殿。

  之后,他们似乎顺利返回了云顶城,才知两人在东海逗留了整整两年半。伍子胥以为此行失败告终,想放夜见城离开。抵达宗门的那一晚,夜见城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让他去见自己妻儿。

  可伍子胥心中有事——但凡出海寻宝的修士,云顶仙宫早已将他们的家中老小接入宫中,全当做要挟,若是任务完成,便能将这里人放走,若是完不成……

  他与夜见城出海长达两年半,在海上音讯全无,估计宗主与其余长老皆视任务失败,所以夜见城的妻儿,大约早已病丧黄泉。

  但他不能直接告诉夜见城,只道,老夫会尽力帮你。

  看到此处,叶长岐心中也满腔怒火,但是又无奈且绝望地发现,这已是过去,他改变不了过去!

  夜见城被所有知情人瞒住了当年真相,以为许莺娘病死,而许遣兴胎死腹中。但因为经年累月的思念,他参加了徐州风行九部,登上了玉台玲珑,知道了血淋淋的真相。

  夜见城离开玉台玲珑后,在云顶仙宫外弹了三日三夜的琴,相思入骨、玉台凤凰游、引众生……只要是九州闻名曲目,他一遍遍弹过去,指腹被磨破,指尖血迹斑驳,琴弦被染成血红色,可他不动如山,只坐在云顶仙宫仙气飘渺的宫殿前,用所有灵力演奏!

  急促如骤雨,悲愤似泄洪!哀婉长久绝,相思尽入骨!

  是绝响,是满腔怒火!是不平,是仇恨与绝望!

  无数百姓隔着湍急的河流聆听他的乐曲,听他的苦楚与相思,听他的悲愤与怒火,他们纷纷停下手中活络。

  鳏夫携下渔网,坐在船头嚎啕大哭;寡妇趴在织布机上掩面哭泣,纷乱的鬓发上插着丈夫送的簪子;躲在深巷里的孤儿掀开了茅草,捏着捡来的半个馒头,一边大口咀嚼,一边无声哭泣;聋哑的残疾人,转着轮椅依靠在门边,他们不知亡妻丧子之痛,不懂家破人亡之苦,只是觉得胸腔中聚集着一团阴郁的火,烧着他们,叫他们坐立难安。

  人们擦着泪水,问他,小兄弟,你的琴为何这般悲伤?

  夜见城答,为亡妻丧子哀恸,为欺上罔下不耻,为欺公罔法悲愤。

  当着成百上千百姓的面,夜见城取出藏在涎玉风雷琴中的镇海印,高高举起镇海印,高声道,伍子胥!我今日取镇海印而来,只想讨个公道!杀我妻儿的人你今日若不处置,我便将镇海印就在此地砸碎!

  云顶仙宫的大门层层推开,宗主携着诸位长老出面……

  琴音远去,过去分崩离析,叶长岐的眼前化作一片黑暗,他听见夜见城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庆幸,一盏灯点亮,伍子胥手持宫灯夜中前来探望他,而夜见城似乎被人重伤,身上裹着绷带,依靠在案桌前,桌上堆积着云顶仙宫的公务,夜见城挑了一本,一边咳嗽,一边仔细地批阅起来。

  夜见城调侃他,万幸他们以为镇海印在我这里,若是来找长老,也不知您这副身子骨怎么扛得住。

  伍子胥十分担忧,道,宗主,行刺的人抓到了,是东海来的。你伤势这般重,要不回云顶仙宫养伤?

  夜见城摆了摆手,他说,那日,我在云顶城成百上千的百姓面前取出镇海印,便料到今日的局面,长老你只管护好镇海印,护好城中千万百姓,我这副身子,没有百姓们重要。

  伍子胥不同意,气得胸膛起伏,低声道,您可是一宗之主!

  夜见城伸手拨弄了一下涎玉风雷琴的琴弦,发出一个颤巍巍的琴音,摇着头说。

  修士虽身负修为,可往往断绝情|欲,不顾身外之物,但凡人不同。九州百姓在修士眼中,或许是芸芸草芥,可就是这些平平无奇的人建成了云顶城,难道不值得尊敬?

  云顶仙宫不像九州其余宗门,隐于深山,或闭世不出,而是与城中百姓一衣带水,这正巧说明,我们本来就只是能力稍微强一些的凡人——只不过力量更强,会使使武器,会更快地劈山断海,与他们并无贵贱之分。

  毕竟这些事,若换在凡人身上,他们未尝做不到,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长老,我不过九州修士中修为最弱的那一位,护不好自己妻儿,修为于我而言,等同于鸡肋。若是再护不住云顶城中百姓,见城,只得以死谢罪。

  第一百零九章

  湖中岛栽种着大批优钵华罗, 冰晶玉骨,四周缭绕着乳白色的霜寒之气。夜见城嘴角带血,背靠着许莺娘墓, 跪坐在地,怀抱着一盏古琴, 他的面前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扎着长辫的参宿,另一个,竟然是死于叶长岐剑下的曲以丘!

  曲以丘仍旧是那副蛇蝎美人的面孔,不过却是魇鬼之身, 指甲涂染了鲜红的丹蔻, 她翻来覆去欣赏着自己的指甲, 语气阴狠:“参宿,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不就是破烂镇海令,把他杀了, 镇海令照样是你的!”

  参宿不同她接话,曲以丘便翻了个白眼, 哼了一声,走到优钵华罗花丛中,抱臂看着那些被冰雪养着的仙草。

  “见城宗主,想不到你一个废人, 还用你那稀少的灵力养着这些花呐。当年奴家就该给你种个生蛇蛊,而不是金蚕蛊, 叫你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叫人看了心疼。”

  曲以丘抬起脚, 身上的银铃哗啦作响,她踩塌一株优钵华罗, 狠狠碾在冰面上,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人憎恨的人物,咬碎银牙,眸中掠过毒辣的光,“当年,你便想着去见那个贱人,天天要死要活的,说着什么相思啊,断肠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没死?哎呀!不会只是嘴上说说,用以骗取人心的伎俩吧!”

  “曲以丘,够了。”参宿说,“多说无益,取了镇海印就走,别让那位久等!”

  曲以丘可不管,指着他怨恨地说:“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臭男人教我做事!”

  她拍了拍腰间的巫毒鼓,夜见城的脸色立即惨白下去,掐着自己咽喉,将脖颈抠得通红,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曲以丘若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回荡在耳畔:“见城宗主,镇海印在哪?你的那盏琴中剑在哪里?”

  夜见城五指掐入自己的脖颈,拉出血痕,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面上大汗淋漓,只虚虚地张开一只眼,气喘吁吁地说:“……镇、镇海印在……”

  曲以丘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将信将疑地靠近他,她弯下腰,想捏住夜见城的脸,却见被金蚕蛊折磨的宗主抬起头,头靠背后的墓碑上,忽然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唇皮轻轻碰撞。

  “无云起雨,风虐雪饕……天地始开,万

  象回春。”

  风雪呼啸——

  曲以丘神情大变!

  她纵身向后逃离,可足下的百里花海却仿佛是一片遥遥无尽的雪原,无云落起雪雨,冰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住整座小岛,那些优钵华罗在弥天大雪中怒放,金色的佛光吐露在飞雪上,宛如琼花玉屑。

  曲以丘没能逃离阵法的范围,她被万象回春捕捉到,凝固成一座晶莹的冰雕。而参宿只是半个人被冰封住,御兽天琴上凝固着冰雪,他扬起头,吹了一声口哨。

  湖中岛外的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鸣叫,紧接着,一只宽翼的海东青扑来,巨鸟围绕着驯兽师展翅腾飞,终于落到他的身边,用羽翼包裹住他,试图融化参宿身上的冰雪。

  参宿从阵法中脱身而出,也不管曲以丘,直径走向夜见城——那人跪坐在墓前,怀抱着古琴,身上覆盖着冰霜,闭着双目,好似睡着了一般。

  参宿将万象回春的阵术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才知晓这个阵法其实分为两式:一式是凝风雪作雪海冰山,将阵中一切人与物停止在时间中;而另一式,是化冰霜作万象回春。两式互为表里,生生不息。

  果不其然,他看见夜见城的面色逐渐红润许多,想来不久,便能恢复部分灵力——这也解释了为何夜见城能在曲以丘的金蚕蛊折磨下存活这般久。

  万象回春术的第二式知晓如何使用的人寥寥无几,估计夜见城是在养优钵华罗时,用这个阵法来救治枯死的草花树木,所以意外发现了第二式的用途。

  参宿捧起了御兽天琴。

  不过,阵法第二式的弊端太过明显。

  万象回春能将敌人与自己凝固在风雪中,同时缓慢恢复自己的灵力,可要是敌人没有被阵法困住,或者提前突破了阵法,那施法的人只有……

  他拨动了琴弦,音浪震飞了四周的飞雪,参宿脚下的冰雪逐渐融化,连带着夜见城身上的冰霜也融化成水。

  夜见城似要苏醒。

  就在这时,参宿听见巫毒鼓的声响,他侧过脑袋,一股邪恶的黑色冤魂笔直扑向夜见城,他的身体动弹了一下,两手松开,再也没能醒过来。

  参宿转向解封的曲以丘,皱起眉:“你就这么把他杀了,镇海印的下落怎么办?”

  曲以丘面上的血肉被冰雪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不再光艳靓丽,此刻狰狞地叫喊着,拍打着巫毒鼓,召出大批妖兽亡魂,狰狞怒喊:“啊啊谁管你那什么破镇海印!我的脸!我的脸!你们!给我把这里全毁了!全吃了!全吃了!一个不留!一根草都不准留下啊啊啊!”

  妖兽亡魂嚎叫着冲向花海,在阵法中,这些珍贵的仙草被碾落成泥,被摧残得花叶飘零。

  曲以丘还想对夜见城的尸首动手,被参宿拦住,对方不赞同地说:“这里是云顶仙宫的地盘,少节外生枝,被他们发现,你我都走不了。”

  她愤怒地看向夜见城枕靠的那方墓碑,气得胸脯起伏,忽然莞尔一笑,嘘了一声,一个妖兽亡魂便挥舞起长尾,重重横扫,将那墓碑砸了个四分五裂!

  曲以丘满意地大笑起来,挣脱参宿的禁锢,两条胳膊舞动,好似跳起雀跃的舞蹈,头也不回地往外离开。

  参宿沉默地看着那方墓碑,转头离去。

  看到此处,叶长岐被气得嘴唇发抖,脸色煞白,身上像是淋了一桶火油,一点就炸,他焦急地、狂躁地按着将倾剑的剑柄,大脑中满是愤恨之情,急需要发泄。

  可面对已无气息的夜见城时,叶长岐又只能深深喘了几口气,感到周身热血仿佛被苦楚侵染了一遍。

  夜见城的万象回春还未结束,阵法缓慢缩小范围,随后回到他与墓碑附近。

  他身上的鲜血被回春之术消去,伤痕也在阵法残余的灵力中逐渐恢复,叶长岐沉默地望见,他的阵法将墓碑恢复成原貌,当风雪融化为雨,湖中岛上空飘来了乌云。

  绵绵的阴雨中,一群金红色的纸蝶好似从乌云深处飞出,徐徐地落到夜见城与衣冠冢上方,随后化为金红色粉末……

  伍子胥匆匆赶来。

  闻人之术到此为止。

  眼前的一切徒然远去,叶长岐回过神时,见伍子胥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

  他一把拉过许无涯的手腕:“现在来不及解释!快把琴给我!”

  许无涯将涎玉风雷琴递给他,叶长岐学着夜见城的模样,将有琴剑的那端朝上,握住剑柄,顺时针转动琴剑,只听“咔塔”一声,一个暗格被打开,他弯下身,取出琴中藏着的名器,大声对许无涯说:“这才是真的镇海印!许无涯!快和我回云顶城!”

  原来,夜见城早知自己无力保管名器,所以将镇海印藏在风雷琴中,希望转交给罗桥生!可阴差阳错,到了许无涯手中!

  许无涯虽然不解,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两人踏上飞剑,朝着云顶城匆匆赶去。

  “大师兄!怎么会有两个镇海印!”

  “参宿拿走的,那个是假的!”叶长岐大声说,“你爹!从一开始就给了伍子胥假的镇海印!真的大印一直藏在涎玉风雷琴中!”

  夜见城对外宣称自己手中的镇海印是假的,将真的镇海印交给伍子胥保管,其实自己将镇海印藏在风雷琴中。

  他自始至终,从未信任过伍子胥,从他坐在云顶仙宫前奏乐整整三日,便能看出,与其说他不信任宗内长老,其实是更不满云顶仙宫现状,所以自己顺势成为宗主,凭一己之力改变宗门,改变云顶城。唯有这个信念支持着他,夜见城才未第一时间随许莺娘而去。

  两人如同流星滑落云顶城,城中洪流宣泄,城中房屋在海水中如同一个个孤僻的小岛,海面上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断枝横木,许无涯甚至瞧见了几句被泡肿的尸体,他不忍地偏过头。

  “参宿既然抢走了假的镇海印,那么,他肯定还会回来!”叶长岐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去找师尊与凌风仙君、玄生大师!”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道浪潮迎面而来!

  浪中无数冤魂的黑影参差不齐,凄惨的叫声仿佛千根刺扎入两人的大脑,他们不得不握紧手中剑,仿佛那才是叫两人安心的存在。将倾剑在夜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叶长岐整个人似乎也与长剑引发共鸣,眼中同样散发着金色的光晕。

  许无涯一下子被巨浪冲走,此时距离叶长岐十步开外,他手持龙庭重剑劈开浪潮,从剑身两侧掀起高高的浪花,焦急地喊对方:“大师兄!”

  叶长岐怀中的镇海印轻轻一动,面朝着海浪,恍惚望见海幕中有一对金红色的竖瞳缓缓睁开,雷霆一般的吐气声随之传来,紧接着,从他的身上爆发出一道乳白色的光芒,屏障一般隔开了周围的海水!

  白色的结界逐渐扩大,海水如同被驯服的羔羊缓慢退去,叶长岐举着镇海印,来到许无涯身边,拉起对方。

  许无涯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掌中的名器:“我刚刚,看见了一条龙?”

  叶长岐晃了晃脑袋,眼中光

  芒淡去:“别管什么龙不龙了!有了这个,灵泉制琴中的千余人有救了!”

  “大师兄,你怎么催动的镇海印?”许无涯一面同他往灵泉制琴赶,一面发问。

  “我也不清楚!”叶长岐快速地回忆着刚才的状态,不确定地说,“我只是听见将倾剑在召唤我!将倾剑是名器,镇海印也是名器,估计两顶名器引发了共鸣?”

  许无涯若有所思,终于见到了灵泉制琴中的佛光:“到了!”

  灵泉制琴外的海水已经漫过了院墙,两人冲进院中,他们震惊地瞪大了眼,只见院中海水及腰高,几具尸体漂浮在水中,各种木制乐器断裂成片。

  而那千余人,竟在巨浪之后凭空消失!

  第一百一十章

  他们都去哪了?

  能在一个大浪间转移千余人, 谁能做到?

  愤怒和慌张搅得他思绪混乱,叶长岐压低飞剑,垂下头, 见水面倒影着他与飞剑,漆黑的海水波涛中, 自己的面容隐隐绰绰,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径直穿过混浊的海水,注意到水面下扭动的冤魂,这时, 海面碎木板推过来一个陶钵, 叶长岐捡起陶钵, 灵泉制琴周围的经文佛光眨眼间纳入陶钵中。

  陶钵中有一汪清澈的泉水,水中却没有倒映出他的影子, 叶长岐召出一柄金光长剑, 飞至陶钵口,照亮陶钵中的清水, 他看见陶钵的另一面——在那里面,俨然是另一个空间,冷开枢开启了万象回春术,与玄生大师的金光巨佛一起护卫住灵泉制琴中的百姓, 万千风雪外,不见潮影, 却能听见震耳欲聋的潮声。

  不对不对不对!

  到底哪里出了错?

  就在这时,他瞥见了将倾剑, 玄黑的长剑,剑身中间泛起幽幽的光芒, 根本不像是因为灵力充斥而发光,而是——

  “有妖!”

  叶长岐偏过头,用手臂挡在自己胸前,面前的海水沸腾,众多黑色的冤魂如同喷泉一般涌出,在他面前竖立成一个黑色柱子!

  叶长岐退到许无涯附近,两人背对背,手持长剑面对四周的冤魂,他出奇冷静,同许无涯说:“师弟,我们落入梦魇中了!”

  “灵泉制琴的百姓还未离开,只是我两看不见他们,”他左右观察着这些面目狰狞的冤魂,试图召出破解梦魇的关键点——以往每次进入梦魇,他都碰到了相应的物品,那么这次是什么?

  “我们要找到解除梦魇的东西!”

  “是什么样的东西?”许无涯背对着他,手中握着龙庭重剑,丝毫不敢懈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逐渐围聚过来的冤鬼,手起剑落,好似风卷残云,大声道,“总要有个特征啊,大师兄!”

  视线太过昏暗,叶长岐皱着眉,在击退一波冤魂后,将陶钵中高高抛起,一剑刺穿陶钵,钵中清水如雨挥洒,洗涤着将倾剑的剑身,急如星火的阵法流窜到剑身上,将倾剑的剑身燃起熊熊的火焰,在掌中挥舞时,好似燎原烈火!

  “特征?我也说不清,但你看见了肯定一眼就认出来!”

  许无涯闻言,眼皮一跳:“啊?什么叫我能认出来!”

  就在此时,灵泉制琴中的海水向前涌动,潮头时高时低,潮形弯弯曲曲,冤魂轰然四散,两人正在诧异,却听见熟悉的怒号声,似是龙吟。

  两人循着声响朝着灵泉制琴外看去,发现东海之上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

  许无涯面色沉重:“大师兄,那个东西,我瞧着好眼熟。”

  不光是许无涯觉得眼熟,叶长岐也深有同感,两人掠上飞剑,眺望那头妖兽,叶长岐的声音跌倒了低谷:“九头相柳……”

  被参宿收拾掉的相柳九颗脑袋都从海中浮了出来,现在盘踞在海岸线上,逐渐靠近被摧毁的镇海古塔,相柳的龙爪一脚踩在东海祭台上,祭台当即四分五裂,它又慢悠悠超前挪动。

  “无涯,相柳脑袋上是不是有人?”叶长岐问。

  许无涯神色严峻,眯起狭长的眼睛,与此同时,他看见相柳附近发射出一枚细长星火,星火上升至乌云顶端,最后碰的一声炸开,流星照彻了半片天际,模拟出一个张大嘴的冤魂脸庞,在空中哀嚎不止!

  叶长岐脚下的海水逐渐结冰,一股彻骨的寒意侵入他的身体,紧接着,从两人的四面八方掠出无数冤魂——原本逃离开的冤魂再次出现——仿佛听从号令的军队朝着星火方向的九头相柳汇聚!

  许无涯一把拽住他手腕,两人落到一处房屋顶,用烟囱挡住两人的身体。虽然有夜色掩盖,可两人手中的长剑与镇海印太过显眼,保不准被九头相柳发现。

  叶长岐从烟囱后探头,竟然看见了不少妖兽冤魂。

  一道红黑的魔气匆匆从他头顶掠过。

  在那一霎那,他好似心有灵犀,抬头往向那道冤魂,眸中浮起光芒。叶长岐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召唤力,就从那道黑红色的魔气中传来!

  一头饕餮巨兽落到他们身侧的房梁上,随着泠泠的银铃声响起,曲以丘坐在巨兽背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那头妖兽就驮着她,从一处房顶跃到另一处房梁顶部,就算砸塌了百姓房屋,曲以丘也只是抽了一鞭妖兽头颅,命令它继续前行。

  许无涯啧了一声,叶长岐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谢青川。

  谢青川没有魔修与驯兽师那般来去无踪,而是从海里飘过来,他的速度十分慢,脸上没有表情。

  叶长岐不敢贸然惊动其他冤魂与魔修,却知晓谢青川的斤两,两人对视一眼,待头顶冤魂潮冲过去,悄无声息地滑下房顶,踩着海面废墟前行,叶长岐拦住谢青川的去路。

  许无涯则从他身后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臂,但手掌捏在谢青川的肩头时,他却觉得像是握住了一块冰。

  眼前的谢青川,已经不是修士了。

  叶长岐用剑鞘挑起他的手腕,见谢青川手掌呈现青白色,指甲盖一片乌黑,像是被人制成了魇鬼。

  两人将魇鬼谢青川扣留到角落,谢青川双目呆滞,见到过去憎恶的许无涯时也一言不发,痴痴傻傻的,拧过头,歪着脑袋,朝着九头相柳方向,似乎一心只想听从号令,前往海边。

  叶长岐道:“谢青川,你还认得出我吗?”

  谢青川听见了声响,缓慢地转过头,打量着他,双眼逐渐有了焦距,他重新有了思想,但紧接着面容大变,惊骇地往后缩,又瞥见了许无涯,怪叫了一声,蜷缩起来,抱住自己脑袋,口中念念有词:“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我不想成为魇鬼!我不想成为魇鬼!”

  他不打自招,叶长岐拔剑指着他的眉心,追问:“谁逼你?你怎么成为了魇鬼?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我我我我!我只想着好疼啊,想请大人治愈我的伤势!”谢青川摸着自己的脸,有些恼怒,想指罗浮山的两人,却又惧怕额前的长剑,“大人怜惜我,治愈了我,但我一醒过来,就成了现在的模样!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剑灵、剑灵,求求你,能不能把我变回修士?我求你了!”

  说罢,他竟然真的朝着叶长岐叩首起来,魇鬼并不能流泪,谢青川的双目便淌着血泪,面容十分凄惨,“还是做修士好啊,修士好啊!我发誓变回修士后我再也不猖狂了!啊啊!无涯!!我再也不找许无涯的麻烦了!我还会给许莺娘的墓上香,我去拜佛,我剃度!剑灵啊!帮帮我,求你了……”

  叶长岐退后一步,长剑也从他眉心移开,但下一刻,那道与他擦肩而过的黑红魔气去而复返!

  对方伸出惨白的手,掐住谢青川的咽喉,将他拖着在海水上滑行!

  谢青川撞开无数废墟残骸,被拖出一条空旷的水道,他双手捏着魔修的手腕,试图捶打对方,可架不住双目上翻,五指无力,手臂软软地垂下来,面容上的两道血泪也停止流淌。

  魔修站在一处废墟中,与两人隔海相望。

  “大师兄。”

  是燕似虞的声音。那声音,比在大孤山还要阴冷许多,好似一条游蛇从叶长岐的身上爬过,留下潮湿阴冷的痕迹。

  “燕似虞。”

  他们沉默地对视,下一刻,燕似虞丢开了手里的魇鬼,冲向他,叶长岐也踏着浪花持剑而去。

  两人徒然开战!

  许无涯惊惶喊他:“大师兄!”

  叶长岐毫不留情,掌中剑削铁如泥,刺向燕似虞的咽喉,长剑随即刺入了黑雾中,被魔气包裹着。燕似虞轻轻地啊了一声,攻击却极其残忍,五指好似罗刹鸟的钩爪袭向叶长岐的面孔,叶长岐向后弯曲身体,带着冷风的手掌擦着他的鼻尖过去。

  叶长岐原本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是你把他变成了魇鬼!”

  他手中剑招越来越快,几

  息间便出了百招,燕似虞能躲避的,全然躲避,躲不过的,就任凭他刺在自己身体上,就算被刺砍得千疮百孔,面上也流露不出一丝波澜,只是说。

  “大师兄,你在气什么?我不过应了他的要求,将他治愈了,你看他,成为魇鬼后,是不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了?”

  两人交锋时,刚刚被扭断脖子的魇鬼谢青川原本漂浮在海面上,但现在他歪了歪了脖子,在海中清醒过来,爬上临近的废墟,看也不看几人,就朝着九头相柳方向前去。

  “燕似虞!”

  叶长岐气到极点,现在也不管反驳他的荒谬言论,许无涯在此时加入了战局,沧海剑接替将倾剑劈向燕似虞。

  但魔修已然癫狂,身上各处淌着血,还要朝他们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你们完了,九州完了!叶长岐!你和冷开枢都下地狱去吧!做你们那该死的亡命鸳鸯!”

  魔气丝丝缕缕融进海风中,燕似虞在第二个烟花过后,也转身朝着九头相柳方向过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对方人多势众, 两人不能直接追上去,叶长岐一拳砸到房屋上,目光幽幽地注视海上的九头相柳, 观星手套撕裂,他的关节开始渗血, 眼中的金色光芒也逐渐转为暗金色。

  叶长岐的脑海里掠过纷繁的思绪, 有关于燕似虞的,也有过去斩杀妖兽的。这些事实一遍遍敲打着他的内心,用云顶城如今的惨状质问他:去救过去燕似虞,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他到底有没有错?

  他曾经义正言辞告诉燕似虞说, 救幼时的燕似虞, 叶长岐觉得自己没错,可现在呢?

  他救了一个人, 这个人却叫他身边所有人都不安宁。

  许无涯瞧见了他的模样, 一把按住叶长岐的肩臂。

  “大师兄!回神,别想了!”

  许无涯焦急地打断他, 见叶长岐恍然回神,眸中清亮,才放心下来,他匆匆扫了一眼叶长岐手里的将倾剑, 那柄玄黑长剑散发着暗光,无声无息, 许无涯呼出一口气,用玩笑似地口吻说。

  “大师兄, 你可千万别学师尊搞出个心魔,虽然我不知道剑灵会不会有那玩意, ”他说,“叶长岐,你既然有幸重生,一切便还有转机。燕似虞疯了,这群人搅得九州不安宁,我知道你心中焦急、愤怒,说实话我也很生气,我也无奈!可千万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正中燕似虞下怀?大师兄,你还有我们,还有师尊,你从来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叶长岐吐出一口浊气,笑了笑:“师弟,多谢,我会注意的。”

  “我可不是一个善于安慰人的人,”许无涯见他面色好转,自己也松了口气,语调轻快些许,“也只有大师兄你能得此‘殊荣’,所以大师兄,你刚才在想什么?”

  两人重新寻了掩体躲藏起来,观察着九头相柳,叶长岐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我怎么没和师尊多双修几次。”

  许无涯先是点点头,随后反应过来,有些无奈,也不说眼下说这事合不合适:“大师兄,你现在还想这个?”

  叶长岐反问他:“眼下这个局面,你不后悔没给和风告白?”

  许无涯看了一眼九头相柳,妖兽以镇海古塔的废墟为据点,发出震天骇地的吼声,它头顶是成千上万的冤魂潮,犹如黑云翻滚。

  许无涯左思右想,忍无可忍:“那自然是后悔的……对啊!我怎么忍到现在,没跟和风告白?”他猛地直起身,越说越后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又不是凡人,讲究什么到了岁数才能拜堂成亲的古礼!我俩都是修士,我等什么呢!”

  叶长岐瞬间不是滋味:“你小子,还想着跟和风拜堂?”

  “我还想过到时候我网罗几百把名剑器做聘礼,来罗浮山提亲,然后等拜堂的时候,高堂位置由大师兄你和师尊来坐,”许无涯大胆坦言,“我想看和风穿喜服!做梦都想!”

  叶长岐沉默片刻,盯着许无涯那张在男人中称得上漂亮的脸,只觉得牙根有些发痒:“许无涯,有时候真不怪和风想揍你,我也手痒。”

  许无涯惊疑不定:“大师兄,你在同我说笑?”

  叶长岐似笑非笑,转过头,见万千冤魂猛地朝着镇海古塔的废墟涌去,最后消失在梦魇中,魔修与魇鬼依次进入废墟,再不见踪影。

  燕似虞能通过梦魇来见他,自然也能和参宿联合做出一个大型梦魇,宛如开辟出一个小世界,将九头相柳藏在其中,不光如此,曾经罗浮山宗击杀的妖兽与曲以丘也身处其中。再加上那个古怪的神秘人,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堪称势力强大。

  “他们从镇海古塔那里消失了,估计那里口是梦魇的出口,无涯,等燕似虞进去,我们就冲过去!”

  许无涯也收了笑容,换了龙庭重剑,准备逢山开路,隔着老远,他们瞧见燕似虞化作的黑雾消失在空中,两人对视一眼一眼,瞬间御剑而出。

  在他们身后,梦魇中的云顶城开始被墨色吞没,梦魇边界逐渐碎裂!

  废墟、尸体、冤魂、古塔……在距离黑雾消失的地方百米远的时候,九头相柳庞大的身躯耸立在前方。

  叶长岐与许无涯的两柄长剑在暗夜中十分显眼,九头相柳的一颗龙首喷出炙热的鼻息,对着两人龇牙咧嘴!

  “大师兄,你别发光了!”许无涯喊他。

  “我也不想啊!”叶长岐匆匆回答他,“将倾剑在梦魇中止不住发光,连带着我也在发光!别管那么多了,既然被它看见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冲过去!”

  话虽然这么说,可叶长岐却施展了一个巨型的急如星火,一时间数道星火在梦魇中炸开,宛如一场绚丽的星海花火,九头相柳的九颗脑袋都被璀璨的烟火吸引了注意,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吞噬掉那些耀眼的阵法。

  两人立即落到镇海古塔的废墟中,却见地上用红色鲜血浇灌出一个诡异阵法,越逼近阵法,他们便感受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灵魂中所有快乐的记忆仿佛都被阵法吸走,他们再也感受不到愉悦。

  许无涯连道了几声邪门,叶长岐看了一眼头顶的急如星火,正在缓慢消失,如果九头相柳发现两个剑修就在自己脚下,估计会勃然大怒。

  就在这时,地上的阵法开始缓慢收缩,两人不能再纠结其中的古怪,朝着阵眼快速赶去,又见一个魇鬼蜷缩在窟窿眼前,当两人一靠近,便缓慢地转过脑袋。

  谢青川又重新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眼中没有眼白,两道干涸的血泪挂在脸上,鲜红色晕染了整张青白的脸庞,脖颈上还留着燕似虞掐出来的五个指印,他仰起头,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口中喃喃道:“不准走!不准走!”

  谢青川尖叫起来,扑向两人,叶长岐与许无涯几乎同时朝着两个方向闪身避让,谢青川扑空,紧接着却被定在了原地!

  从他的身后,两柄剑一齐刺入他的身体——将倾剑刺穿了他的后脑,而龙庭将他的身体拦腰斩断。

  九头相柳终于察觉到脚下生出异常,两颗蛇头身体相互缠绕着,如同两道藤蔓垂下来,终于它发现了不对,张大嘴朝着两人咬来!

  叶长岐当即掏出镇海印!

  蛇头一口咬在透明结界上,而他与许无涯纵身朝着阵法窟窿眼一跃,蛇头卡在逼仄的阵眼处,两人在伸手不见的阵眼中往下掉落,仿佛全身都被碾压过一遍,上下颠倒,不受控制地翻转,片刻之后,叶长岐和许无涯落回了九州云顶城。

  他们从梦魇中出来了!

  叶长岐扶起被颠得晕头转向的许无涯,听见了海啸声传来的巨响。随后是声爆炸,大地震动,几个急如星火在灵泉制琴上方绽开,好似一条火龙龙首高

  昂,张牙舞爪地吞没大量冤魂。

  他们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剑意,如同白练横江,涛山喷雪,剑意带着磅礴的灵力席卷四方,将附近的冤魂荡平。

  叶长岐率先忍不住,冲进灵泉制琴中,在纷乱的人海中,一眼望见了刚刚施展过剑法的冷开枢,他大步冲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向剑尊,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只狠狠地抱住自己师尊!

  明明只是在梦魇走一遭,明明两人没有分开太久,可叶长岐还是忍不住,甚至就差当着千百道视线的面吻下去,却被冷开枢抵住唇。

  对方抬起手腕,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弟子的脸,背对着人群,担忧问他:“怎么了?”

  叶长岐不知为何,想起许无涯在梦魇中说后悔同和风告白,经历今夜的混战,他此时此刻,全然按耐不住,只大声说:“冷开枢!我爱你!我爱你!我过去就喜欢你!现在也是!将来也是!现在不告诉你,我怕后悔一辈子!不,我会下辈子也后悔!”

  灵泉制琴中前所未有的寂静,许无涯姗姗来迟,也听见自己大师兄的豪言壮语,迈入灵泉制琴的脚步一顿,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大师兄真猛”和“云生师兄听见得乐开花”两句话反复闪烁,最后他像是没事人一样,无视自己师尊与大师兄,朝着孙凌风与玄生而去。

  冷开枢面上并未有太多神情,只是牵起叶长岐的手,开了个移山填海阵来到灵泉制琴外,没了阻拦,叶长岐终于能放肆亲吻他的师尊。

  他仰起头冲动地亲吻对方,好似真的如他所说一般,想将过去未开口的爱意通过吻传递给冷开枢,剑尊未闭上眼,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眸中暗光涌动,似在思考。

  终于,他们结束了这个吻。

  冷开枢气息微乱,心里却十分欢喜:“你今晚这般冲进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爱为师……”他扣住叶长岐的手掌,有些无奈,“长岐啊,你这样做,等同于昭告百姓,对自己师尊起了别样的心思,若有人指责你……为师,不知道该如何护住你……”

  叶长岐可不管:“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师尊,我就是心悦你,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与无涯进入了燕似虞的梦魇,看见了九头相柳、被制成魇鬼的曲以丘……我看见了好多冤魂,九州之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现在不告诉我爱你,我怕自己以后会后悔。”

  “别说是当着灵泉制琴千人的面,哪怕是当着九州的面,我也要告诉你,师尊,我爱你。”

  冷开枢捂住他的唇,喘了一口气,嘴角终于上扬,眼底好似轻云出蚰,冰消雪释:“嗯,为师听见了。”

  墙内传来几声咳嗽,两人便牵着手重新走回灵泉制琴中,就算迎上众人的视线也未松开。

  孙凌风瞧了眼两人紧握的手,并不在意:“许无涯告诉我与玄生,你们进入了燕似虞的梦魇?”

  叶长岐点头:“刚才在梦魇中,我和许无涯讨论过,那个神秘人与参宿不在梦魇中,若他们发现自己抢走了假的镇海印,肯定会返回云顶城。之前伍子胥说镇海令是夜见城寻回来的宝物,东海上有蜃楼、浮丘,还有一道结界,徐州百姓不能出海,我想着,他们也不能出去,所以才要夜见城的镇海印,通过那片海域,去往归墟!”

  “不错,我也认为他们一定会回来,不过是因为他们想来复仇。”孙凌风十分赞同,“神秘人的目的暂且不知。但据我所知,参宿在三百年前便去了归墟,他既然陨落后去了星宿川,而现在还想去归墟,那肯定归墟出了事。至于燕似虞,他的目标很明确,他想复活一个人,而归墟能做到,所以他加入了神秘人的队伍。”

  叶长岐主动接下去:“当年,曲以丘在玉台玲珑上被我与师尊杀死,她与我们有仇,我不难猜出来。她身上有一面巫毒鼓,在过去便能召唤出一片紫黑色的毒雾,雾中有无数鬼影,想来她成为魇鬼后,也可以号令冤魂。而那些冤魂……出自大孤山秘境,是秘境中死去的乌兰国百姓,以及巫妖一族,他们或许是憎恨栖山。”

  孙凌风沉吟片刻:“曲以丘是位女修士,她大可放心交给我。至于参宿与燕似虞,你们谁来处理?”

  许无涯看了眼冷开枢,主动说:“燕似虞自然要交给大师兄亲自动手,我来应付参宿。师尊,要麻烦您去处理那个神秘人。”

  “师弟,可以是可以,”叶长岐将镇海印交给他,“但你现在已是云顶仙宫的宗主,你需要先安抚好这里的百姓。”

  镇海印在他手中发出光芒,那是一块白色的印章,上面雕刻着一头四脚镇海兽,许无涯还想说什么,众人听见外面传来尖叫声,那是成千上万的冤魂在一齐尖叫,声音尖锐又刺耳,他们察觉到云顶城剧烈摇晃起来,随后灵泉制琴的一处院墙坍塌,外面的水立即涌了进来。

  “师弟,快催动镇海印!”

  许无涯捧着那宝贵的镇海印,上下观察,掌中运转起灵气,名器却始终没有回应,冷开枢只能暂时用阵法护住灵泉制琴,而叶长岐已经跑到了坍塌的院墙边,看见外面滚滚的潮水正在退去,一道深而宽的裂缝横在巷道中间,无数废墟、杂物与淤泥堆积在巷道中。

  这时,他们再一次听见了九头相柳的吼声——

  神秘人他们回来了。

  九头相柳在夜中如同一道海市蜃楼,九颗脑袋上都站着一位魔修或者魇鬼,都是他们刚刚讨论的燕似虞、曲以丘等人,但令叶长岐变了脸色的,是相柳其中一颗蛇头,居然叼着一口玉石棺!

  什么玉石棺!哪来的玉石棺?只有他们昨日才进行沉舟的那口玉石棺!那是,夜见城的棺椁!

  许无涯的脸色在转瞬间阴沉下来,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冲出了灵泉制琴!

  下一刻,灵泉制琴中数道流星迸发,前去追许无涯,一时间,只有玄生大师与诸位佛修留在灵泉制琴中。

  有百姓看见了那头妖兽,灵泉制琴中的绝望的哭声不止,玄生无奈,盘膝而坐,也不顾自己重伤初愈,开始念诵佛经,诸位佛修也双手合十,坐在他身后。

  不过几息,他们身后出现了一尊面容祥和的金佛,照耀着灵泉制琴,那温和的佛光逐渐化减了男女老少的惊惧与悲伤之情,他们茫然地望着云顶仙宫,望着他们化作废墟家园,痴痴发愣。

  天地之间,只听见无数冤魂的嘶吼声,还有曲以丘放肆的大笑,她指挥着冤魂将云顶仙宫拆毁,在成为魇鬼后,她被一种复仇的快感笼罩着,逐渐肆无忌惮。

  “曲以丘!”

  曲以丘猛地止住大笑,转过身,脸上维持着妍丽的笑容,眼波流转:“哟,这是谁家的大美人,奴家可真喜欢。”

  她好似没有认出许无涯,只抬起胳膊,臂腕上臂环碰撞,相柳一颗蛇头低垂,将那口玉石棺丢到地面,曲以丘便坐在玉石棺上,仪态万千,留有丹蔻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开裂的玉石棺,一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许无涯的神情,见他眸中痛苦与愤怒交织,曲以丘的脸上充满了快意的笑容。

  “大美人,这口棺材里的人

  ,你可认识?”

  许无涯的周围已经围聚着无数冤魂,叶长岐等人逐渐来到他附近,却又被参宿与燕似虞等人拦住,双方立刻交手。

  许无涯双目充血,将镇海印与涎玉风雷琴收入袖里乾坤,低声道:“曲以丘,我必杀你。”

  曲以丘掩唇笑起来:“哎呀,你好凶啊,奴家好怕啊,”她的五指已经探到了棺椁的封口,长长的指甲在玉石棺表面划拉而过,发出刺耳又令人焦躁的声音,“可惜啊,奴家早就死了呢,就算被你杀了,我还能化成魇鬼,进入你的梦魇,成为你心头大患,毕竟——谁让奴家最喜欢看着你这种美人痛苦呀!”

  她似乎想起什么,语音阴柔地说:“比如,你的那位俊俏师弟……”曲以丘手指点唇,似在思考,“叫什么名字来着……叫什么名字?噢,是叫路、和、风对吧。”

  随着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路和风的名字,许无涯突然察觉到,自己赠送给路和风的数百把捡剑器在一瞬间全部折断!

  就像有人一刀将他与路和风之间的联系尽数斩断!

  路和风袖里乾坤中的剑器大部分由他赠送,先前路和风便折了半数,可现在余下的半数徒然折断。

  发生了什么?

  可无论发生什么,折剑皆不是好事!

  许无涯心都要碎了。

  他茫然失措,理智全失,怒吼着冲向曲以丘:“你敢!你敢!你这妖女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越痛苦,曲以丘的笑声便越发猖狂,她的手指在玉石棺上留下了划痕,当许无涯靠近时,她便插入玉石棺封口,直接揭棺而起——

  许无涯已经到她身前,又被一片紫黑色浓雾包裹住,与此同时,一条水色披帛拨开冤魂潮,披帛中藏着一把剑,如同霞光射来!

  孙凌风美目点燃着怒火,看上去英气逼人,她另一只手还持着长穗剑器,用披帛卷着另一柄剑器毫不留情地刺向曲以丘!

  “妖女!少在那蛊惑人心!姑奶奶我早看你不顺眼,滚出来受死!”孙凌风冷声说,“老娘今日就撕烂你的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曲以丘没想到她突然发难, 被披帛卷着的剑器划伤了脸,曲以丘头上的银饰被碰撞出泠泠的响声,一截青丝被剑器削断缓缓飘落下来。

  曲以丘察觉到脸上有些刺痛, 用指腹轻触了一下脸颊,湿红的鲜血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她顿时止住了大笑, 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随后勃然大怒:“你个贱人!居然敢划伤我的脸!”

  她解下腰间巫毒鼓,用手掌快速拍打起来,四周溢散出紫黑色的毒雾, 空中盘旋的大量冤魂调转方向, 如山崩袭向孙凌风!

  许无涯在紫黑雾气中接下了那块玉石棺盖, 刚摆脱浓雾,就看见孙凌风果断迎战曲以丘, 飞身刺入了浓雾中, 当即喊道:“仙君!我来助你!”

  一道音浪如同白虹落到他面前!

  许无涯的龙庭剑横在身前,抵挡住音浪的攻势, 就算这样,他仍旧被击退数米。

  面前的烟尘逐渐散尽,参宿从九头相柳的龙头上降落,站在一块从云顶仙宫拆下的大门废墟上, 长辫搭在肩臂上,斜抱着御兽天琴, 弹拨出的曲乐如同万马飞奔。

  参宿说:“你的对手,是我。”

  在他身后的空中, 一金一黑两道流星从空中掠过——是叶长岐与燕似虞——许无涯只是短暂走神,却被参宿抓住了机会, 五指一扫,驾驭着九头相柳,一颗巨型龙头嘶吼着朝许无涯扑来!

