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152章 秘密(2)

  悯心所说的山洞与寻常山洞一般无二,幽深、僻静。

  它藏在落华山上的竹林之中,打眼望去平平无奇,只有进入其中才知这山洞里别有洞天。

  洞中暗道四通八达,青石山壁狭窄难行,若非有人引路,恐怕在里面绕上千百年都未必能找到正确的路。

  涟绛提着灯跟在悯心身后,昏黄的灯光将石壁照亮,照出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的蝇头小字。

  他驻足看了片刻,认出是观御的字迹:

  “天玄九年,六月初十,曲沼池,小鬼近身否?疑。

  六月十八,兄长予花,请善养之。

  六月十九,房中铜镜破裂,人为之?亦或鬼怪为之......”

  这些都是万年前发生的事。

  他捏捏耳朵,没再往下念,心道原来府青那么早便有察觉。

  “这些字全都是阿青刻下的,”悯心挥手,山洞中壁上灯烛尽数点燃,将黑暗驱散,“从他记事起,每一日发生的事他都会记在这里。他写的不多,每日只有一两句话。”

  越往深处走,两侧石壁相隔越远,狭窄的暗道渐渐变得宽阔。

  涟绛半抬起头,望着那占据半座山的石壁,瞠目结舌:“我跟着他时,从未见他到过此处。”

  “我在世时也从未察觉过他会到这儿来,”或许是出于礼貌,悯心并未肆无忌惮地看这些石壁上刻着的小字,他只是草草瞥了几眼,淡声解释道,“他会分魂之术,所以有时你以为他睡在你面前,可实际上他的魂魄已经离体去了别的地方。这法术伤根骨,平常很少有人会用。”

  涟绛顺着日期一句句往下看,再次回想万年前的事,方才意识到府青并非每夜都能安然入睡。

  他有时也泛愁绪,辗转难眠。

  兴许他每日夜里都会到这山洞里来,只是一直都无人知晓。

  “他这习惯一直都没改,”石壁上挂着的烛灯将山洞照如白昼, 悯心便将手里的提灯搁下,“万年前也好,万年后也罢,无论轮回几次他都会找到这儿来,将想记住的一切刻下来。”

  涟绛也搁下灯,慢慢地挪着步子贴近另一面石壁。

  这石壁分明是冰冷的,却让他觉得指尖发烫:“这一面是......观御记下的。”

  “嗯,阿青只写到婚事前一日。从那之后一直到这儿,都是观御写的。”

  悯心频频点头,一边说一边抬手比划:“他找到这山洞时刚化形不久,认识的字不多,所以早些时候便都是以图画记载,后来才改用文字。你看啊,这是他最早写的两个字。”

  涟绛循着他手指所落之处看去,只见那石壁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只狐狸,而狐狸旁边有两个虽然丑陋,但明显是认真的一笔一划刻下的字——涟绛。

  涟绛伸手,指腹从那两个字上轻轻擦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刹那间翻涌如被疾风吹动的云层。

  诚如悯心所言,再往前走,图画便渐渐变得少了,一个个小字取而代之。

  ......

  冬月十二,大雪,天冷,携狐狸取暖。

  冬月十三,雪停,无心习剑,遂与狐狸至河中捕鱼。

  冬月十四,狐狸受寒,整日未醒。

  ......

  涟绛一行行看下去,那些久远的画面随着文字跃入眼帘。

  他想起那时观御特意向师父告假留在长生殿中照顾他,却因此被玄柳以怠懒之罪罚跪整整两日。

  他记得半夜烧得迷迷糊糊想喝水时,及时喂他水的人不是月行,也不是临娘,而是观御。

  观御早就将所有温柔都给了他。

  哪怕那时的观御年纪尚小,不懂情爱。

  当时观御约莫只是想,要照顾好这只小狐狸,别让他难过,也别让他孤单。

  因为他只有观御,观御也只有他。

  走到近一半时,涟绛蓦地驻足,石壁上刻着的小字像是生锈发钝的匕首,刮得心脏又麻又疼,却不见血。

  悯心听到他难以抑制的哽咽时微微一惊,折头回去只见他面前的石壁上写道:

  如是新人初见,吾无他求,惟愿此生常相见,多欢愉;如是旧人重逢,吾亦无他求,惟愿狐狸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岁”字后面空出大片位置,又写:朝不相见,暮不相思,但求平安。

  悯心静默须臾,瞟一眼字前开头的时间,发现是写在涟绛化形前。

  所以早在那时他便意识到此生并不是初见。

  他认得出自己的字迹,也认得对面石壁上的“涟绛”二字。

  可是他不敢确认,那个叫府青的人是不是他。

  他疑心那相同的字迹只是因为他常到这儿来,久而久之无意中模仿了府青的字迹。

  但涟绛一定是涟绛。

  只有涟绛才喜欢摸耳朵,喜欢蜷着身子将尾巴盖在身上呼呼大睡,喜欢吃刚烤好的还冒着热气的鱼......最喜欢拽他的袖口,未化形前用牙咬,化形后用手扯,力度不大,所以无论如何都像在无意识地撒娇。

