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侯夫人嗔怪道:“行了,都快回房歇息吧。”

  白柒应了声,又说:“阿年还病着吧,不如好了再罚。”

  都江候瞥了一眼白岩,震了震袖,未说什么。

  大侯夫人随即便张罗着散开,她拉着白柒要说体己话,鸿博也在兴奋中,连夜要写信告知父母。

  白袍和白兴被吩咐了不能打扰大姐,人很快散了干净,只留下白岩傻兮兮的看着阿姊离开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大姐的笑容并不那么真切。

  “阿年。”

  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忽然响起,白岩怔了一下,回身,他躲避开楚祈宣伸过来的手,局促的低下脑袋,往后缩了两步。

  楚祈宣沉目看着,他放下想要给少年披上外套的手,最后只道:“阿年,你身为侯府世子,本就该以身作则,此番都江候也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

  可这分明不是教训,是教他背上两条鲜活的人命。

  白岩沉默着,低声说:“殿下说的对,我记下了。”

  楚祈宣拧起眉,往前一步,道:“我早说过,你不必与我这般疏离。”

  白岩又往后退了一步,他抿了抿嘴巴,这次直接抬手告别:“我还有病气在身,过给了殿下便不好了,白岩先退下了。”

  少年像是被追逐一样,踉跄着跑开。

  楚祈宣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下来。

  *

  天儿冷得冻脚,几个新打发来做样子的奴才打着酣睡,穿着一身长袍的宋嬷嬷则在偏殿院前急得来回跺脚。

  乍一错眼,瞥见遥遥的灯笼光,顿时一拍手,欣喜若狂的冲出去。

  “世子!世子啊,您没事儿吧?啊?”

  宋嬷嬷翻来覆去的翻看少年身上有没有伤口,送白岩来的小厮福了福身,告退离开。

  白岩按住宋嬷嬷的手,摇摇头,着急的问:“我没事,嬷嬷,兴才呢?他怎么样了。”

  宋嬷嬷翻看了他一圈,的确没发现什么明伤,暂且放下心来,听他这么问,脸色一硬,随即又压着声音说:“世子关怀那细作作甚,总归是大侯夫人的人,死了也便宜!”

  她语气虽然恶狠狠的,脸色却有些苍白,直到对上白岩的眼睛,才败下阵来,搓了搓胳膊,道:“世子放心,那三十大板虽重,可那家伙命硬,还留着一息。”

  白岩怔怔松下手:“那就好,院子里还有些涂抹的药膏是不是,嬷嬷替我找出来吧。”

  宋嬷嬷这次没有说什么,沉沉应下,只是她脸色到底没缓过来,还是难看的。

  却不是因为小世子心善,而是心寒。

  诺大一个侯府,本该是尊荣万分的小世子,结果却被看得像个奴才一样。

  小的不能再小的一件事,都能发作成这样。

  她抹了抹眼角,发狠的说:“真是没心肝的一群东西。”

  她又看向白岩,安慰道:“小世子放心,宣王世子殿下还是惦记着您的,您瞧,有世子在,侯爷再如何也再发作不了您。”

  白岩顿了一下,避开这个话题,只抿了下嘴巴,说:“嬷嬷快回去歇息吧,我去看看兴才便回房。”

  宋嬷嬷应了一声,今日突发变故,好在白岩的脸色看起来比白日好了不少,高烧也退成了低烧。

  她应着:“我再给世子多铺一床被褥。”

  白岩点了点头。

  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丢在脑后,抹了抹眼角,拿了药膏小跑着去下人房。

  兴才是大侯夫人的人,自然待遇好些,在下人房里也是独占一间。

  白岩到的时候,大侯夫人的贴身侍女淡彩正关门离去。

  他望了两眼,握紧手里的药瓶,上前敲了敲门。

  里间传来兴才略有些低沉的声音:“谁。”

  白岩愧疚的小声说:“是我,我来看看你。”

  兴才明显一顿,半晌后才开口:“世子是主子,主子看望奴才,真是折煞奴才了。”

  白岩僵了一下。

  他听不太懂兴才的意思,只能傻呆呆站在门前,踟躇的道歉:“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消失的。”

  “世子莫不是听混了奴才的意思。”

  兴才的声音突兀的离近了。

  白岩傻傻的抬头。

  房门被从内打开,兴才低着头,月色背照在他的头顶上,隐匿在暗处的眸子失了白日的精明,看起来淡漠又无形。

  白岩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同,只是很快,他就被青年身前道道红色的痕迹吸引过去。

  他瞳孔放大,声音颤抖的说:“兴才、你、你会死吗?”

