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官兵沿着清幽小径直至尽头也没寻得哪儿还有路,倒是见到了莫成意方才驱使的马车,独一匹马在这儿撩蹄子。

  他们要抓的萧明潇一根毫毛都见不到。

  这穷乡僻壤的南方山旮旯,怪石嶙峋,草木蓊郁,拨云也不能见日,独有寒意显出几分冬日的萧瑟,也没听见泉水的涓涓声,不知道空灵泉这么个地方到底能藏到哪去。

  一行人折草摇树,企图寻出蛛丝马迹,却不知莫成意早已抱着萧明潇飞檐走壁,越过千仞万壁,向低处寻见了杂草丛生的清泉。

  百年来为众人所追捧的空灵泉并不出尘,莫成意单手搂着萧明潇朝那儿靠近之时,眼力极佳的他还清楚瞧见了一只泥鳅从那眼泉水中扑腾着跳出。

  看来空灵泉并不空灵,只能算得上是平平无奇的水洼地。

  萧明潇本就不信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仙人驾临,见了泥鳅之后,对空灵泉那一丁点可怜的期待也给磨灭了。

  “我要是仙人,我才不来这。”萧明潇口吻生硬地说。

  这地方实在贫瘠,除了水、草,不远处一块青色石板,别的什么也没有。

  曾经的萧小少爷眼皮一跳,娇生惯养的本性逐渐露头,不大情愿又有几分警惕地问:“不会吧,我们要在这住?”

  莫成意嗯了一声,环顾周遭也皱眉头:“这地方是不怎么样,你睡我身上。”

  这地方凄草遍布,潮湿阴寒,黄昏之后必定冰寒彻骨,恐怕他们也只能在石壁角落寻个结实处靠着。萧明潇喜洁怕冷,平日睡的都是软和和的被褥,他来时没有顾虑周全,要害萧明潇受委屈,也只有他自己来当这个人肉垫。

  ……莫成意身上全是精瘦的肌肉,比起硬邦邦的青石板也大差不大吧?

  还不如睡石板呢,起码石板和他没有过节,就是冷了点。

  萧明潇讨厌这个安排,莫成意抱他像抱小婴孩,脱下墨色外衣放在地上免得他与地面直接接触,又将他安置在石壁角落。

  他烦闷不堪便要撒气:“我说了不来这,你自己一个人来这儿做梦,为什么非要带我来?我死在戏台子那儿最好不过。”

  萧明潇气色不好仍然比一般人唇红齿白,自暴自弃也是一等一的可爱,就是生气的时候肚子不配合,话音刚落就饿得咕咕叫了起来,唱曲儿似的。

  莫成意听不得萧明潇说死字,当即就沉了脸,可惜他的沉郁轻易便被萧明潇肚子的动静弄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慌不择路的自责。

  他带萧明潇来空灵泉有点慌,很多事情没有考虑到,口粮也只备足了来的路上的分量。

  现在萧明潇饿了,他得现找食材来做。然而这是冬天,山里猎物不好打不说,树上的果子都是过去残留的酸涩果干,吃不得。

  青年垂着眼低声说话,收敛了冷凝的脸全是无可奈何的温柔:“下次有一点饿就要说,不然会伤胃。”

  萧明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怪这个破肚子什么时候叫不好,偏偏这时候叫,还是在最安静的地头叫,能不叫莫成意发现么?

  他偏头不看莫成意,瞎扯道:“我有心做饿死鬼,胃疾而死也不赖。”

  莫成意听了这话眼中泛了些微的笑意,心中琢磨着如何搜刮方才打劫他的山寨和劫匪的家当。他们既然在此占山为王,想必住的不会太远。

  思及此,心绪稍微安定,伸手去摸萧明潇的脸,果然摸到了冷意。

  萧明潇体质特殊,他天生不喜荤腥,嗜甜还偏爱素食,每顿吃的不是很多,容易饿,所以奉行少食多餐的规矩。

  萧策生前将萧明潇宠上了天,除了在习武方面要求严厉,其余基本多余苛责,更是专门了安排厨子为萧小少爷开小灶。

  萧策死后,萧明潇上任做掌门。他脸皮薄,也不好意思专门留厨子给他开小灶,开始忍着饿,饿得肚子疼,后来有回夜里胃疼到在床榻上冷汗直流,浑身打颤,总算叫莫成意知道了他的毛病。