  九头相柳就算是一众九州修士都难以制服,许无涯又怎么可能是它的对手,只能闪身躲避,在空隙间乘沧海掠到空中,换龙庭剑追击参宿。

  参宿乘上了九头相柳的一颗龙头,风轻云淡地注视着他,见对方模样狼狈,他心中一动:“你这样,是因为那个叫和风的剑修?”

  许无涯此时此刻却听不见他的话,他原本就被和风出事搅乱了心神,又应对这头上古妖兽,顿时心力交瘁。

  下一刻,一枚毒针飞射而来!

  许无涯来不及躲避,被毒针射到了脸!

  参宿比他还要意外,立即看向毒针射来的方向——曲以丘眼见得手,笑盈盈朝他抛了个媚眼,随后拧头隐入雾气中。

  参宿望向许无涯,见俊美的修士脸上被毒针划出一条细长伤痕,从许无涯的左眼下方开始一直到左眼上方的眉骨,许无涯闭着左眼,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眼睛,他想起剑修原本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曲以丘因此嫉妒对方,顿时生出一股惋惜之情,命令九头相柳暂时停下攻击。

  参宿说:“许无涯,你不如,来我这边。有我在,大人会接纳你。”

  许无涯忍受着左眼传来的胀痛,咬牙:“少做梦!”

  参宿盯了他半秒,扬起手腕,九头相柳重新攻向对方:“那就……可惜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云顶仙宫又传来爆炸声,碎块飞溅,落进护宗河道中,炸起数米高的水浪,冤魂突破浪潮!

  河道中污黑的水与鲜红的血液卷成一道涡旋,随后数道细长水柱突然冒了出来,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在空中凝聚成冰棱,好似筛子,瞬间扎中一群冤魂,将它们钉在半空中。

  这是开枢星君施展的阵法,但他的人不在此处!

  叶长岐与燕似虞在空中缠斗,同时还要躲避魔修饲养的罗刹鸟,好在两人很快就分出了胜负,他按着燕似虞的脸,将人狠狠击倒在废墟中,四周尘土飞扬。

  燕似虞长发凌乱,脸上满是伤口,瞳孔尽是阴蛰、凶狠之意,如同剔骨的刀片刮在叶长岐的身上,他五指抠进叶长岐的手腕,将剑灵的手腕生生掰开,惨白的唇皮上渗着血,声音冷极了:“叶长岐,大师兄,造成现在的局面,你开心了吗?”

  叶长岐用剑插入他的咽喉,燕似虞发出一声嘶哑又凄惨邪的哀嚎,再也无法说话,他短促地喘|息,双眼在一瞬间上翻,又落下来,喉咙间泄了几声模糊不清地嗯啊,眼中却是带着笑。

  似乎在说,叶长岐,你最终会和我一样。

  “燕似虞,我的耐心耗尽了,从今往后不会再听你说的一个字。”

  叶长岐垂头看他,从对方的咽喉里抽出长剑,血如泉涌,燕似虞也不去堵着自己的伤口,只是挑起眉,伸手抓住他淌着血的将倾剑剑锋。

  一只巨大的罗刹鸟从叶长岐身后扑来,叶长岐不得已躲避开,余光却见燕似虞翻过身,拉着他的剑往河道中滚。

  两人双双落入河中,河道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冤魂,纷纷尖叫着涌向他们!

  燕似虞的血晕在水中,他任凭自己的身体沉入水底,冤魂如饿死鬼一般趴在他身上,撕扯他的血肉,燕似虞却自始至终都抓着将倾剑。

  叶长岐被无数冤魂包围着,组成一个牢笼束缚着他的行动,他又不能松开掌中剑,只能召出无数灵剑,将河道中的冤魂扫开,叶长岐的身体迸发出金色的亮光,在混浊的水中无比刺目,好似一轮朝霞穿透河水波,燕似虞眯起眼,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长岐在水中断断续续地念出一个剑招,四周升腾起细小连绵的气泡。

  “断海——”

  以两人为中心,一个涡旋逐渐生成,附近的冤魂被绞入漩涡中,在涡旋最外层,数柄剑器在水中上下旋转,当涡旋积攒到直径十米宽,终于停止抽走河道中的水,而是怒吼着,从中心升起一道浪,将两人喷射出河面。

  在混乱中,燕似虞隐隐约约听见叶长岐说:“燕似虞,我与你不同。”

  他手腕向内一翻,向上撩剑而出,剑锋上血水瞬间被甩尽,剑意好似一道升涌的海浪,裹挟着日光劈向燕似虞。

  而这时,燕似虞怀中忽然升起一道金光!

  燕似虞原本面对劈向自己的剑无动于衷,可当那道光亮闪烁,替他化解了叶长岐的剑招后,他面色极其难看地捂住胸口,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了一个破碎的吊

  坠。

  叶长岐认出了那串吊坠——玄生大师的九眼石天珠——竟然在此时替燕似虞挡下了致命攻击,叶长岐疑惑地注视他,见燕似虞握紧了碎裂的天珠,手掌被裂片硌出鲜血,身体化作一团血雾,包裹着叶长岐。

  叶长岐刺入雾气中仿佛扎入了一片轻飘飘的纸张,没有重量,也没有实感,他的长发与衣襟翻飞。

  燕似虞在雾气中,说了最后一句话。

  “叶长岐……我在归墟会重新成为修士,到时候,你来杀了我!”

  叶长岐还未答复,忽然见不远处曲以丘被孙凌风击中胸脯,高高飞了出去,倒在废墟中!

  曲以丘虽然能召唤大批冤魂为自己所用,可盛怒之下的凌风仙君不是区区冤魂潮能抵挡的存在,所以直接被孙凌风捉到本尊,当场击飞!

  孙凌风飞身落地,一脚踩在她的手腕上,踹走那面巫毒鼓,鼓音骤然结束,四周翻涌的紫黑色毒雾极速淡去,孙凌风手持剑器挑起她的下巴,神情高傲,声音冷漠:“妖女,我今日便教你如何为人!”

  孙凌风身上的披帛缠到曲以丘的身上,孙凌风一剑刺穿她的手掌,曲以丘立刻惨叫起来,孙凌风问她:“你还敢当着我的面敲这面鼓?”

  她手臂一抬,臂腕上的披帛竖直飞出,卷起落在一侧的巫毒鼓,高高抛起,孙凌风眼中泛着寒光,想起好友死后还不得安宁,胸中怒意十足,反手一挽另一柄剑器,剑光赛雪,锋芒毕露,只听一声锵鸣,整片空间都为之颤动!

  那面巫毒鼓便叫孙凌风劈碎!

  “你这鬼哭狼嚎般的鼓声要是再叫我听见,你用左手敲的,我就砍断你左手!你用右手敲的,我就砍断你右手!”

  孙凌风顿了一下,见曲以丘挣扎着,想用留有长指甲的手来偷袭自己,手中剑迸发出璀璨的剑光,如同长虹贯日,直落而下,她说到做到,直接砍断曲以丘的手腕。

  “但你用这只脏手掀了我好友的棺椁!留不得!”

  曲以丘因为剧痛惊声尖叫起来,口中咒骂不断,孙凌风听得皱起眉,就在这时,她身边一处宫殿轰然倒塌,孙凌风转过头,神色一变。

  见许无涯被九头相柳叼住了一只手腕,整个人似乎失去了知觉,垂着头一动不动,参宿立在旁边,一手拎着御兽天琴,涎玉风雷琴竖直立在地上,他的另一只手就搁在琴剑上,而参宿脚边,细长的沧海剑碎裂成数段,重剑龙庭不知所踪。

  很显然,许无涯没能敌过大能参宿。

  “参宿!”

  孙凌风喊他,同时用披帛提起曲以丘,将人悬在空中。参宿转过头,打量她,自然也见到了被裹成粽子的曲以丘。

  孙凌风把剑横在曲以丘的脖颈上,冷声说:“放了许无涯,我也放了她。”

  参宿神色有些不赞同,从许无涯怀中掏出镇海印:“仙君为何觉得,一个魇鬼会比怀揣着两顶名器的云顶仙宫宗主重要?”

  “无涯!”

  叶长岐也追着燕似虞赶到,见到眼前的场面,如遭雷劈!

  而那道血雾落到了参宿身后,却没有化作人形,参宿闻到了熟悉的铁锈味,皱了一下眉,却没说什么。

  倒是曲以丘听见了他说的话,此时怒骂起来:“参宿!还不来救我!那个小白脸有什么用!”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参宿虽然不喜曲以丘, 却不至于在此时与她不合,于是偏过头,揉了下头发, 似乎有些难以决断,可他的眸光却很冷漠:“好吧, 勉为其难, 交换。人可以给你们,但他的名器,你们就别想着拿回去了。”

  在他回话时,一道剑意冲刷过云顶仙宫, 气流如同浪潮将几人的鬓发掀乱。

  叶长岐果断答应。

  参宿抬手, 抚摸九头相柳的蛇头, 口中念出晦涩难懂的御兽语,蛇头缓慢张开了嘴, 顿时, 许无涯的手臂血如泉涌,整个人散了架似地往下滑, 参宿一把接住他,将人平放在原地。

  悬在空中的曲以丘逐渐往前飘去,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被披帛裹紧的身体在空中拼命的扭动, 头上的银饰掉落,鬓发混乱, 可她脸上还是那副叫人憎恶的疯狂神情,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我杀了夜见城!我还毁了他的儿子!哈哈哈!”她朝着叶长岐与孙凌风吼道, “你们这群窝囊废!还不是拿我没办法?宗主?剑修?现在就一断胳膊的残废!啊——”

  她没能再说下去。

  眼前只留下一抹金色的光芒,叶长岐徒然出手, 而孙凌风的披帛同时缠住了她的嘴,剑光过后,曲以丘的眼前一片模糊,随后她茫然地眨了下眼。

  她眼睁睁见自己的身体被披帛卷成一只茧,高高地悬在空中,喷涌而出的鲜血被披帛堵住,而她的头颅不翼而飞。

  曲以丘甚至来不及惨叫,已经身首异处。

  一片雪白的衣角出现在她视线中,好似风雪飘落。剑尊衣袍上留着一片血迹,抱着许无涯走向叶长岐。

  参宿一挑眉,没有管曲以丘,而是抬头,见九头相柳最高的那颗龙头上,多出了一个人,那人戴着斗篷,斗篷上留有斑驳的剑痕,一些血迹凝固在伤口处,似乎刚和开枢星君经历过一场恶战。

  “无涯!”叶长岐收了剑,剑上染了一些鲜血,他扑过去。

  冷开枢在地面凝结出一片冰,将许无涯平放在上面。许无涯被九头相柳咬伤的胳膊软软地耷拉着,小臂不正常的扭曲,一圈狰狞的牙印留在上面,正在大量出血。

  叶长岐从悬清法器中取出所有丹药,用灵力在掌心捏成粉末,洒在许无涯的手臂上,冷开枢面色凝重,在一侧不断给他输送灵力。

  许无涯紧闭着双眼,因为手臂的剧痛浑身发抖,他原本便肤色白皙,此刻血色褪去,整个人看上去一触即碎,面上的伤痕自顾自地渗血,染红了他大半张脸,又有一些黑色的污痕,看上去妍丽极了。

  许无涯嘴唇蠕动了一下。

  叶长岐俯下身,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声音。

  “……和、和风……去救……和风……”

  叶长岐将所有丹药洒在了他的伤口上,却还是止不住鲜血,让人手足无措,他将灵力都输送给许无涯,许无涯发抖的身体逐渐安稳下来,一动不动的,看上去似乎像是正在沉睡。

  冷开枢察觉到他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面色凝重:“怎么弄得这般严重?”

  叶长岐看着许无涯的伤,触目惊心,越在意,越觉得浑身刺痛,大脑时而空白,时而悲愤,双手松开他的胳膊时,观星手套也被鲜血染红。

  “曲以丘说和风出了事。”叶长岐觉得自己的神识剧烈震荡起来,他喘了口气,声音里有憎恨,也有愧疚,“还当着他的面,掀了夜见城的棺椁。”

  冷开枢停了手,转过头,见那副沉舟用的玉石棺摆在云顶仙宫的废墟前,上面已经没了棺盖,玉石棺的四周还残留着曲以丘的指甲印。

  曲以丘,万死也难解几人心头之恨。

  地面爬出尖锐的冰棱,如同鳞甲一般包围住曲以丘的尸体,将她冻结在冰霜中。

  孙凌风足尖一点,手持双穗剑器,将那块冰砍得四分五裂!

  几人的头顶传来相柳震天撼地的吼声,叶长岐抬头,见参宿将涎玉风雷琴背在身后,抓住相柳的龙角,一个翻身,跃到龙头上,黑影般的龙头便从云顶仙宫上方移到了河道上空。

  “冷开枢,若是你来做我的对手,或许还能一战,但若是派你的弟子来,未免太小看我。”参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许无涯确实不错,可惜不能成为我们的人,所以他落到眼下的局面。下次,他就没有今天的好运了。”

  冷开枢手掌一抬,将倾剑立即飞出,落到掌中。叶长岐顿时察觉他一股吸力从剑上传来,召唤着他回到将倾剑中。

  漆黑的天宇上方,掠过一道闷雷,银色的闪电划破天际,闪电竖直入地,轰隆一声,击中九头相柳!

  在那一刹那,无数剑光骤然爆发,河水倒灌,地面震颤,无数剑意将空中的冤

  魂钉住,好似有人持起一方重锤,猛地将冤魂钉入地面。

  参宿退后一步,忽然听见铮的一声琴响,他手中的御兽天琴被狂暴的剑意砍出无数条剑痕,冷开枢出现在他的正前方,身后亮起剑逐风雷的剑阵。

  他一人想应对敌方两人一妖兽显然艰难无比,孙凌风护在叶长岐与许无涯身前:“我去帮冷开枢,你带着你师弟回灵泉制琴,请玄生想办法救他!”

  现在不是争论谁送许无涯离开的时候,多在原地逗留一秒,都会让许无涯陷入危难。

  孙凌风披帛一卷,从废墟中卷来那断裂的沧海剑,丢给叶长岐,催促他:“快去!”

  叶长岐将沧海存入悬清法器,用一层冰封印着许无涯的手臂,他背起自己师弟,头也不回地往灵泉制琴冲。孙凌风为他杀出一条血路,随后转身投入战斗。

  这时,一道黑影从她身侧掠过,从雷霆中挤过去,笔直地冲向叶长岐两人。

  叶长岐在断壁残垣上飞奔,在深夜中留下一个个金色的小剑印记,跨过云顶城的护城河,抵达灵泉制琴还需要通过一道桥梁,但现在那座桥已被海啸冲垮,有大量冤魂从河中爬到桥面上。

  与此同时,他听见海上传来精卫凄然的鸣叫,但这次,精卫身后跟着数以万计的妖族乌鸦!

  这些从万鸦壶中释放出来的黑鸦战斗力惊人,往往数十只围着一只鸠鸟叼啄,将鸠鸟叼啄得血肉横飞,用鸟爪拉扯着鸠鸟的翅膀,将其碎尸万段!

  河道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沸腾状态,叶长岐转过头,见河中无数鲮鱼跃出水面,驱赶着河中冤魂,水底深处爆发出一道夺目的光晕,并且逐渐扩大——

  象白鹿浴水而出,它的头顶散发着温柔的神光,仔细聆听时,仿佛能听见大荒传来的钵音。

  叶长岐的周围升起一个金色的屏障,护卫着许无涯,他的脚下振动,无数血管般的根脉朝前爬去,在断裂的桥上生长出数百根细长但坚韧的树枝,象白鹿朝着他的方向微微俯首,一群黑鸦从四面八方飞来,以树根为桥梁,逐渐在两人前堆积成路,构架成新的万鸦桥。

  叶长岐连忙背着许无涯从那条万鸦桥上通过。

  他越跑越快,隐约见到灵泉制琴的佛光。紫黑色的雾气落到万鸦桥的正前方,叶长岐几乎是怒吼道:“燕似虞!事到如今,你还要拦我!”

  他怒其不争,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可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笼罩在他心头,前所未有的明显,他从平静面对燕似虞,到不解愤怒,再到痛苦。

  燕似虞是在故意折磨他。

  用自己的坠落,叫他认清,叶长岐永远也无法救燕似虞。

  并且还会因为叶长岐总想着救人,让无数人因他而死。

  身体上的伤痛,远比不上心理的绝望。

  “燕似虞!我后悔了,我当年就不该救你!”叶长岐愤怒地吼道,“我就该将你留在那间屋子!栖山将你丢下来时,我就不该拉住你!”

  那道黑雾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降落到万鸦桥上,而是裹挟着周围的冤魂离开。

  一只金翅大鹏从叶长岐头顶掠过,他没有再思考燕似虞为何不现身,只是背着许无涯前往灵泉制琴。

  在云顶城外,一群金翅大鹏逆流而来,他们的爪下悬挂着横挎长刀的刀修与身姿矫健的体修。

  原来不光是妖族驰援,还有浮屠门的修士!

  当金翅大鹏飞到云顶城中,浮屠门的修士们松开拉住大鹏的爪子,从高空竖直而落,好似一柄刀重重地插入冤魂潮!

  刀修们手中的长刀如雪,绷紧了手臂,臂上青筋突出,带着千钧之势朝着冤魂潮横砍而出。

  如同秋风扫落叶,刀劲奔洒,眨眼间便将附近冤魂砍杀在地!

  体修们赤手空拳,可却能捡起重达千斤的房梁,轻而易举将冤魂推入海水中,紧接着,他们双掌一翻,改掌为拳,打得虎虎生风,拳如鹤鸣,身如鹤舞!

  这时,叶长岐听见赫赫的破空声,无数剑器从远方疾驰而来,是罗浮山的其余剑修前来增援!

  剑修们所过之处如同风卷残云,冤魂好似落叶凋零,从空中落下,有大批剑修落到叶长岐附近。

  “大师兄!天宫院传来司南后,我们连夜从罗浮山赶来帮你们!”

  叶长岐道:“无涯身受重伤,快护送我们去灵泉制琴!”

  剑修们神色一凝,开始清缴附近的冤魂。

  在他们的护送下,叶长岐很快抵达灵泉制琴,他拉住一位佛修,询问对方玄生在哪。

  忽然,灵泉制琴中传来欢呼声,百姓们涕泗横流,用手臂环抱着身边人,他们仰头,看见夜色中璀璨的灵气与剑器光芒交相辉映,如同星火点缀在冤魂潮中,逐渐燎原。

  局势逆转!

  叶长岐转过身,见灵泉制琴的结界外,出现了一盏盏幽幽的灯,在布满废墟的城中,突然多出一群衣襟整齐的修士。

  “他们在这——”

  随着那修士的声音落下,一只孔雀徐徐飞到院墙上,歪着头,似在打量灵泉制琴中的千余人。

  竟然是,药宗!

  叶长岐无法按耐内心的激动,朝他们大喊:“救命、救命!快救我师弟!”

  进入灵泉制琴的医修四散医治百姓,四处亮起治愈的法术。一位药宗医修向叶长岐走来,温和道:“将他交给我吧。”

  叶长岐不疑有他,将许无涯放下来,对方立即检查许无涯的伤势。

  叶长岐询问他:“我能输送灵力给他吗?”

  对方点头,叶长岐便握住许无涯无伤的那只手,开始给他输送灵力。

  医修似乎认出他的灵力波动,从随身携带的织锦挎包中取出预备好的伤药,一面道:“他伤势过重,尤其是右臂,我见他掌中虎口有许多茧,他是剑修吧,你要做好准备,若他的手臂不能恢复,估计日后不能继续练剑了。”

  剑修不能练剑,那意味着什么?

  叶长岐震在原地,缓慢地抬眸,发现对方一位身穿月牙白长衫的男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润的光,眉眼温和清澈。

  叶长岐喉间苦涩,艰难发问:“我师弟的手臂,当真……”

  “云鹤宗主!你要的伤药!”有医修将药箱递给付云鹤。

  付云鹤道:“我先止住他的血,只能等他清醒过来再说。”

  他竟然是药宗宗主。

  “九州地动,我派宗内弟子出世救人,正巧听闻妖族举族赶赴徐州。我从神鸟精卫口中得知,徐州海啸,所以带着一批医修弟子前来云顶城。”付云鹤一面处理许无涯的伤势,一面同他解释,“石阴山也有医修弟子去了,你不必担忧。”

  付云鹤看出他心中牵挂:“有我在此,你有什么事需要去做,就去吧。”

  叶长岐朝他拱手,又匆匆望了一眼许无涯,随后开了阵法回云顶仙宫。

  在遥远的石阴山,腰间悬挂着织锦挎包的医修们手中提着一盏长形扎染灯,出现在山腰,他们手中的纸灯绘着绚丽的图纹,幽幽的灯火在黑夜中好似海上灯塔,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安抚人心能力。

  人群渐渐止住喧哗,观察着这群暮中引路人,当药宗弟子温柔地蹲下身时,他们仿佛看见了一只只温和而亲人的孔雀。

  随后,有乐修奏响了引魂曲。

  那曲音带着治愈人心的力量,抚慰着每一位失意者,叫他们在迷茫与痛苦中沉沉睡去,陷入一个个平静的梦境,在梦中,他们看见自己重建起新的家园,日落云顶城中。

  石阴山上的引魂曲回荡往复,越过深不见底的崖壁,音浪辐散到云顶城中。

  在云顶城边,一个阵法开启,一个人戴着斗篷出现在阵法中,他脚下是厚重的淤泥与各种杂物,无数冤魂从他身侧涌过,可在距离他半米时,冤魂们纷纷避让开他。

  那人仿佛湍急河流中的一块卵石。

  当海风吹过,他的帽兜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戴了半截面具的脸,一小段星宿纹露在面具下方——自从离开天宫院去了人间后

  ,他再也没在人前取下过这张面具。

  司空长卿。

  被派往人间的司空长卿竟然也来到了徐州云顶城。

  他抬起头,看见了云顶仙宫上方聚集的雷云,知晓那是冷开枢的剑意,九头相柳盘踞在云顶仙宫旁的河道中,正在躲避那骇人的雷暴。

  一只冤魂惊声尖叫着冲向他,司空长卿偏了偏头,身侧亮起一个乳白色的阵法,上面星宿大盛,那只冤魂在撞到阵法上,瞬间化为灰烬!

  可这时,一道紫黑色的雾气从他身侧掠过,这道雾气与寻常冤魂不同。司空长卿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意,于是偏过头打量对方,随后伸手探向黑雾,竟然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雾气中,面上淌血的魔修转过头,阴郁地盯着他。

  那一瞬间,好似数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继续。”司空长卿道,“燕似虞,你可曾后悔过?”

  燕似虞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再也不笑,眼中也凝聚不出酸涩的泪,喉间的伤口没有愈合,斑驳的血水往下渗透,他发出一种难听的、压抑的嘶嘶声。

  司空长卿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掌中的手腕血肉化作黑雾,他拽着一截白骨,最终松开了手。

  司空长卿知晓自己留不住魔修。

  他朝着燕似虞的反方向,施展了几个阵法,将冤魂圈禁起来,随后阵法喷射出乳白色的光芒,将冤魂模糊不清的身躯穿透!

  从远方被抛投过来一只冤魂,精准地落进阵法中,是浮屠门的体修将它丢过来的!

  身侧传来凛然的刀气,一个刀修从司空长卿头顶腾跃而过。

  紧接着,是一群黑鸦追赶着冤魂,将它们逼回东海,空中全是肃杀的尖叫与鸟啸声,当十个冤魂被追辇到东海附近,一头青黑色的夔妖从海浪中高高跃起,张开巨口,将冤魂吞入口中!

  司空长卿转过身时,与叶长岐迎面撞上。

  叶长岐十分惊讶:“是你!你不是被云生派去人间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司空长卿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具,意思是他看见了徐州生变,所以前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叶长岐还未说话, 云顶仙宫方向再次传来爆炸声,一道热浪卷过,狂乱的罡风在四周墙壁上切割出斑驳的剑痕, 叶长岐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两人同时仰头。

  只见云顶仙宫最高的宫殿坍毁, 九头相柳四面围聚着修士, 因为人数过多,叶长岐没能第一时间看见冷开枢。

  他也顾不上司空长卿,脚下灵力运转,朝着那面而去, 却在快要接近云顶仙宫时, 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召唤——这次终于不再是燕似虞——叶长岐终于寻到了雷暴与翻涌的云海中的剑尊。

  与此同时, 还有万千风雪。

  徐州临海,少有隆冬飞雪之时, 可现在云雾弥漫, 如同玉屑的冰雪肆虐,快速朝着四方云顶城蔓延。城中积雪堆积, 逐渐形成密密麻麻的冰笋,如同利剑直插云霄。雷霆劈中冰塔,冰雪飞溅。

  远方出现了一抹亮色,逐渐变换着色彩, 青白色出现在深蓝的夜幕中,北斗星宿时隐时现。

  一片薄雪落到了付云鹤的面颊上, 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救治许无涯,倒是一旁的医修惊呼:“下雪了!”

  医修弟子们脱下衣袍, 盖在许无涯的上方,临时避雪。灵泉制琴中的百姓感受到刺骨寒意, 被冻得瑟瑟发抖,不得不抱团取暖。

  玄生坐在地上,双手合十正在诵经,袈裟上面是污泥,一片飞雪落到他的指尖,他睁开眼,叹息了一声,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脱下来,披在就近的老人身上。其余佛修纷纷效仿,脱下身上的衣袍,披在身形单薄的孩童与妇女身上。

  石阴山颠,无数人看见了那如同牢笼的雷霆与飞落的风雪,乐修们停下引魂曲的奏乐,药宗弟子们穿梭在人群中。

  有幼童跳起来,用双手抓飞雪,见那片晶莹剔透的雪在手中并没有融化,于是天真发问:“阿妈!雪!下雪啦!”

  她从未见过大雪,所以十分雀跃。倒是周围百姓传来隐隐哭声,阿妈将她揽入怀中,小声道:“别怕,仙人会救我们的。”

  他们口中的仙人,不外乎风雪中心的剑尊。

  不过百米距离,叶长岐来到他附近,他发现冷开枢面若寒霜,整个人好似一把濯血的剑器,锋芒毕露,又沉静如水,当风雪从他身侧掠过,仿佛月色从乌云中遗落下柔光,将他的银发镀染成一望无际的冰川。

  他比叶长岐更像一把剑。

  冷峻、森寒、锋锐。

  “冷开枢,”参宿道,“我们既然已经得到镇海印,自然会离开,你何必使出剑招,不顾城中百姓死活,毁了云顶城。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冷开枢没有回答他,也未停下剑招。

  将倾剑在冷开枢手中,叶长岐无剑可使,他想起悬清法器中断折的沧海剑,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汇入将倾剑中,原本沉寂的剑器顿时闪烁起光芒,剑锋上的金色纹路重新出现,如同海浪般层叠往复。

  冷开枢察觉到了他,虚空中的风雪短暂停滞。

  参宿也不得不捧起御兽天琴,在他身后,九头相柳的五颗脑袋如同鞭子砸向东海,爆炸开的海水在奔腾的琴声中形成潮头,无数鱼鳞闪烁的海鱼倾堆在一起,形成一条身躯蜿蜒的水龙,盘踞在东海上。

  云顶城中还未退尽的海水被水龙抽走,满地冰雪承受不住这样的吸力,碎裂成块,最后崩成雪雾。

  实力不济的修士极速退出百米。风流在剑尊身侧分流两侧,他方圆寂静,妄念成空。水龙咆哮着冲向剑尊,当长剑插入龙首,整条长龙从头至尾快速凝结成冰,雷霆闪烁,将冰封的水龙炸裂!

  参宿并不觉得水龙能抵挡剑修,只是拖延时间,他掏出镇海印抛给带着斗篷的神秘人:“大人,用镇海印!”

  那人伸出手,手掌上同样带着手套,轻抚过镇海印上的镇海兽,只听一声呼啸,两人身侧升起一个乳白色的阵法,隔绝住外面如刀绞般的剑意。

  没想到,剑尊更快!

  隔着千百道剑意,剑尊突破了水幕,来到他身前,一剑刺穿还未成型的结界!

  参宿在一瞬间举起御兽天琴,他听见琴身传来崩裂的声音,冷开枢用剑意压着他的双臂,狠狠地将他的天琴按压下去!

  参宿眸中暗光涌动,与此同时,天琴的裂口逐渐扩大,剑意从琴身上穿透到他的手掌上。

  “冷开枢,”参宿此时终于有了怒意,“你这个疯子!”

  冷开枢不言不语,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将倾剑发出一声嗡鸣,金光喷涌而出,数十条细小的金光如刺插在护卫参宿的结界上,碎裂声逐渐明显,参宿听见剑灵风清朗月的声音,自信而又坚定:“破界。”

  下一刻,天琴从正中断裂,参宿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到了东海水幕中!

  神秘人在风雪中好似一道幽灵,转头投来目光,剑尊本想追杀过去,可转瞬间,神秘人的衣袍一掀,退到了百米之外。

  神秘人笑起来。

  声音极其古怪,仿佛在深水中说话,叫人听不清。

  “……结……束了。”

  神秘人的话音落下,云顶城上方的冤魂似乎受到感召,在一瞬间全部爆炸,魂飞魄散!鸠鸟摆脱妖族纠缠,朝着东海深处飞去,九头相柳甩开妖兽沉入浪潮中,魔修的黑雾也一头扎进了海水中。

  神秘人看了一眼参宿留下的涎玉风雷琴,高高举起,随后松开了手,那盏琴剑边从百米高空疾速坠下!

  叶长岐当即从将倾剑中出来,扑向涎玉风雷琴。

  当他一离开,神秘人竟然主动撤走了镇海印的结界,任凭剑意将自己杀死,随后大笑着,从高处落下,最后吞没在一道巨浪中!

  神秘人死

  了?

  不,一定没有。

  但冷开枢此刻却顾不得去找对方,许无涯重伤,云顶城受损,无数百姓无家可归,他垂下头,见叶长岐已经接到了涎玉风雷琴,正在同他招手。

  灵泉制琴。

  许无涯状态不好,云鹤宗主只能将他的伤势缓住,但他仍旧昏迷不醒。叶长岐见他面白如纸,忍不住又输送了灵里给他,却听见许无涯口中喃喃细语。

  “无涯怎么样?”冷开枢和司空长卿走了进来,他们刚刚去查看了云顶城损坏情况。

  “口中念着和风,但是迟迟不醒。”叶长岐道,“我担心和风出了事。”

  司空长卿的目光落到许无涯的胳膊上,冷漠地提醒道:“他手臂会废。怎么不试试移宫换羽。”

  孙凌风转过头,担忧地望着许无涯:“移宫换羽是什么?”

  叶长岐回答她:“天宫院的一种阵法,能将无涯的伤势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叶长岐已经施展过移宫换羽,所以他肯定不能将许无涯的伤势移到自己身上,但与此同时,他察觉到一种微妙感。

  冷开枢是推算出许无涯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所以提早命他使用了禁术?

  叶长岐的思维坠下去,仿佛被囚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他有太多不理解。

  从冷开枢刚才看见许无涯受伤的反应而言,剑尊应该不知道会发生此事才对。可为什么冷开枢要引诱着他,将移宫换羽由他施展,叫叶长岐此生无法再施展这个禁术?难道只是单纯不愿他受伤?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冷开枢,似乎对他有所隐瞒。

  “这是禁术,不得随意使用,”剑尊道,“司空长卿,你那可还有联络天宫院的办法,叫司空朔送一株优钵华罗过来。”

  司空长卿应了一声,同时他侧了一下身体,对着叶长岐道:“你跟我出来。”

  两人来到一处开阔的地界,司空长卿抬手在虚空绘阵,观星手套上有细碎的五色石光芒,他手掌一摊,物华天宝的斗牛星宿竖直出现在他掌心,星宿呈现金红色,司空长卿没有说话,只是捏碎掌中星宿,粉末如同萤火升空,快速消失在两人眼前。

  司空长卿道:“等回应吧。叶长岐,在那之前,我有事问你。”

  “叶长岐,我看见那个魔修的今生,”司空长卿转而道,“你可以用闻人之术进我的识海里去看他的记忆,不过我有要求。”

  叶长岐沉默片刻,终于对他点头:“请讲。”

  “我想知道你心目中的九州是什么。”

  叶长岐略感诧异,他还以为对方会问一些关于良云生的事情,可他又想了想,司空长卿既然算出良云生的过往,多半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

  “你只告诉我,是什么就好。”

  他虽然去人间走了一遭,气质沉稳不少,可到底还是以前那位司空长卿,叶长岐虽然做不到对他笑脸相迎,可至少能心平气和地聊几句。

  叶长岐转过身,手按剑柄,晨风吹得他长发飞扬,衣袍猎猎,他的目光落到远方。

  海啸后的云顶城满目疮痍,草木含悲。妖族百鸟徘徊在沧海之巅,一轮金乌劈开海天,海上霞光万丈,浩荡的东风迎面而来。

  山行海宿,前路迢迢。

  叶长岐觉得自己便是一股风,会乘着长风去往九州大地。

  “九州在我眼中,是一柄剑。”

  司空长卿若有所思:“为何?”

  他迎着日光横握长剑,将剑平举到海天相接的高度。

  “俯首天地,以剑问心。山川河岳,为剑之脊。天地分上下,长剑有两刃。”叶长岐道,“若剑如人,我又如何不能视九州为剑。铸剑,如天地始开。淬剑,似烽火连年。出剑时,九州动乱。入鞘,海清河晏。”

  “我此生为求剑道,必定护掌中剑不折,相同的,若我在世为人,也当护卫九州盛世。倾之、护之、怜之。”

  司空长卿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他,抛出一个叶长岐熟悉的问题:“那你为了护卫九州太平,会做到何种地步?”

  叶长岐最先回想起来的,是燕似虞曾问他。

  叶长岐,天之骄子啊,世人倾羡的天生剑骨啊,你能为了他们做什么?

  不会只是怒意横生,把我这个魔修锁起来,想尽办法杀了吧?

  燕似虞该杀吗?该。就凭他为了一己私欲直接或间接伤害了这么多修士,他早就罪大恶极,成百上千次偿命都不足为过。

  可他的话难道没有道理吗?

  叶长岐扪心自问,若换一个人来回答,必定被他问住,随后开始思考自己到底会不会为了一道执念豁出性命——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燕似虞那般偏执到极点,他认定的事,从无回头之路——就算是死亡,他也要拉着所有人一同前往。

  可叶长岐不是他。

  第一百一十五章

  燕似虞也不可能是第二个叶长岐。

  叶长岐曾想过, 若是当年燕似虞没有遇到萧家,成为那个挡灾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不是燕似虞会成为罗浮山第二位实力惊人的剑修?

  可越想,他越觉得, 如果燕似虞没有经历过去的事, 他或许真的会成为九州闻名的修士大能,但他的行事方式大抵会受人非议。

  燕似虞向来看问题的角度与正道修士全然相反,在他心中,最开始没有明确的善恶观念, 只有厌恶, 他不会喜爱别人, 只知道怨恨与厌恶,悲观的想法充斥了他的大脑。站在修士的身份看他人疾苦时, 他总是将自己置身事外, 燕似虞体会不到别人的酸甜苦辣,也不屑于感悟他人情绪, 他的世界,自始自终只有乌云盖顶。

  后来,有一天,他的生命中多出一个叶长岐。

  燕似虞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 永远不可能成为的那个自己。

  叶长岐的剑骨在阴云满布的世界里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光——叶长岐想救他,所有人都觉得可以救燕似虞。

  唯独燕似虞不这么想。

  他只是遥遥地望着那道光, 疑惑不解、古怪地思索——

  他从不需要救,那叶长岐因何而来。

  所有人都不值得对他伸出援手。

  燕似虞一直认为叶长岐不可能单纯想帮他, 既然不是单纯帮助,那就只剩下虚伪、假慈悲, 或许是为了罗浮山的名誉,或许是为了正道修士口中可笑的正义,一切都好,都是令人作呕的存在。

  叶长岐曾经很难理解燕似虞的所作所为。但当万鸦桥上他吼出那句话后,他忽然察觉到燕似虞心如死灰。

  很奇怪的感觉。

  魔修是半脚踏进地狱里的东西,燕似虞的心早该被黑暗腐蚀得千疮百孔,可他听见叶长岐发怒,居然是徘徊了一阵,随后离开。

  仿佛心满意足。

  燕似虞早就期待着,叶长岐不再承认他了。

  他们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叶长岐如惶惶白日,而燕似虞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夜。

  他们从来一开始就不该遇见。

  叶长岐道:“我无法保证自己为了九州做到何种地步,只是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去帮助我看见的人和物。”

  身后传来抽泣声,在空寂的城中飘荡,叶长岐转头,见石阴山的部分百姓在几位长老的带领下折返云顶城,想进入屋内搜刮有用的物资,他们见到了宛如废墟的云顶城,抹着泪,手持斧头铁锹,从废渣中开出一条路,神秘人离开后,海啸也逐渐退去,云顶城中阴雨绵绵,地上的淤泥污秽。

  有人冲进灵泉制琴中寻找自己的家人,雀跃地搂抱着幸存者。还有一批修士,是浮屠门的体修,他们受了些伤,身上溅了血迹,却怕惊吓灵泉制琴中的百姓,所以请了云鹤宗主到灵泉制琴外医治伤员。

  医修们从炸毁的废墟里挖出了几具尸体,在镇海古塔外的广场平放成数排。至于那口玉石棺,白仲景已经重新合上,乐修们将玉石棺抬到广场上,与战中失去性命的百姓们安置在一起,他们打算择合适的时间重新下葬前任宗主。

  云顶仙宫被摧毁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但乐修们眼下也顾不得宗门,只在城中四处搜寻伤员,白仲景路过时瞧见叶长岐,急匆匆地问:“饮风明君!我们宗主在哪!”

  叶长岐道:“在灵泉制琴,他受了伤。”他神色严肃地抬手拦住白仲景,“长老,之前多有冒犯,在下给你赔个不是。无涯他因为应对参宿身受重伤,需要静养,您还是……”

  白仲景也听出他的意思——叶长岐怕他去打扰许无涯养伤——他一哽,凉凉地看了一眼叶长岐,哼了一声:“我在你眼中是那种人吗!我可不欺负伤

  患!只是单纯看望宗主!”

  叶长岐歉意地拱了拱手,让开,与司空长卿换了一间没人的院子,掩上远门,外面人来人往,他不再迟疑,对着司空长卿使用了闻人之术。

  杂乱的声音逐渐消失,叶长岐睁开眼时,发现视线变矮了许多,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飞雪从巷外落了下来。

  他察觉到自己瑟瑟发抖,手臂似乎浮出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与此同时,脊背上又生出一股暖流,流经他的四肢百骸,被冻僵的手有了知觉,叶长岐抬起手掌。

  细长,枯瘦的胳膊,带着伤口的手掌,这个大小,明显是个幼孩,而且不是他本人的身体。

  叶长岐想知道自己是谁。

  但这时,身体的主人眯起眼,掀开身上的草席,将头颈直起来,见巷口有道人影,背着光走进巷中,他立即谨慎地拉住草席,盖在自己身上,默不作声地打量对方。

  他躲在一处房檐下面,檐上结着冰棱,刺骨的雪水连续滴落,从草席上渗透进里面,溅到自己身体上,可他并不在乎。

  走进来的是位女子。

  一双温柔的杏眼,挽了一个温婉的堕马髻,女人穿着朴素的棉衣,臂上挽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白麻布。她走到草席前蹲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白碗,碗中盛着米粥,冒着腾腾的热气,她将碗递给叶长岐。

  叶长岐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响起来,忍不住吞咽了口腔中分泌的津液,目光凝在那碗米粥上,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戒备地打量对方,随后拉起草席盖住自己的半张脸,透风的草席中,唯有他的脊背在散发暖意。

  叶长岐听见自己问她,声音喑哑,又熟悉:“……你,是谁?”

  女人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捧着那只碗,放到他的草席上,用手掌盖在碗口上方,防止檐上雪水落进粥中,可这时,叶长岐却发现,对方的乌发顶已经落了一些雪,雪水随着女人的额上滑落下来。

  “我,名唤燕行雪,就住在镇边上,”燕行雪并不介意他冒犯的打量,语气轻柔,“小弟弟,别害怕,这是我刚熬好的米粥,我自己喝不完,想着分你一碗。”

  燕,行雪。

  叶长岐知道到自己进入了谁的身体了——幼年燕似虞。

  此刻叶长岐就是燕似虞。

  燕似虞虽然很饿,可仍然固执地说:“我不需要。”

  燕行雪心疼地皱起眉,又很快舒展开,她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放在草席上:“那你要衣物吗?”

  燕似虞仍旧回答:“不要。”

  燕行雪拿着棉衣左右为难,也不理解燕似虞明明冷得嘴唇发青,可还要拒绝她,她的肩膀垮下来,蹲在燕似虞面前,打算想和他拉近关系:“好吧,弟弟,你叫什么呀?”

  现在的燕似虞身体尚有道骨,所以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面对燕行雪的好意,不接受,也不回答。

  燕行雪眼巴巴地问:“就小名,小名也行。”

  燕似虞审视着面前这个女子,他不理解对方的举动,只得随意编了一个名字:“似玉。”

  玉和虞的发音并不一样,叶长岐自然能听出那不是他后来的名字。

  燕行雪便笑起来:“原来你叫似玉呀!阿嚏!”

  燕似虞的眼帘微掀,拉开草席,扒拉过那碗米粥,嗅了嗅米香,他仰头,大口大口吞咽起来,燕行雪一直看着他喝完,直到燕似虞将碗倒扣过来——一滴米粥都落不下来——他一把将碗扣在草席上,冷漠地闭上眼。

  可等了一会儿,肚子里只有暖意,他也未听见燕行雪离开的声音,于是烦躁地睁开了眼。

  “……别等了,寻常的药毒不死我。”

  燕行雪的脸色一变,难以想象他之前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他们给你吃有毒的食物?”