  月色之下,青年缓缓皱起眉头,丝毫不明白少年怎么会突兀转到“他会不会死”的问题上。

  他顺着小世子的目光看下去,瞧见胸前的纱布已经被背后的血痕渗透,才恍然大悟。

  小世子明显吓傻了,泪珠在眼睛里摇摇欲坠,还强装着镇定的说:“这药很厉害的,你、你先上药。”

  早听闻府内的世子愚钝,可莫成想竟真被关成了傻的。

  兴才低着头,语气平静的说:“世子,奴才贱命一条,您不必如此铺张浪费,且大侯夫人已派了人送来了药。”

  “是,是的。”

  白岩听他这么说,怔怔的回道,他握紧手中的药瓶,少年人长得小,手也只是小小一个,紧攥着药瓶,好像一个无措的孩童。

  他抬起头,认真看着青年,哑着嗓子又问道:“那你不会死了,对吗?”

  兴才眉头微动。

  区区皮肉之伤,他当然不会死。

  只是他低头看着眼巴巴等他回复的少年,最后张口说道:“奴才死不了,多谢世子挂心。”

  少年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他擦了擦眼角,又摊开手。

  五颜六色的精致小瓶子展开在青年眼前,兴才目光未变,平静的看向少年:“世子这又是何意。”

  白岩虽然放松了一点,可一个人差点因为他丧命的事实还是让他紧绷着。

  “这些都给你,这瓶紫色的,是止痛的。”

  他一股脑将药瓶放到青年手中,认真的讲解。

  管事那里白岩也叫人送了一份。

  即便不是因为他故意的,可两个人平白因为他被打罚,白岩没办法忽视。

  这与他们是谁的人没有关系,是要一码论一码的。

  而且被打就会很痛,这是府内常来的医官悄悄给他配的药,白岩用过很多次,很好使。

  亲眼看着青年收下药瓶,白岩才松了一口气。

  他愧疚的耷拉着杏眼,毛茸茸的墨发上盖上了点雪花,像只毛躁的雪猫儿。

  赏了别人恩惠,也不会多说些什么。

  “那这样的话……我就先走了。”

  少年低着脑袋,很小声的说。

  兴才虚虚握着手中的瓶瓶罐罐,抬眼看着踩着积雪的少年。

  他忽而开口:“世子殿下,路滑,小心积雪。”

  白岩停下脚步,茫然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只是普通的一句话,但是白岩却慢慢的高兴起来。

  他点点头,认真道:“我知道的,你好好休息,我那里不太需要你照顾。”

  不需要吗?

  大侯夫人的针对,都江候的厌恶,兄弟的排挤,甚至宣王世子的“好意”,一切对于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来说,都是致命的。

  兴才扯起嘴角,又变得和白日一样市侩精明了:“世子说得哪里话,奴才跟在世子身边也不过是站着,费不了多少力气。明日必定在殿下门前侍候。”

  白岩张了张嘴巴,想着应是大夫人的命令,他若是拒绝,兴才或许又要被罚,于是又闭上嘴巴,嗯了一声。

  他裹了裹套上的白软的锦绣棉服,像颗雪球一样摇摇晃晃的离开院子。

  明明是个世子,却过得比奴才还不如。

  可他还能笑得出来。

  兴才望了一会儿,颠了颠手中的药瓶,才折身阖上房门。

  兴才没有什么大事,陈管事却是废了一把老骨头,趴在床上,时时刻刻哎哎叫着,被伺候的不顺心了便一脚踹过去,见着送药的宋嬷嬷更是没好气的一顿阴阳怪气。

  宋嬷嬷脸色臭极了,只想这杀千刀的不如被打死!但回来见到小小的世子,又勉强心平气和下来。

  若叫她们世子为这么个人赔上一辈子心里过意不去,那还不如让他赖活着!

  她已经把被褥烘得暖暖的,又看着白岩喝了一碗药,摸摸他的额头,最后才念叨着“世子福大命大”离开。

  屋子里没留人,只亮着一只小小的蜡烛。

  小的时候白岩便是一个人睡,屋里又黑又暗,小白岩只敢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只露出鼻孔呼吸。

  自他重生以后,对夜晚越发恐惧,白岩忍住没叫宋嬷嬷陪自己,只点了根蜡烛。

  守夜很操劳,宋嬷嬷年纪大了,白岩不想烦劳她。

  少年盘上床,很快的把自己藏匿起来,弯着身体,连白白的脚趾也蜷缩起来,欲盖弥彰的紧闭着眼睛。

  好在今日虽一顿乱糟糟,最后大家都没有事。

  只是这次他闭上眼睛,想到的不是一片鲜红的血色和那双恐怖的眼睛,而是男人深沉的双目。

  白岩半睁开眼睛,张开手指,又赶紧合上。

  他还记得……男人的胸膛是温热的。

  地府的大人,也是有温度的吗?

  他还给了他策论。这样的话,是不是他也没有那么厌恶自己?

  嗯……而且他要变成小舅舅了。

  小孩子,会是软软的吗?是不是会跟在他身后叫小舅舅?到时候他该怎么做呢?把小孩托起来吗?

  白岩逐渐发起困来,他眨眨眼睛,抓着被子的小手一点点的松开。

  虽然好多事情和前世都不太一样,可似乎,好像是还可以接受的。

  如果——

  如果他能再“读一读”策论,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