  之后莫成意便去学了厨艺,专给萧明潇开小灶。

  他不但学会了杀猪宰牛,还会捏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甚至专门学了如何在素菜之中藏荤腥,好让萧明潇多补补身子。然而萧明潇是小鸟胃,每顿吃的都少,素菜藏再多荤腥也没有用。除了和门人共用三餐以外,萧明潇雷打不动还要开个三四回小灶,即便之前在中原一带养伤也维持了少食多餐的习惯。

  这样娇惯下来,萧明潇没多大会儿就要饿,没个点心撑着,脸就要发凉,待会儿太阳落山再一受凉,胃里指不定如何难受。

  莫成意心疼又愧疚,萧明潇却被他摸脸的动作惹得炸毛,张嘴一口咬住了莫成意右手的三根手指,齿列在指腹上没收劲地向下,却在看见莫成意一脸纵容时松了口。

  算了,没意思。

  莫成意在他这儿好像一点也不怕疼,解蛊毒时给他喂血,那刀口都不知道划拉多少道了,哪还因为被他小小咬一口吃痛?

  萧明潇天生便不该是快意恩仇的侠客,他心不狠,杀不了人不说,连狠下心咬莫成意一口出出气都做不到,善良过分便只好任世间无常揉搓,随意捏成各种形状。

  莫成意不捏他,可喜欢抵赖不得,萧明潇内力不起作用,那点小力气咬人像猫挠,涎水再凑热闹一沾,削长有力的骨节便暧昧的无以复加。

  眼见着变态徒弟垂下眼睫朝自己的指节看了一会儿,喉结滚了下,随后似乎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嘴,当着他的面舔掉手上的湿润,宛如那是什么琼浆玉液,是什么上好的东西,真叫人馋得紧了。

  “你有病吗?”萧明潇喉咙塞棉花,胸口又发闷,“脏死了你舔什么呢!”

  他再也不要咬莫成意了,这都什么啊。

  莫成意也不想在萧明潇面前流露出如此痴态,只是实在没忍住,他许久没和萧明潇亲近过,唇舌交缠更是久远再久远的事情。

  想吃萧明潇一回口水真是好不容易。

  “师父现在说脏,之前在清虚宫那几日我可是吃了不少师父的好东西,师父一次也没拦着我说脏,说不让我吃,情到浓时师父还蹭到我嘴边,问我还想不想吃。”

  莫成意望着萧明潇水光润泽的唇瓣,压下胸中翻涌的情意,冷峻的脸上薄唇沾了点水痕,语气倒是平静,“我去给师父找些吃的,一会儿就回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莫成意也好意思提那时?

  莫成意怎不提提他后来是怎么拒绝自己的呢?

  萧明潇身下垫着莫成意脱下来的外袍,看莫成意上身只剩白色亵衣准备走,又有点胸口闷。

  他知道莫成意不会把他丢在这种荒郊野岭的破地方,莫成意会回来,可又免不了生出丝丝缕缕缠绕的害怕。

  明明自己先前还想过,如果自己腿脚健全的话,一定要与莫成意分开。

  意识到自己的矛盾,萧明潇都觉得可怕。

  他恨莫成意是真,讨厌莫成意所作所为也是真,可是恨和讨厌有前提。

  如果他与莫成意素昧平生,他才不管莫成意是杀了全天下的人还是偷鸡摸狗地走了邪门歪道,他一概不在乎。

  反过来说,他之所以恨,之所以讨厌,还是因为他萧明潇太在乎莫成意了。这种在乎好可怕,甚至可以瓦解他的善良,动摇他的根基。

  萧明潇嘴边的“你最好别回来”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有些自私地想,要走也是他走,莫成意应该要一次次地为他回头。他开什么口劝莫成意走?

  莫成意无师自通打砸抢烧,他好似天生是做土匪山贼的料。

  赶在日落前,他强抢了土匪的锅、好几摞青菜和处理得光不溜秋的几只鸡,手拉的素面与调料,顺手还抢了两身棉被。他光明正大地从正门来,光明正大从正门走,来去自如,徒留一众土匪鼻青脸肿且咬牙切齿。

  只是回程路上出了点麻烦。

  许是因为他身上携带的东西太多,容易引人注意,朝廷的官兵发现了他。

  “莫成意在这!莫成意出现了!”