  燕似虞被冻僵的脸终于露出一个笑:“啊,不过是毒老鼠的东西,用来药一个乞丐不是正好?”他接着说:“更何况,他们发现毒不死我后的表情,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就像你……”

  他充满恶意的声音,在见到燕行雪双目微红的神情后止住了。

  燕似虞的牙根发痒,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仿佛有什么失控了,叫他不忍直视:“你这个表情,真叫人讨厌。”

  他从来都只面对的恶意,所以根本不能接受有人对他露出善意。

  就算有人对他露出善意,燕似虞也只会认为,那不过是另一种“恶”。

  “似玉,你和我走吧。”燕行雪下定决心,开口道,“以后我照顾你,好吗?”

  迎接她的不是感激涕零,燕似虞刷地站起身,拎着那件棉衣,盖在燕行雪的脑袋上,遮盖住令他厌恶的神情,他从草席中逃走,赤脚跑进雪地里,头也不回地逃离燕行雪。

  他撞开人群,身后都是行人骂骂咧咧的声音,燕似虞如同一头困兽在镇中发疯乱窜,朱仙镇上四处是穿着红色棉衣的男女老少,单薄的他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他为什么要生出来呢?

  燕似虞恶狠狠地想。

  他为什么要生出来呢?

  看见人间,又冷,又令人讨厌,他们脸上带着虚假的笑,身上穿着赤红的如同鲜血的衣服,燕似虞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

  冰碴将他的脚底划拉出一条口,但因为太过寒冷,燕似虞没有察觉到疼痛,他茫然地望着纷纷嚷嚷的人群,感觉自己距离他们很遥远。

  他看见同他一般高的孩子被人抱在怀里,手中捏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小孩却不满只有一串糖葫芦,指着旁边的糖葫芦草靶子哭闹,想要更多糖果;有位老人摔倒在地上,四周行人避让开摔倒的老人,匆匆而过;他还看见,高大的萧家石门前,一个男人跪在前面求着工钱,他一边求工钱,一边叩首,额头砸在雪堆的石阶上,染红了雪……

  他听见寿财店中有人正在失声哭泣,当棺椁被运出来,燕似虞辨认出那些哭泣的人——女人和一个屠夫偷情被丈夫撞见,失手杀了棺中人,他转过头,看见街角的屠夫在和吊丧的女人眉目传情。

  他听见好多声音,怒骂,哀嚎,悲哭,怨恨……

  人间好苦,好乱。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是枷锁,将虚伪的人全部镣铐起来,他们手里握着自己镣铐的铁索,一手捏着打开镣铐的钥匙,却虚伪地哭求着成仙,以达无欲无求。

  燕似虞冷漠地看着他们。

  觉得人间,也不过如此。

  他想离开朱仙镇。

  燕似虞跑到朱仙镇的镇外,这里生长着高大的树木,枝头覆盖着一层薄雪,林间白鹭高飞,燕似虞仰望那只鸟,寻了一株树下,孤零零地站着。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间的恶意,没有虚假的凡人。

  燕似虞忽然感觉四周安宁下来,于是跪在雪地与泥土混杂的地上,曲下身,用双手刨土。指甲缝里夹着泥,很疼,燕似虞懒得去清理,只佝偻着腰,越挖越深,挖出一个大坑,只要掉进去,就成为泥地的一部分。

  他想的很简单,道骨这种东西,或许是天地给他的吧,那他躺进土地,融进土里,睡在土里,是不是又与土地合而为一了呢?

  世上不缺他,少了他,也挺好。

  他躺进坑中,仰头能看见葳蕤的树干,交错的树枝,森绿的叶片,四周被土黄色的泥土包围起来。

  从来没有没过的安心、平静。

  他躺在坑里,好似躺在一张床榻上,泥土叫他的脊背暖烘烘的,头顶的树木为他遮蔽风雨——若有家,或许也是这般模样。

  燕似虞合上眼。

  忽然,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扰了他休息,燕似虞不得不睁开眼,却见燕行雪脚一滑,从狭窄的天上落了下来——是因为从坑底看出去很窄,所以他以为天只有那么小。

  燕行雪重重地砸在他身上,她还穿着那身棉衣,双眸与鼻头都红红的,拉起燕似虞,紧张地问:“似玉弟弟,你有没有受伤?”

  燕似虞没有回她,燕行雪拉着他左右检查,终于发现他脚上的伤口,她摸到燕似虞冰冷的身体,颤抖着手解开棉服,将燕似虞捂在怀里。

  她什么也没说。

  可燕似虞忽然察觉到她哭了。

  他问:“你受伤了?”

  燕行雪还是抽噎,紧紧地抱着他,将他拢在怀里,隔着棉衣,燕似虞却觉得她的手如同树根缠绕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树根抓着泥土。

  燕行雪也不管他脏不脏,只是将他从土里挖出来,揽在怀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燕行雪在哭。

  并且与他见过的哭全然不同。

  燕似虞心中百转千回,终于,他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没人因他哭过,所以他不明白。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心中生出一股特别的暖意,又苦涩,又茫然,不是道骨的暖意,他不知道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燕行雪道:“似玉, 跟我走好不好?我会照顾你。”

  燕似虞想从她的怀里出来,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他语调生硬,伸出手掌捏着燕行雪的手腕。

  天寒地冻中, 唯有她的手是暖的。

  燕似虞一挑眉, 察觉到燕行雪手腕上有一条结痂的伤口。

  “你手上……”

  燕行雪发现他按到自己手腕,慌张地垂下手腕,用棉衣遮住伤口,她的目光也不敢落到燕似虞脸上, 只得到处游曳, 心虚地说:“啊!我不、不小心摔着了。”

  燕似虞没有搭话。

  他知道那伤口不可能是摔出来的。

  但他对别人的伤势不感兴趣。

  他推开燕行雪, 坐到坑的另一边,隐藏在阴影中, 燕似虞百般无聊, 手指戳着脚下泥土,仿佛那才是他爱不释手的玩具。

  “想我跟着你, 好啊。”燕似虞道,燕行雪欣喜地仰起头,“不过,你得完成我说的四样事。”

  “什、什么事?我一定完成!”

  燕似虞抱着双膝, 头垂在膝盖上,蜷成一团, 头微微歪了歪:“第一件事,我……我要五串糖球。”

  燕行雪没多想, 点点头:“好呀,第二样呢?”

  燕似虞定定地注视她:“等你完成第一样, 我再告诉你。”

  燕行雪像是有了盼头,手脚并用从坑里爬出去,转过头来拉燕似虞。燕似虞没有理会,自己从坑里跳出去,燕行雪领着他去镇上买了五串糖葫芦,燕似虞也不吃,只是摆在糖纸上看了眼。

  “你等着。”燕似虞道,“别跟来。”

  他走了几步,又拧头回来对燕行雪凉凉地道:“要是你敢跟来,我保证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燕行雪迈出去的脚就收回去了,小幅度地点头。

  燕似虞带着五串糖葫芦找到之前在街上哭闹的那个孩子,那孩子的父母给他买了一堆玩具,现在他手里左手捏着蝈蝈笼,右手摇着拨浪鼓,燕似虞俯视他。

  “你要这个吗?”

  小孩愣愣地点头。

  燕似虞一指他手中的拨浪鼓与蝈蝈笼:“给我。”

  小孩念念不舍地把拨浪鼓递给他,燕似虞随手摆弄了一下,发出咚咚的响声,他将糖葫芦递给对方,却在小孩要接过去时松开了手,糖葫芦掉在了地上。

  小孩弯腰去捡,燕似虞没有阻止。

  他盯着对方的发旋,索然无味,拎着蝈蝈笼,转过街角,丢在垃圾堆里。

  燕似虞回去后,又向燕行雪提了第二个要求,对方见他手里多出一个拨浪鼓,怔怔地盯着他,燕似虞一用力,拨浪鼓被敲碎了,他随手一丢:“第二件事,你知道管辖朱仙镇的是哪个宗门吗?”

  燕行雪想了想:“钟山剑宗。”

  燕似虞慢条斯理地啊了一声:“我要你,将这封信交给他们。”燕似虞往前走了几步,面朝一处宅院,“但不用上剑宗,这宅院里住着一个装老头的修士,你抄一遍后,把信交给他,但不能说是我写的。你要矢口咬定,是你写的。”

  燕行雪有些犹豫。

  “怎么?不敢去?”燕似虞问。

  燕行雪接了信,犹豫不决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隔天她便带着抄好的信去敲了修士家的院门,燕似虞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藏起来,他看见院内疯疯癫癫的修士来开门,对方蓬头垢面,接过信,不耐烦地将燕行雪打发走。

  “最后一件事。”

  “不是说四件事吗?怎么少了一样。”

  燕似虞阴沉地看她一眼:“少废话。”

  燕似虞从兜里摸出一把带血的柴刀,刀口翻卷:“我要你,去杀了住在镇东边的屠夫。”

  燕行雪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手里的刀抢过来,拉着人躲进巷道:“不行!不行!似玉,你从哪来的刀?怎么会有血?”

  “量你也做不到。”燕似虞神态自若,作势要走。

  燕行雪追上来,还在惊恐发问:“似玉,你从哪里得到的刀?这上面是什么血?你没受伤吧似玉?你的这件事我真不能答应,能换一个吗?似玉,等等我啊。”

  他们路过一间破落的房屋,窗棂漏洞,雪花从洞中飘进去,房屋中安安静静,唯有狗吠声,燕行雪听见探头看了一眼,一位老人趴在地上,她浑身一惊,连忙推开门:“老人家!你没事吧!”

  她去扶起老人,却发现老人浑身僵硬,燕行雪心中升起荒谬的想法,连连唤了几声,最后不得不伸手去探老人的呼吸,没了。

  一位老人,静悄悄地死在了房子里。

  燕似虞折返回来,背对着光,立在门口。

  “他在街上摔了一跤,没人理会,正巧运棺队伍从他摔的那条道走过,一路尾随的屠夫被老人拉住裤脚,试图求救,却被屠夫踹在胸口,他当场昏厥。屠夫害怕别人指指点点,将人匆匆抬回家里。”

  燕似虞原本有四件事要燕行雪去做,可他从孩子那回来时,意外发现了搬老人的屠夫,于是一路跟来。

  屠夫从屋里出来,撞见了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燕似虞等他离开,去看屋子里的人。

  噢,已经没有活人了。

  甚至就连柜子都被翻得一通乱,屠夫将老人家里唯一的棺椁钱取走了。

  “所以,你还觉得屠夫不该杀吗?”

  燕行雪垂着头,没有答话。

  燕似虞点评道:“软弱,无能。认为一己之能便可救人一命,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他转身就走。

  燕行雪却喊他:“似玉,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

  燕似虞没有停下步伐,走进风雪人流中。

  画面如同流水匆匆而过,转眼过了半月。

  等叶长岐头脑昏沉地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那个巷道中,身上盖着草席,不过这次草席没有透风,他扒开身上的草席,瞧见一床带有补丁的被子,被子表面被雪水濡湿,不过好在够厚,所以没上次沉睡那么寒冷。

  燕行雪坐在草席边上,抱着双膝,安安静静地仰头看檐上冰棱,见燕似虞醒了,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你醒了。”

  他一眼看见燕行雪嘴角多出的伤口。

  燕似虞没有理会她,站起身,想去镇上。

  “似玉……”燕行雪道,“屠夫死了。”

  燕似虞停下步伐,自然知道她不会敢去杀人,果不其然,燕行雪见他转身,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因为他不知从哪得了一笔钱,于是到……镇上去喝酒……喝死了。”

  “别人都说他得了花柳病,一个疯女人冲进花楼里对着屠夫的尸首又踢又踹,最后被人拖走,结果隔天女人也投井自尽了,据说疯女人是因为丈夫去世,受不了打击,随着亡夫去了。”

  后面的事,燕似虞其实都知道。

  “听说,那求工钱的人得了一笔钱,回老家了。”

  燕行雪缓了口气,期待地说:“那似玉,你说的三样事都完成了——虽然不全是我做的,但也算完成了,你要不要,和我走?”

  燕似虞偏了一下头,正巧檐上冰棱松动,落了下来,他这一偏头,冰棱便擦着他的耳垂落了下去,砸到雪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随后断裂成几块,在阳光照射下缓慢融化。

  “好啊。”

  燕似虞抬眸,深色瞳孔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芒,叫他的脸在光晕中看起来没那么肮脏不堪,甚至有些恍若仙童。

  燕行雪恍惚瞥见他的脊背在发光,等她揉了揉眼继续去看时,才知是错觉,却见燕似虞仍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站在光里,却如同四季不化的冰川。

  “好啊,我跟你走。”

  她欢天喜地,连忙爬起来,一把拥住燕似虞,将他抱在怀里,如获至宝,燕行雪牵着对方,带他回家,一路上都在询问燕似虞想要什么东西。

  “似玉,你要不要糖人?”

  “似玉,我给你买套新衣裳!”

  “似玉,晚上你想吃鱼吗?姐姐的手艺可好了。你等我选一条……”

  “似玉,似玉!”

  燕似虞不耐烦:“说。”

  燕行雪察觉到他态度变化,怕惹他生气,将手里的簪子放回去。

  两人从镇上逛回燕行雪家里,燕行雪平日一个人住在镇边上,屋里简陋,但胜在干净,她要去烧火做饭,便取了一堆小玩意给燕似虞,叫他坐在屋里玩。

  燕似虞自然对小玩意不感兴趣,左右观察着屋中摆设,对于燕行雪家中情况掌握得七七八八。

  她俩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住在一个屋檐下,大约半月,夜中下了大雪,偶尔能听见雪压垮树枝的噼啪声,燕行雪在梦中惊惶地哭喊起来,燕似虞被吵得睡不着,从地铺上爬起来,站在床榻边,观察燕行雪,发现她似乎被魇住了。

  醒不过来,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喊。

  “玉儿,玉儿!玉儿!”

  她的两条胳膊在空中乱挥,像是溺亡的人在拼命寻找救命之物,终于,她不小心撞到了燕似虞的手臂,拉住他,五指似是焊在他胳膊上。

  “玉儿,玉儿,玉儿……”

  燕似虞知道她不是在叫自己,可还是坐在床边,背对着梦魇中的燕行雪,任凭她掐着自己。

  在暴雪中唤一个死去的人名。

  燕似虞不知怎么的,嘴角带起一丝笑容。

  或许是燕行雪唤的玉儿次数太多了,叫他分不清,燕行雪是在唤自己,还是在唤她那夭折的孩儿。

  燕似虞好心情地拍了拍燕行雪的手背。

  低声回答:“我在。”

  燕行雪还是哭着喊玉儿。

  他就又说了一遍:“我在。”

  暴雪过后,冬雪化春。

  燕行雪心情不错,便在院中种上几丛丹蔻花,春来之时,满园鲜花。燕似虞被她打发去浇花,他捡起一枚花瓣,见手上染了紫红色的颜色,便揉烂了那朵花瓣。

  “行雪姐。”燕似虞喊她。

  燕行雪抱着地里摘来的时蔬,笑吟吟地回他:“似玉弟弟,怎么啦?”

  “把手递给我。”

  燕行雪伸出手,手上还有一些泥土,燕似虞并不嫌弃,只垂下头,用揉烂的丹蔻花瓣在她指甲上涂抹出鲜艳的颜色。

  燕行雪欢喜极了,连忙将蔬菜放下,把两只手都涂上颜色,她举着手左右端详丹蔻,眉眼都蘸着雀跃之情。

  这时,燕似虞仰头瞧见了她手腕上的那道伤疤。

  不是最开始那道疤。

  新添的。

  燕似虞眯了下眼,状似无意:“今天还需要我去镇上买鱼吗?”

  燕行雪:“好呀,你再买点别的东西。我给你写个名单,姐姐后面几日不在家,你别饿着自己。”

  “你要去哪?”

  燕行雪面色微红,打发他:“我、我去朋友家住上几日!买你的东西去。”

  燕行雪向来是个不会骗人的。

  燕似虞难得没有拆穿她,背着比自己人还大的背篓离开。隔了一阵,燕行雪也从家里出来,往朱仙镇上走,她为了不撞上燕似虞,一路走走停停,却不想燕似虞根本没走远,沿途跟着她,看她转进朱仙镇,走到一户人家的后门前。

  燕行雪理了理衣服,才上前敲门。

  离得太远,燕似虞听不见她找谁,只望见她被引进屋中,

  燕似虞寻了一位小乞丐守在后门,自己去镇上买完了东西,回来时燕行雪还没出来。他丢给小乞丐一只白面馒头,坐在街角巷口守着。

  夜已深,燕似虞终于知晓,她不会出来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独自回了家。

  燕行雪是三日后回来的,回来时她换了一身新衣裳,满面春风,还买了几套衣裳给燕似虞。

  “似玉!你看看,喜不喜欢?”

  燕似虞没有回话,只是留意到,她手指上的丹蔻已经洗掉了。

  “姐,你的丹蔻呢?”

  燕行雪不好意思地缩了下手:“我……我洗手时不小心弄掉了,”她瞧着燕似虞的神情,担心他生气,便哄他,“似玉,你重新帮姐姐涂好不好?”

  燕似虞盯着她半秒,缓慢点了下头。

  他摘了一朵丹蔻花,揉成泥,慢条斯理地涂在燕行雪的指甲上。

  燕行雪已经将身上的新衣裳换回了平时穿的春衣,用空闲的那只手托着腮,笑盈盈地看着他给自己涂丹蔻:“似玉弟弟。”

  燕似虞眼皮都没掀一下。

  “姐姐有喜欢的人了。”

  燕似虞涂完了一只手,示意她换另一只手,也不问是谁,好似一心只管将燕行雪修剪齐整的指甲涂红。

  “是……是萧家的仙人,你听说过那位朱仙吗?”

  燕似虞停了手,丹蔻顺着燕行雪的手指流了下去,滑到她的手背上。

  “他人很好,虽然平日里都不在萧家,可一回来总是给萧家子弟带许多礼物……”燕行雪面上带笑,“他甚至不介意我是位孀妇……似玉,他对我可温柔了,我还以为仙人都是高高在上,不会这般平易近人呢。”

  燕似虞问她:“你们怎么认识的。”

  燕行雪好似一位怀春少女:“其实,姐姐一年前就认识他了,只是他那会儿还不认识我。那是个雪天,他穿着一身红,打着伞从雪里走来,惊为天人,我不敢上去同他搭话,只望着他……大约一月前,他又从宗门回萧家,我不小心撞上了他,可他竟然没有生气,把我扶起来,温柔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燕似虞不想再听下去了。

  只干涩地嗯了一声。

  随后他看见燕行雪揉捏着衣摆,面色羞红,小声地说:“他还说……他会对我负责,他会娶我。”

  燕似虞点头。

  燕行雪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似玉弟弟,你会为姐姐开心的,对吗?”

  燕似虞垂下头,看着手里揉烂的丹蔻花,隔了许久,他才突然说:“那吃了脏糖葫芦的孩子得了病,病死了。那位老人,原本不会遇上屠夫,是我告诉他,你的情妇在夜间花楼等你。他着急过街,结果被老人拉住,他性子急,踹了老头一脚,我便找了一位乞丐去告诉他,将人抬回家,装装样子就无事,可他想要老头的钱,于是捂死了对方。”

  “至于那个求工钱的人。他从未离开朱仙镇。”

  他也不管燕行雪一点点惨白下去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那女人是萧家的表亲,萧老觉得晦气,怕影响身体

  虚弱的小儿子,于是叫萧家朱仙连夜从外地赶回来,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屠夫,打算把屠夫从老头家里得来的钱给求工钱的人,却不想,也只是骗他。”

  那晚,打更的人路过萧家后门,瞧见家丁扛着一个大麻袋,匆匆爬上马车,他好奇跟上去,却见马车一路驶进乱葬岗,家丁将麻袋往乱葬岗一抛。

  绳索一断,一具尸首露了出来。

  是之前那个求工钱的男人。

  估计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被处理了。

  打更的人吓得连滚带爬,跑回朱仙镇,将这事告给驻扎在镇上的剑宗修士,可萧家在朱仙镇只手遮天,早就买通了传信的修士,可怜打更的人,就这样被乱棍打出宗门。

  “还记得我曾让你写的一封信吗?我虽说要给钟山剑宗,可若信上说了什么对萧家不利的话,传信的修士一定会知晓。所以我叫你给了那个有病的修士,他不是剑宗的人,他叫罗桥生,是位器修。”

  燕似虞将丹蔻扔在地上,他掌心鲜红,看上去如同冒着血水。燕似虞站在阴影中,斜睨燕行雪。

  见她神色恍惚,瞪大眼,似是不可置信。

  “似玉……我知道你不会的……不会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燕行雪似乎找到了理由,坚定地说,“你可以不告诉我的,我根本不会知道这一切,似玉,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是在骗我对不对?”

  燕似虞收回了目光,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是落入深井的一块卵石,落不出一声响。

  “他们不是好人,我也不是。”

  他说:“燕行雪,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坏的人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恶鬼, 就我这种人,不值得你留恋。不光是我,那萧家中人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冷血无情、杀人如麻,他家搞出来的尸首能铺满大门前的街道。你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他家朱仙?”

  他的目光从燕行雪面上滑过去:“你说, 他看上你什么?”

  “是你比较听话?你比邻家小姐貌美?还是你有钱有权?”他仰起头, 说出的话却如同当头一棒,“燕行雪,你什么都没有,他为何对你另眼相待?”

  根本不像一个五岁孩童说的话。

  又冷静, 又通透, 无端叫人脊背发寒。

  “燕行雪, 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别人好,”他的瞳孔闪过一道光, 又沉下去, “就像你,是因为你的玉儿夭折, 所以想要照顾我,你将我视作玉儿的替代品,领我回家,想照顾我, 给我一堆孩童玩意,夜里掐着我的手腕喊玉儿。”

  “你……你知道了……”燕行雪睁大眼盯着他, 似乎想伸手拽他,“但似玉, 我想照顾你不是、不是因为……”

  “燕行雪,”燕似虞拂开她的手, 背对着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歪着头,“有时候,我觉得我死了更好。”

  他说的话真真假假,唯有这一句从来都是实话。

  “燕行雪,放弃吧。”

  燕似虞离开了。

  他回到最初的巷道,见那些乱蓬蓬的草席堆在原地,便伸手一揭,露出里面的半大不小的乞丐,对方仗着自己比他身材高大,凶狠地瞪着他。

  燕似虞没说话,转出巷口,找到街口的新屠夫,二话不说从他摊上抽走一把砍刀,屠夫在后面追他,燕似虞提着刀一路小跑,钻过人群,跑回巷中。

  手上的砍刀滴着猪血,他面色冷静,对刚才瞪他小乞丐恐吓道:“滚。”

  小乞丐不敢招惹他,连忙掀开草席逃跑,燕似虞丢了砍刀,坐回草窝中,屠夫终于找到了他,将他从草堆里拎出来,揍了一顿。

  燕似虞被揍得鼻青脸肿,鼻腔、嘴角挂着血,不知怎么的,笑出声,可他一笑,就忍不住咳嗽,胸腔里发出破旧风箱的嚯嚯声。

  屠夫被他的模样吓倒,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将他踹进草堆里,像一条死狗一动不动趴着,随后从地上捡起砍刀,头也不回地离开。

  咎由自取。

  燕似虞爬起来,挣扎着从草席中站出来,失魂落魄地往镇外走,旁人见他的模样避之不及,燕似虞走到镇外树林,迎头栽下去。

  但这时,他察觉到往日散发暖意的脊背骨没了动静。

  生命力好似流水朝着四面游走。

  燕似虞这次昏迷得很久,当他幽幽转醒,像是个大病初愈的孩童从地上爬起来,他去了燕行雪家,隔得老远,瞧见燕行雪房屋前挂了一盏灯笼。

  在夜晚中散发着飘忽不定的光。

  就和他一样,似是无家可归的冤魂。

  燕似虞坐在树下,守着。

  后半夜,又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摸到燕行雪门前,隔了一阵才离开。燕似虞等他们离开,才拖着身体推门而入,屋内陈设整齐,燕行雪却不在家中,桌上有燕行雪给他留的晚饭,不过已经馊了。

  燕似虞坐在桌前,直到天亮。

  燕行雪一夜未归。

  燕似虞将桌上的食物倒了,去把院里的丹蔻花浇淋了一遍,又做了午饭,不动声色地坐在桌侧,这样燕行雪一开门便能看见满桌美食。

  但燕行雪没有回来。

  他也没吃东西,只是目光阴沉地注视着桌上食物。

  就这么枯坐了一整天。

  天色已晚,燕行雪还是没有回来。

  燕似虞拿了一把伞,去了朱仙镇,将燕行雪常去的店铺都走了一遍,没人见过燕行雪,他瞥见前日鸠占鹊巢的小乞丐,从衣兜里摸出半块饼:“你见过住在镇边的那个女人吗?”

  乞丐点头如捣蒜。

  燕似虞拿着那半块饼引诱他:“带我去找她。”

  对方引着他往镇外走,来到一处树木茂密的林中,他还没说话,一个麻袋罩在了头上,随后被人一脚踹翻在地,对方踩在燕似虞的脊背上。

  “给我打。”

  疾风骤雨般的拳头落到身上,燕似虞被揍得半天没反应,身体陷入泥土中,活像死了。最后他被人搬起来,乘上车,路面颠簸,燕似虞在浑浑噩噩中不知去了哪,他听见有人小声说。

  “你不是想找那女人吗?我送你去见她。小贱人。”

  随后他被抛出马车。

  燕似虞在地上一路翻滚,嗅到一股恶臭味。

  好在他怀里还藏着一枝伞骨,那把纸伞在他挨揍时被砸得稀巴烂,燕似虞抓到一小截破碎的伞骨,终于划开了麻袋。

  可他却愣住了。

  乞丐将他丢到了乱葬岗。

  燕似虞面色铁青,入目都是灰败腐败的尸首,鼻腔里是令人作呕的气息,无数秃鹫盘旋在尸山之巅,而燕似虞却看见无数漆黑的、如同雾气的东西从尸首上飘起来,盘踞在他头顶。

  燕行雪在这吗?

  他不相信。

  他喊了一声:“燕行雪。”

  四周空荡荡的,唯有一只乌鸦从空中落了下来,停在一具看不出面容的尸首上,歪头打量他。

  燕似虞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可他还是大声喊起来:“燕行雪!”

  “燕行雪!行雪姐!你出来!”

  没人回应。

  燕似虞望着乱葬岗,喃喃自语:“果真,他们骗我。”

  他踩着层层叠叠的尸首从乱葬岗爬向外面。

  他爬到外面,手边出现了斗篷的一角。

  燕似虞仰起头,眯着肿胀的双眼看对方。

  “小可怜,你想找一个叫燕行雪的女人,对吗?”他的声音古怪极了,好似从水底深处发出的声音。

  燕似虞拽住他的衣角,留下一个又是泥又是血的五指印。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她在哪。”

  过去他叫燕行雪答应他四件事才跟对方走,现在眼前的人只要他答应一件事,就告诉他燕行雪在哪,很划算。

  燕似虞点头。

  那人抖落他的手,走到乱葬岗边上,探身优雅地往岗中打望,忽然一抚掌,一只乌鸦飞到他身边,他勾了勾手

  ,一具尸首从山岗里飘了出来,落到燕似虞面前。

  燕似虞在见到对方的面容时一瞬间血色全无。

  对方在他与燕行雪面前蹲下来,似乎很惋惜,想伸手,体贴地合上女人瞪大的双眼,却被燕似虞死死地攥住了手腕。

  “真是个苦命的女人,跑去问萧公子娶不娶她,可惜呢,萧家最讨厌这种不自量力的女人。”

  “你说,她为什么想不开要去找萧家呢?听说,是她的弟弟失踪了,她想请萧家帮忙找她的弟弟。我竟然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那人摇了摇头,故意说,“那肯定也是不懂事的小孩,有家不归,叫人操心。你说对吗?”

  燕似虞抿紧了双唇,尚有理智问对方。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

  “我只是一个和你一样求死不能的可怜虫,”那人说,“我不是说了吗,只需要你帮我完成一件事,我不仅帮你找到燕行雪,还可以帮你复活她。”

  复活?

  燕似虞的瞳孔微动。

  “萧家……为什么找她?”

  “傻孩子,这要问你自己啊。要不是你背上那个东西,影响了她,也不会叫萧家对她另眼相看。”

  燕似虞沉默下来,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你要我做什么?”

  “我暂时没想好,等我需要你那日,自然回来找你。”

  “你不怕我反悔?”

  燕似虞觉得对方似乎笑了笑:“你不会,你只会求我。”

  燕似虞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离开的,等他一回神,却发现面前的燕行雪消失了,他惊惶地站起身,大喊起来,可越喊,四周的景象便融成一团,最后化为一团黑雾包裹着他。

  等他挣扎着从黑雾中钻出来,发现四周景象一改,他又回到了燕行雪家,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他最爱的鱼肉,燕行雪不在屋内,他推开门,见丹蔻花丛前立着一道人影。

  燕似虞好似见了鬼,好半天才喊了一声:“行雪姐?”

  燕行雪转过身,她捧着一个簸箕,里面盛着新鲜的丹蔻花,她的五指上染着艳丽的丹蔻,如同鲜血。

  燕行雪一见他,便笑起来:“似玉,你回来了。”

  她招呼燕似虞进屋吃饭,燕似虞的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思考着他刚刚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又或者眼下才是梦?

  “怎么了,”燕行雪问,“怎么不吃东西?”

  燕似虞不回话,视线落到碗中鱼肉上,动筷子夹起一块白嫩的肉,在燕行雪期待的目光咽进口中。

  “好吃吗?”

  可惜燕似虞囫囵吞枣,根本不知鱼肉是什么滋味,只得点了点头,应付她。

  “行雪姐,”燕似虞道,“你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呀?”

  “前几日我说那些……”

  燕行雪愣了一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叫燕似虞僵硬着脖子,不敢乱动:“姐姐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才说了那些话。我相信似玉,肯定不会做那些事的。”

  燕似虞皱起眉,说不出哪里古怪。

  “真的?那你还喜欢萧家仙人吗?”

  燕行雪怔怔地望着他,不一会便双目潮红,似要落泪。

  燕似虞瞳孔一缩。

  听她道:“他不喜欢我。”

  燕似虞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想起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里的那个陌生人。

  傻孩子,这要问你自己啊。要不是你背上那个东西影响她,也不会叫萧家对她另眼相看。

  他背上的东西?

  是什么?

  又为什么会影响燕行雪?

  那人,又需要他做什么?

  他朝着燕行雪伸出手,对方没有像过去那样欢喜地回握住他,他的手碰到了燕行雪的胳膊。

  好冰,和死人的温度不遑多让。

  燕似虞猛地缩回了手,声音冷漠。

  “燕行雪,别骗我了。”燕似虞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燕行雪看上去有些木讷, 突然猛地放下了碗筷,她的后脑勺剧烈疼痛起来,像是有人拿着锯子沿着她的后颈来回拉扯, 将她颈项锯开。

  “我没事呀,”燕行雪晃了下脑袋, “我没事啊, 似玉,你怎么不吃饭呀?是不合口味吗?”

  燕似虞一直观察着她,自然瞧见了她古怪的反应:“你后颈有什么?”

  燕行雪下意识抓挠了一下。

  可她的手指挪到面前时,五指上鲜红丹蔻似是流动的血, 燕似虞站起身, 捏住她的手腕, 将人按在原地不动,他转到燕行雪的身后。

  见到一条狭长的、蜈蚣一样的伤痕。

  燕似虞被钉在了原地, 怒气在胸腔中积攒, 更多的是荒凉之情,他的声音又干涩, 像是在求证,又仿佛只是陈述事实:“燕行雪,你死了。”

  他终于知道,睁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乞丐们带他去乱葬岗找燕行雪, 他从尸山里爬出来,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非要完成对方说的一件事,才可以……

  才可以找到燕行雪, 并且可以复活她。

  复活、复活?复活……

  不对,他为什么要复活燕行雪?

  难道不是她不听自己的话所以造成眼下的局面?

  可是谁干的呢?

  他只是几天不见, 谁可以悄无声息地干掉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燕行雪转过身,想询问他怎么了,那长长的指甲轻轻地碰到燕似虞的额头上,她温柔地问:“似玉,你怎么哭了?”

  燕似虞问:“是萧家朱仙对吗?”

  燕行雪还在担忧地发问:“似玉,谁惹你伤心了?”

  燕似虞不再回答她了。

  他审视着眼前不再是燕行雪的东西,眼中唯余寒光——他能接受燕行雪将他当做替代品,将自己视作夭折的玉儿,可他不会将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当做燕行雪。

  燕似虞闭上眼,等他再一睁眼,叶长岐发现自己正站在暴雨中,面前是熊熊燃烧的房屋,门上落了大锁,他,也就是燕似虞浑身湿漉,脚边散落着折断的丹蔻花,花叶凋零。

  他只身站在倾盆暴雨中,好似一截枯木,又或者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只是冷眼旁观这场大火。

  火光将他的脸照出一明一暗的阴阳边界,燕似虞深色的瞳孔中,火焰愈演愈烈。

  “听说,昨夜镇边住的那个寡妇家中走了水。”

  “昨晚不是下好大的雨吗?”

  “对呀!怪就怪在,有人看见火光,等早上天亮,跑过去却发现泥石流早把屋子掩埋了!”

  “屋里的人呢?”

  “没见跑出来呀!没了吧?”

  燕似虞从人群身侧缓慢走过,他眼下无家可归,所以回了那条巷道。

  “你不是燕行雪,我也不是你的似玉,”燕似虞对着虚空喃喃自语,“从今以后,你要叫我燕似虞。”

  “为什么呀?”

  燕似虞若有所思:“因为你死了,死人的话,我从来不听。”

  “可是,似玉,我现在在你的识海里呀?”

  燕似虞慢悠悠地仰起头,仰望冬日里会挂冰棱的屋檐,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映着上方漆黑的房檐。

  “你在我脑子里,又如何?”他说,“难道你还能操控我的身体?”

  燕似虞似乎把自己说笑。

  “燕行雪,没想到你死后还是蠢得无可救药,让我……”

  燕似虞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瞳孔涣散,靠在墙根处,身体抽搐了一下,好似被突然抽走了全身力气,泄了气,后脑勺猛地砸到了墙面。

  “你怎么了?”识海中有人焦急询问他。

  燕似虞嗫嚅了一下唇瓣,察觉到脊背隐隐作痛。

  口腔中弥漫开苦涩的味道,眼前有大块大块的丹蔻花盛开,红得像血,燕似虞迷茫地攥紧了手掌,五指掐进掌心,用混乱的思维想着。

  发生了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飘起来,头重脚轻,歪头栽倒在地,燕似虞觉得

  自己很疲倦,寂寞地缩在墙根,他余光瞥见一些薄而透明的光从身体里溢散出去,于是试图抬手抓住星光,可那些狡猾的点点光芒从掌心溜开,燕似虞眼睁睁看它们擦着房檐掠走。

  燕行雪在耳畔惊惶地呼唤他。

  “似玉,别睡!似玉?你怎么了?似玉,你看看我!”

  燕似虞短促地啊了一声,瞳孔缓慢地上翻,紧接着身体抽搐,瞳孔回落,面上大汗淋漓。他偏过脑袋,似乎在寻找什么,终于他够到了一块碎石。

  “似玉你怎么了!你别吓姐姐!”

  燕似虞没有力气回应他,只是用石头在地面反复划拉出痕迹。

  一遍又一遍。

  直到大致能看出是个字。

  燕似虞的双唇张了张,瞪大了眼,盯着上方的房檐,停止了呼吸。

  几乎是一瞬间,在他身体里的叶长岐也被窒息感掐住了咽喉,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不得不张大嘴,快速呼吸。

  随后,从他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怒吼,隐隐约约与识海中燕行雪的哭喊声重叠。

  “燕似虞!”

  好似有人将燕似虞从溺亡的河流中猛地提起来,他周身痉挛,双目回神,竟然开始猛烈咳嗽,并伸手捂住口舌,将腥甜味咽回腹中。

  “似玉,你没事了?似玉,你吓死我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这样?似玉,以后别吓姐姐了好不好?”

  燕似虞狐疑地观察四周,却没有见到哭泣的女人,但女人的声音喋喋不休,终于,他察觉到对方只是自己脑子里的臆想。

  与此同时,燕似虞还看见地上的字迹,被人反复划拉出痕迹,像是临死前用血写下的遗书:萧。

  燕似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叶长岐知晓,这个时候,燕似虞道骨里的灵力被天地归元阵抽走了。他与燕似虞燕似虞都是天地孕育,出生时便是五六岁孩童模样,无需修炼也自带一部分灵力,所以比凡人孩童更加聪慧,而燕似虞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等待萧家出现的几年间,燕似虞也终于探听到燕行雪的死因。

  燕似虞在野外昏迷的那几日,燕行雪吓得六神无主,到处找不到他,不得已上萧家找朱仙,祈求朱仙帮她寻人。

  朱仙便派人帮她寻找弟弟,可又烦她提起婚事,自称修道之人,早已断绝情爱,但如果燕行雪答应他照顾好萧令云,那他可以考虑。

  如何照顾?

  他要燕行雪做萧令云的婢女。

  她要无时无刻守着身体虚弱的小少爷,燕行雪自然应允,于是任劳任怨地照顾了小少爷三日,终于好转。

  朱仙便寻她夜谈,觉得她辛苦了,想叫她回去,又说可惜她的弟弟没找到。

  没想到燕行雪离开萧家后便没了音讯。

  燕似虞就去问识海里的燕行雪。

  燕行雪在他的逼问下,终于断断续续地说:“我离开萧家后,追出来两位家丁,他们说小少爷又犯了疟疾,只有我能治好小少爷,萧老爷和朱仙希望我以后就住在萧家,我就想先回来找似玉你,再去照顾小少爷,他们不肯,就把我捂住口舌,套在麻袋里……”

  “可去的却不是萧家,家丁们把我带进了深山,”燕行雪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恍惚,“那片林子好安静,我只能听见乌鸦在叫,回荡在树林里——那根本不是去萧家的路——我很害怕,就问他们,家丁说,朱仙需要我身上的一样宝贝,能医治好小少爷。”

  “是什么?”

  燕行雪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燕似虞地识海中回荡。

  “我的脊背骨。”

  朱仙说,我身体里的骨头异于常人,有修士那样的灵力,在他眼中看起来是雪白无暇的。

  后来,家丁锯开了燕行雪的脖颈。

  根本没有异于常人的脊背骨。

  因为,灵力不是来自萧行雪,而是她收养的燕似虞。

  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能复活她。

  那个凭空出现的陌生人的提议浮现在他脑海中。

  燕似虞呼出一口气,双目潮红,却无法落泪,他仿佛已经忘记如何哭泣,终于在又一个隆冬飞雪天,他接下了萧家递给自己的馒头。

  他被带去给萧令云挡灾,随后被关在萧家最偏僻的宅院中。

  他缠绵病榻,在昏沉之际,听见燕行雪担忧的哭声,可等他睁开眼,燕行雪便止了哭泣,温柔地关心他。

  十岁那年,燕似虞生了一场大病,可古怪的是,他居然又在脑子里瞧见了燕行雪,这次对方有了完整的容貌,穿着初见的棉衣,手指上染着丹蔻,笑起来时,仿佛温润的月光照耀黑夜。

  嘴皮开裂,燕似虞抬起手,咬下去。苦涩的液体爆发在口腔中,他努力睁开双眼,去追逐燕行雪模糊的身影。

  萧家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可燕似虞是打不死的老鼠,又活了下来。

  后来,他爬上老树时,听见燕行雪说。

  “噢,似玉,萧令云,那个小少爷。”

  后来,他钻进萧令云的房屋时,听见燕行雪说。

  “似玉,那个娃娃,在枕头下面。”

  他点起火,又从火中取出烧不毁的傀儡娃娃,就算燕行雪担心地劝他,他也只是笑了笑。

  在脑海中同燕行雪轻轻地说:“燕行雪,你变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萧令云的脸上,心中升起无限恶意,如同涌动的黑潮将他吞没,他对自己说:“我也变了。”

  再后来,燕似虞的道骨暴露了。

  ——傻孩子,是因为你脊背上的东西啊。

  ——萧家想要我身上的东西,说是有灵力,会让萧令云康健起来。

  ——他的道骨影响了燕行雪。

  又一个人,因他而死了。

  为什么道骨会出现在他身上?

  又是什么东西将他的道骨暴露出来?