  他知道涟绛曾在万年前出现过,但不知那些记载因何突然而止,所以才会因狱中一个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老神仙所言而惶恐不安,蛮不讲理地将涟绛关在府中几百年。

  悯心轻声叹气:“他很聪明,知道阿青只写到应邀赴宴便没了下文,是因为出了意外。”

  “嗯。”涟绛眼中含着泪,嘴角噙着的笑意却也是真的。

  他抹掉眼泪继续往下看,一点遗漏也无的将这石壁全都看完,再想开口时竟然哽咽到难以出声。

  他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譬如观御发现他好食神血以后,每次用膳前都会暗中将血滴进饭菜里喂饱他;

  譬如他每每从梦中惊醒时观御都陪在身边,这并非巧合,而是观御担心他,所以夜不合眼整宿守在他的房门前;

  譬如长生殿原先并没有池子,是因为他爱吃新鲜的鱼,观御才特意修来养鱼的;

  譬如他随口说过的、从话本里看来的或许并不存在的吃食,观御一直都记在心里,甚至百忙中抽空去人间找名师学厨......

  观御从来都是真心对他。

  也从来都没有告诉他。

  观御只会口是心非地逗弄他,说他是长不大的小孩,做梦也要哭;说养在长生殿里的鱼很名贵,让他不要馋嘴偷吃;说话本中写的都是假的,人间并没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涟绛倚在石壁上,像靠在观御怀中。

  他愧疚不安,自责不已。

  观御明明那么爱他,可他还一度以为观御虚情假意,待他好只是为了哄他长出尾巴。

  他对不起观御。

  若非今日悯心带他到这儿来,这些事他永远都不会知晓,更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早已在万年前便爱他胜过了爱世间万物。

  看完石壁上最末尾刻着的“平安”二字,涟绛深吸一口气,鼻音浓重地问:“他的死魂现在何处?”

  “这里,”悯心抬臂轻碰左手边凸起的一块石头,随后示意涟绛往前走,“他一直在等你......幸好,你真的来了。”

  涟绛垂眸,心下明白他的意思,转身朝他道谢,“今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日后若有机会,我请你吃酒。”

  悯心摆手婉拒:“你不必谢我,说到底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拖累了你们二人。”

  “此言差矣......”涟绛扭头,正欲说些什么,悯心先一步轻拍他的肩道:“进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有没有以后,都还是不定数。

  涟绛抿唇颔首。他正欲抬脚,却又被悯心拉住:“等等。”

  “差点将这东西忘了,”悯心一边从袖中摸出细红线,一边嘱咐道,“我们现在还在虚无之境里,若不带着百花时,阿青瞧不见你,是不会跟你走的。”

  涟绛接过百花时,继而朝悯心轻声道谢。

  悯心微笑着朝他颔首:“容我再多嘴一句,如今能救他的只有你,你千万记得莫要耽于此境。”

  涟绛颔首应下。

  这虚无之境中值得眷恋的事情太多。有时他也想像女娲伏羲那样避世不出,与观御长相厮守,但这念想转眼间便消散。

  观御不会答应。

  他身后是芸芸众生,是万物生灵,他不能退。

  除非这三界彻底肃清,人神妖魔再无阶层等级之分。

  涟绛抬眸望向身前的石壁,只见那石壁缓缓抬升,里头暖黄的烛光争先恐后地溜出来,去亲吻每一粒尘埃。

  他屏气凝神,过于强烈的心跳令他头晕目眩。

  随着石壁一点点升起,雪白的长靴以及青绿的衣角首先映入眼帘,紧接着是系着腰间的白玉环,随后至整齐的衣领,再往上便是肤色苍白的颈,颜色浅淡的唇,最后是高挺的鼻梁以及清冽如画的眉眼。

  涟绛眸中蓄起了薄薄一层水雾。

  他原以为再见之时自己会不管不顾地冲到那朝思暮想的人身边,抱住他亲吻他清隽的眉眼。

  但此时他只是抬手捂住嘴,甚至连喘息都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他生怕这只是一场梦。就像过去数年梦中所见那样,只要他一靠近,观御便会烟消云散。

  “去吧。”悯心轻拍他的背,“别让他等太久。”

  涟绛微仰起头,闭了闭眼将眼泪藏起来,深吸一口气后故作平静地朝观御走去。

  他跨入石壁的阴影里,四下景象刹那间变换,周围刻着文字的石壁眨眼间飘散成浮光,竹制的门窗取而代之。

  他环视四周,见这屋中陈设格外熟悉,显是长生殿后山汤池边的那间竹屋。

  他怔愣片刻,不曾想落华山中的山洞竟延至长生殿后山,直抵竹屋。

  难为他在长生殿生活多年,竟是不知观御将在此将天上人间相连。

  可当他再往前走,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这屋里桌椅床榻左右颠倒,屏风上画着的桃枝看起来也有些怪异。他脚步微顿,瞥向架子上搁着的铜镜。

  难怪一直未有人察觉......