  莫成意面色不改,肩负一身重物纵身跃上山壁,忽然闻得吴多郡的嗓音:“莫成意,如今你也该兑现诺言了,你若不带我们进空灵泉,我们便掉头往回围剿峨眉派众人,你又如何向你师父交代?”

  莫成意不为所动,他都将地牢的图纸给出去了,若是他的师弟们还有几分聪颖可言,靠着那地牢足以自保,若是愚笨,则命中该死,他救不了。

  如今萧明潇还没好,他全身心都只系在这一个人身上,别人当然轮不到他的关心。

  况且他施舍给峨眉派门人的关心,从来都只看在萧明潇的份上,若不是为了萧明潇,那群人又是谁?

  他不认识。

  “兵不厌诈,再会。”莫成意与吴多郡没什么好说的。

  吴多郡挥开周围几人,眼睛牢牢地盯着莫成意跃动的身影:“都给我看着他怎么走的,待会给我上山追。”

  官兵连连称是,随后出了一支纵队从另一条缓路往上。

  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时辰过去,那支纵队竟从另一个方向从走了回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茫然不解的表情。

  吴多郡怒道:“你们怎么回事?”有一位士兵回话:“禀告国师大人,这地方好像闹鬼,我们走了一圈又走回来了,怎么都没有另外一条路。”

  吴多郡欲言又止,身边明黄轿中的皇上却等得不耐烦了:“不必找了,放火烧山。”

  放火烧山?

  吴多郡咋舌,凭这种手段将人逼出来或者逼死,除了晋文公也就当今圣上有这种本领能做出这种事了。

  不过既然皇上说要烧,别说这座山,便是烧了整座皇城也没人敢指手画脚。

  官兵手脚麻利地生了火,点着了靠近山壁的一棵粗壮老树。

  刚开始只是冒出袅袅的白气,而后那火愈烧愈旺,沿着老树筋脉朝上迅猛环绕了山壁,烈焰在山的缝隙间撒落下焦黑的灰烬。

  众人往后退了很远,静静等候山中的反应。

  萧明潇独自冷得畏畏缩缩,腰身使劲往下,脸埋在莫成意丢下的墨色外衫里,闻嗅着上面沾染的茉莉花香,胃的痉挛却并未因此有几分好受。

  莫成意抄着一大伙东西回到他身边,还以为他昏倒了,慌得将他扶在怀里,声音急促:“潇潇?潇潇,能听见我说话吗?”

  萧明潇冷不可言,莫成意身上却很暖,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他也不例外,他胃疼得不行,侧腰往莫成意身里埋,喟叹道:“好冷,好冷。”

  冷得他胃疼,骨头也疼。

  莫成意庆幸他顺来了棉被,当即将萧明潇裹在棉被中。

  “我去生火,一会儿就有东西吃了。”

  还好方才他慌张也没将抢来的瓦锅砸烂,就近捡来柴生火,再借点空灵泉中的水,支起瓦锅,随后撕开鸡肉放进锅中,等差不多了再放青菜、面和香辛料。起码是顿像样的饭。

  做完这些,莫成意朝萧明潇走来。

  萧明潇唇色苍白,瞧着不远处跳动的火苗,“用不着给我盖两层。”

  说完却又冷得战栗几下,显然是逞强却被自己不争气的身子给暴露了。

  莫成意心脏都被揪紧,他看不得萧明潇这样,当下揭开那两层棉被,不由分说将萧明潇整个人抱到自己腿上。

  两人腿贴着腿,背贴着腹,他才再将那两层厚被合上。

  萧明潇好一点了,胃痛似乎也被近在眼前的炊烟抚平了一些,只是才煮了一会儿,烟就那么大吗?他蹙眉道:“你这锅,好大一股烟味。”

  莫成意抱着他离锅远了点,萧明潇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感觉方才还阴冷寒湿之地忽然变得暖和起来,腿骨也不疼了,莫成意双手隔着一层衣服布料为他缓缓揉胃,萧明潇非常不自在地抗拒道:“我捂出汗了,你别抱我,也别揉了。”

  “出了汗也容易着凉。”莫成意并不放开他,萧明潇皱眉转过头去盯莫成意,显然对这个说辞不很满意。莫成意面色不动,顶着一具十足阳健的躯体对他撒谎:“其实是我冷,礼尚往来,师父也帮我捂捂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