  是天地归元阵与风行九部乐。

  他如同破烂躺在血泊中,头顶是漆黑的房顶,燕似虞突然怀念起原来的那条巷道,至少他抬起头看时,还能看见房檐外四季变化的天空。

  一只冰凉的手拂到了他的脸庞上,燕似虞却觉得那只手比他的身体要暖上太多,果不其然,他寻到了燕行雪那张惨白但柔和的面容。

  她从燕似虞的识海中出来了。

  也是因为道骨充盈的灵力,叫她化成梦魇的身体,虽然燕似虞的道骨很快就被剥走。

  她趴在燕似虞身上,轻柔地拍打他的胸膛,像是在哄睡幼童。

  如果她能说话,她肯定会对燕似虞说。

  “似玉,别害怕。行雪姐姐在。”

  她哄着燕似虞入睡——其实是因为燕似虞失血过多昏迷——随后燕行雪站起身,去了萧令云的房屋。

  而燕似虞在昏睡中也不得安宁。

  他看见万鬼从阴暗的屋外爬进来,他看见早年吃了糖葫芦而死的幼童,看见瘸了腿一边走一边咳血的老人,他看见手持柴刀的屠夫,鬓发乱蓬蓬的吊丧女人……

  他看见好多人,从他的身体上碾过、踏过,又撕扯着他的四肢,想将他剁碎。他听见咔嚓咔嚓的声响,鬼魂掰折他的骨头好似撇断一根筷子那么轻而易举。

  最后那些声音都全然消失。

  就连重重鬼影也消散了。

  耳畔又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只冰凉的手落到了他身上,燕行雪回来了,趴在他身上,正小心翼翼地安抚他。

  “似虞,”这次她终于没有再念似玉了,“你的东西……”

  “姐姐帮你拿回来了。”

  他听见一声清越的,估计是兵器的嗡鸣声。

  随后是长箭破空的声音。

  燕行雪的声音也消失了。

  燕似虞,也就是叶长岐,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再次睁开了眼。

  这次,叶长岐看见了自己。

  他也是第一次从燕似虞的视角看见自己的模样——青金色的,一柄剑骨,在黑白的天地间,唯有剑骨有光。

  他知道了那箭的主人是谁。

  燕似虞捏着那枚凤凰羽,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从窗棂望出去时,他瞧见那些茂密火红的凤凰木,和丹蔻花一般惹人注目。

  金红色的凤凰落到林间,他幻化出的那张九曜巨弓也出现在吴栖山手中。

  吴栖山。

  他追出去。

  却被吴栖山拉到空中。

  燕似虞想着,他会不会也用那张弓击杀自己,可吴栖山只是松开了手。

  叶长岐拉住他时,燕似虞恍惚间误以为,是燕行雪拉住了他。

  可只是一瞬间,他惊醒过来。

  自己已经很久没听过燕行雪的声音了。

  他抓住白孔雀时,捏着孔雀纤细的脖颈,看它挣扎,扑腾着华美的翅膀,鲜血从燕似虞的指尖流下来,弄脏了宛如雪的羽毛。

  燕似虞松开了手。

  心道,都是骗子。

  燕行雪是骗子,那个神秘人也是骗子。

  最后谁

  都不会理会他,他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小丑。是死是活,是疯,还是做个正常人,都不会有人在乎。

  所以当那个人终于再一次出现在燕似虞面前。

  他换了条件。

  第一百一十九章

  终于, 一切结束了。

  叶长岐的脑海中掠过一句话,想死的人一直苟活,想活的人因他而亡。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转世后为何会想要挖坑埋葬自己, 他与燕似虞都是天地孕育,所以能感觉到大地温热, 长风和睦。

  所以幕天席地, 四海为家。

  过去他不理解对方。时至今日,他恍然大悟。

  燕似虞说的话向来真真假假,只有对燕行雪说的那句“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坏的人了”和“不想活了”是真话。

  他一出生就面临“恶”,看不见善是什么, 所以就算对上善良的燕行雪也会觉得那是另一种恶, 用三件事去印证燕似虞和他是不是同一类人, 但燕行雪原本就和他不是一路人,可那三件事阴差阳错完成了, 于是他与“善”呆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 他又是矛盾的。

  他可以当燕行雪眼中的替代品,因为他不爱自己, 不把自己当人。但是他不会将魇鬼当做燕行雪的替代品。

  他清楚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

  可却追寻着复活重生的逆天之法。

  燕似虞此生都在印证自己说的一句话。

  认为一己之能便可救人一命,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是谎言吗?

  燕似虞活在世上如同一道居无定所的亡魂。他自幼只能看见“恶”,所以能看见乱葬岗中死人生出的冤魂。

  后来他一把火烧了燕行雪家, 让燕行雪成为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鬼。

  他说燕行雪变了,是觉得燕行雪终于成了他一样的存在。他说自己变了, 是因为他见到燕行雪成了这副鬼样子自己却感受不到雀跃。

  他用谎言构建了一场梦魇,深陷其中。

  叶长岐觉得脑子里很乱, 缓慢睁开了眼,在某一瞬间, 他受燕似虞的影响,居然觉得当年救他的自己才是那个“恶人”,不自觉想起当年在罗浮山宗的重重,过往的记忆便如同破镜逐一碎裂。

  这不是因果,是宿命。

  “你没事吧?”司空长卿问。

  叶长岐抬眸,迎着日出,双眸映射出淡金色的光芒,他恍惚地眯起眼,目光直直落向东海深处,好半晌才将视线移回司空长卿身上。

  “我要去归墟。”

  要抵达归墟,必须穿过结界。

  “司空长卿,除了镇海印,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穿过东海上的结界?”

  “咳咳,大师兄,我知道。”

  两人同时转过头,见院门被推开,毕方扶着路和风走了进来,冷开枢落后他们一步,也走进院中。吴桐小心翼翼地从门后探头。

  “和风!”

  叶长岐快步过去,拉住路和风,路和风忍不住嘶了一声,叶长岐掀起他的衣袖,见他手腕上有一处淤伤,不光手臂上有,身上多处都有淤青,叶长岐心疼极了。

  “怎么弄的?”

  路和风:“大师兄,我没事。”

  “我抵达朱仙镇后,发现萧家已经没落,于是四处打听,”路和风顿了顿,“当年你们清缴了魇貘,可几年后,萧家便被附近乱葬岗的冤魂缠上,附近百姓都说他们是作恶多端,糟了报应,就连钟山剑宗都没有理会他们,叫他们自生自灭。”

  钟山剑宗自来与罗浮山宗不和,当年他们从萧家带走了燕似虞,估计消息不久就传到了剑宗,剑宗自然对待萧家没好脸色。

  但叶长岐知道,不止于此。

  燕似虞曾叫燕行雪代写过一封信,交到罗桥生手中。

  他施展闻人之术时是燕似虞,所以知道信上内容。

  “燕似虞早年给剑宗递过一封信,那是他还没进入萧家的时候。信上罗列了萧家数条罪证,罗桥生只需要有心关注,就能知道那些罪证是事实,再用他的方式告诉剑宗,剑宗自然会处置萧家。”

  路和风点头:“剑宗派了道修,等他们到时,萧家的人因为梦魇死得七七八八,这事不了了之。唯有那个管家,因为燕似虞被带走后就回家养老了,所以活着,不过他也垂垂老矣,并且还受梦魇折磨,疯疯癫癫的,总是拉着人说自己青天白日里见到了好多鬼影。”

  “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于是带他去萧家,结果也因此跌入了梦魇。”

  与燕似虞给他制造的梦魇不同,萧家的梦魇更大,是无数个鬼魂的梦魇组成的魇境,路和风破除一个梦魇后便跌入另一个梦魇。

  “梦魇中都是萧家折磨死的人。男女老少,不同身份,不同梦境,”路和风心中沉闷,只能将那些梦魇当做试炼之地,用掌中剑击杀一个又一个魇鬼,但魇鬼们前仆后继,他不眠不休地战斗了七日,终于体力不支,被魇鬼淹没。“后来,我见到了一个人。”

  路和风的神色有些微妙:“长得很像燕似虞。”

  “大师兄,燕似虞入魔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叶长岐死的时候,发现了燕似虞入魔,不由得心中复杂:“他的心魔杀死了自己,也化作魇鬼留在了萧家。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他一出现,压在我身上的魇鬼便一哄而散,燕似虞转身就走,四周魇鬼又要围聚上来,我只能跟着他走。”

  大约走了十日,燕似虞停了下来,鄙夷地看着他,似乎想拎着他衣领将路和风丢出去,路和风心中疑惑,有很多话想问他,可在一声鸟鸣之后,燕似虞消失了。

  “毕方从罗浮山路过雍州,找到了我,燕似虞消失之后,我手里多出一把剑。”

  路和风手里出现了两把剑,一把是他的本命佩剑流光,一把是紫极。

  他茫然地问:“大师兄,那真是燕似虞吗?”

  叶长岐无法回答他,但也不能骗他。

  路和风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好吧,我知道了。言归正传,之前说如何过东海上结界,其实是毕方告诉我的。”

  毕方道:“海上有浮丘、蜃楼,是为了阻挡九州修士横渡东海,而升起这道结界的人,其实是东海妖族。妖族有不同宗族,九州妖族以凤凰为尊,东海妖族自然以重云龙神为主。所以各位要是想穿越结界,只需要去捎上我族信物,去东海见一趟夜重云殿下即可,只要龙神松口,自然会开启结界。”

  叶长岐被这消息砸晕了,想起有凤凰,似乎有龙王也合理许多。

  “不过,东海妖族都是一群脾性暴躁且好色的无耻之徒,所以我最多送你们到结界边上,深入海底,需要你们自己去。”

  吴桐道:“剑尊,饮风明君,青鸟说凤凰状态不好,所以我这次就不和你们一道去了,”他面色羞红,“主要是我有些晕海,还是陆地呆着踏实,我回罗浮山守着凤凰儿,等你们凯旋。”

  他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金翎,又将梧桐木珠手串套在叶长岐手腕上。

  “此去沧海笑耳远,愿君归似少年时。”

  冷开枢道:“无涯那里有孙凌风与付云鹤照料。云顶仙宫长老们会负责

  重建云顶城。玄生大师已开启雨花寺的佛门,将无家可归的百姓安置在佛门之中。”

  毕方也道:“妖族会在东海附近接应几位,等结界开启,便带着能过东海的妖族前来支援。”

  谈话时,从天幕之上落下几颗明星,司空长卿伸出手,星宿便在他掌上浮现出一个生动的星宿:“天宫院已回音,会有阵修将优钵华罗带给许无涯。”他将星宿随手捏碎,“本尊之前只在天宫院看过东海景象,不过被迷雾遮盖,这次正好去亲眼见识一番。”

  叶长岐迎上开枢星君的目光,镇定地点头。院中五人施展剑招与阵法与乘风而起,路和风在此时朝着吴桐喊道。

  “吴桐,麻烦告诉许无涯,这次他落在后面了!”

  自高空俯瞰海啸后的云顶城,无数修士穿梭往来,行色匆匆,东海上海潮起伏,晨曦下海水还是呈现一片混浊。

  偶尔有万鸦掠直他们身侧,几人脚下的剑器便会浮现出光芒,在空中传出隐隐的呼啸。

  叶长岐听见雨花寺传来声声悲壮钟鸣,佛为世人所哀。紧接着他,听见身后有嘹亮的声响,是在演奏引魂曲的乐修们见他们离开,特意换了一首《沧海行》。

  “这倒是一曲从未听过的曲子?谁写的?”叶长岐问。

  路和风拧了一下眉,第一次听出是什么乐曲:“大师兄!是许无涯!”

  “和风,你怎么知道?”

  他正惊讶路和风会听出那首曲子,却发现音律逐渐耳熟,隐隐像当年吴栖山在瞻九重上吹奏的那首曲子,不过却更加大气磅礴。

  “之前,我拉他去冰鉴集会吹灭声,他就吹的这首。”

  声音消亡在沧海边,耳畔只有如吼的涛声,海水与青天连成一片,金红色的日出充塞着天地,海面漂浮起白茫茫的雾气。叶长岐拧过头,见金乌下似乎有一道海门,藏匿着凶险,充满了肃杀的戾气。

  几人行进了数个时辰,终于临近海门边界,却见那不是真正的“门”,而是一面闪烁着雷暴的浓雾高墙。

  毕方悬停在空中。

  “诸位,我只能送到这了!剩下的路只能你们自己走了!”毕方大声道,“穿过雷暴!到风眼中心的海域,那里有东海妖族的真正海门,是一处阵法,破阵由你们完成想来不是难事!”

  第一百二十章 沧海行(一)

  “多谢!”

  冷开枢不知何时来到叶长岐身边, 一把抓住了弟子手腕,司空长卿也用避风阵法罩住了路和风。

  一波又一波的寒流冲击着四人,飞剑剧烈摇动, 闪电在叶长岐面前崩裂开,照彻乌云中的景象——无数黑影翻搅, 随即被海门吞没。

  “是未通过结界的冤魂!”

  这些冤魂没有面容, 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困在海门的风云涡旋里,偶尔被雷霆击中,发出凄惨的尖叫, 斜斜落进东海。

  很明显, 这里隐藏着阵法, 稍有不慎就会被雷霆击中,陨落东海。

  “东海妖族不像九州妖族那般好相与, 我们既然要过结界, 只要见重云龙神即可,尽量少与其余海妖发生冲突, 用阵法幻化出妖的模样,是最快速的处理办法。”

  司空长卿虽然已被云生星君派往人间,可继承天宫院之主的时间好歹比冷开枢更久,此时由他来破阵再合适不过。

  “我破阵时, 你们跳下去。”司空长卿周身浮现星宿,他偏头挑选了一个“顺眼”的星宿, 拆成两份,分给叶长岐与路和风, “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伺机而动。”

  戢鳞潜翼幻术,像鱼一样收敛鳞甲、鸟儿收起翅膀。风云变幻,伺机而动。

  话音落下,叶长岐的手臂外侧有些瘙痒,他抬头观察路和风,竟然发现他的瞳孔变成了竖瞳,就连脸边也长出了鱼类一般的腮。

  路和风也瞧见了自己大师兄的变化。

  “师尊呢?”

  冷开枢并未使用幻术:“为师不必。”

  等司空长卿一声令下,三人一齐跃入东海中,冰冷的海水吞没几人,叶长岐的皮肤绷紧,手臂上生长出透明的鱼鳍,他睁开眼,观察四周。

  冷开枢伸手拉住他的剑鞘,将他拉到身边,手掌抚到了叶长岐的后腰线,带着他往更深处潜行。

  海水自上而下呈现出色差渐变,几人潜行的方向,呈现出一个巨型的黑色风暴,梭形的海狼鱼群悬盘在海面之下,好似海中龙卷风呼啸而过,在要撞上叶长岐时,徒然扭转方向,轻而易举避开几人。

  海狼风暴。

  那是一条条硕长的梭形海鱼,周身密布横纹。

  东海之下的景象与九州相去甚远,不过这场景与万剑归宗与万鸦壶中万鸦起十分类似。海面之上有雷暴海门,海面之下是海狼风暴,被起伏的海水隔绝出两股不相容的黑影。

  司空长期立在海面,脚下升起一个庞大的星宿阵法,好似绸缎铺在海面上,并随着浪潮变化,上面的星宿流走。

  海狼风暴的顶部,无数道乳白色的星芒似箭射入海水中。

  星宿沉入海中,如坠深渊。

  冷开枢知道那是司空长卿的传音,身边的海水搅动,凝聚成数百把水剑,朝着星宿掠去,水剑的末端连接着灵力拧成的绳索,好似一张网将海狼风暴困在当中。

  两位阵修大能异口同声。

  “云垂海立!”

  一股热浪从脚下升起!

  逐渐将冰冷的海水驱散,他们明明身处东海之中,却能察觉到天地动荡,面前的海狼被一股浩荡的灵力拉扯着倒悬起来,形成一个下宽、上细的喇叭状涡旋,而涡旋正中是薄如蝉翼的海线,视线往上突破海水,龙卷雷云自小变大。

  如果有人在此时眺望海门,便不难发现,两道风暴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沙漏,雷云的冤鬼如同沙子被吸入“沙漏口”,跌入东海中,烟消云散,无数海狼被裹挟着,从沙漏底部自下而上破海而出,形成循环。

  云海在沙漏外围组成了高达百米的黑墙,闪电穿插其中。

  是为云垂。

  冷开枢:“长岐、和风,去阵法中,各自抓住一条海狼,别松手!”

  两人立即反应,靠近临近的一条海狼,用灵力护住手掌,黏在海狼身上,这些海狼天情凶猛,长有尖锐犬牙,路和风黏住的那条甚至想攻击他。

  “和风,用剑,插在它身上!”冷开枢命令他。

  路和风毫不犹豫,流光精准插入海狼腹部,海狼在鱼群中挣扎乱撞,顺着鱼潮临近海面的细口!

  只在一瞬间,他们突破了细口。原本暖意的海水变成了始终的温度,四周也没有海门的那股寒流,只有无数往下坠落的冤魂黑影,杂乱无章,好似陨石坠落,包围着身体的海水向着四周散去,突出海面的海狼也失去了肉身,化成了一个个海狼模样的星宿。

  这些星宿簇拥着两人抵达了一个古怪的境地。

  “沧海穷鳞,东海妖族的海域。”

  海水被隔绝在云垂海立的阵法之外,形成两堵高墙,随后如同两页纸张缓慢贴合,他们又回到了海水中,不过这次没有了海门与海狼风暴。

  叶长岐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司空长卿把玩着自己的面具,见两人出现,索性将面具抛入海水中,任凭它随波逐流而去:“你们的今生我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无需躲藏,况且这也不是人间,云生星君的言灵约束不了我。冷开枢呢?”

  一道冷峻的传音出现在几人识海中。

  “我没事。”

  冷开枢从远处走来。

  “沧海穷鳞边界生活有一批鲛人,你们将听力封住,”冷开枢道,“无论他们怎么引诱你们,都不要看他们的眼睛。”

  “我也不能看?”司空长卿问。

  冷开枢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无视他,继续嘱咐两位弟子:“这群鲛人性情凶猛,且好战,别露出你们剑,不然被他们缠上,只能接受车轮战。若遇上他们,收了剑,闭上眼,不要去听他们说话。”

  “师尊,如果不小心听到会怎么样?”

  冷开枢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司空长卿懒洋洋地说:“会拉着你当场双修。”

  路和风:“双修?”

  叶长岐:“……”

  冷开枢:“……”

  司空长卿琢磨着三人反应,缓慢啊了一声,一副我都懂的神情拍了拍路和风的肩:“师叔明白,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们很碍眼。”

  路和风没搭话,其实他觉得司空长卿更多余。

  他们将听力封住,只依靠传音交流,或许是受结界影响,在东海中传音也时断时续。这时,叶长岐路过了一个珊瑚丛,他匆匆扫眼,却见到珊瑚丛后,有一尊佛像。

  “师尊,这里有一片佛林。”

  佛像数量众多,名为佛国,其实是一片沉底的石雕林,雕工精湛,栩栩如生,不过受海水侵蚀

  太久,表面已经剥落,看不出原本精细的模样。再加上海中视野有限,一时间,叶长岐竟然估算不出这片海底佛林有多大。

  而佛林中似乎镇压着一个巨型生物。

  冷开枢一把拉过他,圈住他的腰,将人带着往珊瑚丛的缺口隐匿,路和风和司空长卿已经收到传音躲避起来,只有叶长岐专注那片佛林。

  他脊背抵着冷开枢的胸膛,一动不动。

  珊瑚丛外三条黑影掠过,停留在珊瑚丛上方,叶长岐瞪大了眼。

  鱼群四散游开,那三道黑影正是他们先前提到的鲛人,叶长岐清楚地看见他们面颊两侧有深色的鱼鳞,耳后生长着宽大的透明鱼鳍。模样并不丑陋,但也没有传闻中那般摄人心魄。

  鲛人垂下的长尾落到了两人面前,只要微微翻卷,鱼鳍便能扫到叶长岐的面颊。

  他忍不住退了一步,更加贴近冷开枢。

  冷开枢只传音问他:现在知道躲了?

  叶长岐不敢乱动,一点水波都能引起鲛人注意:一时没注意,况且这不是有师尊你在吗。

  因为知道冷开枢在,所以放松警惕,叶长岐知晓自己犯了错,却也嘴硬着不肯服软。冷开枢还未回话,他察觉到一尾手指长的小鱼游到了两人附近,现在正好奇地啄他的耳垂。

  叶长岐浑身紧绷,只觉得耳根瘙痒难耐,他用余光瞥见冷开枢捏住了小银鱼,正想松一口气,下一刻,冷开枢却将小银鱼顺着他的衣领滑了进去。

  水波鼓荡,观星袍时而紧贴着他的身体,时而轻盈地漂浮,小银鱼从他的领口钻进去,随着海波来到他的胸前。叶长岐忍住双手,缓慢地抬起,想从观星袍中捉到那条小鱼就在这时,鲛人垂下的鱼尾顺着海波一卷,贴着他的脸颊轻轻扫过去。

  他眨了一下眼,似乎想说话。

  冷开枢早有预料,有意强调:不能动。

  他被海波推攘着,贴在剑尊怀里,冷开枢的手臂还环在他腰上,那条小鱼在他衣服里乱钻,偶尔随着海波剐蹭到他的身体,滑腻的鳞甲将皮肤蹭出瘙痒之感。

  叶长岐忍了片刻,放弃捉鱼,而是将手慢悠悠地挪到了剑尊手背上,灵力如同洪流宣泄过去。

  他们停止了传音。

  剑尊的身体有短暂僵硬,随后更加用力地将他揽抱在怀中。

  细如发丝的灵力穿插过观星手套,如同海狼在他的身体里巡游,从他的手臂,到心房,灵力风暴席卷了他的整个胸膛,叶长岐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得滚烫一片,那条小银鱼不愿意挨着他,正奋力往外寻找出路,将他的衣物顶出一个尖峰。

  灵力顺着他的肩颈涌上他的耳垂。

  就像有无数细小的银鱼在轻啄他的皮肉。

  最后,灵力风暴卷入了他的识海。

  裹挟着属于他的金色灵力,在识海中翻卷出小型的云垂海立阵的形状,他感觉到自己是一只细长的漏斗,属于剑尊的灵力便是那些突破漏斗甬道的海狼。

  冷开枢,竟然在这个时候……

  叶长岐抿紧双唇,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可师尊也不该,不该在眼下的情况在他的识海中捣乱。

  他越想着,身体便越发软。

  第一百二十一章 沧海行(二)

  底气不足, 但诘问师尊他最在行:冷开枢,什么时候你还……

  冷开枢:但为师听说,饮风明君后悔没有与本座多双修几次?

  叶长岐被堵得哑口无言, 一面承受着被对方侵入识海,还要注意着鲛人, 防止两人被发现, 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脊背绷紧,食指微蜷,摸索到冷开枢手套的边缘,手指探进去, 摩挲着师尊手背, 指尖凝聚着一小股灵力如同细蛇钻入冷开枢的肌肤。

  从珊瑚丛外钻进来一群小型游鱼, 随波逐流,叶长岐无声地凝视它们, 见游鱼穿过鲛人绸缎般的鱼尾, 好似掠过纱幕,窥探着珊瑚丛角落的两人,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冷开枢垂下了头。

  剑尊撩开他的后衣领,在小银鱼钻进衣物的地方含了一下他的脖颈。

  比海浪更轻柔,好似一块冰滴到了肌肤上。

  冷开枢:将灵力收回去。

  叶长岐鬼使神差, 只想着鲛人在他们上方多停留一会儿。

  冷开枢特意叮嘱他:等会出去,不要乱打量, 听见了吗?叶长岐。

  叶长岐迫于无奈:知道了,冷开枢!

  冷开枢:眼下竟然连师尊都不唤了。还有什么是你叶长岐不敢做的?

  他的传音就和他本人一样冷淡, 可叶长岐还是想象出他纵容的神情。

  终于等到鲛人离开,他转过身,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捏着冷开枢的后颈,同他面对面,额头相抵,咬牙切齿,故意凶恶地说:冷开枢。

  “我什么都敢做。”

  叶长岐二话不说,咬在他的唇上。

  “不仅是现在敢喊你冷开枢。”

  “拉着你双修,骑在你身上,被欲|望困住无处发泄的时候,我都要唤你名字。还要喊你师尊,就算你捂住我的嘴,我也会传音给你。冷开枢,好师尊,我什么都想和你做。”

  “你的剑,心心念念想着冒犯你。”

  冷开枢没想到自己首徒这般孟浪,只得低声回答,仔细交锋。

  “那为师希望,饮风明君不要总是念着师尊二字独自去了,冷落你的好师尊,”冷开枢慢慢地回答,“也不要哭着哀求,既然想做,就算哭泣也该自己受着。”

  眼眸不该流泪,双唇不能紧闭。

  自然舒展开颈项,手臂垂在两侧,任凭剑修抚玩。

  “身、心、意识,都该去冒犯师尊,若生出一丝一毫的退意,就该得到讨伐。长岐,你觉得本座说得对吗?”

  叶长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不能在这场言语的交锋中落败。

  可他没来及回击,冷开枢已经扣着他的肩臂,面上恢复从容,望向珊瑚丛外。

  司空长卿的传音逼近:冷开枢,你两还不出来?在里面做什么秽乱宗门的事?

  叶长岐瞧了他师尊一眼,心中愤愤不平,但也只能暂时压下恶气,同冷开枢游出珊瑚丛。

  鲛人已经越过珊瑚,游去了沉海佛林,水波一震,鱼群猛然调转方向,向着四周逃窜,几人头顶有阴影遮盖下来,叶长岐仰头,三条巨型海鲨缓慢弛过。

  司空长卿一指佛林另一端:去沧海穷鳞要穿过佛林,我们沿着佛林边缘走。

  正巧有条海鲨巡游回来,几人立即摸到佛林边缘,离得近,叶长岐能大致瞧出镇压的是什么东西。

  叶长岐:竟然是相柳。

  相柳被这群鲛人镇压起来,九颗头颅只剩下蛇头,龙首全部砍掉了,爆发出一团血雾。佛林的海水变为了混浊的猩红色。

  冷开枢若有所思:“东海由重云管辖,重云是真龙,容不得这种龙蛇同身的妖兽。”

  参宿离开后不久,相柳随之沉海,但它目标太大,估计不久被鲛人发现,扣留了下来。参宿等人几人既然有镇海印过结界,那也不必留下九头相柳,所以直接放弃了这头上古妖兽。

  叶长岐有种不妙的预感:“师尊,东海全由

  重云管辖,那归墟也归他管理吗?”

  “不。归墟不归属于任何一方,全然独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司空长卿道,“我在天宫院曾见过,镇海印是那条龙的镇纸印,夜见城修士,抢了个好东西。”

  路和风问:“那我们现在来找重云通过结界,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将我们关起来?”

  司空长卿抓住了一条青白鹤真鱼,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鱼头,鹤真鱼似乎被弹晕了,立刻翻过身,但更多的鱼群围了过来:“等我们就被关在东海之下,参宿回到归墟,燕似虞复活燕行雪,一切都结束了,那不是也挺不错的?”

  冷开枢声音一寒:“不错?你在东海中待到你的死期,本座的弟子云生不是白白进入天宫院?司空长卿,看来你去了趟人间什么都没学会,还是那副游戏人间的模样。”

  叶长岐见冷开枢发怒,连忙接道:“师尊,若镇海印真是重云的东西,那我们该如何?”

  冷开枢迎上首徒的脸,怒意也消减了,偏过头,语气还是冷峻的:“重云若是阻拦我们,他的沧海穷鳞也不必留。”

  叶长岐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自己师尊说的是不是气话。

  不过司空长卿的话提醒了他,参宿是为了回归墟,燕似虞是为了复活燕行雪,剩下的那个神秘人为什么会帮参宿与燕似虞呢?

  之前在闻人术梦境,燕似虞给出的要求,是将萧家制成大型梦魇反复受折磨,并将燕行雪复活。

  而神秘人当时给他的回答是。

  你可以拜入归墟,但是归墟有规定:需要九州绝世的名器法宝当做投名状。

  燕似虞将自己积攒的无数法宝给他,但都不得神秘人回复,就连他的紫极也被对方嗤之以鼻。

  稀世珍宝。

  什么是稀世珍宝?

  燕似虞想起了黑白世界中散发青金色光芒的剑骨。叶长岐的模样在他眼前并不真切,他只觉得自己的识海受着魇鬼影响,阴暗不见天日,就算想起罗浮山的人,也会胸中沉闷。

  他答应了对方。

  于是后来他逼死了叶长岐只为了取剑骨。

  叶长岐回忆了一下燕似虞是多久入魔的,发现他似乎同冷开枢一样,先是有了心魔,后来两人去了一趟四会的佛陀燃灯,在燃灯佛坐下听颂佛经长达三月,他悟出剑意,异常欢喜,正想回宗告诉开枢星君。

  燕似虞却拦着叶长岐,不让他回罗浮山。言辞之间,似有难处。

  叶长岐仔细打量他,发现他眸中偶有猩红掠过,隐隐有入魔迹象,猜测他是因为生出心魔所以不愿回宗门。

  叶长岐对门下师弟向来宽容,不动声色地劝燕似虞同他一道回罗浮山,但燕似虞反而生怒,叫他自己回宗,不必理会他。

  叶长岐作为大师兄,自然不会放任自己师弟在宗外出事,于是也留在了雨花寺佛院中。

  有一日,雨花寺佛音阵阵,古刹钟鸣,叶长岐正在院中练剑,突然院门被踹开,有一群佛修冲进来,说佛堂中混入了魔修。

  叶长岐第一反应,是怕他们发现了燕似虞生出心魔。

  可佛修们却说,需要将雨花寺关闭起来,所有人不得离开,叶长岐便去寻燕似虞,发现他不在院中,桌上放着他的本命佩剑紫极。

  叶长岐以为他出了意外,着急寻人,于是拿起紫极,一股魔气却从紫极上冲到了自己掌心,烧毁了观星手套,魔气在体内肆意冲撞,他取下手套,见掌心黑红,浸染着浓稠的雾气。

  时机正好,佛修们搜查到了燕似虞的院落。

  叶长岐澄清无果,被佛修们关在佛堂,就在佛像莲花座下,盘膝而坐。

  燕似虞的声音在佛门外响起:大师兄,我已传音师尊。

  叶长岐正盯着自己掌心的黑色魔气,听闻开枢星君要来徐州,暗自松了一口气:好的,师兄知道了。师弟,你没事吧?

  燕似虞在门前徘徊:大师兄,不如我带你离开,你不必受制于这群佛修。

  叶长岐自认光明磊落,这魔气不是从他身上生出来的,自然问心无愧,不必逃走。等师尊来了,定能还他清白。

  况且,他还有疑虑,若是燕似虞被发现生出心魔,可能不仅仅是被关起来。

  燕似虞道:等师尊抵达雨花寺,我再来找师兄。

  时间匆匆而过,五日过去,叶长岐还是未等到开枢星君抵达徐州的消息。

  说来古怪,开枢星君有移山填海阵,若是遇上事耽搁了,也不该过了五日还未抵达徐州。

  叶长岐仰起头,见面前金佛,庄严肃穆,慈颜微笑,喃喃自语:师尊,你会来接我的,对吗。

  无人应答。

  叶长岐又在佛像下枯坐了五日。等来的却不是自己师尊,而是燕似虞,隔着佛门,燕似虞并未说话,而叶长岐体内的魔气已经游走到了他的四肢,灵力阻隔,现在他已经无法绘制阵法。

  叶长岐问:师弟,师尊还会来吗?

  燕似虞只是说:大师兄,师尊说今夜在石阴山相见,你要去吗?若你想去,我会请求诸位佛修网开一面……

  叶长岐怕他去见佛修暴露自己,左右思量,知道自己体内的魔气有古怪,不能再等下去,只道:我去,石阴山距离这里不过数里路,我见了师尊,就回来。

  叶长岐想得很清楚,等见了师尊,弄明白那股魔气如何打散,他便会回到佛堂同佛子们解释清楚,随后领着燕似虞回罗浮山治疗,有开枢星君与良云生在,定能消除他的心魔。

  想象得很美好。

  可到了石阴山,他却等到了开枢星君的剑。

  燕似虞道:大师兄,他们说你欺师灭祖,戕害同门,不得不叛离罗浮山宗,我知你有苦衷,今日你随我回宗请罪,师尊他一向疼爱你,定会护你周全。

  欺师灭祖,欺的哪门子师,灭的哪门子祖?

  叶长岐怔忪。

  若是倾慕自己师尊也算,那他大抵算得上欺师灭祖。

  戕害同门?

  他想起燕似虞放在桌上的紫极,因为那把剑,弄成现在的局面。在佛修眼中,的确是他想要谋害自己师弟。

  回宗请罪。

  他确实可以回宗请罪,等师尊将一切查明,还他清白。

  可开枢星君真的会信他吗?若是信他?师尊为什么不来接他?

  叶长岐知道自己该冲回罗浮山,找到那个人同他当面对峙,问他为何不来,问他为什么不愿见他,为何只是听信传言,便要舍弃他。

  燕似虞却说:若师兄不回去,不如将剑骨赠与我。

  好吧。叶长岐心道,原来,就算他想,他也无法回去了。他用将倾剑自刎在石阴山。也不知道那人后来听说是什么反应。

  回忆止在此处,叶长岐抬眸,见冷开枢立在他身侧,白发如雪,现在他知道那人的反应了,不过却隔了二十四年。

  燕似虞没有得到剑骨,又被追杀,苟延残喘之际拜入剑宗与云顶仙宫,四处网罗名器法宝,终于得到了足够多的法宝,前往归墟。

  这一切仿佛就是一个环,从过去一直连接到现在。

  而所有的转变,就是从燕似虞见到那个神秘人开始的。

  他想要什么?或者说,他去归墟做什么?

  参宿与燕似虞去归墟都是有理由的,那么他又是为什么出现在九州。归墟,叶长岐还记得冷开枢曾说过,归墟下镇压的妖兽,是九头相柳都恐惧的存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沧海行(三)

  若神秘人只是同燕似虞一般想复活某个人, 叶长岐倒没有那般恐慌,但怕的是,神秘人是冲着那头妖兽去的。

  妖兽出世, 九州会陷入自三百年来的第二次浩劫。

  他正在思索,却察觉到海水猛地搅动, 一块被切割下来的蛇头从佛林中翻滚出来, 在它身后数十条鲛人疾速追来,眼见就要迎面同他们撞上。

  两位阵修已经挡在了前方,阵法还未铺展开,鲛人发现了他们, 叶长岐目光一错, 又在混浊的海水中隐约瞧见一对金色的瞳孔缓缓张开。

  他第一反应, 以为司空长卿在看鲛人,却发现在冲来的鲛人并未受影响, 在出现那双金色瞳孔睁开的幻觉后, 四周的海水仿佛都沸腾起来,密密麻麻的气泡升起。

  司空长卿:我们被发现了。

  冷开枢面对周围快速巡游的鲛人收了阵法:是重云。

  重云虽是龙神, 可东海实在广袤,叶长岐没有料到对方竟然这么快就发现几人。好在四周的鲛人只是环绕着他们游动,不主动发起进攻,估计是重云的要求, 暂时不对他们发难。

  冷开枢道:那就跟他们走,等见了重云再议。

  话音落下, 鲛人在海水中一甩长尾,没有发出声音, 音浪穿透过海水,扑向叶长岐几人, 群鱼逃窜,佛林骤然明亮,那蛇头滚到角落中不见踪影,眼前景象一改。

  叶长岐环顾四周,见自己身处青绿色的水中,阳光投到海面,穿透海水,海中光影斑驳,数以万计的乳白色石镜悬浮在四面八方,这种小妖,呈现团形伞状,游动时一开一合,透明而柔软。

  他伸手想拢一团石镜,顺势发现自己的手臂上生长出一片鱼鳍,在水中波浪飘动,就连指缝之间也被薄薄的蹼连接起来。

  叶长岐当即想召唤将倾剑,可他腰间竟然没有佩剑,更怪异的是,他的双腿,竟然变成了鲛人的鲛尾,长约两米,鳞片呈现淡金色,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似真似幻,不像现实,倒像鲛人歌声将他拉入的一场幻境。

  他闭了下眼,在识海中传音师尊:师尊,你们在哪?

  冷开枢的声音时断时续,叶长岐难以分辨对方的真假:我们被幻境分开,司空长卿与和风先去寻重云,为师现在来找你。

  叶长岐察觉到自己的鲛尾上下摆动起来,看上去心情愉悦,他察觉到化鲛后会影响他的心神,叫他情绪外放,他沉默半秒:师尊,东海的幻境有什么害处吗?

  冷开枢遇到的只是一个小幻境,幻境中的水下暗流将他移到了百里之外,听到叶长岐这般发问,声音绷紧:一般是心中所求与恐惧,长岐你遇到了什么幻境?

  叶长岐:我化鲛了。

  冷开枢许久没有传音,最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叶长岐百般无聊,只得顺着石镜的空隙往外游,游到石镜群边缘,使用鲛尾也越发得心应手,又见一群鲛人从石镜群另一端游来。

  他停顿了一下。

  察觉到周身血液上涌,瞧着那些鲛人,竟然生出了上前与之厮杀的冲动。甚至身体不听自己使唤,径直朝着鲛人们游去。

  “长岐?”

  剑尊的声音从身后追赶上来,将他拉住,叶长岐满心皆是昂扬的战斗欲|望,竟然挣脱开他的手。

  这次,剑尊看清了他的模样。当即将人困住。

  “怎么了?”冷开枢道。

  叶长岐用手臂抵着他,不敢同他对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激烈又响亮,剑尊双臂环过他的腰,将他托举起来。

  剑尊抬眸,冷静地安抚他:“长岐,看着我。”

  叶长岐垂下眼睛,看见冷开枢面容的那一刻,也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幻境,只觉得内心焦躁的情绪也逐渐淡去,在水中摇摆的鲛尾不自觉靠近剑尊,长尾缠在剑尊的腰间,两片鲛尾搭在冷开枢的脊背上,勾着剑尊的白发。

  叶长岐眨了下眼,委屈之情漫上心头,说来奇怪,化鲛之后,他的情绪也变得暴躁不安,被冷开枢抓住时,甚至生出一股烦躁之感,只想逃离,可迎上剑尊的担忧的面容,瞧见里面毫不掩饰的情意,叶长岐又忍不住伸出手,抓住他的一络长发,环在手腕上。

  “……师尊?”

  冷开枢嗯了一声:“为师在,怎么了?”

  叶长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推拒的手改为扒着剑尊的肩膀,手臂边的鱼鳍轻轻蹭着冷开枢面颊,他低下头,望着冷开枢的眼睛,眼眸直冒泪花。

  声音有些委屈:“师尊,我打架输了。”

  他刚刚分明没有打架,脱口却是自己打架输了。叶长岐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继承的记忆,只是在幻境中自然而然这般说了,随后期待地望着剑尊。

  剑尊甚至也没有怀疑,只当在幻境中,他已经与鲛人动过手。

  冷开枢轻抚着他的腰线,安抚他,也不责怪弟子这么大的人还要会因为打架输了委屈撒娇,将人环在怀中,低声哄劝他。

  “好了。不哭。”

  剑尊十分纵容。

  “为师帮你。”

  似乎是为了让幻境更合理,鲛人围聚过来,朝着两人龇牙咧嘴,剑尊抱着整条鱼尾都环在他身上的弟子,伸出了手。

  叶长岐从他怀里悄悄抬眸,余光瞥见剑尊掌中浮现出北斗星宿,他想去抓星宿,剑尊身侧的万千星宿化作锋利的长剑,擦着他的指尖,在海中迅疾纵掠而去。

  剑阵过后,两人的四周凝结出了寒冰,鲛人停止了游动,海中万物在刹那间静止,海潮声远去,他们落入一个平静的空间。

  冷开枢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们会在阵中待上月余,谁都无法将他们放出来。”

  叶长岐心满意足,贴近剑尊的脸,讨好似的蹭了蹭。

  等退开时,他又同冷开枢对视,发现对方难得静默,似在思考,只是眸中已经暗潮涌动。

  他想起师尊之前的嘱咐,若是与鲛人对视,会被拉入情|欲的漩涡。叶长岐对于剑尊陷入欲|望狂潮有着莫名的执念,忍不住垂下头亲吻他。

  这个吻浅尝辄止。

  等叶长岐回神,剑尊已经领着他换了一处地方,将他放在珊瑚边上,两手撑在叶长岐两侧,倾身过来,直接吻住他。

  剑尊罩在他上方,单手捧着他的脸,叶长岐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他破开城池,被吻得身体向后倾倒。叶长岐轻微地挣扎了一下,冷开枢便掐着他的手腕,将人按在珊瑚上,一条腿压跪在他的鲛尾上。

  吻还没结束。

  叶长岐难得庆幸化鲛后不用喘息,剑尊今日十分强势,步步紧逼,他感觉自己是海潮中一尾随波逐流的游鱼,被剑尊养在手心把玩。

  剑尊埋下头亲吻他的脖颈时,叶长岐也随之仰起头,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他。

  脆弱的喉结被含住,与此同时,剑尊的手从他的后颈徐徐下落,沿着脊柱线缓慢摩挲,叶长岐的身体泛上一层暖意,在冰凉的海中宛如一座即将爆发的滚烫火山。

  冷开枢揉着他的后腰窝,叶长岐立即舒爽地喟叹一声,整条鱼尾不自觉地环上冷开枢的腰,鲛尾上的金色鳞片细细张开,白玉的酮体上浮上烟霞般的红晕。

  顺着腰窝下滑,碰到冰凉细腻的鳞片,剑尊并不清楚鲛人的身体,只能呼出一口热气,询问他。

  “……长岐,在哪?”

  …

  冷开枢只是捧着他的后颈,一遍又一遍亲吻他的眉眼、双唇。

  他的吻永远是带着温柔的凉意,落在人身上时,叫人流连,偶尔也是强势的,好似挥出数百道狂暴的剑意之后,给予弟子和风细雨般的安抚。

  …

  五指插入剑尊的长发,他垂下头时,窥见冷开枢低垂的眉眼。

  剑尊面对世人时,总是沉默寡言,好似一柄锋利的出鞘长剑,诛杀邪魔外道。

  可面对自己心爱的首席弟子时,他又是温柔的,仿佛剑上承了月光,他倾了剑身,将那捧冷月小心地护在掌中,含在口中。

  ……

  叶长岐甚至不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循着感觉,呼唤着对方,用鲛尾紧紧地缠着剑尊,感受着那些细小的电流淌过四肢,让他的身体又麻、又软。

  五指无力地松开,眼前白光浮现,他张开双唇,慢悠悠地喘|息,眼角挂着水汽,被冷开枢拥进怀中,贴着鬓角,抚玩着耳坠。

  “比上次更久,值得嘉奖。”

  叶长岐回过神来,微阖双眸,神色餍足:“好啊,嘉奖的时候,师尊记得将你的灵力给我,这样你的弟子,会更舒服。”

  冷开枢没有应他,叶长岐掀开眼帘,瞧见剑尊的目光,有浓稠的爱意,还有一些叫他也心惊的复杂情绪。

  他想着,跨越二十四年的红尘,他们终于重逢,为何这个人还要露出这般神色,除了爱,更叫他怜惜。

  却听剑尊一字一句道。

  “长岐,你是我的道。”

  “剑有折时,道无阻断。二十四年前如此,二十四年后,同样如此。”

  叶长岐心中震荡,拥抱着他,整条鲛尾都缠绕在剑尊的身上,他小心翼翼地亲吻剑尊的眼睑。

  他觉得冷开枢的身体冰凉,就算贴在上面,也仿佛挨着一把寒光刺骨的剑,叶长岐忍不住想,若冷开枢是一把绝世的剑,那他或许不是另一把剑,而是剑锋的剑鞘,藏敛着剑尊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他倾之、敬之、怜之。

  好似求剑的修士,单膝跪地,仰起头颅,目光殷盼,双

  手悬于胸前,言辞恳切,朗声召请三次。

  请剑入我怀。

  请剑怜我意。

  请剑同我归。

  “师尊,”他张了张嘴,“就连幻境中,我也不忍你难过,你说我是你的道,你又何曾不是弟子所求的剑道。”

  前世他若金霞绚烂,是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他折花送与心爱之人,却只能以爱护恩师为由。他点剑击鼓,还剑尊清白,在世人眼中只是正义严明。

  他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只有尊师重道四字,白纸黑字,如同高耸的堤坝,将他夹在约定俗成的河道上。

  可他是一条潜藏暗流的大河,平静的河面上承载着名为道与礼的航船,倾慕与欲望是蛰伏的暗流,他的视线是河中礁石,当眸中无法克制情意,航船便触上了礁石,粉身碎骨。

  他从来不该被束缚在单调的道途中。

  可他舍不得叫航船上供奉的师尊落入暗流涌动的河床中,裹挟着一身淤泥与污水,脏了他。

  他过去舍不得,于是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将对方身为严师对他的关怀与爱护幻想成更亲昵的疼爱与纵容。

  他笑起来,目光清澈,听着他人的赞颂,心里却暗自期盼着师尊的赞誉,奢望着对方的目光能多停留在自己身上,哪怕片刻也好。

  只是片刻,他便能将其融化成甘泉,他饮下去,抚平心中沉闷与失意,继续走下去。

  所以后来,他的剑折断时,才会想着,好累啊,他不想再做冷开枢的徒弟了。若是他与对方不是师徒,是不是就能大胆地追随他?他便能伸手拽住剑尊,毫无顾忌地同他说。

  “你是我的剑道。”

  “剑尊,同我好吧。”

  “我会将自己交给你,九野八荒,山纵海横,你去哪,我就去哪,你爱世人,我便爱深爱世人的你。”

  “只要你在,我的道途方可顺遂无忧,只要你在,我此生所求便不再是南柯一梦。”

  只要你在,生何惧,死何惧?