  这并非是在屋中,而是在镜中。

  他心里五味杂陈,再望向观御时,观御已经走到窗前,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窗外。

  窗外是红绿交织的林子,一棵又一棵常开不败的桃树交错在绿林之中,花瓣被缭绕的水雾浸湿,垂着泪一言不发。

  涟绛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池边立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背对着窗前的人,肩膀以上被层层叠叠的桃花掩盖,只露出细瘦的腰身,以及青色的、血迹斑驳的衣裳。

  这是——

  涟绛偏头不忍再看,只觉得鼻酸想要落泪。

  这件衣裳是他常穿的那件。

  他踩着祥云阶来找观御时,穿的便是这身衣裳。

  他强忍着眼泪,颤抖着双手将百花时系在观御手腕上,哽咽着发出的声音低到难以让人听见:“哥哥,我来找你了。”

  红线摩擦着肌肤有些许痒意,观御回神,垂眸望向手腕上的百花时,心颤之余竟渴望这动静是假。

  死后他在这里待了很久。涟绛未来以前,他一遍遍地读那些刻在石壁上的文字,终于从中了悟因果。

  “哥哥,”涟绛低声呢喃着,抬手摸上他的袖子,然后是脸颊,“观御。”

  缠绕在指间的红线垂在半空中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像永远都不会停歇的心动。

  观御眸光一颤,紧接着便垂下眼,松开手转而用拇指轻按住涟绛潮湿的眼角,声似叹息:“涟绛。”

  “嗯,”涟绛鼻音浓重,握住他的手腕扑入他怀里,霎那间红了眼眶,“是我......哥哥,是我。”

  量是终于认定冥冥之中已有天意,观御怔了怔,方才抽手与他十指相扣,盯着那丝丝缕缕的红线久久未语。

  涟绛抱着他不肯撒手,眼泪婆娑地抬头轻吻在他的唇角,一边笑一边流泪:“我找到你了,哥哥,我找到了,找到了......”

  观御抱紧他,低头同他耳鬓厮磨,宽大的手掌摁在他的后腰上,总觉得他消瘦了许多,单薄得像一片羽毛。

  稍不留意便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我们回家,”良久,涟绛才稍微松手,含着泪的眼睛里渗出笑意,“哥哥,我们回家。”

  观御颔首,却没有动,反而将下巴搭到涟绛肩上:“再抱会儿。”

  他知道长剑穿身而过有多疼,也知道涟绛因为爱他尝尽了辛酸苦楚。

  可有些事他不得不去了结。

  春似旧不死,三界劫难不止。

  他闭上眼,越发用力地抱紧涟绛。

  ——恨我吧,涟绛,别爱我了。

  他将涟绛抵在墙边抱了很久,直到涟绛眉头轻皱,拽着他的衣袖说腿酸,他才稍微松开手,半搂着涟绛往内室走。

  涟绛想说早些回去,但几次张口最终还是没催促。

  这样平静的时光于他们而言已经算是奢侈。

  绕过屏风,瞧见堆满东西几乎无处下手的卧榻时,涟绛不由得怔愣住:“这些......”

  “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观御将一堆干枯的桃枝拿开,又捡走一串鲜红的珠子,腾出空位,“先坐,我看看你。”

  涟绛坐下,望着身旁熟悉的东西出神。

  他常常会折桃枝哄观御开心,也常常会送一些随处可见的东西给观御。

  比如别人喜宴上的珊瑚珠,比如路边捉到的一只蛐蛐,又比如看完觉得很有趣的话本......

  这些东西有人弃如敝履,有人爱不忍释。

  唇瓣忽然被触碰,涟绛回神,抿唇尝到丝丝甜味。

  他眉头微蹙,不想将这极易勾起他的馋欲的东西咽下。但转念又想起观御刚才说,“我看看你”。

  他抬头望向观御,而观御已经卷起衣袖在小臂上划下伤口。

  因为只是一个魂魄,观御并没有流血,伤口处只有四溢的青白光点。

  涟绛贴上前,顺从地含住那道破口。

  灵力融入经脉,眨眼间走遍四肢百骸。

  唇齿与肌肤相碰之处溢出些许细碎的声音,涟绛轻哼一声,旋即便感到耳边的碎发被撩起。

  “害羞什么?”观御明知故问,指腹有意无意从他耳垂上擦过。

  涟绛摇头,探手摸到观御修长有力的手指,上面微微凸起的茧磨着掌心牵出隐秘的酥麻,一直蔓延到心尖上。他沉默须臾,突然说:“我爱你。”

  观御五指微蜷,看上去像是握住了涟绛的手。

  他收回碰到涟绛耳朵的手,两指拨弄着手腕上垂着的红线,目光压在手背上,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哥哥,”涟绛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但又蒙着一点点水雾,“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但是好可惜啊,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蜗牛壳里,不能白头到老。

  涟绛伸手抱住他的腰身,眼泪滴在白玉环上。

  比起死别,生离都算是上天的恩赐。

  可是老天从来都不偏爱你我。

  “哥哥,”涟绛低着头,声音格外的低,“你要长命百岁。”

  观御没听清,再问时涟绛站起身来,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脸上挂着笑:“我刚才说,走吧,我们早点回家。”

  观御屈指碰了碰他的眼角,低声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