  前路峥嵘,有你相伴,我从无退意。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沧海行(四)

  幻境来去如水, 叶长岐晃了一下脑袋,又回到之前的佛林,不过这次他与剑尊十指交握, 司空长卿不出所料,转过身背对两人, 倒是路和风, 凝视着叶长岐与冷开枢交叠的手,似乎欲言又止。

  他终于察觉到哪里古怪了。

  但这次的对象是,他的师尊与大师兄。

  重云没有见他们,他却让鲛人给他们送来一枚椭圆状的万宝螺, 螺面光滑, 表面有黄白花纹交织, 记录着海市。

  叶长岐将万宝螺凑到耳边,听见呼啸的风声, 随后是澎湃的海潮声, 龙神的声音隐隐错错传来。

  “海上大雾已散,尽早通过海市。若要答谢, 带上镇海印。”

  万幸他们也只是想通过东海结界,不用见重云更好,几人便商量着游出东海,等快到海面, 却见一方黑影停留在海面。

  许无涯立在仙阁蓬壶化作的航船上,一手按着船舷, 在风浪中显得面色苍白,他手臂上的绷带一路缠到了肩颈附近, 从领口与袖口露出来。

  许无涯望见他们,当即命令仙阁蓬壶上的修士:“快将他们拉起来!”

  几人登上航船, 身上的衣物也被阵法蒸干,叶长岐走过去:“师弟,你怎么来了?伤势痊愈了吗?”

  许无涯瞧见海上大雾散去,知晓他们已经将结界打开,脸色好歹回转了一些,看上去没那么吓人了,他咳嗽两声:“好多了,大师兄,我一觉醒来,你们全都没影,我还以为你们抛弃我了,”又故作轻松,“我心想着我只是手受了伤,不至于就这么被逐出罗浮山吧,大师兄,对吗?”

  叶长岐一听,便知晓他多想了:“你小心叫和风听见,让你伤上加伤,什么逐出宗门,除了燕似虞,罗浮山从不放弃每一个人。”

  路和风:“怕我听见什么?”

  许无涯侧过身,刚才在仙阁蓬壶上,他便瞧见了路和风,知晓对方无事,压在他心底的大石便被撬走了,他呼了口气,受伤的手臂垂下去,侧过身,用没有受伤的那半张脸对着他,正想开口。

  路和风的手臂便伸了过来,掐着他下巴,将他眉眼上的伤痕露出来。

  四周乐修上前一步,想要阻拦路和风。

  许无涯示意他们退下,抬起目光,仔细瞧那张心心念念的脸。

  路和风原本是罗浮山年岁最小的一位剑修,眉目锋锐,平日总喜好黑蓝色劲装,长发高束冠中,行事干练,意气风发,可眼下,他的鬓发半长不短,甚至有些凌乱,尾部上翘,不说话时,剑眉压着双目,看上去冷峻极了。

  与剑尊的冷静不同,他骨子里还渗透着一股狠戾,是上万次交战淬炼出来的,锋芒毕露。

  许无涯往日习惯了他扎马尾的模样,大多数时候,喜欢他好似疼爱幼弟那般,如今突然见他换了一副模样,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就连他掐自己下巴的手也觉得干燥得慌。

  “许无涯,你眼睛怎么弄的?”

  虽然只有一抹淡淡的红,可还是被路和风留意到了。

  许无涯被捏着脸颊,垂下眼帘:“和参宿交手时,被人偷袭了。”

  路和风盯了他一息,收回了手,难得没有骂他。

  许无涯偏过头,看他的神情,几乎是下意识回答:“好好好,是我不对,不小心叫人伤了眼,那你呢?在雍州朱仙镇,可有受伤?”

  许无涯语调一转:“还有啊,你从雍州回来,你居然不来见我?你哥我受了伤躺在病床上可怜兮兮地盼你回来,你小子倒不错,直接跟着师尊大师兄跑没影了。路和风,你到底有没有把你哥放在第一位?还是师尊和大师兄比你哥哥更重要?”

  叶长岐转过身去看剑尊,试图凭借师尊的脸叫自己保持从容,却又听见路和风镇定道。

  “那肯定是师尊和大师兄更重要。”

  许无涯觉得自己心碎了,无力地喊:“大师兄,我手臂好疼!头也疼!心也疼。”

  他原本便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身体一摇晃,左右的乐修便凑上前,想要搀扶他。

  “宗主小心!” “宗主没事吧?”

  许无涯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一宗之主,他受伤被留在云顶城,想来师尊与大师兄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他现在是云顶仙宫代理宗主,只有护好了云顶城中百姓,才能来去自由。

  生在红尘中,求的是了却因果,可偏偏又被羁绊缠身。

  许无涯朝着修士们摇了下头,听叶长岐道:“好了,师弟,云顶城如何了?”

  许无涯这才正色,将人引进仙阁蓬壶:“海啸虽然退去,但云顶城中洪水倒灌,我只能将百姓继续安置在雨花寺,又派人到城中搜寻百姓的财物。好在,我清醒时,徐州毗邻的青、衮、扬州宗门弟子已经携来不少物资,分发给城中百姓。城中道路阻断,需施法清淤,重新修缮。海啸与洪水后,人间免不了水源污染和爆发各种疫病,药宗专门整理了防止疫病的药方,我已派人处理。”

  “凌风仙君与玄生大师念我大病初愈,便与云顶仙宫诸位长老一同留守云顶城。我听毕方说你们已经抵达东海,心中不安,连夜追了出来,出来时仙君瞧见了,她叫我早些回去。”

  妖族毕方曾说他们会领着妖族在结界附近等候几人,可叶长岐出来了,却不见群鸟,海中唯有一顶仙阁蓬壶,漂泊不定,勉强承受着惊涛骇浪。

  “毕方既然回了云顶城,那他眼下在何处?他曾说会在结界处等我们一道去归墟。”

  许无涯的面色便一点点苍白下来,昔日总是笑意盈盈的眸中闪过痛苦之色,额心的朱砂痣在那张妍丽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刺目。

  海潮起伏,浪花拍打在仙阁蓬壶上,发出长啸一般的声音。

  “他不会来了,大师兄,”许无涯闭上了眼,“不光是他,妖族都已经撤走了。”

  叶长岐心中警铃大响,甚至还

  没等他问出缘由。

  诸位乐修已经垂下头。

  “妖族凤凰,没了。”

  吴栖山出大孤山秘境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们原本以为有妖族在,木凤凰还能好起来。

  原来,不过是痴想。

  “吴桐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罗浮山升起好大的火,火光冲天,将天池也蒸发干了,凤凰的那一株梧桐木燃起熊熊烈火,百鸟急得日夜在山巅环飞,又去往罗浮山外寻找水源,可杯水车薪。这些水灭不了凤凰的真火。宗内修士使用各种法宝,都无济于事。”

  “大火燃了整整三日。火焰过后什么都没留下。”

  吴桐姗姗来迟,扑入火焰中,只捡回了一串梧桐木手串——是他亲手给凤凰儿戴上的。

  妖族惊骇,毕方震怒,想起百年前凤凰便是在因九州而陨,没想到百年后,妖族敬仰的凤凰还是陨落在这片土地上。

  这次他们甚至不知道吴栖山的浴火重生之能给了谁。

  他们原本想将罪责怪到剑尊身上,可吴桐据理力争,认为罗浮山诸位因为参宿等人在东海生死未卜,妖族不应该在此时开战。

  毕方一怒之下,便将群妖从九州撤走,却没有带走吴桐。

  因为妖族临时退出战场,各宗子弟颇有微词,吴桐不想凤凰儿听见闲言碎语,于是独自离开了罗浮山。

  许无涯的声音十分轻缓,好似怕惊扰了一场幻梦:“群鸟取水时,发现梁州山川的水泄如洪,全部汇入楚江,过阆中山峡时水位高涨,竟足足有一层楼那般高。出山峡之后,便是荆州。荆州除天门问道的道场,只要是楚江流经的地方全被淹没,无一幸免。”

  仙阁蓬壶上沉默蔓延。

  一时间只有许无涯的声音和外面吼啸的海浪。

  “这只是梁州与荆州传回来的消息,之前的地动,我们并未放在心上。想来,那只是开始,九州浩劫,真的来临了。”

  隔了一阵,许无涯觉得眼下氛围太过凝重,好歹提起一点笑意:“师尊,大师兄,和风,仙阁蓬壶还能送你们一段路,之后便会返回云顶城。我身为代理宗主,还有许多公务处理,不能和你们去归墟。”

  你们可要平安归来。

  他轻声说。

  仙阁蓬壶顺着海浪滑进东海深处,结界消失后大雾散去,银汉映照在无垠波涛中。

  天上,海中,唯有一叶扁舟。

  满船星梦压星河。

  叶长岐立在船舷边,捧着将倾剑,垂眸时,便能望见雪白的剑锋上倒影着万千星宿,星光轮转,涛声依旧。

  身侧走近一个人,叶长岐抬起头,是披着斗篷的许无涯。

  他受了伤,清瘦了许多,但是眉宇间还是挂着淡薄的笑意,好似破碎的星河,盛在他的眸中,虽在笑,可叶长岐却能从里面品出苦楚。

  “师弟。”

  许无涯点了点头,背过身靠着船舷,手肘撑在栏杆上,整个人向后倾倒,仿佛要仰面倒入海中,叶长岐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许无涯却揶揄他:“大师兄,你不会以为我会想不开,就这么仰头栽进海里吧?”

  叶长岐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误会了,于是也失笑收回手:“师弟,你在看什么?”

  他们没有谈论那来势汹汹的劫难,仿佛灾难在一时间离他们很远,眼下只有两位寻常的师兄弟,在星夜中闲聊,像是回到了许多年以前。

  许无涯拖长语调,啊了一声:“在看天。”

  叶长岐便同他一般,仰起头。

  人间瀚海,星斗曙空,鸦鹊倦栖,鱼龙惊眠。

  “好看吗?大师兄。”

  平心而论,真的很美

  叶长岐点点头。

  许无涯就笑起来,眼底似散落了星河。

  “我们这样,我突然想起幼时在罗浮山,暑夜潮闷,云生师兄因为灵力不足,不能像修士那般不惧严寒,于是连夜将大师兄薅起来,爬上罗浮山山巅观星。”

  叶长岐忍俊不禁:“我记得,你还以为我俩半夜跑出去玩,于是暗自跟了一路。”

  许无涯维持一个姿势许久,觉得脖颈发酸,便转过身,揉着手臂,笑着接下去:“啊,我记得,我那时候路过和风的房屋,想着我也没睡,弟弟也不能睡,于是踹了一脚房门,把人踹醒了,蹲在门口学你们说话,骗路和风以为你两半夜去山顶练剑,头发都没扎好,就抱着剑追了出来。”

  叶长岐自然瞥见了他揉手臂的动作:“还疼吗?无涯。”

  许无涯松开手,抬了一下那只受伤的手臂,他掀起衣袖,冷白的皮肉上只留下了一些狰狞的疤痕,若要淡去,可能还要耗费一段时间。

  “不说假话,还是有些疼的。我醒来时,感觉不到自己手的存在,愣了好久,凌风仙君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

  许无涯手掌握成拳,又松开,语气有些幽怨:“尤其是,知晓大师兄你们都走了,我气得当场呕出血来,把云鹤宗主吓得怀疑自己医术哈哈,咳咳咳!”

  他捂住嘴,又咳嗽起来,叶长岐给他拍了下脊背,许无涯这才缓过来,继续方才的话题:“刚才说到哪了?噢,我把和风闹醒了,我们俩就跟在你们后面,摸黑爬山,也没想起带一盏灯。”

  山路曲折,夜中昏黑,没有明月照路,眼前瞧不真切。许无涯还好,因幼时经历早已习惯黑暗,所以勉强能在夜中行走,就是可怜小和风,没走几步,就差点摔一跤。

  有一段山路陡峭,许无涯便领着路和风小心翼翼地跨过去。结果路和风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岩石,整个人就朝着黑漆漆的山崖下滚。

  许无涯才知道那是悬崖,惊叫卡在嗓子里,几乎是下意识冲过去,就要跟着路和风跳下去。

  这时,一簇火焰在两人眼前绽开。

  燕似虞按住许无涯的肩膀,一手提着竹纸灯,神色不虞地将他拉到身边。

  火凤凰则乘着路和风从悬崖下出现,立在崖边,化作高大的身形,肉眼可见冷漠,将半大不小的路和风夹在臂腕下,语气似是讥讽:“你俩,胆子挺大。”

  叶长岐与良云生也折返回来,从崖壁那端探头,惊喜地看着几人。从燕似虞口中知晓两人偷偷摸摸跟着自己,又差点滚下悬崖,叶长岐又心疼,又生气,良云生则左右检查他俩有没有受伤。

  等确认两人无事,叶长岐才想起来山顶的正事,当即拉着所有师弟往山巅赶。

  罗浮山最高的一处山头,山巅有方空地,一块高大的峭石立在上面,峭石与山石连接的缝隙间,一株迎客松生长出来,松姿遒劲,郁郁苍苍。

  几人抵达山顶,正是观星好时机。

  一条银河横亘在群山之巅,天地倒置,仿佛在夜幕中,星河才是流淌的大河。

  路和风抱着剑:“大师兄,我也想学剑。”

  叶长岐原本只是带良云生上来纳凉,闻言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笑起来:“好呀,和风想学什么剑法?”

  路和风绞尽脑汁,指着天上星河:“大师兄,有没有关于星夜的剑招?我想学。”

  叶长岐想了想,摸了一把他的脑袋,起身折了一段松枝,向吴栖山借了一簇火焰,在灿烂星河中,挽火松枝如剑。

  他的动作迅疾,纵火的松枝在空中挥舞出明艳的弧度,好似一只乘风而起的鲲鹏,尾翼全是滚烫却不伤人的火苗。

  持剑直立时,他是那株孤高凌然的松木;挽剑俯身时,他是悬天垂下的星河。

  纵剑而出,他是奔流不息的大江;

  拂剑若水,他听见了清爽的夏风掠过剑刃的声音。

  他是山,是地,是风,是河。

  是九州万物。他是天地生的剑骨。

  本该呼吸之间就能获得来自万物的回应。

  他是天地生出的剑,没有剑鞘,行走在九州时,苍天大地便是他的剑鞘。

  许无涯瞧着点火的松枝,拍了拍吴栖山的手臂,示意他将腰间悬挂的箫拿出来。

  他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啸。

  那声音,和着风声掠过千百道白象似的山川。

  吴栖山生了一堆篝火,抽出箫,就在山巅顺着他的啸声吹奏下去。

  他们是剑修。

  剑修是山川,是大地,是长风,是江海。

  亦是人。

  没有人不会因为山巅的松枝振动,没有人按耐得住冲动,只循着长啸声,去感受那天地星河。

  那日他们很晚才回瞻九重,只是一路上勾肩搭背,又说又笑,口中唱着跑调的乐曲,或许是罗浮山下的民歌,又或许是妖族的歌谣,还有来自徐州的小调。

  边走边唱,边走边跳。

  拍手、相互推攘打闹。

  趴在兄长的背上,牵着弟弟的手。

  一路走回家。

  他们却瞧见瞻九重点了灯,群山万壑之间,瞻九重宛若坠落人间的一颗星宿,等候着他们归去。

  风中飘来果香与花香,叶长岐用手中松枝拨开挡路的花枝——吴栖山的火没有将松枝烧毁,所以他干脆带下了山——他们的歌声戛然而止,方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个个安静如鸦。

  他们看见剑尊负剑立在花海下,身侧点了无数盏灯,灯火在风中轻轻掠动。

  剑尊立在那里,世间万物都沉寂下来。

  花叶缓缓地落,风也静悄悄的。

  剑尊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回来了。”

  叶长岐被推出去,回答他的问题,他顺势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便纳进灯火照彻的瞻九重范围内,逐渐靠近剑尊。

  手里捏着那段松枝无处安放,他原本还有些怕师尊生气,又瞥见那些灯火,心中一暖,忽然就不害怕了,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几位师弟早已溜走。

  叶长岐立在原地,想着师尊一个人在瞻九重外等候许久,而他们在山巅快活了一宿,难免心中愧疚,放下松枝,取下自己的饮风剑。

  “师尊,弟子观星有感,想出了新的剑法,想舞给你看。”

  剑尊转过了身,打算认真观摩他的剑招。

  叶长岐手腕一挽,剑风带起一阵轻柔的风,削灭了一片烛火,火光跃动到他白玉无暇的脸庞上,可他眸中星光熠熠。

  原来见过星辰的人,眼中也会生出星光。

  他在夜风中挥舞出独属于自己的剑招,剑光赫赫,灯火早已熄灭,唯有剑尊身上的观星法袍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叶长岐的剑尖一偏,挑着一枚落花,落到剑尊胸前。

  他欣喜地说:“师尊,送你。”

  谁料剑尊用两指轻飘飘地捏住他的剑尖,叶长岐才发现今夜,师尊没有戴观星手套,他的视线上移,怔在原地。

  他瞧见剑尊的目光,好似在斜睨他,仿佛看穿了他讨好的伎俩,似笑非笑,也不接那朵落花,而是捏着他的剑尖,如同一位被挑衅却放纵的大能,神色桀骜,傲然,又发自内心的冷漠。

  剑尊在某一时刻,并不是温柔的恩师。

  而是叫他心如擂鼓,指尖一颤,差点握不住掌中剑的存在。

  好似蜻蜓点水,将他的识海也为之一荡。

  他听见剑尊道。

  “只是这种小恩小惠,也好来献与为师?”

  叶长岐放下饮风剑,尚能维持冷静,闻言追问对方。

  “那师尊,您想要什么?弟子,定为你取来。”

  剑尊朝他迈近了一步,伸手捉到了他鬓边的一朵落花,叶长岐从他的衣袖上嗅到了一丝清甜的酒香,剑尊从他鬓边取走落花,却没有随手抛弃,而是用两指夹着,反手送到了唇边。

  “为师,想要这天地,你能相送吗?”

  “我想要这星河,这山川,这河海,我要无穷无尽,我要方寸之间,你,叶长岐,给得了吗?”

  叶长岐喉间干涩,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眉眼,想着,他的师尊醉了。

  他要的东西,他此生都给不起。

  不光是此生,往后余生,生生世世,无数轮回,他都付不起。

  星河在一霎那变得遥远,叶长岐凝视着对方,不切实际地想着,眼前的明月他不敢去捧,只得将其供奉在悬天之上,望他的光辉垂怜自己。

  他只能回答:“师尊,你醉了。”

  …

  回忆被落在潮间的星辰拍碎,叶长岐望着许无涯,轻声道:“师弟,等我们回来,我们再去夜游罗浮山。师兄为你们想了新的剑招,学了新的曲子,编了新的故事。”

  许无涯没有回答,只是同他说:“大师兄,我打算告诉和风我喜欢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回不去了,也惧怕未来变化,所以想要抓紧眼前人,及时告诉对方心中所想。

  叶长岐点头:“我去叫他。”

  “不必了大师兄,”路和风拎着剑出现在仙阁蓬壶的门前,他的神色冷峻,也不知道听到多少,“我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沧海行(五)

  叶长岐转头想走, 路和风却喊住他:“大师兄,别走了,快要到海市了。”

  话音落下, 他的目光落到许无涯身上,开口发问便将两位师兄错愕地怔在原地。

  “许无涯, 你多久开始喜欢我的?”

  许无涯迎着他澄澈的目光, 竟然有些畏惧:“大约……是你刚出关的那段时间。你总是抱着师尊的剑立在瞻九重前,你看瞻九重,我就……没忍住一直在看你。”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只是太过关照师弟,毕竟两人也算竹马之交, 若师弟难过, 他这个做师兄的, 自然多关照一些。

  可越发关照,许无涯的目光就不单单停留在他的剑法上。

  路和风闭关十年,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抱着木剑的少年, 时光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路和风的身量拔高, 宽肩窄腰,握剑时五指有力,手背上经脉分明。

  不光是身材变化,就连容貌也刚毅不少。

  他第一次那么仔细地去注意另一个成年男子的相貌, 或许是因为常被人赞誉容貌,许无涯对于其余人的外貌并不关注, 可那段时间,他记下了路和风的面容。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许无涯记得罗浮山巅的峭石, 壁立千仞,而他同路和风对视时, 恍然瞧见了锋锐的崖石,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野性,竟然叫对美人司空见惯的许无涯为之一颤。

  只是一见,难以相忘。

  许无涯怅然地想,或许他是因为那夜的山石实在令人难忘,所以当他在路和风的眼中追寻到所爱时才会无比动容。

  爱上一个人,有时不仅仅是对方所能给予自己的欲|望疏解,还有最原始的、属于过去的记忆。

  只在某一刻,瞧见对方时,仿佛隔着漫长的时空回望到了过去的自己。

  于是想要伸手,护着他,关照他,叫他走的路平坦一些,总归不要像自己那般辛苦。

  许无涯小心翼翼地问他:“师弟,所以你?”

  路和风似在思考,拎剑的手改为了抱臂:“许遣兴,你想和我结为道侣吗?”

  许无涯:“……”

  许无涯:“会不会太快了?”

  叶长岐到底没忍住,脚步一转直接溜走,没想到一进仙阁蓬壶,剑尊也站在门口,对方瞥了

  他一眼,叶长岐立即竖起一根手指示噤言,牵着人往回走。

  甲板上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路和风疑惑地看他:“你不想?”

  许无涯喜服做什么样式都想好了,当即否认:“我想!我想!我想和你结为道侣的,和风,做梦都想的!师弟,你……答应吗?”

  路和风抬了抬下巴:“把手伸出来。”

  许无涯将没有受伤的手递给他,路和风没有直接将手覆盖在上面,而是捏着流光剑,将剑柄放到了他掌心。

  许无涯不明所以,便听路和风说:“以后,流光也视你为主。”

  许无涯:“……就这样?”

  “不然?”

  路和风拧起眉,就要抽回流光剑,许无涯连忙扣住剑柄,流光剑被拔出一段雪白的剑身,剑锋澄澈,映着星河。路和风作势就要伸手抓他。

  许无涯下意识闭上眼,也没躲避,以为对方要招呼他的脸,但拳头却没落到脸上,他迟疑地睁开一只眼,瞧见路和风鄙夷的神情,嘴角却是难得带笑,许无涯紧绷的心神也随之放松。

  “好啊,你小子,学会骗兄长了。”

  “兵不厌诈,”路和风的笑意又收了回去,“许无涯,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想和我结为道侣。”

  许无涯与他对视,郑重地一点头。

  路和风道:“没门。”

  许无涯没反应过来。

  他就这么被拒绝了?

  路和风的视线错过他,落到了海上,星夜中仙阁蓬壶的前方,出现了一座海市天宫,城郭阁楼,鳞次栉比,山脉起伏,水势浩淼。

  一只白颈凤头燕鸥掠过海面,扑进海市中。

  许无涯还因被拒而失神,路和风已经高声喊道:“师尊,大师兄,我们到海市了。”

  叶长岐和冷开枢来到船舷边,司空长卿的阵法也在一侧开启,他瞧见失魂落魄的许无涯,语调平直,但就让许无涯恨得咬碎银牙:“你也求道侣失败了,看来冷开枢没有好好教授你。”

  许无涯暗自骂他,滚。

  但是脸上还挂着虚弱的微笑:“天宫院前任主人哪里的话,在下好歹能见到师弟的面,而师叔您连云生星君的面都不能见,论辛苦,还是您更辛苦,也该请师尊帮帮您这位做师弟的。不然下次还惹云生星君不快,可就不单单是派去人间了。”

  见司空长卿欲言,许无涯连忙咳嗽一声,唤来乐修,同几人辞别:“我们便送到这了,后会有期。”

  他又望了几眼路和风,只道:“和风,我不会放弃的。”

  和风立在飞剑上,侧过身,海风将他的碎发吹乱,掩在眉目上,他略微高于在船上的许无涯,于是笑了一下,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朝着海市飞去。

  叶长岐道:“师弟,照看好云顶城!”

  许无涯点头,他拉住被海风吹起来的斗篷,目送几人远去。

  他忽然想起一事。

  若这次不去归墟,他或许也不能见到燕似虞了。

  见不到也好。

  许无涯正色:“收了仙阁蓬壶,我们连夜折返云顶城。”

  叶长岐等人与他的背道而驰,逐渐靠近海市,空旷的海域上,群鸟若游鱼穿行云海。

  他们疾驰过海市,蜃楼向着身后快速退去,两面的云海翻滚出一条狭长的通道,如同无水的堤坝。

  海市若即若离,海色空蒙,交错的霞光穿透海市天宫,大约前行了百里,四面云海低垂,海上出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好似擎天一柱。

  正是卯时,金乌从海线边升起来。

  三桑之极,云垂海立。

  以大道归元,是谓归墟。

  有仙宗,抱山而起,望之如垂云浮空,遗世独立。

  长桥行空,鹤引蛟龙。天悬一线,绝寂相拥。

  归墟廊桥连接着左右陡峭崖壁,桥上琼楼玉宇,飞檐斗拱,桥下支柱若弦月拥海。远远望去,行空廊桥似双龙口中掠出的孤鹤,命悬一线。

  行空廊桥的正下方,悬挂着一座颠倒的六层塔,塔顶流淌出莹蓝色的海水,似泉竖直落入东海,形成一道粗壮的水柱。

  只一眼,叶长岐便能确认,这就是燕似虞心心念念的归墟。

  以往数次让魔修逃走,众人迫不得已,但今日,燕似虞必死无疑。

  只是不知他想要复活的燕行雪如何了?

  燕似虞复活她了吗?

  海上无风起浪,从归墟中传来一股猛烈的气流,飞剑颠簸,司空长卿开启了避风阵法。

  几人落到行空廊桥中,周围都是交错的廊柱,雕刻着繁复的海图,廊桥边围着一层白色的栏杆,中部凿空,下方有游龙、浪潮浮雕。

  司空长卿伸出两指,轻抚了一把,指腹轻轻摩挲,感受片刻:“是海贝,就是重云给你的那个万宝螺。”

  叶长岐若有所思:“有些古怪。”

  路和风扶着栏杆,往下张望:“大师兄,廊桥下的水柱,一点声音都没有。”

  按理来说,那么粗壮的水柱,水势湍急,不光出水时声响如雷,入水时也该爆出群马奔腾般的吼声。

  可他们立在廊桥上,竟然听不见一点水声。

  不光如此,整座廊桥,行空廊桥上居然一位修士都没有。

  孙凌风曾说,三百年前,九州各大宗门将黔鱼镇压在东海归墟之下,挑选出各宗实力最强的修士前往归墟,在那里建起一座归墟宗,只为镇守神兽。

  这批修士,本该时刻留守在归墟宗内,可为什么他们四位外人进入归墟,归墟宗人居然毫无反应?

  不仅是归墟宗修士毫无察觉,就连燕似虞也不在。

  “先找人。”叶长岐道,“找燕似虞和参宿,若遇上归墟宗修士,我们再解释。”

  四人分开行动,叶长岐御剑而行,环绕廊桥行进,因为路和风说水柱无声,他先去了廊桥下倒悬的宝塔。

  叶长岐在廊桥正下方找到了宝塔入口,塔身由五色琉璃制成,寻常高塔体积自下而上逐层缩小,眼前的这座琉璃塔全然相反,是自下而上逐层扩大。

  琉璃塔的入口有四座拱门,用海象、海龙、海市、海珠装饰,拱门之间分别放置着日晷、漏刻、漏壶、圭表四种观测仪器,表面呈现玉石般的光泽,构造不尽相同。

  这四种仪器都是用来观测时间的工具,但是放置在塔中不见日光,也只能算是塔中摆设。

  琉璃塔地面是凿井,头顶的天顶则是寻常的白玉地。

  凿井正中有一面九宫八星琉璃图,里外共有三层,八面围聚着飞星,叶长岐一步步走向琉璃图时,脚下凿井便发出碧蓝色的水波纹,他停住步伐,波纹逐层扩大,荡到了琉璃图边缘。

  琉璃图正中亮起光芒,一个阴阳太极图浮现,随后顺着太极图黑白相交的地方旋转打开。

  水声如洪。

  叶长岐走过去,探身往下看,发现这面九宫八星图的正下方,正好是水柱的起点。

  九宫八星图的第二层顺时针旋转。

  凿井荡起莹蓝色的水波纹,整座琉璃塔仿佛是由水搭建而成,海水沿着梁柱逆流而上。

  “若我是你,就不会碰这里的东西。”

  叶长岐朝外望去。

  拱门前立着一位青年。

  头戴着一顶珊瑚冠,两根龙角长约两尺,面颊两侧有白色的龙鳞浮现。

  他穿着一身白色锦服,敞开的衣领边缘用浅蓝色与靛金色的丝线绣出流动的云纹,广袖有渐变透明的龙纹。

  青年语气温和,似笑非笑。

  “你在找人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沧海行(六)

  叶长岐虽然心生疑惑, 却还是礼貌地应他:“你是归墟宗的修士吗?”

  对方矜持地点头,也不像传闻说的那般孤高凌然:“正是,在下临怀远, 是归墟宗的修士,你是?”

  “罗浮山叶长岐, ”叶长岐手按在将倾剑, 从容地介绍自己,“临道友,在下想寻找两个人,一位是……魔修, 另一位是驯兽师大能。近来, 归墟可有这样的怪人出现?”

  临怀远认真回忆片刻, 打量他:“他们是你的?”

  叶长岐直言不讳:“我与他们有私事。”

  临怀远闻言不再多问,只是负着手:“如此, 归墟中倒有一位奇怪的修士, 不是魔修,也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的态度十分和睦, 惹得叶长岐反复审视他,怀疑着他的真实身份,却又不得不装出深信不疑的模样。

  “多谢道友,可以带我前去看看吗?”

  临怀远略微迟疑:“这需禀报我们宗内宗主, 道修不如先去别处寻找,若宗主同意, 我再来找道友。”

  在别人的地盘自然不能太嚣张。

  叶长岐自然答应。

  临怀远便转身离开。

  等叶长岐走出宗门,早已不见他的踪迹。

  临怀远的身份成疑, 叶长岐不能全然信他,可若是冷开枢他们都寻不到燕似虞, 也只能跟着临怀远去一探究竟。

  果

  然不出所料,四人都没有找到燕似虞与参宿,倒是冷开枢在一处宫殿找到了几位归墟宗人,对方与他一见面便火药味十足,几人交手了数百个回合,归墟宗修士实力惊人,与剑尊对敌竟然不落下风,最后却匆匆离开。

  海上时辰总是变化十分迅速,几人无功而返,只能先寻了一处崖壁,将仙阁蓬壶幻化出楼阁悬在崖壁上。

  他们选址的地方,推开窗能瞧见归墟宗的行空廊桥。叶长岐便立在窗边,思考着今日所见所闻。

  “师尊,我总觉得归墟宗与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叶长岐道,“你当时在星宿川同我说的话,能不能再说一遍?”

  冷开枢便将自己知道的归墟宗同他复述了一遍。

  “我们通常认为,归墟宗镇压着黔鱼,该有无数大能严阵以待,可今日一见,归墟宗人寥寥无几,甚至与师尊交手也行色匆匆,”叶长岐道,“更古怪的是,燕似虞不在。”

  燕似虞大半生都在想归墟,认为归墟能复活燕行雪,既然来了,那一定就藏在某处复活燕行雪,不能让他们轻而易举找到,打扰了复活仪式。

  叶长岐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师尊、大师兄!”路和风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快看窗外!”

  叶长岐转头。

  夜晚的东海伸手不见五指,可仙阁蓬壶外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聚集了几只黑色的冤鬼。

  将冤鬼驱散后,他们看见归墟宗外冤魂潮如同大军压境,而归墟宗内安安静静,没有一位修士出来护卫宗门,冤魂盘踞在归墟宗上方,挤满行空廊桥,宗内也没有任何护宗大阵浮现。

  “大师兄,要帮他们吗?”路和风跃跃欲试。

  “先等等,”叶长岐一指廊桥,“那些冤魂,挤满了廊桥,但是却没有破坏归墟宗,不像是袭击。”

  竟然不是袭击,那么也无需他们出手相助。可这么久都没有一位修士出面,也太古怪了。

  “更像是习以为常,知晓冤魂不会袭击,所以纵容。”

  归墟宗,从里到外,都写满了奇怪二字。

  路和风身体往外探:“大师兄,水柱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了!”

  话音落下,叶长岐已经冲出去了。

  他绝对不会看错,莹蓝色的水柱里,有一个人被水流托举着往琉璃塔升。

  叶长岐从琉璃塔的西门进去,白日里关闭的九宫八星图已经打开,水面浮出一位孩童。

  下一刻,孩童睁开了眼。

  他瞧见了叶长岐,于是从水中爬起来,身上的衣物在离水后变干,他同叶长岐面对面。

  开口第一句话是:“你为何还不动手?”

  “大师兄,你在等什么?”燕似虞说,“我现在是人了。你为什么不动手?”

  叶长岐握着剑,沉默看着年少时的燕似虞:“燕行雪呢?”

  燕似虞头也不抬:“死了。”

  你不是要复活她吗?为何?

  燕似虞似乎听见他心中所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笑意未达眼底:“人死不能复生啊,叶长岐,你不是说过了吗?在大孤山,你问我救的人怎么样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连尸骨都没有,连鬼魂都没有。”

  “叶长岐,你怎么还不杀了我?”

  冷开枢几人也赶到了琉璃塔中,同样听到了燕似虞的声音。

  路和风:“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燕似虞不耐烦,朝着叶长岐伸手,催促他:“叶长岐,快杀了我!你不是后悔当年救了我吗,不是后悔当年吴栖山将我丢下来时,拉住了我吗!你怎么还不动手!”

  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孩童,长得像魔修燕似虞,知晓燕似虞的过去。

  燕似虞不愿等他,扭过身,就朝着九宫八星的水柱里跳。破空声响起!一道鞭子从拱门的另一面伸了出来,临怀远披着斗篷,缓步走了进来,见到他们,有些意外。

  “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他又看见叶长岐,顿时神情一松:“啊,是长岐道友,你们怎么夜游我归墟宗?”

  眼见两人就要寒暄起来,燕似虞抓住了绕在自己腰间的鞭子,这鞭子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小的龙鳞,捆住人时龙鳞便向外张开,将燕似虞的手割出伤口,血滴在藻井中,荡起莹蓝色的波浪。

  燕似虞余光瞥见叶长岐手中的将倾剑,眸中泛起冷意,口中念出一个阵法,将倾剑嗡鸣起来,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柄剑召唤而出!

  随后一剑刺穿在自己胸膛上。

  临怀远挑眉,抽回龙鳞鞭,燕似虞便倒在地上,仰头看着虚空,呼吸越来越微弱。

  “十四……”

  叶长岐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当着两人的面召走了将倾剑,或许燕似虞当年便是凭借这个阵法从冷开枢手中召走了将倾剑。

  临怀远拔出将倾剑,在手中抚摸了一下这顶绝世名器,才还给叶长岐。

  燕似虞偏过头,口中流着血,他的目光落到了叶长岐身上,手掌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

  临怀远道:“这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奇怪的修士,长岐道友,你们认识吗?”

  叶长岐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最后又巡游回燕似虞的身上,他不知道燕似虞发生了什么,回到了少年时候,于他而言,也已经不重要。

  他摇了摇头:“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那他们再留在琉璃塔中也无济于事,只能等到白日,再去找参宿。临怀远已经离开,离开前,路和风扣住他的肩膀。

  “大师兄,走吧。”

  叶长岐往外走了几步,停住了身体,在路和风诧异的目光中,调转方向,朝着燕似虞走去,他走到尸体凉透的燕似虞身前,蹲下身。

  握住他僵硬的手。

  “闻人徽音,洞悉奥旨。”

  如洪的潮声远去,他听见临怀远的声音。

  “把名器都给我。”

  叶长岐在闻人之术中,瞧见了魔修燕似虞。

  燕似虞将名器从梦魇中取出来,一时间铺满了藻井,各色名器法宝五光十色、大小形状千奇百怪,但都是一等一的名器,若仔细辨别,不难发现《杂闻名器谱》排名前百的名器至少半数都出现在塔中。

  临怀远面对这些法宝无动于衷,在名器中穿行,拾起一件名器:“我记得,这是九州排名第二的名器。”

  他手上拿着一卷除魔鞭,鞭盘成团,鞭身由细细的鳞甲组成,若打在魔修身上,包裹得紧密严实的鳞甲便会炸开,插进魔修的血肉里。

  这是一件难得的法宝,也不知道燕似虞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得到手。

  燕似虞目不斜视,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九宫八星。

  临怀远得不到回应,便拎着那条除魔鞭走到他面前,眉宇间凝聚着忧愁的笑,瞧见魔修苍白脖颈上的血窟窿。

  他知晓燕似虞作为魔修不会就那么轻而易举死亡,也不在意他的伤势。

  临怀远抽出长鞭,鞭尾落到地上:“你怎么得到的这条除魔鞭?”

  燕似虞被遮挡了视线,终于抬眸看他,只是眼眸中乌云密布,了无生机,看得临怀远嘶了一声。

  他掀起嘴角:“说话。”

  燕似虞一动不动。

  临怀远手指摩挲着除魔鞭,骤然发作!

  他先是抽了燕似虞的腿一鞭,等魔修因为剧痛身体一偏,临怀远掐住了他的脖颈,包括那个血污的窟窿,就按在掌下,他扼制住燕似虞的呼吸。

  魔修的脖颈脆弱,只能感受到微弱的血脉流动,临怀远觉得自己是抓住了一只惨败的鸟。

  苍白的、病骨支离的鸟。

  他将对方囚在五指的牢笼里,隔着冰冷的皮肉,感受着魔修苟延残喘。咽喉里滚出一声古怪的啊,临怀远有些惊诧燕似虞是如今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于是用鞭子沿着他的脸颊慢慢地抽。

  张开鳞甲的除魔鞭将燕似虞的脸切割得鲜血淋漓,但魔修也只是微微皱眉,似乎已经习惯他几

  近施虐的行为。

  “临怀远……复活燕行雪。”燕似虞道,“你要的拜入归墟宗的名器,三百二十一件,我全带来了。”

  临怀远点头,松开了他,身前出现一个阵法,阵法中淌出细细的水流,他将染血的手掌清洗干净:“我知道。”

  “那就等着。”

  两人谈话时,日光穿过琉璃塔的一面拱门,照在墙角的日晷上,晷针投影到石盘上,已是未时。

  临怀远走到九宫八星琉璃图边,拍了拍手,中心的阴阳图向两侧打开,水柱的洪流声逐渐覆盖住整座琉璃塔。

  他对燕似虞说:“等到亥时,你便领着你的姐姐从这里跳下去,这是归墟宗的洗礼。只有经过这道水柱,才能成为归墟宗人,而你姐姐,才能复活。”

  燕似虞终于有了反应,走到九宫八星图边缘,就差一脚,就能跌下去。

  他的目光顺着水柱一直探进更深处。

  临怀远不知何时离开的,塔中三百二十一件名器全被他收走。

  燕似虞就站在原地不动。

  天将日暮,魔修影子拖得极长,临怀远披着斗篷回来了。

  他在海图上留下燕似虞与燕行雪的姓名,随后塞到他怀中,沉默地一指九宫八星图。

  燕似虞的身侧逐渐浮现出一团黑影,燕似虞将留有燕行雪名字的那个万宝螺送入黑雾中,察觉到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随着他收回手,一条女人的胳膊也随之伸了出来,随后是女人的身形,与燕行雪的面容。

  燕似虞安静地望着她。

  露出一个笑。

  好似他当年,明明被冻僵脸,却为了故意恶心燕行雪露出笑容——不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微笑,而是皮笑肉不笑。

  他没有再说话,在燕行雪察觉到他身上的伤前迎面倒进了水柱中。

  轰隆的水声。

  他听见燕行雪惊恐地叫喊。

  似虞——

  紧接着又是落水声,果不其然,燕行雪跟着他跳下来。

  燕似虞顺着水柱一路下跌,流水似刀,切割着他的皮肤,他察觉到自己的血肉融化在水中,归墟水柱的水甚至开始腐蚀他的骨骼。

  他是魔修,魔修的白骨就连剑修用剑都凿不烂,可在归墟宗中的水里,这些看似无害的水将他融化。

  他在水柱中快速下落。

  亥时的东海空寂无声。

  他甚至没来得及跌入东海,便在水柱中融化得一干二净。

  子时,北斗星降,万鬼归宗。

  燕似虞猛然睁开眼。

  他察觉到自己被海水托举着,逐渐往上升起,琉璃塔没有塔顶,而是一个敞开的龙首,他从龙首中回到了琉璃塔的九宫八星。

  并且他的身体变回了孩童,大约八九岁。

  燕行雪却不在他身边。

  燕似虞感受不到魇鬼的存在,与此同时,他终于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尽数消失,体内的灵力运转生涩。

  他不再是魔修了。

  归墟宗竟然真的把他变回了人。

  变回修士后,燕似虞也察觉到了五感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按着刺痛的心脏,寻找着燕行雪。

  燕行雪是从九宫八星处跟着他跳下去的,他被水柱托举回来,燕行雪应该不久也会被水流送回来。

  一个时辰过去,燕似虞未等到燕行雪。

  但他借着水面倒影,瞧见自己似乎长大了一圈,并不明显,燕似虞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他还是将角落的日晷移到了日光下,以此记录时间。

  子丑之时,他是孩童模样。

  寅卯时,燕行雪未出现,但燕似虞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十五岁的少年。

  辰巳之时,骨骼一阵刺痛,燕似虞没有等到燕行雪,可他已是青年模样。

  午未而立,申酉不惑,戌亥知天命。

  他在短短一日体验了凡人的一生。

  体内的灵力也从干涸稀少,变得充盈,燕似虞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修为,成了他过去挂在口边的大能修士。

  但随着时间流逝,灵力在他身体里郁结堵塞,燕似虞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似油灯将枯,奄奄一息。

  他没有等到燕行雪。

  却望着重新打开的九宫八星图,痴痴发愣,眸光疑惑,他听见那下面传出声响,似在召唤他,他的四肢不听使唤,朝着九宫八星走去,重新站到能复活燕行雪的归墟宗圣坛前。

  他克制不住,再次跳进水柱中。

  但这次,他听到数百道落水的声音。

  燕似虞看不见是谁落水。

  只瞧见无数气泡升腾,混着血雾,在水柱中快速下落。

  他用残留的神识去数那些落水声。

  二十…

  九十八…

  一百五十七…

  二百六十八…

  三百二十一。

  三百二十一道落水声,三百二十一个人陆续跳入东海中,化为血雾!

  他们的灵力与身体被浪潮裹挟着来到归墟宗的最深处,汇入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庞大阵法。

  阵法下面,是吞天盖地的黑!

  没有边界,没有生物,没有光,归墟宗的下方,镇压着一头看不见身体的妖怪。

  子时已到。

  海中有零星的光芒,原来是北斗星宿印照了海面,星光落进了海中。

  一道黑影流窜而过。

  那是冤鬼。

  紧接着数以万计的冤鬼从八方海域冲回归墟,涌入海中,朝着镇妖的阵法游来,悬盘在阵法四周,形成一道黑潮般的涡旋。

  燕似虞再一次睁开了眼。

  仍旧是八九岁孩童的模样。

  还是不见燕行雪。

  他站在琉璃塔的藻井中,思考着沉重的事实。

  传闻,归墟宗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世人皆知复活重生是禁忌之法,归墟既然有这种办法想来要付出不少代价。

  那么代价,是什么?

  “是永生。”

  他抬起头,见一个同他高的孩童走了进来,身上披着黑色斗篷,神情熟悉。

  “不过我们的永生与世人想象不同,我们的一日便是凡人的一生,我们一日拥有的修为便是九州修士此生修炼才能获得的修为。”

  他走到燕似虞边上,露出一个不属于孩童的笑容,当日晷的晷针转动到寅时,他的身体抽条,逐渐长成了一位少年的身形,意气风发,依稀能窥见临怀远的模样。

  “未及耳顺,必以身合道,无论常人。次日子时,北斗星降,万鬼归宗。”

  临怀远说:“恭喜你,成为归墟宗人。”

  “也恭喜你,这世上根本没有复活重生的办法。”

  他距离燕似虞太近,所以用短剑插入燕似虞的身体时,燕似虞没有反应,或者说他很难再有反应。

  那一剑刺穿他的腹部。

  燕似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痛,体内鲜血仿佛被那把剑吸走,叫他心脏停止跳动,耳畔只回荡着临怀远的话。

  这世上根本没有复活重生的办法。

  “那,燕行雪……”

  他疑惑地念出那个叫他为之付出所有的名字。

  临怀远抽出剑,居高临下俯视他,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

  “骗你的。”

  燕似虞死了,瞪大眼,临死都想着他那句的骗你的。等到了子时,他站在了九宫八星图边。

  临怀远正等候着他。

  “小可怜,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你想问什么,我都为你解答。”

  燕似虞的第一个问题:“你怎么离开的归墟宗?”

  临怀远正在雕刻一枚万宝螺,记录海图,不过记录的是燕似虞的前两次死法:“多亏你,万鬼从九州各地涌到各地,其中一只鬼,是你的行雪姐姐,她生前受你的道骨影响,死后鬼魂特别,进入阵法时竟然没有消失,我便由此得出灵感,想着试一试用她代我合道。只要延长我合道的时间就好,我就能走得更远,离开归墟。”

  临怀远站起身,将刻好的万宝螺丢入水柱中:“不用诧异,归墟的人来自九州各宗,在成为归墟宗人之前我们都是修士大能,自然都会各

  宗的本领,在此之前,有一位从天宫院来的修士同我介绍了两种阵法,名为傀儡之术与移宫换羽,我只要将这两种阵法结合,便能用燕行雪的鬼魂代我合道,但时间不长。”

  “后来,燕行雪的鬼魂出了问题,竟然凭空消失,我没有办法,只能寻宗内无数名器进行尝试,三百二十一位修士,总有一位藏着一样绝世法器,皇天不负有心人,叫我成功了一次。”

  临怀远朝他伸出两指:“我有两天时间。足够我来找你。我原本想着等你取回自己的道骨,我再取来代自己合道,可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件名器,只能叫我少受一天折磨。三百二十一件名器,能叫我少受三百二十一天折磨。”临怀远从袖中取出那条已经加上阵法的除魔鞭,将燕似虞捆起来,他捏着燕似虞的脸,目光中闪过痛苦的光,“三百二十一日天,三百二十一日,可是我在归墟待了三百年了,别说是三百天,我连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

  “永生?什么永生!当初口口声声说,能叫我们飞升成仙,从此不受病痛折磨,可我到了归墟后得到了什么?没有飞升,没有长生不老,没有修士大能,等着我的,只有日复一日,从这里跳下去合道!合道,就为了镇压那头危害世人的妖兽!”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是我合道?凭什么要我合道三百年!凭什么叫我留在东海之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合道时,他罗桥生还要费尽心思将归墟的存在抹除?”

  “我不甘心。”

  他拖着燕似虞,走到水柱边,将他推下去,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绝望地念叨着。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只是离开归墟怎么足够?

  燕似虞的第三次死法,是溺亡。

  后来他经历了不同的死法。

  总共十三次。

  在第十四天时,他睁眼,看见了叶长岐。

  第一百二十六章 沧海行(七)

  燕似虞脑子里掠过的场景, 是当年他在药宗初见叶长岐。他看见剑骨,是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他看见叶长岐身边有许多人,且都是一类人, 都是燕似虞无法理解,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人。

  还有吴栖山松开的手, 有金翎的光芒在暗夜中闪烁。

  叶长岐拉住他时候的神情。

  那些画面好似云烟从他眼前轻飘飘地流过, 燕似虞站在原地,屹然不动。

  他知道自己和罗浮山的所有人都不是同一类人,所以离开罗浮山时,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燕似虞付出了所有, 只为印证自己的一句话:认为以己之能便可救人一命, 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他为了复活燕行雪, 为了留住和他的一样的鬼,抛弃所有, 朝着归墟而来, 却发现到头来只是一场欺骗,不过都是咎由自取。这世上本就没有复活重生的办法, 更没有后悔药。

  他将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理应去死,合情合理。

  闻人之术结束,眼前景象消失,叶长岐被赶了出来, 燕似虞的手从他掌心滑落下去,叶长岐垂下头, 看着躺在地上的燕似虞——这是燕似虞的第十四次死亡——过去他总是希望无人救他,放任自流, 他将死亡挂在嘴边,到最后他除了每日等死, 再也不可能作为正常人活着。

  死亡不是结束。

  是轮回。是宿命。

  他站起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目光巡游,落到冷开枢身上,剑尊朝他伸出了手,叶长岐回握住他。

  叶长岐活着的时候朝许多人伸出过手,有些人应下他的好意,被他从泥泞中拉出来,有些人则拒绝了他的帮助。这些人中,唯有冷开枢一直陪着叶长岐,也唯有冷开枢向他伸出了手,无论何时,只是牵着他,陪着他,或者是扶住叶长岐因为心神动摇而晃动的身体。

  冷开枢担忧地望着他:“没事吧?”

  叶长岐摇了摇头,却没有松开自己师尊的手。

  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人,有独立离开的良云生,有血雨中的木凤凰,不知不觉,已经有太多人离开,包括燕似虞。他曾告诉许无涯,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次登上罗浮山的山巅,观星揽月,饮酒纵歌,但燕似虞的死亡再一次让他清楚地认识到,没有那一天了。

  他们如同河流,分出支流,向着天南地北,背道而驰。

  “别管参宿了,临怀远,就是刚刚那个修士,他就是神秘人。”叶长岐道。

  路和风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没见过神秘人的,闻言一面追问,一面往外行进,准备去找人:“大师兄,那是谁?”

  “还记得栖山曾说,他见到燕似虞和临怀远吗?他前去追临怀远,但那时正是罗浮山弟子论武结束的时候,栖山师弟跟丢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叶长岐冷静地扫过琉璃塔中,瞧见那四座观测时间的仪器。

  “归墟宗的存在是为了镇压神兽黔鱼。可修士此生若飞升不成,只能陨落,等到百年、千年过后,归墟一定人员凋敝,无人继续镇守海中的妖兽。所以他们研究出一种办法:永生。与人间鬼师的永生不同,归墟宗的修士一天之内度过凡人的一生。若我记得不错:子时与丑时,他们是十岁孩童;寅卯这一时段,则是束发之年;辰巳时,他们便已是二十岁的成年人。”

  等到正午之时,归墟宗修士的修为达到了顶峰,此时他们的年岁相当于人间凡人三十岁,但容貌没有太多变换;申酉不惑,戌亥知天命,这段时间的归墟宗修士实力尤为强劲,但身体已经逐步走向衰亡。他们不会病死,也不会像寻常人那般老死,而是在满六十之前,从归墟宗一跃而下,以身合道,以此加强阵法。

  “修士实力强弱变化与阵法的强弱有关。”司空长卿补充。

  叶长岐若有所思:“每逢合道之时,因为有这些实力强劲的大能以肉身铸阵,封印阵法也达到每日最强。随着时间流逝,阵法逐渐衰弱,修士们的实力也逐渐达到顶峰,若是黔鱼有破阵迹象,归墟宗人也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这样解决了修士陨落的问题。”

  他没有看燕似虞,目光直接落到了九宫八星中:“罗浮山宗早午晚三个时段皆有弟子登台论武,巳时的临怀远正是青年模样,只要取了斗篷,汇入剑修人潮中,吴栖山自然寻不到。”

  临怀远去见夜见城时,身形不高,那是他实力最弱的时候,所以参宿一直跟着他。

  为了防止他人听出自己声音不同,临怀远总是将自己原本的声音藏起来。也是因此,燕似虞没有察觉到异常。

  “他只要在相同的时间来见燕似虞,他的身量就不会改变。”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死,只要在燕似虞面前‘表演’一次死亡,等到第二日相同的时间再去见他,燕似虞自然会对‘归墟能复活人这个事实’深信不疑。”

  临怀远从燕似虞手中获得了三百二十一件名器,刚好是归墟宗所有人的数量,他想做什么?

  用这些绝世名器代所有人合道?

  海底传来雷鸣般的响声,琉璃塔震动,叶长岐与路和风赶到拱门外,海上漆黑一片,只有归墟宗散发着莹莹的光芒,一只冤魂贴着叶长岐的肩膀掠了过去,剑灵自带的剑气将冤魂绞杀得一干二净,那道鬼魂身上便落下了一片叶子。

  “急如星火!”

  琉璃塔上爆发出耀眼的火光,两条火龙腾云穿行,照彻归墟下的东海。镇妖的阵法露出冰山一角,如同涡旋将冤魂吸纳进阵中!

  这才是真正的阵法,漫无边际,覆盖视线所及的全部海域!

  “大师兄!是临怀远!”

  路和风在另一面拱门喊道,叶长岐从琉璃塔中间跑过去,却见冷开枢站在九宫八星前,中心的太极阴阳图已经打开,有水流蔓延出来,藻井

  中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海水,燕似虞的身边晕出血水。

  叶长岐匆匆问他:“师尊!怎么了?”

  剑尊从九宫八星边抬起头:“无妨,你去找和风。”

  叶长岐赶到路和风身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临怀远在海上闲庭散步,手中拿着最后一件名器,看上去心情极佳,见到了几人,还热情地同他们打了招呼。

  叶长岐见他要将手里的名器丢入海中,情急之下施展了移山填海术,从他掌中夺过名器——那是一个瓷瓶,瓶中盛放着破碎的九眼石天珠。

  临怀远惊叹了一声,没在意他夺走名器,而是转而夸奖起叶长岐:“我一直觉得天宫院的阵法十分精妙,没想到百年之后同样如此。”

  “你认得天宫院阵法?”路和风问。

  “自然。”临怀远点头,“归墟宗内有二十四人是天宫院修士,其中不乏阵修名士,阵修大能绘阵之时,通常能引群星垂象,我说的话对吗?”

  路和风狐疑地点头。

  “不光是阵法,我也跟着他们学了观星推演,比如你,路和风,”临怀远随手掐了诀,打量他,心情不错地说,“你要死了。让我猜猜,你的师尊与大师兄没有告诉你吧,只要你从归墟离开,你在劫难逃,且,死无全尸。”

  他的语调轻飘飘的,可神情好似是在同人讨论喝水一般,平平无奇。

  路和风是下一任星宿川守境人,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叶长岐的心头,叫他如芒在背,此时听到临怀远提起,叶长岐下意识去看路和风的反应。

  出乎意料,路和风并没有受临怀远影响,只是坚定地说:“我为剑修,本就时时面临危机,若有一日因平定妖邪而亡,有何古怪?倒是你,既然是驻守妖兽的修士,怎么不在归墟宗内?”

  临怀远看着他,一时间唏嘘不已:“我过去,也是像你一般的修士,为了平定九州,甘愿付出性命。可惜啊。我那时太傻了,你也是,小可怜。”

  路和风因为他奇怪的说法一阵不爽,语气逐渐沉重:“那你为何要帮燕似虞?还抢走镇海印!你可知会有多少人因为海啸和冤魂死去?”

  “燕似虞?不不不,我想,你或许弄错了,我从没想过要帮燕似虞,”临怀远取了斗篷,露出身上干练的装束,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间,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但他腰间空荡,临怀远有些失落地收了手,见他们掌中捏着长剑,似乎想起什么,“我是帮自己,我从来都是为了自己,我可不是正道修士所说的那般会为了别人的未来付出所有的好心人。”

  “我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破了这个阵法,放出那头妖兽!”

  “我为你们镇压了它三百年,我累了,我不愿继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妖兽出世,意味着大批无辜的人会死亡,我知道,我都知道。”临怀远面色平静,“可又有谁知道,不光是它出世时有人会因它而亡,在它没出世的三百年里,每天都有三百二十一人都为了镇压他一遍又一遍死去!可谁记得?谁知道!三百年,十万零九千五百九十一个日夜啊,我从心甘情愿跳下去合道,为了所谓的正义、九州和平,我坚持了百年,每日都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为了九州做出牺牲,我感动极了,是一位正道修士,就和你们一样。”

  从以天下为己任,到麻木,到畏惧、厌倦,他们仍旧重复着朝生暮死的合道之路。

  前一百年,他从未心神动摇,只是偶尔厌倦,却还是机械性地赴死。

  第二百年,临怀远还未改变,但归墟中已经有修士受不了朝生暮死的蜉蝣生活。

  第三百年的时候,临怀远彻底改变了。

  归墟宗内有修士自杀了。

  但所有人都觉得没关系,到子时,那人就会再次复活。

  只是这一次,修士们发现那人自杀过后竟然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同为归墟宗人的三百二十一位好友们,他只记得自己想要离开归墟,于是跳进东海,打算游回去。

  “哦忘了介绍,那位自杀的修士,名叫参宿,他曾是我的至交好友,后来他觉得归墟无趣,便再一次自杀了。”临怀远寥寥数语将过去痛苦的时光带过,在上万次的合道中,他已经不在乎好友的死亡,“他自杀时,正逢每二十日归墟阵法最弱、那东西法力最强的时候,因为驯兽师大能自杀,参宿的妖兽纷纷陨落代他合道,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以死亡的方式成功离开了归墟。后来,我听说他去了西边的星宿川,成了那里的守境人。”

  成为守境人,必须是九州大能,并且心性纯良。

  参宿自杀之前是归墟宗修士,为了九州安定镇守妖兽以身合道,又是驯兽宗大能,自然成了星宿川守境人。

  出人意料的是,参宿在星宿川中并没有忘记归墟,或许是死前合道的记忆太过深刻,他只记得自己要回归墟,所以离开星宿川后直接去了天宫院,想请阵修将他送回归墟。

  临怀远喘了口气:“好了,谢谢你们陪我这么久,也该结束了。”

  叶长岐想拦住他,但临怀远却在海上自由穿行:“马上归墟将不复存在,我心情好,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手中的九眼石天珠,是件绝世的名器,它原本是我为燕似虞挑选的合道名器,不过叫你两毁了,也好,我骗了他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件事,就让他心满意足地陪他姐姐去好了。”

  在他们身后,归墟宗传来雷霆般的爆炸声,叶长岐转过头,见立在归墟上的大椿轰然倒塌,行空廊桥折断,凝聚着九州大能心血的归墟宗在顷刻间被毁于一旦。

  叶长岐与路和风御剑追上临怀远,在海浪中同他交手,临怀远能以两指衔剑,紧紧地夹住路和风的流光剑,身上却浮现出了阵法,他从阵法中抽出一把生满铁锈的剑,临怀远一见那把锈剑,便嗤笑一声,在两人的夹击下还能抽空说:“瞧,隔得太久了,我都忘了自己曾是剑修了,我还以为这把剑早就被我丢去代我合道了。没想到啊。”

  他一边惋惜地说着没想到,一边震开路和风的流光剑,在两人目光中,将那把生锈的剑折断,随手抛入东海中,招呼两人:“接着来!今日,我们不死不休!”

  “别想毁了归墟!”

  “这可由不得你们!在你们来之前,我便将全部名器丢入了阵法中,今日便是兼旬,阵法最弱、黔妖妖力最强的时候!等到了时候,名器就会顶替修士进入阵法中,所有人都有一天不用合道,相应的,他们的修为也达不到鼎盛之时,于是,”临怀远骄傲地张开双臂,“东海里的黔妖就会突破阵法,摧毁归墟,紧接着它会去临海的徐州、扬州、青州,如同蝗虫过境,将剩下的几州蚕食干净,凡人、修士,就算是一根草、一条狗,都不会留下!”

  叶长岐:“归墟没了,我不相信你会活下来。”

  临怀远闻言,轻轻地笑了一声:“谁说我想活了?我只是

  想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合道?你们自己合去吧!”

  一只鸠鸟亡魂从冤魂潮中飞了出来,环绕在临怀远的身侧,只是一眨眼,叶长岐便被卷入了一个梦魇,四周景象变化,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叶长岐转过头,瞧见本该死掉的燕似虞。

  燕似虞恢复了青年时候的摸样,在他背后,归墟正在毁灭,叶长岐第一次分不清这是梦魇还是现实。

  燕似虞却主动开口,不再是那副嘶哑的嗓音,而是正常的人声,听上去甚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叫人产生一种他会爱人的错觉。

  “叶长岐,现在我是修士了。杀了我。”

  叶长岐没有说话,只走到他面前,他或许应该问一句,燕似虞你后悔过吗?但他看见了燕似虞的神情,这句话也没问出口,只是凝聚着剑意,平淡地说:“好。”

  从愤恨、到怒气冲天,最后化为平静。

  他看燕似虞时,仿佛看一位陌生人。

  长剑刺穿了燕似虞的身体。

  归墟被摧毁,阵法对他的影响消失,燕似虞嘴角流着血,露出一个笑容。

  他说:“大师兄,那个时候,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叶长岐不明所以。

  燕似虞没再说下去。只是退了两步,离开他的剑,随后笔直落入东海中。他的眼前没有出现剑灵金色的影子,也没有凤凰,他从百米高的地方就这么掉下去,这次,再也没有人拉住他。

  燕似虞说。

  那时,你叫我,我听见了。

  可我从来没有当真。

  一次都没有。

  他砸在了海上,溅起高高的浪花。他死在了东海中,梦魇也结束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洪峰截浪(一)

  梦魇的黑色雾气从叶长岐的身体从飘散出来, 叶长岐忽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但他毫无留恋,用剑意驱散了雾气。

  临怀远一直观察着叶长岐, 对此只说:“有时候觉得你们这些师兄弟挺有意思,真情假意, 假情真意, 你师弟明明自小都是一个烂人,你却还是救了他,甚至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活在这世上。真有趣啊。”

  他嘴上说着有趣,眉目间却无丝毫波澜, 想来也是, 临怀远合道三百余年, 死的次数比在场几人加起来的年岁还要多,他说的有趣, 也仅仅是限于一句话, 真让他为之展颜,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归墟宗的其他人呢?”

  临怀远不再回答了, 归墟宗在他眼前坍塌,临怀远只是双手交握,站在海上,好似一位看客, 眼中带着释怀的笑意,还有闲心数着归墟宗的每座阁楼落入海中。

  冷开枢拉住叶长岐的胳膊, 司空长卿则捏住了路和风的肩膀,没等两人反应, 他们已经被两位阵修大能带到了百里之外。

  归墟宗仍在坍塌,可它周围的海水已经搅动起来, 百米高的海浪一波又一波拍打在归墟陡峭的崖壁上,发出野兽怒吼般的声响!

  附近的海水一时间涨高了百米,好似有人将其用碗盛起来。他们能清楚地看见,海水之下,是浓稠的黑。

  “临怀远!”

  叶长岐自认没有看错——他在被冷开枢带离的前一刻,看见临怀远的脚下升起一个深渊,那深渊逐渐往上,最后将临怀远与他附近的海水一口吞没!

  “那是……”他浑身颤抖着,念出妖兽的名字,“黔鱼,他放出来了。”

  话音落下,眼前的东海向着天涌流,整片海域仿佛垂直悬在空中,如同峭石破海而出!又好似一堵还在逐渐壮大、厚实的墙,铺天盖地向他们倾轧而来!

  司空长卿大喊:“抓紧!”

  海啸吞没了四人,向天升腾的海水裹挟着四人向上而去,冷开枢紧紧抱着自己首徒,身侧亮起无数阵法,有移山填海阵,两人的位置不断跳跃,也有万象回春,将海浪中汹涌的妖力凝固住,还有避风阵法、云垂海立……可这些阵法在滔天巨浪中毫无作用,两人在海浪中逐渐升高,隔着水幕,叶长岐甚至看见了归墟宗陡峭山崖的顶端——

  在深入云海的顶端,归墟生长着繁茂的绿叶,状如伞盖。

  归墟,居然是建在一株神木上。

  冷开枢的双臂紧紧环绕着他,就算被浪潮推举到云端也没有松手。

  这时,叶长岐察觉到海浪逐渐停止了上升,两人召出飞剑,在云海上得以缓冲。

  “和风呢?”

  “有司空看着他,不会出事。”

  叶长岐深呼一口气,冷静询问:“师尊,那是什么?”

  “上古大椿,度过了一万八千春秋。而归墟宗就倚靠着这么一株大椿立在东海中。”

  云海浮动,一条游鱼从云海下面跃了出来,叶长岐御剑避开,却有越来越多的海鱼在云海中穿梭,一时间,云端好似真的汪洋,潜藏着密集的鱼群。

  云层朝着顺时针方向转动,中心的云层逐渐淡薄,两人风眼中心望下去,只见一头长鲸在云海中穿行,雷霆在风暴中闪烁。

  头顶的光芒逐渐退去,风暴笼罩在一片黑暗下,叶长岐抬起头,终于脸色大变。

  他的耳畔出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八荒六合,百川归墟。鱼鳞襍遝 ,云雾蒸集。熛风斩鲸,雷霆恫色。有黥鱼吞天噬海,方圆百里,无人生还!”

  随后是临怀远肆无忌惮的声音:凡人、修士,就算是一根草、一条狗,都不会留下!

  他挣脱了冷开枢,身侧浮现无数金色长剑,叶长岐脚踏长剑,一步步靠近漫天的黑,最后喝了一声,把将倾剑插在鱼身上!

  叶长岐不知道这头妖兽有多么大,但既然它要去九州,他也可以跟着对方回到九州!

  “师尊!快上来!”叶长岐朝他伸出手,“它要去九州,我们不能不管它!”

  冷开枢来到他身侧,环住叶长岐的腰。两人面前的云海极速朝后退去,寒意将叶长岐的睫毛凝结出了冰霜,他偏过头,眯着眼看脚下的云海,发现他们被黔鱼捎带着几乎是眨眼间穿越了东海,回到了之前的浮丘结界,叶长岐想和冷开枢说话。

  对方已经将灵力递给他,化去了他睫羽上的冰霜。

  “没事,有为师在。”

  冷开枢同样安抚他。

  可叶长岐知道,这次就算剑尊在他身侧,他也阻止不了黔鱼。

  绝望好似洪水漫过他的咽喉,逐渐上涨,叶长岐闭上眼,又睁开,隐约瞧见了徐州云顶城出现在海线上。

  他抽出将倾剑,和冷开枢落下去,同时运转灵力,通过阵法回到云顶城内。

  云顶城中,男女老少都察觉到那遮天蔽日的阴影正在逼近,好似有天狗将金乌吞进腹中,世间只剩下一片黑暗。

  哭声四起,引众生的曲乐终止。医修没有停下治疗,可却有弟子瞧见了海上弥漫开来的黑暗。刀修正在擦拭大刀,日光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他疑惑地仰起头。佛修们走出祠堂,双手合十,仰望天宇,雨花寺中响起一声又一声悲凉的钟声。

  紧接着,黑暗抵达了玉台玲珑。千丈高的玉台竟然抵挡不住黑暗的前进,玉台玲珑上的鱼龙灯在眨眼间熄灭,随后被海上涌来的狂风吹得到处纷飞,片片白纸从高台上飞落,像是有人提前为九州撒了纸钱,黄泉道大开。

  青州终南紫府与扬州蓬莱仙阁也被黑暗吸纳。兖州松山雨花寺是佛修的宗门,九十九座佛像高塔倒塌。

  冀州天宫院从重重阵法中出现,大批阵修弟子手持司南,渡过冰夷河。

  荆州天门山的道修手持拂尘,散布在荆州各处的器修大能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防御名器。

  雍州剑宗空无一人,人走茶凉,雍州百姓惊慌四散。豫州的天水门与浮屠门争执不休,唯有玉江门的隐士摇头叹息,随手掩上家门,带着自己的法宝走向人间。

  药宗的百兽受惊,群象的耳朵直立,卷起象鼻发出咕噜声。

  孔雀斜飞,白塔动摇,凤凰木似火海。

  与之毗邻的妖族也陷入了黑暗,毕方还在因为凤凰陨落而反省自己,却被化作人形的精卫拉到外面,群妖从没有见过这般的妖兽,唯有经历过三百年前大战的神兽们惊骇起身,知晓九州又要有一场恶战。

  最后,梁州的天也暗了下来,草木呼啸,群山悲鸣,地动后剩下的八座山峰在黑夜中孤立无援。云湖天池台的池水干涸。

  紧接着,暴雨淹没了九州。

  罗浮山宗的剑修听见了震天骇地的吼声,他们捂住流血的双耳,或是跌下飞剑,或是在地上痛苦翻滚,暴雨中,一道黑长的鞭子如同万钧雷霆劈到了云湖天池台上!

  咔嚓一声!

  罗浮山宗引以为傲的论武台四分五裂!

  那道长鞭在山峰沟壑间挥打出天堑鸿沟,有弟子避让不及,被它狠狠地拍入地底深处,等鞭子撤走,剑修弟子已被碾成血雾。天池边的山

  峰崩塌,泥土和滚石形成黑色的洪流,响声震天。

  骤雨最后落到了徐州云顶城。

  叶长岐在灵泉制琴寻到许无涯,新任宗主被诸位长老簇拥着,一见他们回来,便不顾宗主礼仪,冒雨冲到两人面前,拽住叶长岐的手腕,大声询问:“大师兄!你们回来了!归墟怎么了?为何天暗了!”

  叶长岐来不及和他详细解释,只能三言两语匆匆说:“归墟塌了!它镇守的黔鱼神兽出海了!许无涯!召集九州宗门,我们需要应对这头妖兽!”

  许无涯听得一知半解,却还是信任地问他。

  “大师兄!你需要多少人!”

  从他们落下东海到遇见许无涯,至少过去一炷香了,可黔鱼带来的黑暗仍然没有过去,这就意味着这头妖兽的巨大已经超乎所有人想象。

  他只能说:“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就算是九州所有宗门的修士都找来也行!”

  可找来这么多修士,真的有用吗?

  叶长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好似一叶扁舟在海中漂泊,当海中巨浪卷来,扁舟将会被卷入涡旋,最后沉入其中,再不见天日。

  许无涯想也没想,直接答应:“好!白仲景!传我的命令,云顶仙宫乐修,凡是已结丹修士,”他顿了一下,无可奈何,“凡是我宗修士,无论结丹与否,速速归宗!”

  与此同时,各州修士在同一时间都收到了归宗的传音。并且各州宗门前都有一位阵修弟子冒雨拜访,当他们被邀请入宗,阵修从怀中取出了传音司南。

  上书:

  九州浩劫已至,烦请各宗大能至徐州云顶城,同心合德,以渡难关。

  云生星君。

  大雨中,叶长岐喊道:“许无涯,如果看见和风,记得保护好他!”

  许无涯回过头:“他人呢?”

  叶长岐还没有回话,一栋房屋从两人身侧飞过,叶长岐推开许无涯,见那是一栋木结构的房屋,被狂风卷起,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扭过头喊冷开枢:“师尊!”

  剑尊已经率先一步反应,用剑意将那栋起飞的房屋切成千块,茅草与泥土、木屑四处乱飞,叶长岐拔出将倾剑:“它开始吞东西了!”

  灵力化作的剑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吸力卷起的人和物挡下来,叶长岐连忙将百姓安顿到房屋,让他们抱团屈膝,实在不行就趴在地上不要动弹。

  “他和司空长卿在一起!”

  叶长岐没有说下去,他望见一个阵法在空中开启,路和风从阵中冲了出来,浑身带血,他连忙追上去,一遍又一遍喊他,可大雨中,路和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许无涯从他的另一侧赶过去,昏天黑地的暴雨中,他和许无涯同时扑向路和风。

  这时,他看见路和风的前方,是深渊!

  两道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

  “和风!不要!”

  “路和风——”

  天地间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撕心裂肺地叫声。

  路和风迎面撞上了黔鱼掉转回来的头颅,在那一瞬间,他用全部灵力将身边的东西全部震飞出去,只有许无涯从后面拉住他的手,他听见许无涯揪心的叫声,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他发生了什么,便被黑暗吞没了。

  叶长岐被他震飞的片片废墟掩埋住,头脑昏沉,他的眼前浮现路和风抱着剑同自己说笑的画面,又有粘稠的血盖住了路和风的面庞,叶长岐试图将那些鲜血从路和风身上抹去,他抬起手,却发现血液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他驱使着剑意,掀开身上的废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无止尽的雨中,茫然地寻找路和风与许无涯。

  浩大的雨声中,叶长岐捕捉到了嘶哑的哭声。

  他跑过去。

  许无涯仰面躺在雨中,一只手掩着面,身上到处都是伤。叶长岐的眼前朦胧一片,只有血光,跪在许无涯身边,给他输送灵力,想将师弟扶起来,可伸手却摸到一手血。

  叶长岐现在连雨水和血水都分不清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

  掰过许无涯的身体。

  他看见许无涯原本受伤的手没了。

  雨越来越大,像是有人一大盆一大盆地往下泼水。

  叶长岐听见自己的声音。

  “和......和风呢?”

  许无涯掩面的手垂下来,落到泥泞与雨水中,他面色灰白,眼中泪水不止。

  ”大师兄,我没拉住他。“

  他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拉住他。”

  路和风死了,许无涯觉得自己也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洪峰截浪(二)

  历届守境人, 皆是实力不俗的大能修士,和风心性无染,当为赤子之心, 日后成为九州大能必定不在话下,大约星宿川也是因此选他为下一任守境人。

  叶长岐虽然早有预料, 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他甚至不知道路和风如何穿越的阵法,结果迎面撞上了掉头回来的黔妖。

  他措手不及,等一回神,只剩下一地狼藉。

  许无涯的断臂血流如注, 他开始咳血, 血水混杂着雨水流淌, 在泥泞中晕出褐色的泥水。

  “大师兄……”许无涯喊他,用他剩下的那条胳膊揪住叶长岐, 仰起脸, 五指掐入他的手腕,好似坠入深渊的人临死前拽住了一根藤蔓, 他停下哭泣,眼泪却止不住流,“大师兄,师尊在哪?我去求师尊, 我去求师尊,救救和风!快告诉我师尊在哪?我求他救救和风!”

  他跪在地上, 在雨中哀求。

  “大师兄,求你了, 求你们了,谁都好, 救救和风,救救他。我只有他了。”

  “我只有他了。”

  其实他知道,就算冷开枢在此,也救不了被吞的路和风。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相信。

  就像,他躺在飞鱼舟下时,满目的黑,手臂都伸展不开,他只能用唾液蘸水在木板上写出歪歪斜斜的乐曲,一面听着外面许莺娘的歌声,眼前便是春暖花开,天光云影。他凭借着曲中春意熬过黑夜,直到许莺娘将他从甲板下抱出来。

  就像,他坐在小黑屋时,从墙中裂缝处掏出了一个洞,洞中有一缕日光落到他的掌中,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用手指去触碰日光中的蜉蝣。他想着,自己或许便是那只蜉蝣,只要被人小心地接住,轻轻一送,就会挤过关住日光的洞,回到广袤无垠的明媚天地。

  所以后来,他拿起刀时,心中有过惧意,想着,万一没有人救他该怎么办?

  万一没有人拉住他,他便做不了腾飞的蜉蝣,回不到人间,只能顺着日光落入深渊,无人问津。

  朝生暮死,卑若尘埃。

  可他还是动了手。

  许无涯在人间惊慌逃窜,寻找着自己的道途,寻觅着前来托举他,愿意拉他一把的人。

  最后他撞到了叶长岐。

  对方朝他伸出了手。

  所以,他跟着叶长岐走了。

  不管前方是又一个深渊,还是归途,他义无反顾跟着对方,期

  望有人能拉住他,哪怕最后等来的仍是深渊,他也无怨无悔。

  罗浮山救了一次、两次,甚至在数载光阴之后,让他与夜见城相认。

  就算天人相隔,他隔着衰败的花海,等待夜见城清醒时,还在骗自己说对方只是睡着了。

  许无涯知道,人有时候需要凭借希望活着,有时希望不如绝望。

  他在清醒的认知与卑微的幻想中踟蹰而行,苟且偷生。身边的人也好,物也罢,许无涯总是将其深藏心底,他腾了一块最干净的地方将这些人供奉起来,视作光,捧成神明,他从来不像别的剑修,将掌中剑奉为所有,而是将那些他珍重的人和是视作自己前行的动力。

  他们是许无涯的所有。

  少了一个人,缺了一段往事,他的心就被撕裂掉一块,再也拼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是孤舟,在四海漂泊,若没有了罗浮山的这群人掌舵,他便像那方栽着玉石棺的沉舟,沉入深海,再不能靠岸。

  苦海无涯。

  “大师兄,”许无涯的声音已经喊哑了,双眸无神地在雨中游曳,先是落到叶长岐身上,又艰难地抬起来,沉沉地望着到上方的黑暗,他靠在叶长岐的身上,像是失了魂。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叶长岐捂住他的眼睛,不断给他输送灵力,将许无涯揽靠在自己身上,他明明不知道说什么,却还是鼓起勇气,安慰自己师弟。

  叶长岐只是喘了一口气,抱着许无涯的手越来越用力。

  “有大师兄,大师兄在,无涯,你醒醒,不要睡。”叶长岐拂开他面上的血泪与鬓发,“许无涯,你听我说……和风会去星宿川,就是我将师尊带回来的那个地方,他去了那里做守境人,等以后……新的守境人出现,他或许还能回来,你还能见到他的!你信我!”

  许无涯的眼帘逐渐合上。

  叶长岐焦急地大喊:“许无涯!你信大师兄!你信大师兄!你肯定会见到和风!我一定会救他!师弟!师弟!你听见了吗?师弟!”

  “宗主!宗主!”

  白仲景冒着雨来找许无涯,见到落魄的两人,大惊失色,领着人围过来。

  “宗主在这!在这!”

  他便瞧见了许无涯断裂的袖袍,以及那条断臂,瞪大了眼,震在原地,他一把揪住乐修弟子,胡须颤抖,声音逐渐高亢:“去!去找药宗云鹤宗主!快去!”

  “可云鹤宗主不是要......”

  “我不管他要去哪!他今天就是出了徐州也要给我绑回来!”

  许无涯被带回仙阁蓬壶,云鹤宗主对于他的断臂束手无策,只能暂时稳住他的性命,另寻办法。

  在此过程中,仙阁蓬壶外一直有惨叫声响起,叶长岐用所有灵力覆盖在方圆百里,可任然阻挡不了黔鱼吞噬掉城中百姓,他亲眼见一位医修弟子上一刻还手捧草药身前,下一刻便被强大的吸力消融掉。

  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消失。

  叶长岐发了怒,四面剑雨发了疯似的冲向天上,轮番攻击盖在天顶上的黔妖,不光剑雨,还有阵法,叶长岐的灵力在这样的宣泄下,迅速被抽干,他的经脉涨痛,手掌发麻,身躯抖颤,他在暴雨中陡然下落。

  最后落进冷开枢怀里。

  他睁开眼,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叶长岐揪住他的衣领:“师尊,你去哪了?”

  “和风没了,冷开枢,你去哪了?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在啊?师尊,你为什么不在啊。”

  “若是你在.....若是你在。”

  他说不下去了,剑尊在又能怎么样?

  九州大能都只能镇压黔鱼,冷开枢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孤身一人从黔鱼的口中拖出路和风。

  路和风身死,造成眼下的局面,到底是因为谁?

  因为燕似虞?因为临怀远?因为黔鱼?还是因为他?

  叶长岐早已辨别不清。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双手,就算有剑也保护不了他爱的人。

  仙阁蓬壶中,聚集着九州各宗宗主与当世大能,喧闹声不止,各宗都在争吵着如何制服黔鱼,以及质问黔鱼的来历。

  孙凌风前几日回了扬州一趟,将蓬莱仙阁中堆积的公务处理妥当,又安置了各处百姓,才领着舞修匆匆赶赴云顶城,在路上她便听闻了许无涯受伤的事,眼下一进入仙阁蓬壶,便直奔许无涯而去。

  “谁知当年,是如何镇压黔鱼的!” “荆州传来消息,阆中城千人葬身!”

  “雍州伤亡惨重!不论人间,光是陨落的修士的名单便能铺满剑宗!剑宗的人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剑宗早就是一盘散沙!又没有新的宗门接过大任,我早就说了不能将剑宗除名!看吧!可怜雍州百姓!”

  “眼下各州兵荒马乱,烽鼓不息,自顾不暇!哪位宗主仁德,抽得出手去管雍州!”

  “雍州与梁州毗连,叫罗浮山宗的剑修去啊!他们不是最爱多管闲事吗?”

  ……

  “镇压黔鱼的修士早在三百年已经陨落,谁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南桥居士,南桥居士以长寿闻名九州,又撰写了九州无数典籍,他或许知晓如何镇压黔鱼!”

  仙阁蓬壶中人声鼎沸,冷开枢只问:“罗桥生在哪?”

  各宗宗主也示意宗内修士冷静。司空长卿推演了阵法——他已经重现戴上了面具——片刻过后,他古怪地说:“星官说他在徐州。”

  不多时,有阵修带着云生星君的司南抵达仙阁蓬壶,却直接将司南交到了司空长卿掌中:“云生星君道自己无法离开天宫院,所以派太微星君参加会议。太微星君为前任天宫院之主,正在人间历劫,是最适合此次会议的人选。”

  司空长卿皮笑肉不笑:“他倒是会指使人。”

  阵修也没有催促他,司空长卿接过司南,门外便出现了浑身淌着雨水的罗桥生。

  罗桥生今日没有伪装老人,摘了胡子,长发也扎起来,手持一枝春,在虚空一挥笔墨,众人所处的大殿便化作一方狭长的卷轴,金色的字迹上下浮动,他绘制出起伏的山峦与覆盖山川的黑暗——是微型的九州与压在上方的黔妖。

  罗桥生面色凝重:“我名为罗桥生,诸位或许听过我的另一个名字:南桥居士。我知晓各位心有疑惑,聚在我们头顶的是什么东西?天宫院为何将你们召集在此?归墟又发生了什么?我在这场浩劫中,担任什么角色?九州该如何度过浩劫?我今日来,便是为你们解答这些疑问的。”

  罗桥生稳重的声音在仙阁蓬壶传开。

  “三百年前,曾有仙魔大战。妖兽乱世,百鬼夜行。一尾上古妖兽出世。该妖兽名为黔,黔吃了半个九州,人也好,修士也罢,上至九州仙宫,下至人间草木,全然吞没。九州陷入苦战,在与黔抗争的战役中,次次大败而归。后来精卫从东海归来,告诉我,海上归墟有一株大椿,年岁有一万八千,她衔枝用的枝柳便取自大椿。大椿牢固不倒,如果在大椿上附加上层层阵法,就能将黔鱼压在东海之下。”

  叶长岐便回忆起那株高耸入云的大椿神木,事实证明,当年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既然选择了东海归墟,就需要有人将他引向东海,于是妖族凤凰站了出来,甘当诱饵。九州的战场则由司空朔率领,而我与天宫院阵修、各宗器修大能提早抵达归墟,研究出镇妖大阵。”

  “后来,我们终于将黔鱼镇压在归墟之下,镇妖大阵开始运转。考虑到黔妖实力,凤凰从九州出发时,还有三百二十二位大能同行,他们都是从各宗挑选出来的实力最强的大能。”

  所有人皆知此行凶多吉少,所以都是自愿前往归墟,绝无悔意。

  “等到了归墟,这三百二十二人便留在归墟守阵,因此建立了归墟宗。身负重伤的凤凰返回九州,见九州死伤惨重,悲从中来,于是涅槃重生了半数因灾难死去的人。佛修

  大能梵天则坐化渡世,复活了另外一半人。魔修的魔域一片混乱。司空朔重伤神陨,回了天宫。而我因归墟大阵成圣,便在战中复活的人身上绘制了金莲,意识也因此分散九州。”

  诸位修士沉默听完,有人拍案而起:“这是三百年前的解决办法,只是镇压住上古神妖。但镇压不如伏诛!我们这次无论何种代价,必定要将它杀死!以绝后患!”

  “说了这么多,呵!罗桥生!这次浩劫,该怎么解决?”

  会场中有三道声音异口同声。

  “铸造斩妖剑。”

  不光是罗桥生,说这话的人还有司空长卿。最让人意外的是,剑尊也念出了相同的答案。

  许无涯与叶长岐几乎是一瞬间望向冷开枢。

  许无涯皱眉:“请师......剑尊解惑,为何要铸这斩妖剑?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冷开枢没有回答,倒是司空长卿代他开口:“无涯宗主有所不知,开枢星君曾为天宫院之主,当年他便是预感到九州浩劫,所以孤身离开了天宫院。天宫院有规定,历任天宫院之主不到浩劫之时,不可出世,所以冷开枢得以离开天宫院,不然你以为他砸了天宫院,诸位星官为何不阻拦他?而铸造斩妖剑,是我们推衍天机得出的最优答案。”

  只有斩妖剑,九州方有一线生机。

  叶长岐恍然大悟。

  怪不得星官陵中属于冷开枢的星官还未碎裂,其实二十八宿中还有他的一席之地。而司空长卿的星官碎裂,只是因为他当年将自己的星官砸碎了,所以永远失去了在二十八星宿中的星官之位。

  “那由谁铸剑?怎样铸剑?铸剑之后如何杀黔妖?”

  剑尊一一回答:“本座会亲自铸剑,至于在哪铸剑,”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到了远方,“罗浮山,云湖天池台下有剑冢。本座会将剑冢里的铸剑炉带到徐州。”

  他们只能推算出斩妖剑是渡过浩劫的关键,至于杀不杀得了?如何杀?正是各宗需要共同商议的难题。在场诸位宗主部分同意铸剑,其余宗主则选择与黔妖鏖战。

  罗桥生道:“据我所知,铸造此剑,还需要绝世名器的殉葬。各宗可还有名器?”

  许无涯闻言神色未变,却猛的握紧拳头,受伤的他本就气血不足,听到此处立即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云鹤宗主离了位置,来到他身侧,捏住他的手腕,为他梳理郁结之血。

  许无涯低声道:“各位宗主,失礼。也多谢云鹤宗主。”

  在场的宗主或多或少听过他的事,并不在意,付云鹤闻言只是宽慰他:“无涯宗主,节哀。”

  会议继续召开,各宗提供出名器。原本罗桥生与冷开枢的目光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可见到许无涯如此剧烈的反应,叶长岐忽然知晓了罗桥生提出殉葬名器的用意。

  试问,在场所有名器,有前任剑骨,现在的剑灵铸剑效果更好吗?

  叶长岐,你为了他们能做到何种地步?

  叶长岐,你心目中的九州是什么?

  冷开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司空长卿莫名巧妙地追问,良云生推演出的结局,原来只是因为他们早就知晓叶长岐合该铸剑。

  他上前一步,却被冷开枢拉住了手,叶长岐的视线落下去,见到了剑尊的目光。

  剑尊的目光中少有悲哀之情,此时此刻那些化不开的悲痛之情却像是针扎在叶长岐身上——剑尊在请求他,请求他不要开口。

  冷开枢也在同他传音:长岐,这事与你无关,你不需要去。

  叶长岐垂眸看他:师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剑骨的结局。

  冷开枢终于不再隐瞒他,闭上了眼,可他的手还是紧紧握着首徒。

  叶长岐忽然释怀许多,好像铸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尊,只是铸剑,我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还有啊,冷开枢,你瞒着我这么久,等下回罗浮山宗,你可要给我一个交代。

  剑尊只是握着他。

  各宗献上名器,诸位宗主视线回到了罗浮山宗的两人身上。

  叶长岐挣脱了他的手,答复罗桥生:“居士,罗浮山宗愿献出剑灵铸剑。”

  许无涯与孙凌风同时站起身。

  罗桥生望着他,目光平静,好似不认识叶长岐,只是郑重地询问:“饮风明君,你确定要献出剑灵铸剑?”

  叶长岐冷静地回答:“是。”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身后剑尊开启了阵法,冷开枢走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洪峰截浪(三)

  叶长岐面色无改:“我师尊他已经回罗浮山宗去取铸剑炉了。”

  大会匆匆结束, 商议到最后,各宗又因为谁率领战场起了争执,叶长岐无心去听他们在争执什么, 只是望着剑尊空出来的位置发愣,许无涯走到他的身边, 孙凌风手挽着披帛, 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肩头。

  孙凌风:“你去吧。”

  “去找你的师尊,他肯定在等你。”

  叶长岐心头一暖,目光从两人面上掠过,温和道:“多谢仙君, 无涯, 玄生大师, 还有居士。”

  罗桥生坐在一侧,沉默不言, 他原本想将归墟的故事埋藏起来, 可今日却由他亲手揭开。罗桥生搅进了因,也知晓他日后会为此付出果。

  “别怪你师尊, 他也没办法。”

  叶长岐知晓他说的是冷开枢提出铸造斩妖剑,可事实上,就算剑尊不提出来,诸位星官早已料到这种未来, 所以良云生才会看着他们流泪。

  他们看着叶长岐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结局,有些话早已无法开口。

  冷开枢又何尝不是。

  叶长岐辞别了众人, 开启了阵法,回了罗浮山宗。

  罗浮山宗今日十分安静, 云湖天池边居然没有一位剑修,叶长岐立在原地, 瞧见干涸的天池以及碎裂的论武台,黔妖还笼罩在罗浮群山之巅,明明是白日,可宗门好似陷入了漫长的黑夜,无星无月,他走过去时,冷开枢已经从剑冢出来。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无言。

  从云湖天池台望向群山山腰,还能望见花海中的瞻九重,叶长岐只是望了一眼,又将目光挪回冷开枢身上,他在等剑尊的解释,可他的师尊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缓步走到他面前。

  “罗浮山宗叶长岐,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云台玲珑上的冷开枢也在同他说。

  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念念衷君,永无厄难。

  冷开枢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只是深深地望着他,好似要将他印在心底。

  “长岐,为师只求你这件事,答应我,好吗?”

  叶长岐道:“好。”

  话音落下,冷开枢的灵力已经覆盖了整座罗浮山宗,冰雪将云湖天池凝结出冬日冰封的模样,飞雪堆积在花海之巅,远远望去,像是旧时花海。

  一切当如往昔,一切又不似往日。

  冷开枢牵着他,从布满的落花一路分花拂柳走向瞻九重。他们跨过横在地上的枝干,没有旁人围观,只是携手朝着群山之巅的楼阁缓步走去。

  他们走过的地方,积雪消融,霜花绽放——是金色的灵力与冰雪凝聚成花。

  两人并肩走在回瞻九重的花道上。

  这条路他们各自走了成百上千次,却从没有像今日那般缓慢,好似一步便能跨过岁月鸿沟,便能停住时间,便能弥补所有遗憾。

  冷开枢一句话也没有说。

  叶长岐偏过头时,见到他的面容。

  他回忆起在瞻九重行拜师礼的时候,那时的冷开枢在他心中是怎么样的呢?

  剑尊在他的心中是浩然长风,是一柄玄光冷然的长剑,是高不可攀的明月,是冰,是雷霆,冷开枢在他眼中,是九州最可望而不可即、最举世瞩目的存在,他花了一生去追寻,去靠近对方,最后却只能因为两人的身份停留在原地,再不能靠近一步。

  万幸生生死死,兜兜转转,他得到了剑尊的垂怜。

  冷开枢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停在了瞻九重前,有些不满两人的装束,于是从瞻九重中取出了两套风行九部的礼服。

  叶长岐没有拒绝,去换上自己那套的礼服,等他出来时,瞻九重已经全然一改,各处门窗上贴着喜字,就连红烛也已经点上,供奉长剑的案桌上放着剪刀以及两只白玉杯,一盏酒壶。

  冷开枢见到他时,眸中难得有了些笑意。

  “很好看。”

  叶长岐取了剑,白净的脸庞上印着温暖的火光,闻言笑起来,牵着自己师尊的手,左右端详冷开枢:“师尊,也好看。”

  他顿了一下:“师尊,要我帮你束发吗?”

  冷开枢点头,取了蒲团,跪坐在他面前,叶长岐抽走自己送给剑尊的长簪,拢着他的白发,用红绸束成马尾。

  “长岐,抱歉,没有人前来观摩我们的合籍大典。”

  叶长岐将双臂环在冷开枢的脖颈上,从背后拥住他:“师尊,你

  知道我不在意这个。我只希望和师尊结为道侣,有没有人观摩典礼,我都要和你结为道侣。过去我想,现在,我也想。”

  他将下巴靠在冷开枢的肩上,语调慢悠悠,十分高兴:“师尊,喝交杯酒吧,喝了酒,我们还能再待一阵。”

  冷开枢将白玉杯中倒上酒,两人的手腕绕在一处,各自饮下杯中酒。

  冷开枢握着他的手:“之前在星宿川,没能让你看见真正的群星垂象。我今日补给你。”

  叶长岐推开朝着云湖天池台的那扇门,见群山之巅夜色如墨,可却有万千星辰闪烁。

  黔将天幕遮挡,群星不会穿过妖兽的身体垂象,所以那些根本不是二十八星宿,而是冷开枢用五色石摆出的二十八星宿阵法,悬在空中。

  咔嚓一声轻响,叶长岐转过头,见剑尊手中捏着两人的断发缠绕成结:“弄疼你了?”

  叶长岐摇头,看着剑尊亲手结发。

  “我记得天宫院合籍大典需要红鸾星官取走结发,师尊,我们的结发怎么办?”

  冷开枢将结发捧在手掌,抬起手,周身掠起流水般的剑意,剑意将结发搅成粉末,他还没回话,便有一阵带着冰雪的风吹来,将两人的的结发吹往群山大地。

  叶长岐的目光随着那些粉末飘远,他察觉到自己有些醉意,于是寻了一张蒲团坐在原地,冷开枢在他身边坐下,叶长岐就顺势靠在剑尊身上。

  “师尊,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冷开枢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叶长岐开始同他述说自己的梦。

  在短暂的梦魇中,他先是见到罗浮山宗有一座飞檐翘角的楼阁,楼阁中住着一位不近人情的剑尊,那剑尊极其冷漠,如同一把带雪的长剑。

  冷开枢闻言皱起眉,却没有打断他,只是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后来呢?”

  “后来,剑尊身边多了一个剑骨化成的孩子,剑尊在与小孩的相处中逐渐变得温和。那孩子长大后,和剑尊从五湖四海捡来了五位师弟,瞻九重也逐渐热闹起来。

  有一日,瞻九重中火海滔天,心魔与剑尊交手后,剑尊吐出一口心头血,再然后,四弟子与剑尊对峙,两人纵掠出瞻九重。紧接着,瞻九重中空无一人,只有将倾剑被遗忘在火海中,小六冲进去,抱起了将倾剑。”

  “往日热闹的瞻九重被封禁起来。二师兄负责处理宗内要务,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偶尔路过瞻九重,却只敢匆匆观望一眼。而五师弟站在云湖天池台,远远眺望瞻九重。十年后,小六闭关结束,握着流光剑与将倾剑,日夜都立在封闭的瞻九重外。时光慢慢地走,终于大师兄重生了,瞻九重内有四个人了。”

  在天门问道时,仙阁蓬壶模拟出的瞻九重中,像是当年重现,热闹非凡。

  “可是一转眼,二弟子留在了天宫院,三弟子陨落,小六葬于黔鱼腹中,五弟子断了一臂,就连老四也在归墟宗死去。偌大的师门,竟然是死的死,伤的伤。瞻九重唯余他与昔日的主人。再也回不到当年。”

  再也回不到当年了。

  他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所有人都不在了。

  叶长岐心中酸涩,眼角蕴满泪水。

  “长岐。”

  一声冷冽低沉的男声唤醒他。

  叶长岐猛地睁开眼,往日蕴藏笑意的眸中竟然满布血丝,他朝着面前的人喊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仿佛一位茫然失措的孩童正在祈求长者的安抚:“师尊。”

  冷楷书双眸一缩,猛地将他拉入怀中,紧紧的,似乎只有这般用力才能将化解心中担忧。

  他按住心中悲痛,低声应答:“我在。”

  叶长岐在他温暖的怀中,嗅到血腥气。

  “师尊,你受伤了?”

  他想从冷开枢怀中挣脱出来,却被剑修的双臂牢牢地捁住,对方按住他的后脑。

  “长岐,为师无碍。”

  叶长岐垂下的双手慢慢往上攀升,捏住冷开枢后背的观星法袍,在胡乱的拥抱与触碰中,如同当年哭闹不止的幼童抓住了对方垂下的长发。

  银色的长发,一片晃人眼目的白。

  “师尊……”叶长岐的肩背微微抖动,他埋在对方怀里流泪,“我救不了他们。”

  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弟们死去。

  一个一个,如同断线的纸鸢飞离罗浮山。

  叶长岐心中无助、悔恨、悲痛。

  他曾一刻不停地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将他们带回罗浮山宗,罗浮山宗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如果当年天地没有将他孕育出来,一切都终止于源头,是不是,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左思右想,得出了一个让自己绝望的答案:是的。

  叶长岐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天地为何将他孕育出来。

  他是一柄剑,身为剑骨,斩妖除魔,锄强扶弱,是一柄刚毅的剑。

  他是一柄剑,心若明剑,温良恭俭,舍身求道,又是一柄柔和的剑。

  他出世时,宛如长剑出鞘,是正值九州动荡之时。他陨落时,藏剑于匣,九州八荒海清河晏。

  折剑,当定山河。

  可他亦有私心,不愿就这么离开。他的私心,是罗浮山宗,是宗内子弟,是手中剑,是心中爱慕的师尊。

  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保护住,什么都没能留下。

  叶长岐:“冷开枢,我救不了他们。他们就在我眼前消失、陨落、受伤。”

  叶长岐泪流满面,再不是当年那个一心练剑,满眼师尊的无忧少年。

  冷开枢捧着他的面颊,亲吻他的泪,吻最后落到他的唇上,冷清的瞻九重中,他们拥吻着对方。

  二十四年前的悲痛欲绝与误会憎恨,二十四年间相隔千里的思念之情,二十四年后行如陌人的压抑之情,都融汇在这个被伤痛笼罩的吻中,是爱,亦是千言万语。

  “你可知当年你在我怀中两次死去,我是如何想的?”冷开枢抵着他的额头,眸中潮红,一只手与叶长岐十指相扣,他说:“第一次,燕似虞逼死你,我抱着你,将灵力送进你的身体,可你的身体里空荡荡的,白日里青金色的剑骨也不知所踪,你不同我说话,静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我只想着你要是睁眼骂为师多好,你骂我,质问我:师尊你为什么要杀我!或者对为师发脾气,不理为师,都好,无论哪种,都好。”

  “可是,你没有。都没有。”

  “第二次,我看不见了。我不知叶柒是你转世,你是一个凡人,为师居然可笑的没有认出你,”说到此处,冷开枢的语调中似乎波动,他闭了闭眼,掌上用力,将叶长岐的手掌捏出了红痕,“是为师的错,是我的错,我没有认出你,我陪你走完寿命的最后一程,在你魂归天地后才知道你是我的徒弟转世,是我的长岐。我在九州寻你,寻到了你,可却又一次送你离开。”

  “长岐啊……”

  “修士一生追求天道,却不知晓道其实藏在自己心中,那时我终于领悟了,长岐,你是我的道,是为师所求的剑道,可当我领悟得太迟,我的道便折断了。”

  冷开枢顿了顿:“长岐,你可知,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往事?”

  叶长岐眼角带着水光,沉默地摇了摇头。

  冷开枢温柔地擦干他眼角的水渍:“世间情爱与衰亡从来一致,问情求道的强烈意志,等同于甘愿赴死的决绝之心。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都是个人的道,而剑修的求道之途,只求无愧于剑,无愧于心。”

  “长岐,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同你一起,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要活下去。”

  折剑,折剑。

  折的是九州世人所公认的剑道,是为了求仙必须摒弃七情六欲的世俗眼光。

  他人所言,不一定全然是正途。

  冷开枢此生,最初作为司天后人诞生,本该成为执掌天宫院的观星君,洞察九州世事,始终冷冷地审视着世间百态,却不想冷开枢厌倦了无能为力的日子,于是砸毁九州沙盘,随手拾起一柄剑去了九州。

  可又有谁知晓,他在那之前遇见谁?听见什么?推演出了什么故事?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袖手旁观。

  他抱着睡着的叶长岐,拨开他面上的碎发,垂眸静静看他。

  时光在这一瞬间流淌得太过缓慢,叫冷开枢回忆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第一百三十章 洪峰截浪(四)

  冷开枢在离开冀州前, 从未出过天宫院,他每日独自面对着数以万计的阵法幻影,观测着九州各地。可有一日, 少年冷开枢在观测星象时,却发现天宫院中多出了一位陌生人。

  开枢星君睁开眼, 从重重阵法中窥见自己的倒影——少年站在宫殿中, 头戴观星高冠,穿着繁琐的观星法袍,长袍曳地,他只是站在那, 就宛如一座精美的冰雕。

  他的语调毫无波澜:“你是谁?”

  在他不远处, 出现了一道黑蓝色的虚影, 能隐约看出是位身量高挑的青年,少年星君的目光落到他的腰间, 发现那人悬挂着一柄细长的武器。

  黑影逐渐凝实, 对方的脸上却飘荡着一层黑雾,星君下意识以为对方也是二十八宿中的某位星官, 并没有驱赶青年。

  黑影见到他,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星君平静地抬头:“不要往前走,你会将九州沙盘踩毁。”

  黑影当即收了脚, 垂头一观,脚下是整个九州的地图, 且包括大荒、妖族等地,还有一片笼罩着黑云的地方, 他询问星君:“那是什么地方?”

  星君没有看他,却知晓他指的何处:“魔域, 魔修的地界,一千年被分出九州,眼下还是一片混乱。”

  青年若有所思,又瞧见梁州罗浮群山,灵力绘成的沙盘荧光闪烁,他能清楚瞧见罗浮山的九座山头。

  “多了一座山,之前地动毁了梁州九座山峰里的一座山峰。”

  星君面色不愉:“我不可能绘错九州沙盘,定是你记错了。”

  他手一挥,天宫院正中的浑天仪便转动起来,星宿上下浮动,罗浮山的图卷出现在两人面前。

  青年一一数过去,确实是九座山峰,但他在群山中竟然没有找到云湖天池台:“云湖天池台呢?”

  星君问:“那是什么?”

  “论武台,”青年曾将比武台的长宽丈量得一清二楚,立即寻到群山当中的万顷天池,比划给他看,“一方白玉台,在天池正中,平台略高于天池一掌宽,罗浮山宗弟子常在上面论武比试。”

  他皱了一下眉,发现山峰上就连瞻九重也遗漏了:“你这图不准,这里,本该还有一座飞檐翘角的阁楼,名为瞻九重,与天宫院风格不同,瞻九重……”

  他搜刮着腹中词汇,竟然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去形容瞻九重。

  “是我见过最美的楼阁。仲春时节,杏花如雪,花似瀚海;炎节白鹭横飞、森风扫天池;暮秋之时,罗浮秋云聚散,霞光似卧佛含丹;玄冬飞雪,山尽鸟绝,天池白石出。”

  青年面上原本只是一片浓雾,随着他在天宫院待得越久,黑雾散去,竟然显出一张俊郎的脸庞来,他神色认真。

  “最重要的是,那是我家。”

  开枢星君因为他的话抬眸。

  “什么是家?”他抬起戴着观星手套的手掌,掌心浮现一个北斗星宿,华光流转。

  “就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星君若有所思,神色肉眼可见冷漠下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青年容不得别人说瞻九重,据理力争:“我觉得瞻九重很好。”

  “我记事开始便在这座宫殿中,从未离开,我却不觉得它有多好。”开枢星君偏过头,看向九州沙盘,“并且你说的那些景色,在我这并没有,天宫院中只有冰雪。”

  青年一愣:“天宫院?”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注视对方,试图从少年身上寻找到那位的影子:“那、那您叫什么?”

  星君回答他:“别人都称呼我开枢星君。”

  青年一副见鬼的表情,对上他尚且年少,看上去仍然冷漠的脸,好半晌才憋出一小声细如蚊鸣的师尊。

  “师尊?师尊是什么?你为何喊我师尊,不称呼我星君?”

  青年一本正经:“师尊是指师徒,算是九州的一种关系,有师徒、道侣、剑友……有很多,等你日后离开天宫院,您会成为我的师尊,不光是我,你还会有另外五位徒弟。”

  开枢星君十分意外:“你说,我以后会离开天宫院?不可能,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对方比他还疑惑:“可师尊,您日后离开了天宫院,还去了罗浮山,你遇上了大师兄,”他有些自豪,“我大师兄是天生剑骨,是你最疼爱的弟子。”

  开枢星君如听天书,脸庞冷若寒冰:“我不会为了收徒离开天宫院。我是天宫院之主,为推演九州浩劫而生,你说的那些人,与我无关。”

  青年手按在腰间,剑眉微蹙,有些焦急,最后他转而说:“对,九州浩劫,师尊,你离开天宫院就是为了平定九州浩劫,我们几位弟子,也都是为了协助你平定浩劫才自愿追随你的。”

  开枢星君审视着他:“那你为何出现在此处?”

  青年垂下头,自感愧疚:“……弟子实力不济,葬身在浩劫中。”

  开枢星君也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怔忪在原地,掌中星宿也消散了,他犹豫着,朝着对方靠近两步。这次他看清了青年的模样,那是一位衣着干练的青年,一头短发,发尾用环连接着几条辫子。

  他忍不住问对方:“那我的其余弟子呢?他们还活着吗?”

  青年沉默片刻,却还是有问必答:“活着,在我陨落前,你的大弟子还活着,二弟子……也活在世上。”

  星君追问:“后面几位呢?”

  “只有五弟子还活着,不过他身受重伤,我坠入深渊前,看见……他的手臂断了。”

  开枢星君受他影响,也有些激动:“我既然是你们师尊,你们出事时,我在哪?”

  青年只是望着他,随后轻声说:“师尊,你在救人。”

  “救谁?若连自己的弟子都救不了,那我做这个师尊岂不是叫人失望?”

  青年不再回答了,或者说他回答不了星君的问题:“不是的师尊。弟子行事鲁莽,于战中陨落,此等意气用事,有违师道,恭列门墙,全是弟子之过,与师尊无关。师尊,您是世上最好的师尊,弟子此生以您为目标。师尊,我能不能凑近看看你?”

  星君或是从未遇见过他这样的人,心中不知所措,面上却不显,他挥手将九州沙盘淡去,朝着对方颔首。

  黑影从角落走出来,立在大殿正中,星宿照亮他的身形,以及他腰间佩的流光剑。

  是路和风。

  路和风一撩衣袍,跪在他面前,恭敬地唤了一声,双目潮红:“弟子路和风拜见师尊。师

  尊,许久不见。”

  星君瞧着他的目光,心中微动,朝他伸出手。

  谁料路和风一把握住他,再也不松开。

  路和风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凝聚着泪,声音喑哑:“师尊,我想你们了。和风没想到还能见到您,弟子想回瞻九重。弟子当时穿越阵法,原本只是想应战黔妖,不料撞上它,弟子知晓自己莽撞,和风知道错了,师尊、师尊,请您不要责怪弟子。“

  路和风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只是抓着他,激动地说。

  “无论是哪位师兄,弟子都不想他们出事,我想回瞻九重,我想回去。师尊,若是日后,你见到了诸位弟子,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不光是瞻九重。

  还有好多人,他都想让他们回来。

  哪怕是过去的燕似虞,哪怕他从没有真想留在罗浮山,他也想对方回来。

  这样等他推开瞻九重的大门时,他就能看见——

  师尊和大师兄坐在窗前对弈,良云生捧着医书如沐春风,吴栖山抱臂坐在角落小憩,许无涯又在研究莫名其妙的赌注,燕似虞在一旁生闷气。

  他好想回到过去,哪怕只有短暂的一柱香。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我只想回去。”

  “师尊,你说修士这一生都在求仙问道,我也倾注一生只为掌中剑,可为什么,当我一转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求仙也没那么重要了?”

  剑道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是瞧着所有人,就会心中平静,就会……就会想,有你们在真好。但是师尊,你们都不在了,我也不在了。我们都没有家了。”

  他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徘徊站在瞻九重外,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他不想再去求仙问道。

  什么剑意,什么飞升,什么剑痴。

  在此刻,都抵不过想见他们的心。

  星君听他说完,迟疑着,将手落到了他的头顶。

  “你是从星宿川过来的吗?”

  路和风怔忪片刻,他不知道星宿川是什么,可见星君一副笃定的模样,便点了点头。

  “你起来吧。”星君见他不肯动,“起来给我绘制论武台和你的家。我很感兴趣。”

  路和风这才起来,并肩站在他身侧,一面兴致勃勃地在沙盘上绘制罗浮山宗,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星君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绘制的罗浮山宗景象上,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全神贯注绘制云湖天池台与瞻九重。

  星君则在思考他说的浩劫。等对方绘制完了罗浮山宗的沙盘,星君在心中记下了那难得的景象,他迎着路和风暗含期待的目光,夸奖了一句:“人间盛景。”

  路和风便笑道:“师尊,若是以后真有浩劫,你会去罗浮山的,对吗?”

  星君点头答应。

  后来,路和风离开,星君果真推演到了九州浩劫将至,他望着那盏禁闭的天宫院大门,心中冒出了青年说的那一句话。

  您是世上最好的师尊。弟子此生以您为目标。

  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崇敬、期望、珍重之情,是他隔着万千幻镜从未获得的情感,叫他羡慕成为弟子的师尊,虽然对方说的师尊或许就是多年之后的他。

  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浑天仪当中的窥管上。

  那是一段笔直细长的窥管,往日里,他总是通过窥管观测群星变化,但如今,他的脑子里只有路和风腰间悬挂的佩剑,同样细长笔直,路和风奉其为珍宝。

  星君抓住那段窥管。

  “师尊,我们都是剑修。剑修,无愧于心,无愧于行,无愧于剑。”

  他将窥管拆了下来。摧毁了天宫院,并将自己遇见青年路和风的记忆抹除。只因他有一位师弟,名为司空长卿,能通过对视看见一个人的今生,星君不能让他看见路和风,他未来的弟子。

  于是他对自己下了一道言灵,等到路和风再通过星宿川来见少年时他,开枢星君便能想起这段消失的记忆。

  现在这段记忆回到了他的识海。

  冷开枢抱着沉睡的首徒,坐在当年路和风同他绘制的瞻九重中,他仰起头,瞧见这所重建了多次的楼阁与自己的记忆相差无几。

  原来,路和风从未骗他。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当年的路和风,他仍然前往了梁州。他仍然会遇见天地剑骨。他会有六位弟子,每一位都非池中之物。

  过去他在环境中从未获得的情与欲,全在这段时光中得以弥补。

  叶长岐醒来时,剑尊已经不在瞻九重中,红烛落泪,窗上贴的喜字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叶长岐走过去拉上窗户,抚平大红喜字,他瞧见外面仍旧是黑夜,群星阵法已经散去,罗浮山间的花叶被吹得乱飘,吴栖山停留的临水高台,烧焦的枯木中有一点星光闪烁。叶长岐换下身上的礼服,落到那方山丘,从焦黑的废墟中捡拾出一片鲜亮的凤凰金翎。

  他从手腕上取下吴桐送给他的手串,在灰烬中挖了一个坑,将凤凰金翎与梧桐木手串埋进去,盖上泥土,手按在土丘上,口中念起万象回春的阵术。

  “无云起雨,风虐雪饕。天地始开,万象回春。”

  天地始开,万象回春。

  金色的灵力从他的掌心钻入大地,好似根脉在泥土中蜿蜒生长,叶长岐没有等到梧桐发芽,于是站起身同土丘道别。

  “师弟,等下辈子,大师兄再来看你。”

  他提着将倾剑,去了徐州。

  一落地,叶长岐便察觉山雨欲来,他本就做好了铸剑的打算,可还未至铸剑炉附近,身侧便有人窃窃私语,叶长岐不明所以,直径去寻许无涯。

  因为铸造斩妖剑的缘故,云顶仙宫暂时搬入了仙阁蓬壶,叶长岐一路畅通抵达昨日大会的大厅,四周一片死寂,孙凌风从外面匆匆赶来,一见他,如见鬼神。

  “你……”她甚至没有靠近叶长岐,“你怎么在这?”

  叶长岐闻言有些诧异:“仙君,我来铸剑。”

  孙凌风瞥见了他的耳垂:“你耳垂上的悬清法器呢?”

  叶长岐不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耳垂,冷开枢赠送给他的储物法器不见踪影。

  “我不知道。但我有将倾剑。”他把将倾剑给对方一观,“仙君,你们为何见我是这副模样?”

  孙凌风惊疑不定,终于才确认了他的身份,猛的抬起头,晦涩不明:“你随我来。”

  他们抵达铸剑炉附近,剑尊取了自己的仙阁蓬壶化作剑冢,许无涯此时就守在剑冢外,一见叶长岐,许无涯便愣住了:“大师兄?你不是……”

  就算叶长岐再迟钝,也察觉出了问题。当即亮出将倾剑,又化出他的金色灵剑。

  叶长岐道:“不是什么?师弟,我昨日回了罗浮山,今日才赶到徐州。”

  许无涯一听,立即转过身朝着众人大喊:“快开剑冢!”

  但剑冢已经关闭,必须等到斩妖剑铸成才可打开。

  孙凌风这才说:”三日前,开枢星君便领着你进了剑冢。他说自己需要亲手铸剑,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一日后,剑尊才从剑冢出来……”

  “三天?可我明明只睡了一日。”叶长岐说不下去了,他没有进入剑冢铸剑,那剑尊领着谁进了剑冢?他有太多不解,他要找冷开枢:“仙君,师弟,你们可知师尊出剑冢后,去了哪里?”

  许无涯终于回神,高声传令:“来人,去寻剑尊!”

  不多时,有乐修形色匆匆地赶回来:“宗、宗主,剑尊前日去了灵堂,一直没出来,我不敢打扰剑尊。刚刚打扫的人进灵堂,发现剑尊不在堂内,但灵柩里新制作的玉石馆被人动过了,那是为夜见城宗主准备的……"

  叶长岐打断他,扣住他的手腕:“棺椁在哪?带我去!”

  云顶仙宫的灵堂是临时搭建的,数口玉石馆整齐地摆放在堂中,是为前任宗主,与陨落长老和大能准备的。堂中点着朴素的白烛,火光戚然,叶长岐快速查阅了数口棺

  椁,发现都是空棺,他走到最边上的玉石棺边,那口棺椁上面的冠盖略微移动,他伸出手,推开冠盖。

  探身向里看。

  他看见一个傀儡躺在里面。

  傀儡身上穿着剑尊的观星法袍,一只长簪落在棺底,叶长岐伸手拾起枚簪子。感受到上面师出同源的灵力,才确认那是他送给剑尊的秋汀鹤庐。

  出来的是傀儡,那谁留在剑冢中?

  许无涯也望见了那副傀儡,面色难看:“大师兄,我亲眼所见,前日从剑冢中走出来的,确实是剑尊。”

  可那剑尊去哪了?

  他去哪了?

  叶长岐心底茫然,手捏着长簪。他不确定地朝着傀儡伸出了手,发动了闻人之术。

  第一百三十一章 洪峰截浪(五)

  天宫院的大门外飞雪连绵, 司空长卿站在不远处,他面上没有戴面具,叶长岐发现他此时还是少年时期, 睁大眼望过来时,那双玉面狸的异瞳在暴风雪中散发着暗光。

  “冷开枢, 九州浩劫将至, 你现在离开天宫院又能改变什么?我知晓你看见了天地剑骨,天地剑骨能平定浩劫,那不就足够了?你去做什么?你去了,难道就能改变剑骨牺牲自己的结局?”

  冷开枢手中握着那段窥管, 声冷如玉:“司空长卿, 我在天宫院中进行了数百次推演, 但最后剑骨牺牲,他身边的人也全部陨落, 数百次, 他们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从不可置信到成为执念,最初他只想着改变局中一个人的性命即可, 可数百次的推演,都是灰白的结局,他想起过去的路和风,青年眸中带着泪光, 一副赤子之心,同他说着关于“家”的故事, 冷开枢没有家,他肩上只有预测九州浩劫的使命。推演到九州浩劫, 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可若是此生都没有浩劫来临,那他只能在天宫院中等到神陨那日。

  路和风将他的想法改变了。

  他第一次对天宫院之外的地方产生了兴趣。

  云湖天池台, 瞻九重,他一一记在心底。

  他第一次产生了执念,想要改变这群人的结局,就算是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也好。只要有一个人活着,他离开天宫院便是正确的举动。

  他不顾司空长卿不认同的目光,以持剑的方式将窥管横在胸前,作为星官,冷开枢能召雷霆与冰雪,所以他的剑意中时而裹挟着雷霆,时而又是冰冷的风雪。他确实离开了天宫院,在九州寻找改变未来的办法。

  某一日,他在江河中遇见了一个小孩。

  冷开枢见他的第一眼,便凭直觉得知对方与自己有缘,他平生第一次推演他人的身世,意外发觉对方便是日后将要铸剑的剑骨。

  他或许应该同剑骨保持距离,以方便寻找破局的关键。

  可那幼童竟然抱着他的腿,仰起头来,瞪大双眼,笑盈盈地望着他,唤他:“师尊。”

  冷开枢的身体僵硬,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人提起来,面上毫无笑容,语气平直:“本座现在还不是你的师尊,不要乱喊。”

  那孩子手臂一伸,拽住他耳边垂下的长发,似懂非懂:“师尊,你头发好乱。”

  冷开枢在天宫院时从不休息,所以离开天宫院后,也不知九州世人需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常在半夜诛杀邪魔,弄得鬓发紊乱,剑骨通常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长发发愣。

  有一日,冷开枢在诛杀大妖时被抓伤,他便坐在大妖尸首边调息,察觉到剑骨摸索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袍,有微弱的灵力从剑骨掌中传来——对方认为他受伤,想治好他——冷开枢睁开眼,两指并拢按在剑骨脆弱的手腕上,他原本想冷声告诫对方无需传灵力给他,可瞧见剑骨那张笑脸,冷开枢移开目光,只是又过了片刻,才移开他的手:“我已无事,不必将你的灵力给我。”

  剑骨似懂非懂,却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冷开枢难得没有赶走对方。

  等到后半夜,他察觉到剑骨伸手拽住了自己衣摆,脑袋埋在了自己大腿上,他听见剑骨平稳的呼吸,剑骨靠着他睡着了。

  身边便是大妖的尸首,血流成河不说,剑骨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安然入睡,冷开枢哑口无言,可他却没有移动身体,而是把窥管沾染的血迹擦拭干净。

  “这是你的剑吗?”

  剑骨趴在他的腿上,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大胆发问。

  冷开枢不知他何时醒的,只是安静地趴在自己腿上。他的腿被剑骨压得有些发麻,冷开枢不动神色地舒展了一下身体,闻言看向手中的窥管,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剑骨。行走九州这些年,他早已经习惯用这段窥管,他虽然知晓九州剑修都是使用各式各样的剑器,可仍旧没有抛弃这段从天宫院带出来的窥管,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将窥管用剑意碾压成薄薄的剑。

  他嗯了一声。

  剑骨显得十分兴奋:“可以借我看看吗?”

  剑修的佩剑本不该轻易借给他人观看,可冷开枢知晓面前的幼童是天地生成的剑骨,他能理解剑骨喜好天下所有名器,更何况,剑骨在他眼中就和司空长卿一般都是必死无疑的存在,他对于这样的人一向更加宽容。

  他将窥管递给对方。

  剑骨把那段窥管翻来覆去欣赏,捧在掌中,惊叹连连:“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剑,师尊,这把剑叫什么呀?”

  冷开枢的腿有些麻,将他拖着换到另一条腿上坐着,支起那条发麻的腿:“不要叫我师尊。它还没有名字。”

  剑骨哦了一声,只听了后半截:“师尊怎么不给他取名?我听见他在哭。”

  冷开枢沉默不语,纵使是剑修也不一定会说出佩剑在哭的话语,他同剑骨对视片刻,移开目光,见明月当空,悬天将倾,当即为窥管取了新名字:“将倾。”

  “它名为将倾剑。”

  剑骨扯了扯他的衣袍:“好诶,将倾在说谢谢师尊。”

  “师尊,”他又伸手拉着冷开枢的衣领,白净的小脸,神色极其认真,自认为将期待藏得严实,其实全然把求抱写在脸上,“你如果抱一抱剑骨,剑骨也会对你说谢谢。

  冷开枢面无表情。

  剑骨见他不说话,失落地垂下头,又趴回他腿上,就拽着他的将倾剑,小脸鼓鼓的,蒙头大睡。

  后来剑骨手里拽着冷开枢削断的一片衣袍,趴在石头上睡得身体僵硬。

  冷开枢处理了妖兽尸首,站在不远处。

  -

  “师尊,我觉得罗浮山景色最好!你别去雍州剑宗嘛!”剑骨拽着他的剑鞘,雀跃地说,想了半天,又提出一个自认为会叫冷开枢心动的提议,“师尊,弟子给你束发!你就答应弟子嘛,谢谢师尊!”

  剑骨站着只能与冷开枢盘膝坐下时一般高,费力地拢过剑尊的长发,在脑后扎成简单的一束,他特意垂了两缕梳理到前面,方便自己抓住。

  等梳理好冷开枢的鬓发,剑骨绕着他走了一圈,满意地拍手,爬到冷开枢的腿上,拉着将倾剑说:“将倾,剑骨帮你讨了名字,你要记得和剑骨说谢谢。”

  冷开枢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对他说:“谢谢。”

  剑骨便转过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好似朝霞:“不客气的,师尊。弟子乐意给你束发!”

  等走过人间,剑骨又见到被人抱在怀里的孩子,他拉着冷开枢的剑鞘,走不动路,等冷开枢拖不动他时垂下头,他期待地望着对方:“师尊,谢谢师尊。”

  他还没说请求,先谢谢冷开枢。

  冷开枢屈下身,手臂绕过剑骨的腰,将他夹在臂弯中,剑骨对于这个新奇的姿势十分高兴,双手一摆,整个人如同挂件吊在冷开枢身上,与众不同的姿势,叫他得以近距离观看冷开枢的剑法,剑骨连声惊呼,被夹在臂弯中拍手叫好。

  “师尊,剑法冠绝四方!” “师尊,剑法无人匹敌!” “师尊剑锋如霜,高超无比!”

  “冷开枢,你的剑法帅得我流口水。”

  冷开枢出招难得停滞。

  等收拾了敌人,他将剑骨放在

  地上:“同谁学的?”

  剑骨装傻:“师尊好帅。”

  冷开枢面不改色:“以后自己走。”

  剑骨连忙抱住他,怕失去了最佳观战席位:“师尊,弟子错啦!弟子说就是了!是听人间的姐姐说的,她就是这样夸师尊的!师尊不喜欢吗?弟子改行吗,师尊别生气啦好不好,谢谢师尊。”

  冷开枢捏他的脸,点评道:“油嘴滑舌。”

  后来,冷开枢因为抱剑骨的姿势被孙凌风数落,罗桥生笑得眼角带泪,冷开枢终于换了一种抱法,让剑骨坐在自己臂弯上,面朝自己。

  剑骨这次不用费力仰头也能瞧见他的脸,还能拽住他的长发,对新姿势十分满意,于是夜晚也不肯从冷开枢怀里下来,只扯着他长发说了数百个“谢谢师尊”,实在不行,就直接喊冷开枢的名字,总归是谈条件,赖在他怀里不肯离开。

  后来,剑骨有些没精神。

  就连被冷开枢抱在怀里也显得神色恹恹,只能趴在冷开枢怀里,拽着他的头发,小声说:“师尊,我好疼啊。”又或者是,“冷开枢,我要是死了,你可别难过啊。”

  冷开枢不懂他小小年纪就把生死挂在嘴边,只是沉默地抱着他,持剑的手第一次落到了剑骨的发顶,他想起当年剑骨将自己的灵力给他,也学着将灵力送给剑骨。

  剑骨蹭了蹭他的脖颈,舒服了许多,眯起眼,笑着说:“谢谢师尊。”

  冷开枢觉得,剑骨笑起来比哭好。

  剑骨第一次离开他时,冷开枢有些不适应。他习惯了有个笑着说谢谢师尊的人跟着自己,于是一路上了钟山剑宗。

  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天地归元阵,还在吸收他掌中的将倾剑,而剑骨的哭声吵得他心烦。

  他望见剑骨,对方眼角挂着泪,手里还有一丝血迹,可怜巴巴地喊他:“师尊,弟子在这里。师尊,谢谢师尊来救我。”

  他将剑骨从天地归元阵中抱出来,把灵力渡给对方,难得开口:“不必谢。不光今日,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对我说谢谢。”

  剑骨不明白:“为什么呀,师尊?”

  冷开枢道:“因为你是我的弟子,师尊护着弟子,天经地义。”

  剑骨眨巴了一下哭得红肿的眼睛:“不一样呀,师尊。你护着我,可我想感谢你,也是发自内心的。”

  “你这样想?”

  剑骨郑重点头:“喜欢师尊,想要谢谢师尊,护着师尊,也天经地义。”

  冷开枢忍不住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心道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还要护着他:“油腔滑调。你只凭嘴就能护着我?”

  剑骨不是第一次被他说油嘴滑舌,这次居然愣住了,干巴巴地嗯了一声,隔了许久,才问:“师尊,你能教我练剑吗?”他问完后,更加严肃,拽着冷开枢的将倾剑剑鞘:“冷开枢,教我练剑,谢谢你,我要保护你。”

  冷开枢无言以对,却还是削了一段树枝教他练剑。

  剑骨到底是剑骨,他在教剑骨剑法时,也察觉到剑骨对于剑意的领悟远超常人。于是从剑法的学习,扩展到凡间君子六艺。

  冷开枢在九州除魔卫道多年,剑尊声名远扬,他结识了许多大能修士,每结识一位大能,便将剑骨送去学习,道法、佛法等等,等到学有小成,冷开枢才会去接他回宗。

  剑骨及冠那日,他告诉剑骨早已拟好的名字。

  剑骨终于不再仅仅是剑骨,而是饮风明君叶长岐。

  冷开枢既然收他为徒,自当重新推演他的未来,这一次,他竟然发现叶长岐命定的未来竟然有所变化——是因为他插手了因果,收剑骨为徒,于是改变了剑骨的结局。

  不光是剑骨,冷开枢发现叶长岐身边的人的结局全然一改,过去曾是全部陨落,而如今竟然有一线生机。

  就是这一线,叫冷开枢心境变化。

  他第一次察觉到,原来未来并不是一成不变。

  竟然有了变化,他对于剑骨的要求更加严厉,俨然一副不近人情的严师模样,可越是保持距离,叶长岐便会主动靠近他,变着法讨他欢心。

  “叶长岐,本座收你为徒,并不是叫你做这些讨人欢心的把戏。”

  他望见弟子失落的目光,暗自思考自己言辞是否太过严厉,却见叶长岐很快放下送他的礼物,起身离开瞻九重,专心投入练剑。

  冷开枢从案桌上取来叶长岐准备送他的礼物。

  一盒糖人,他记得叶长岐喜欢这种甜腻的吃食,小孩子通常都会喜欢,但作为严师,从没听过有哪位师尊会喜欢这种吃食,他不能收,只能等着叶长岐练剑回来自己吃完那盒糖人。

  后来,叶长岐从罗浮山领回来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名为良云生。

  冷开枢知道剑骨身边所有人的结局——无人存活,所以他拒绝了收徒,因果这种东西,只要是缠上一丝一毫,便会为之付出果。

  可叶长岐跪在瞻九重外,瞻九重内灯火通明,他对着门窗,再一次尝试推演未来。

  日出群山,星辰渐落,他松了口。

  冷开枢也察觉到自己对于首徒的态度有所变化。

  只是微不足道的纵容。

  叶长岐这些年总在各个宗门行走学习,冷开枢与他相处的时间大幅度减少,每当叶长岐返回罗浮山,总是会以自己居所无人打理住在瞻九重中。

  叶长岐的房间总是灯火通明,他不用神识都能猜到对方在做什么——叶长岐总喜欢抱着那把饮风剑坐在正对云湖天池的窗门前,一坐便是一宿。

  冷开枢听他坐了一宿。

  一墙之隔,却好似隔着鸿沟。

  他察觉到叶长岐有话想同他说,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对方身上时,叶长岐便露出了风轻云淡的笑容。

  不可否认,饮风明君生了一副好容颜。

  伏犀明眸,挺鼻如峰,唇红齿白,若是他在意某人,总会哄得人欢心。

  冷开枢常常见到罗浮山宗有众多弟子围簇着他,有人将拉着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肩背,叶长岐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待弟子们温和有礼。

  冷开枢却想起他曾趴在自己怀里,笑盈盈地说:“谢谢师尊。”

  如今都是旁人答谢饮风明君。

  诚然,他将叶长岐教授得很好。

  可冷开枢也会茫然地望着将倾剑,想着,他的剑法或许出了问题。

  他觉得自己心中酸涩,原本充盈的灵力,眼下在经脉中堵塞,他握着掌中剑,想起的不是剑招,而是首徒叶长岐。

  叶长岐的笑容如在眼前。

  他的声音,他的眼眸,他的脸庞。

  越不去想时。

  眼前的一切便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放大。

  冷开枢看见了首徒的眼眸,凝聚着笑意,倒映着自己,他的睫羽浓密。视线缓慢下落,他瞧见首徒挺直的鼻梁,若是受了伤,鼻尖总是泛着淡薄的红。

  再往下,是叫冷开枢彻夜难眠的双唇。

  他一面古怪地思索,身为师尊,会去观察自己的弟子的嘴唇吗?

  一面又克制不住自己,在识海中怔怔地看着首徒的薄唇一开一合,轻轻唤他。

  师尊。

  唇珠带着淡淡的粉,他曾望见叶长岐饮下一杯花茶,花瓣粘在唇皮上,嫣红的舌尖一卷,将花瓣含在舌尖,随后喉结滚动。花瓣便顺着茶水滑落。

  冷开枢眸光沉沉。

  捏着白玉杯,思索着,那瓣花是什么滋味,是甜?

  或者是微微的苦涩?

  又或者是毫无滋味。

  只是胡乱猜想,得不了结果。就连推演,也无法获得答案。

  他站在瞻九重的花海下,摘了一株花,用洗剑用的净水顺着花枝细细浇淋,最后拈了一朵洗净的花,纳入口中。

  细细品味。

  舌尖弥漫开酸涩之意。

  他想着,不该是这般滋味,不然叶长岐也不会露出满足的神情。

  那该是什么味道?

  他拎着花枝,推开瞻九重的房门,察觉到首徒今日早早睡下,或许是近来功课劳累。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

  叶长岐安然沉睡,月色镀到他白玉般的脸庞上,冷开枢提着花枝,目光落到他微张的唇上。

  他听见叶长岐在梦中呢喃。

  冷开枢弯下身,听到他缱绻的一声。

  师尊。

  花瓣被他弄到掌心,冷开枢伸出手,将花瓣洒在首徒的面容上,有一朵花瓣落到首徒的唇边,看上去像是被他含在唇缝间,冷开枢鬼使神差俯下身,亲吻那些花。

  在月色中,他荒唐地想,原来,竟是甜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折剑

  只是浅尝辄止的一吻, 他幡然醒悟,面上风云变幻,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吻了首徒。他从叶长岐的面上拾走花瓣, 隔着薄薄的手套触碰到弟子的面颊。

  是温热的,冷开枢僵在原地。

  剑骨竟然不同于掌中将倾剑, 是带着温度的。冷开枢感到诧异, 过去他将幼小的剑骨抱在怀中,却从未留意过对方的温度,他迟疑着,取下了观星

  手套, 轻轻地触碰了叶长岐的面颊。

  指腹滑过白玉似的脸庞, 绕到唇角。他举棋不定, 视线却紧紧锁定在叶长岐的唇瓣上,脑海中天人交战, 最后如愿落到了他的唇皮上。

  他想起叶长岐叼着那瓣白玉兰花, 花瓣细腻冷白,而叶长岐的薄唇因为紧抿而浮出嫣红, 他的弟子向来会说些甜言蜜语,叼花而笑时同样风流而不自知。

  冷开枢因为走神,将对方的唇按出了一抹红晕,他收回了手, 负在身后,竟然耳垂泛红。

  “凌风仙君, 本座近日觉得体内灵力阻塞,持剑不稳, 想请仙君解惑。”

  孙凌风听他说完心中困惑,颇为无语:“哪是走火入魔, 开枢星君,你是红鸾星动。”

  冷开枢认识她说的红鸾星官,闻言抬起头观察白日星象,半晌才神色认真地回答她。

  “仙君,红鸾星未曾移位。”

  从凌风仙君处得不到解惑,冷开枢只得专注掌中剑,就连往日陪首徒练剑都省去,直到徐州风行九部召开。

  冷开枢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尤其是叶长岐同他对视时,他耳畔似有钟鼎之声。

  原来风行九部上的仙乐叩开的是他心中禁闭的大门,当他看见叶长岐时,那乐声便如鸣泉飞溅、玲琅如玉。

  若是首徒的目光移到旁的人和物身上,那乐声便是沉闷的鼓声,一声一声,敲得他脊背紧绷,又或者是哀乏的靡靡之音,叫他神思紊乱,坐立难安。

  这种靡靡之音在叶长岐遇到天生道骨时骤然停歇。

  冷开枢知晓两人的关系。不仅仅是两者之间只能活一个,而是他推演过其中一种未来结局。

  在这个未来里,他没有离开天宫院,剑骨与道骨都在九州流浪。剑骨少年之时拜入了一个不错的宗门,道骨仍然去了箫家挡灾。燕行雪死后,燕似虞同样遇到了临怀远,被临怀远以复活燕行雪为由骗他为自己网罗名器,最后燕似虞得知被骗,发疯拆了归墟,黔被放出来,燕似虞没有为了九州献祭自己,是剑骨献祭了自己。

  冷开枢知晓了这种未来,于是将自己推演出的记忆全部抹除,直接入世。他在各州行走,最后遇到了剑骨——他原本打算剑骨与道骨,他邂逅哪一位,便在对方身边帮助他。

  未曾想,帮助剑骨时,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他作为剑骨的师尊,却对剑骨动了心。

  他插手了因,必然为之付出果。

  “燕似虞,你如何召唤的将倾剑?”

  魔修嘴角带血,破烂似的躺在血泊中,闻言轻轻笑起来:“冷开枢,我好歹是天生道骨,叶长岐能学会的剑法我同样过目不忘,叶长岐能听见剑器的声音,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些剑不爱理会我,我也懒得搭理他们,可那不代表,我用上移宫换羽时,将倾不会将我认错。”

  “冷开枢,你想在我身上使用移宫换羽代剑骨铸剑?那我就用这个阵法杀了你心爱的弟子,你开心了吗?星君啊,天宫院前任宗主,算无遗策,可最后还是生出了纰漏。”

  “就这样,亲手杀死了自己弟子。”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见不到他了。

  冷开枢“看见了”自己的心魔,心魔带走了他的部分神识以及眼睛。他看这个心魔时,心魔也在回望自己。

  冷开枢觉得自己被撕裂为两个人,一个看似理智仍然做着恩师的美梦,一个疯狂放肆为所不为。

  他此生,为了必死之局弄得自己不人不鬼。

  冷开枢却从不后悔。

  就是看着局中人按照命定的结局死去时,冷开枢也觉得心如刀绞。

  瞻九重中,红烛幽幽。冷开枢亲手写下合籍大典的喜字,将大红喜字贴在瞻九重时,他只是想到自己去吻叶长岐的那一晚,星夜如水,他却期望着自己亲手为弟子的双唇抹上口脂。

  只是淡淡的一笔,却足够在他心底留下深可见骨的痕迹。

  他望向叶长岐的目光终于不再仅仅是师尊望向弟子。

  叶长岐在他怀中沉眠,冷开枢取下了他的悬清法器,用瞻九重外的落花制作了一个傀儡,傀儡的容貌与首徒如出一辙,他将悬清法器挂在傀儡耳垂上,牵着傀儡冰凉的手去了徐州。

  铸剑炉外闷热异常,冷开枢牵着叶长岐的傀儡,走进仙阁蓬壶化出的剑冢。他将傀儡耳垂上的悬清法器摘下来,戴在自己耳垂上,取下首徒送给自己的长簪,脱下自己的观星法袍,从阵法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琼花。

  琼花细长的花茎滴着水,冷开枢摘了观星手套,在自己身上写下叶长岐的生平八字。

  破局的办法,他一早就想到了——如果不想剑骨牺牲,那就需要有人代他铸剑。

  冷开枢思来想去,知道非自己不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叶长岐,也没有人比他更加心甘情愿。

  既然是他自己要入世,既然是他自己遇上的剑骨,既然是他爱上的叶长岐,那他为此付出代价理所应当。

  冷开枢身上布满了金色的小字,他换上叶长岐的衣物,将之前的飞花傀儡换成自己,他摩挲着叶长岐送他的长簪,有些不舍,他想带走这件礼物,可他知道有长簪在,傀儡冷开枢才会更加逼真,冷开枢将那枚长簪插在冠中。傀儡有他的灵力,在他铸剑时没人会察觉到不妥,等他完成铸剑,灵力消失,傀儡也会失去作用,只需要提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就好。

  冷开枢目送自己的傀儡离开,从袖中摸出一段结发。

  他与叶长岐在合籍典礼上的结发已经被自己削成粉末吹向梁州,冷开枢手里的这段,是叶长岐在大孤山秘境中同他缠在一起的,他将一黑一白的结发绕在手腕上。

  剑冢中热气腾腾,铸剑石炽热,随着火焰散发出金红色。冷开枢走到剑冢中,躺在滚烫的石头上,身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若是铸剑,他一直都有一把剑,名为饮风,叶长岐早已断折的本命佩剑,眼下正适合用来重铸。冷开枢闭上了眼。

  他想着,折剑,从来都不是折的剑骨。

  道途、信念、意志、爱|欲、情潮......世人为之爱与恨的一切皆可轻易断折,不过正是因为脆弱易损,更叫人如飞蛾扑火般疯狂追捧。

  也正是这些如同夏花绚烂的东西,组成了绘声绘色的九州,所以他从瞻九重望出去时,不再是漫天的飞雪,而是罗浮群山万壑,茫茫剑修弟子乘剑而来,他看见了人间盛世。

  他踏入了红尘,甘愿为红尘而亡。

  闻人之术在冷开枢闭上眼后终于结束,叶长岐头晕目眩,喉间干涩,紧紧握着长簪,却感受到一股热浪从外面涌来,冲击得堂中玉石棺挪动,烛火熄灭,所有人掩住面容,惊慌失措。

  “宗主,仙君!剑冢开了!斩妖剑成了!”

  这次,叶长岐连师尊的尸首都寻不到了。

  他从剑冢中取出了斩妖剑,发现那柄剑模样似曾相识。开剑时,如有清风过剑冢。原来是他早已断裂的本命佩剑,冷开枢将断剑重铸,铸造了这柄斩妖剑。

  …

  九州商讨出结果,云顶仙宫许无涯为战时统帅,叶长岐与孙凌风对此没有异议。

  许无涯如今失了一臂,无法直接上战场,但他在应战参宿时的种种经历众人有目共睹,如今又有诸位大能拥护,指挥权便落到了许无涯头上。而叶长岐作为手持剑斩妖的修士,自然需应战黔妖。

  “北方战场由冀州天宫院司空长卿、青州终南紫府方庭云坐镇。南方由兖州玄生大师、荆州封天翎统领。东面则由徐州温闲舟长老、扬州孙凌风管辖。罗浮山宗辛苦,负责西面战场。饮风明君,我本想请雍州剑宗协助你,但眼下雍州自顾不暇,无人能出战,我同豫州三宗商议,请他们驰援,在

  豫州修士抵达战场前,饮风明君,请你千万要顶住。”

  许无涯换了一只傀儡臂,他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用傀儡手臂抱拳行礼。在他周围有五色石制成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映照出他眼下的青紫痕迹。

  叶长岐闻言站起身,他换了一阵明黄色的战袍,手臂上戴着护腕,蹀躞带掐着腰身,后腰悬挂着将倾剑与斩妖剑,起身行礼时整个人似青竹挺拔,渊渟岳峙,蓄势待发。

  许无涯见他面上严肃,心中叹了口气,转而望向药宗:“云鹤宗主,请将贵宗内医修弟子分做四批,随军出击。其余人手留在兖州,若有变化,再随罗桥生前往增援。”

  “诸位,黔盘踞在九州上方,无人知晓它的脑袋朝着何方,下一次进食又是何时,若是诸位撞上深渊,一定不要贸然行动,请在第一时间退至战场边缘,并用天宫院传音司南告知在下,我会立即派援军前往增援。”

  他将天宫院的新司南分发给众人,那是一枚圆形的玉璧,中央镂空,雕刻着二十八宿的图样,却比传音司南小上一整圈,十分适合悬挂在腰间。

  许无涯道:“这是诸位器修大能与罗桥生改良的传音司南,有了此物,诸位只要在九州内,便可传音于我。”

  叶长岐捏着那枚圆形玉璧。

  孙凌风问:“无涯宗主,此物可有名字?”

  许无涯点头:“有的,它名为怀古璧。只是用于战时应急,后续还需诸位器修与阵修改良。诸位只需将神识投入其中,便可见到各州星官,若有需求,大可告知星官,我也能第一时间收到诸位消息。”

  许无涯又安排了其他事宜,最后站起身,朝着众人深深作揖:“无涯,祝诸位凯旋。”

  众人四散,叶长岐需要连夜奔赴西面战场,眼下正在收拾细软,仙阁蓬壶的房门被敲响,许无涯靠在门上,扬起酒坛,眸中带着倦怠的笑意。

  “大师兄,我来送你。”

  叶长岐走过去,接了酒坛,索性掩上房门,拎着酒坛去了云顶城边。东海潮起潮落,连带着晚风都捎带着一股湿咸味道。

  叶长岐寻了一处沙地,盘膝而坐。许无涯也毫不讲究地坐在他旁边,面朝东海。

  他们分明有许多话相同对方说,可瞧见夜色中的东海,还有覆盖上面的黔,一时间只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因为黔的缘故,九州各宗五色石明灯从未熄灭,凡间则是整日点燃着烛火与篝火,若不是有沙漏判断时间,他们还以为这是一场太过漫长的黑夜。

  许无涯难得不顾礼仪,仰面倒在沙地上:“大师兄,这黑夜持续多久了?”

  叶长岐算了算黔妖出海时间,恍然竟然过去了三月。各州伤亡只增不减,每日递来的各州伤亡名单触目惊心,在这样沉重的现实下,时间悄然而逝。

  距离路和风身死过去三月了。距离冷开枢铸剑也过去三月了。叶长岐只觉得如在梦中,三个月,他如行尸走肉,早出晚归,重复着砍杀黔妖、救援百姓的举动,众人感激之余,却望着他叹息连连。

  “凌风仙君同我说,自从师尊铸剑后,你一次也没笑过了。”

  叶长岐:“师弟,自从和风离开,你也一次也没笑过了。”

  许无涯怔了怔,试图勾起嘴角,朝着自己大师兄露出笑容,可最后却发现苦笑不如不笑:“好吧,好吧。我就不该提。”

  叶长岐抱着酒坛,瞧见坛中倒影:“师弟,你还能唱沧海行吗?我想听。”

  许无涯许久不曾开口了,闻言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嗓子:“那无涯就舍命陪君子了。”

  他抱着酒坛,以掌轻轻拍打酒坛,酒坛剩下大半酒液,随着拍打震颤。沧海天地间,有风声而来,模糊了许无涯的歌声。

  排云出天山,洪峰截沧浪。

  观之,如怒鲸吼鼍,怵目惕耳。

  叹之,似崎岂龟工,黄帝遗形。

  ……

  叶长岐静听片刻,抽出将倾剑,用关节轻叩剑身,敲出相似的音律。

  他想着,他此生颠沛,从一无所有到包罗万象,都是从遇见师尊冷开枢开始,而后又回到两手空空的境地,天道好似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他常常说,只要有师尊在身边,他无所畏惧,可一转眼,冷开枢离开了他,路和风也离开了他。

  他现在要离开许无涯了。

  这条道,从来都是一条孤独的道途。

  他只不过有幸在途中相识了许多叫他为之留恋不舍的人。

  纵使不舍,可也有各奔东西的一日。

  “许无涯,好好做的你宗主,大师兄会关注着你。若是做了什么愧对徐州百姓的事,当心大师兄抽你。”

  许无涯望着他郑重点头,终于开了口:“大师兄,我能不能唤你兄长?”

  叶长岐转过身,反问他。

  “你不是一直唤的我兄长吗?”

  许无涯眉眼终于带上了欢愉的笑:“兄长,记得平安归来。”

  叶长岐开了阵法,离开了。

  …

  许无涯再听到叶长岐的消息是在两月后。孙凌风与温闲舟中了“头彩”,深渊在徐州东海上,大批修士驰援东面战场,怀古璧中却有星官传音,饮风明君手持双剑,鏖战半月,竟然斩断了黔妖的长尾!

  叶长岐曾在星宿川幻境中见过黔妖的模样,体型巨大,通身呈青褐色,体成菱形,胸鳍翼状,有一条硕长的尾巴,尾部尖锐如刺。

  叶长岐得知深渊出现在东海,当即挑选了百位剑修大能,御剑出了梁州,一路直指西荒,终于在行军月余后,前方出现天光,黔硕长的尾部如同刺针横在西荒的天宇上。黔妖出海时曾转身,尾部似鞭子打在罗浮山中,劈裂了云湖天池台,搅得山崩地裂,不得安宁。

  叶长岐抽出斩妖剑,周身剑意环绕,朝着他的尾部砍去!

  黔妖皮糙肉厚,那一击竟然只在它的皮肉上划拉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但叶长岐越挫越勇,夜以继日地砍劈同一处,剑修们纷纷效仿,抽剑进攻黔妖的尾根。

  灵力在体内运转,斩妖剑上沐浴着一层金色的光芒,叶长岐察觉到斩妖剑嗡鸣不止,悬天垂下巨剑,好似剑雨扎在黔的身上,

  斩妖剑卡在黔断裂的横面上,腥臭的气息涌入鼻腔,它的血肉冒着一层黑水,无数张狰狞嚎叫的人脸在水中浮现——黔吞噬了太多人,这些人的冤魂聚在黔妖的身体里,无处可逃,最后只能化为黔妖血肉的一部分。

  叶长岐握住斩妖剑,整个人吊在空中,腹部用力,从腰间抽出将倾剑,在掌中一挽,手掌聚集着灵力,剑灵整个人好似要挤入那把剑中,他狠狠一刺,将倾剑破开黔妖的皮肉,扎进内里,血液顺着剑身流到他的手腕上,叶长岐松开手,如同一道流星笔直而落。

  他在空中转了一个环,重新撞向两把扎在黔妖身上的长剑。

  突然,他感受到了另外两道剑意。

  隔着黔扁平的身体,他察觉到那两道凌厉的剑意如同江海汇入自己体内,叶长岐拉着长剑向前,速度越来越快,他身边环绕着剑雨,这些长剑在空中堆砌出一柄倒悬的金光巨剑,也像他一般重重刺进黔妖的身体。

  叶长岐便汇入金光巨剑中,划开黔妖的身体,他从西荒回到梁州,随后穿越兖州,笔直抵达徐州东海,最后他听见兵器相接的声音,叶长岐睁开眼,望见黔妖漆黑的身体从正中破开一道剑痕,两侧的皮肉翻卷,好似一道无水的沟渠,人脸堆积的黑水中一点剑光披露出来,叶长岐飞身过去,手捏住剑尖,向下一扯,从黔妖身体拉出一把染血的长剑。

  当他以为结束时,他又窥见了新的光芒。叶长岐闪身过去,从黔的黑水中挖出一把寒光刺骨的大刀。他又陆续从剑痕中剖出了诸多名器,一路捡回兖州,在这里,黔的身体外凝聚着一团黑雾,紫黑色的冤魂围绕着两把剑尖叫,叶长岐震开冤魂,从黔的身体里获得了两把剑。

  流光与紫极。

  原来,黔妖身体里的名器全是被它吞下去的修士的,这些修士在进入深渊后并没有立即被融化,他们在寻找着求生之道,但黔的身体太过宽广,他们只能将攻击落到黔的腹部与背部,在被融化的前一刻,他们还握着掌中武器,期望辟出逃出深渊的甬道。

  远方传来一声嘹亮的鸟鸣,紧接着万鸦如同黑潮自南方涌来。

  按理来说,妖族早已撤出九州,毕方的万鸦壶也无需开启,可为何他听见了鸟鸣?

  腰间悬挂的怀古璧掠过光芒,叶长岐一面朝着梁州赶,一面将神识投放进去——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怀古璧——叶长岐的神识落进了一个空旷的地域,四下里无草无木,群星在头顶苍穹闪烁。

  代表西北雍州的井宿低垂,司空长卿不耐烦地声音传来:“许无涯,能不能叫妖族的鸟人滚远点?”

  紧接着是徐州的星象低垂,传出许无涯的声音:“天宫院前任宗主,请嘴下留情,吴桐唤来了鸾鸟,眼下妖族是我们的友军,作为统领,我不希望妖族因个人恩怨再次撤出战场。”

  许无涯虽然说着请司空长卿嘴上留德,可自己却专挑司空长卿痛处,众人对于新任统领的脾性见怪不怪,纷纷落井下石,凌风仙君道:“无涯宗主可别记差了,他现在与天宫院前任宗主没有丝毫关系,某人现在被称作那个人。我听说前些时日,某人去了一趟冀州,被云生星君一脚踹了出来,灰溜溜转去了雍州。后来天宫院都称呼他为那个人。”

  “孙凌风,你很闲?”

  孙凌风:“哟,急了。姑奶奶要去打黔妖了,不聊了。”

  扬州的星象回了天宫,叶长岐紧绷的心神难得放松,或许因为他想要发言,兖州星宿意随心动,逐渐低垂:“师弟,妖族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怀古璧中短暂沉寂,方才已经离开的孙凌风回来了:“我怎么听到了饮风明君的声音?”

  玄生道:“正是长岐道友。”

  “饮风明君,许久不见,西面战况如何?”

  叶长岐已经从西荒打穿梁州,打到兖州了,他静默片刻,如实回答:“尚可,得诸位剑修大能助力,我斩断了黔妖尾部。”

  温闲舟长老道:”还真是饮风明君!白仲景,你打赌又输了,我就说饮风……”他猛的反应过来,“什么?”

  许无涯也十分震惊:“师兄,你说的斩断黔妖尾部是怎么回事?”

  “字面意思。”叶长岐顿了顿,“师弟,你还没同我解释妖族发生了什么。”

  司空长卿许是已经推演过了:“吴桐离开后,去了天宫院寻云生星君,希望将他送回大孤山秘境,云生星君不放心他一人去大孤山,便召请司空朔陪同他,两人在大孤山秘境请回了鸾鸟,吴桐答应鸾鸟只要援助九州,鸾鸟便可停在他的本体上,于是鸾鸟出了秘境。”

  许无涯接着他说下去:”鸾鸟作为凤凰之后的神鸟,妖族看在她的面上回了九州。司空朔将吴桐送到兖州,等候毕方前来接引,结果遇到了罗桥生,我不知两人怎么谈的,眼下司空朔星官也留在九州助战。”

  罗桥生幽幽的声音传来:“能怎么谈,不过是打了一架。”

  孙凌风不觉得自己好友打得过能单枪匹马上战场的司空朔,她也不拆穿罗桥生,只将话题引回叶长岐身上:“饮风明君,你说自己斩了黔妖尾部,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战况吗?”

  叶长岐眼下身上有四把剑,诸多名器法宝:“有的,我在黔妖的身上开出了一道口,从他的身体里挖出了被吞的修士们的武器。共有千件名器,我都将武器送到徐州无涯宗主那里,麻烦无涯宗主清点各类名器,以供各宗修士认领。”

  诸位大能又陷入诡异静默,司空长卿诧异道:“斩妖剑在战中竟然如有神助,早知道本尊也打造一把……”

  无人理会他,叶长岐开了移山填海阵,将种类繁多的名器丢给许无涯,隔着阵法的裂口同他说:“无涯,兄长为你寻回来了和风的佩剑。”

  阵法那面传来咚的一声响,紧接着是乐修慌张的声音:“宗主!宗主你没事吧?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名器!还有一截断臂!”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全文完

  妖族既然返回战场, 万妖便如同飓风过境,将黔的一层皮肉给刮了下来,随后又分为南北两批, 啃食着黔宽翼上的血肉。

  自从叶长岐将黔的尾部给斩下来,又把巨妖给剖出一条剑痕, 其余三方战场各出奇招, 凌风仙君更是领着诸位舞修飞渡东海,一路杀至黔身体的边缘,随后登临黔的脊背。

  九州修士才知,黔妖如今以上下颠倒的姿态压在九州头顶, 孙凌风登临的其实是黔的腹部——黔的脊背更靠近九州大地, 而柔软的腹部则藏在云端之上!

  黔的腹部是雪一般的白, 随着黔呼吸上下微微起伏,孙凌风足尖一点, 在云海穿行, 身后百余位舞修与乐修手持武器,似飞鸟还林四散而去!

  孙凌风长穗剑器在手, 臂腕上的披帛似风吹柳枝,徐徐飘动,连接着附近的舞修,组成覆盖百里的阵法。乐修则成纵横排列, 组成方阵,随着杀机四伏的乐声拨动, 诸位舞修掌中的武器一齐刺向黔的腰腹!

  短促的寂静,随后鲜血喷洒!

  盘踞在九州头顶的黔妖终于挪动了身体!

  孙凌风指挥着诸位修士退后, 却见黔的身体内部,有一点剑光披露, 光芒似穿透云海的霞光,从她进攻的地方射出来。孙凌风孤身靠近那缕金光,探身朝着攻击出来的剑洞往下看时,云海弥散拨云见日,刺目的阳光中,她窥见金色的剑意自下而上逼近!

  随着一声震撼四方的吼叫,剑意捅穿了黔妖的身体!

  黑红的血液喷涌而出,云海中下起了腥臭的血雨,随着血液喷出的,还有大批海鱼与尸骨。孙凌风捏着鼻腔退后,身侧云海飘逸,呼啸的风中,生生不息的龙息传来,重云如同银色的利刃掠过她,将云雾搅得七零八碎,血雨淋在重云的鳞甲上,银龙翻身出水,爆发出纵横四海的龙吟。

  而在黔妖的西方,传来鸾鸟嘹亮的鸣叫。重云与鸾鸟在黔妖的腹部留下了深深的抓痕,鸾鸟甚至抓着黔往东海方向拖行了数米。

  与此同时,冀州方向无数阵法罗列,名器好似不要钱砸入阵中,青州方庭云一阵肉痛,就连砍杀黔妖都带上了几份泄愤意味。

  荆州天门山的道修因为九头相柳积压了满腔怒火,眼下有佛修金佛援护,进攻大有破釜沉舟之意。至于梁州,剑修们难得得此机会,一个个慷慨激昂,没日没夜地研

  究攻击黔妖,在听闻凌风仙君登临了黔妖上方后,当即冲出梁州,顺着黔被斩的尾部爬到黔的腰腹上。

  终于,在鏖战九十日后,黔妖停止了吞噬,两翼向上翻卷,试图躲避修士的进攻,但它的背部的剑痕便因此往两侧绽开,万鸦钻进那道剑痕,对着黑水中的狰狞人脸又抓又啄,最后凿穿了黔的身躯,万鸦好似一道黑柱从黑暗的九州涌到敞亮的云海中。

  头顶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大地震颤,许无涯来不及放下掌中的战况图,便起身快步走到仙阁蓬壶门外,他抬起头,看见黑暗生出一道细长的裂口,裂口中有明媚的天光泄露出来。

  他不得不抬起头傀儡臂,挡住刺目的天光,裂缝越来越大,耳边是雷鸣般的嚎叫,九州的黑夜过去了,他看见了初生的金乌。

  漫天血雨中,万丈霞光普度四方。

  黔妖的身体逐渐歪斜,向着东海倾倒,但东海为重云的领地,龙神不允许黔肮脏的血肉污染东海,海中喷起千丈高的海柱,海中游鱼乘浪而起,叼走黔妖的血肉,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沉入东海。

  在一瞬间的沉寂之后,许无涯听见了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不管是凡人、修士,所有人都发自肺腑的欢愉!

  就算是血雨,也有无数人冲出房门,在雨中张开双臂,拥抱久违的天光,喜极而泣。他们重重地拥抱彼此,甚至有人冲到许无涯的仙阁蓬壶前,不知从哪里撕下来一片衣襟,高高地抛向空中——过去徐州百姓喜好抛花献礼,黔压在上方后,不见天日,各处鲜花凋零,唯有身上的衣袍还有一些色彩,所以他们欢喜之下,扯下了一片衣袍抛撒。

  许无涯松了一口气,身体一软,竟然靠在了房门上,乐修上前搀扶着他,许无涯露出了笑容,温和道:“无事,只是突然很困。”

  但他不能就此歇息,黔妖虽然被伏诛,可九州伤亡惨重,各宗重建事宜也需要尽早提上日程,可这时,又听百姓指着苍穹,高呼,看!金霞!

  漫天血雨中,金色的佛光光耀四方。许无涯思索着,将神识投入了怀古璧,却听见荆州封天翎沉重道:“玄生大师渡世了。”

  司空朔:“罗桥生散尽了修为。”

  各州纷纷告知了战况,唯有梁州星象迟迟未动,罗浮山至始至终无人应答。

  ...

  四年后。

  徐州近来总是春雨绵绵,因为刚举办了风行九部,云顶仙宫各处还摆放着花枝葳蕤的金带围,湖中岛上种了许多优钵华罗,若是有百姓需要一株仙草治病,只需要同各位长老禀告一声,便可获得一株仙草。

  “无涯宗主!罗浮山托我来问你,你何时动身前往他们新任宗主的继任大典?”

  孙凌风被诸位舞修拥簇着登上宗主的湖中岛,见许无涯坐在凉亭中,案桌上摆放着那盏碎裂的涎玉风雷琴,在许无涯的身边还摆放着一个素髹黑漆的剑匣,刻回龙纹与流云、百瀑的图案,刀工犀利,纹样流畅。剑匣有半个成人高,体量宽大。

  许无涯的傀儡手掌放在了剑匣上:“藏龙百瀑匣,不是当年那个,我命人重新制作的。”

  “你还对他念念不忘,算了,你爹和你师尊都是这幅性子,也怪不得你。”孙凌风拍了拍手,立即有修士捧着服饰环在凉亭四周,“既然要去,就换了你这身白衣裳,去参加人家的继任大典,一身白算什么?你真不怕和罗浮山的那群好战剑修打起来。”

  许无涯无奈:“仙君,故地重游而已,罗浮山无人会在意别宗修士穿什么。”

  孙凌风欲言又止,观他穿着白纹广袖,虽然素雅,却架不住那张脸确实耐看,便也随他去了,只是捧起自己定制的风行九部礼服,有些可惜地扬了扬手,命人先收起来。

  两人登上仙阁蓬壶,孙凌风问:“白仲景长老如今还在催你挑选道侣?”

  许无涯点头,有些无奈扶额:”眼下是不劝我选女修士了,就是送来的画卷全是少年,或多或少,都像那位。我也不敢看,只是摆在书房中,时间一长,画卷堆积如山,我便从云顶仙宫搬到湖中岛居住了。”

  孙凌风按捺不住笑意,转而又问:“可有寻到饮风明君下落?”

  许无涯摇头,只得苦中作乐:“有一位不爱归家的兄长,弟弟能怎么办。”

  这个话题未免沉重,两人不愿再提,只得继续聊起罗浮山的新任宗主。

  “听说这位新任宗主在罗浮山上重建的云湖天池台上挑战了七天七夜,全胜,甚至身手赛过当年剑尊,所以破例被推选为宗主。这次继任大典,不少人都是抱着挑战新任宗主打算去的。”孙凌风兴致勃勃,“不过好歹是继任大典,总要送些贺礼才行。无涯,你打算送什么?”

  许无涯正在走神,闻言啊了一声:“仙君说的,是以个人名义,还是宗主之名?”

  孙凌风:“自然是宗主名义送,你难不成还要以罗浮山五弟子送新任宗主贺礼?”

  不管罗浮山的宗主是谁,送剑器总归不会出错:“听闻新任宗主是以木剑御敌,似乎没有趁手的兵器,我寻了名器谱上排名第十的剑器,正好送与新任宗主。”

  继任大典时,念到了云顶仙宫的礼单,除却那柄令在场修士惊叹的剑器,还有一批奇珍异宝,但新任宗主只将剑器留了下来,甚至派人将其余名器全都退给了许无涯。

  传令的剑修道:“我们宗主说了,云顶仙宫床头金尽,宗主深感惋惜,打算取百顶名器赠与无涯宗主,望无涯宗主留在罗浮山与我们宗主皆为道侣。”

  孙凌风拍案而起,拎着剑器就去寻新任宗主单挑,最后惨败而归,一见许无涯,便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姑奶奶我错怪你师尊了,原来当年剑尊寻我挑战,真的手下留情了。新任宗主,才是不会怜香惜玉的主,许遣兴,你好自为之。”

  许无涯一脸不解,却见新任宗主带着百顶名器走进堂中,一时间名器的华光将堂中照耀得金碧辉煌,许无涯盯着新任宗主哑口无言。

  四年不见,他的身量高挑许多,一眼望去,甚至与许无涯一般高。他削掉的黑发重新长了出来,高束在冠中。他还是当年的黑蓝色的干练服饰,只是腰间未能佩剑。

  路和风皱眉,声音又低又沉:“许无涯,听说你不愿意和我结为道侣?”

  许无涯到嘴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喉结滚动,就从袖里乾坤中取出藏龙百瀑匣:“许无涯出一千顶名器,请宗主到云顶仙宫小住。”

  路和风的目光果不其然被剑匣吸引了过去,咳嗽一声,提议两人出去小游罗浮山。

  两人身后一位修士也没有,绕着云湖天池走了大半日,一句话都没说,最后走到当年木凤凰停留的临水台,许无涯望见一株脆弱的梧桐枝生长出来,嫩苗被路和风的灵力保护起来,四周还插着四把剑器,以防有不长眼的修士撞上去。

  路和风道:“万象回春。”

  许无涯嗯了一声。正想询问他知不知道叶长岐的下落,转过头时,却对上了路和风凑过来的脸。

  路和风没有闭眼,只是眸中带笑,说的话却是哄骗与恐吓:“无涯哥,留在罗浮山,反正你也打不过我。”

  ...

  “听说啊,后来两宗修士就在继任大典上打起来了!”

  梁州的某客栈中,说书人唾沫横飞。说书人的身侧,一位戴着斗笠的青年笑着发问:“为何?”

  有人笑着回复他,其实是因新任宗主是当年剑尊的六弟子,而我们这位无涯宗主,最怕他的师弟,两人多年后重逢,无涯宗主一时激动,才因为去哪一宗小住打起来。

  座下有人说:“我记得当年剑尊有六位弟子,全是人中龙凤。之前说的云顶仙宫宗主是剑尊的五弟子,听说他的二弟子现在在天宫院做宗主,天宫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传说中仙人之后!可剑尊的三弟子呢?有谁知道吗?

  ”

  说书人接过话茬,眉飞色舞:“三弟子?哎哟那可了不得!三弟子是妖族的大名鼎鼎的凤凰,浴火重生听过没?对了就是那个凤凰!他在战中陨落,不过药宗传来消息,说是有新的凤凰雏鸟出生,嘴里还叼着一支梧桐木,可玄乎了!”

  “还有老大和老四!”

  说书人有南桥居士担保,当即有问必答:“老大和老四纠葛了一生,一个天生剑骨,一个天生道骨,原本就是为了平定九州浩劫出生,可后来两人起了争执,老四在战中陨落 ,老大平了妖兽后不知所踪,昔日鼎盛的罗浮山宗,竟然只有断了臂的许无涯活着。”

  “唏嘘哦!唏嘘哦!”

  众人感慨万千,又询问起剑尊的故事,却不见方才询问的青年已经提着剑离开客栈。

  他在楚江边买了一条飞鱼舟,凡间的飞鱼舟船身为梭形,张开木条制成的方形两翼,行在水中时,好似乘风而起。青年从渔夫手中接过船桨,登上小舟,等离了岸,终于取下了头顶的藩篱。

  河中零碎的光影映照在他面容上,眉目璀璨,薄唇微扬,俊美无俦。光看他通身的气势,好似某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可视线落到他后腰用粗布裹挟着两把剑器时,方知他是一位不容小觑的剑修。

  叶长岐卸下两把佩剑,随手放在船舱上,他坐在船头,任凭飞鱼舟随浪而行,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但天地之广,似乎哪里都是他的归宿。他从袖中摸出一段长簪,仰面靠在舟中,细细打量那枚簪子。

  星随舟走,叶长岐不知何时睡过去,等他醒来时,四方大雾聚拢,只能从头顶的天枢星判断飞鱼舟的大致方位。飞鱼舟轻轻摇晃,将倾剑发出嗡鸣,叶长岐收了长簪,取来两把佩剑,见将倾剑散发着清光。

  而斩妖剑沉寂无声。

  飞鱼舟剧烈的颠簸,叶长岐顺着浪晃荡了一步,见小舟靠临了岸边。他皱起眉,将两把佩剑悬挂回后腰,跃上岸。

  往前行进了几步,他嗅到一股冷香,在弥天大雾中,却见一只斜逸的杏花如雪,雾气如丝散去,他望见了一片杏花林,林中花似瀚海,落花如乱云。

  有人在林中练剑。

  叶长岐无法遏制,伸手分开花枝。

  万千花海中,乘风而起的杏花若雪,这些落雪逐渐汇聚出剑意。当磅礴的剑意散去,他望见了持剑的人。

  隔着云雾与花海,隔着时光,隔着生死,他望见了自己苦苦追寻的人。

  他听见对方唤道。

  长岐。

  叶长岐回复对方:“弟子在,师尊。”

  他听见自己心中有道声音说。

  我此生,只为求一轮明月,一柄举世无双的剑器,一条踟蹰独行的道途。

  纵使明月冷清,剑器锋寒、道途孑然,我也会义无反顾,抬起头,伸出手,朝前去。

  期望月色落到自己掌中,期望名剑为自己长鸣,期望道途坦荡、缘盖围花。

  倾之、敬之、护之。

  哪怕明月将倾,长剑断折,道途坎坷。

  我此心,此意,此道,绝无悔改。

  绝无悔改,仍似当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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