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我出去一趟,亥时回来。”莫成意俯身在萧明潇耳边轻声说话,有意避让身边的侍女姜婵。

  姜婵端着汤药在旁臊眉耷眼让开步子,却将榻上愈发清减削瘦的掌门骨子里散发的黯然神伤看了个透彻。

  近些日子,萧掌门不像从前那般挣扎着要逞能做些什么,似乎对于身子的残废完完全全妥协了,连她都打心底感觉不妙,大师兄却对此不置一词。

  她甚至有种恐怖的猜想,大师兄是享受萧大人残废而带来的两人之间的亲密的。

  这几日大师兄只要不出门办事,对于大人繁冗的琐事事必躬亲。

  不论是上药捏腿、擦嘴甚至是排泄秽物这种最肮脏的事情,大师兄都一一承办。那手上的动作并不干净利索,连外人明眼都能看出那些细微之处的狎昵。

  好比现在,他明明不必避让自己,他该堂堂正正如往昔一般唤萧明潇一声“师父”的。这人偏偏要欺过身去,低垂着眼,马尾尖尖拂过萧大人的脊背上,叫大人的小名。

  若非关系匪浅,徒弟怎敢叫师父的小名?

  姜婵不敢想了。

  萧明潇没精打采看了莫成意一眼,撇过脸去,对于莫成意此人已经不抱有任何期待。

  在他看来,莫成意已经疯了。

  这人说要带他去空灵泉找什么神仙,还真要为掌门比试做准备。

  萧明潇都想不通,莫成意怎么能参与掌门比试?若是代他去,即便赢了也不作数,毕竟前两场比试他们都输了。况且那几个断他筋脉的人精能叫莫成意从中作梗,偷取他们胜利的果实么?

  萧明潇还是觉得莫成意被自己逼疯了。

  他这身子,八成是好不了了。看莫成意这个样子,将来峨眉派估计会一拍两散,门人各寻出路。那他活着还有什么用呢?不过是麻烦了姜婵,浪费了别人的大好时光。

  这样看来,他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莫成意没得到他的回应也不恼,又事无巨细与姜婵交代了一遍琐碎的杂事。诸如烧开的水要凉两炷香才能喂到萧明潇嘴边,柴火不要等到熄了才加,不然会叫萧明潇受凉,姜婵都听腻了,莫成意还没说腻,不厌其烦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好像这个世上除了他,不会有人比他对待萧明潇更好,其中是否暗含自得,只有莫成意自己知晓了。

  姜婵自打重新认识了一遍莫成意后,对莫成意敬而远之,听他嘱咐时也不敢与他对视。

  毕竟莫成意应当是想与萧明潇独处的,留她在这儿,恐怕是无奈之举。

  即便她手脚足够干净,即便莫成意对他态度还算平和,她也知道不是这样的。

  偶尔她不当心多瞧了大人两眼,都能察觉到身边蛰伏的那双眼眸安静无声地盯着她,只是那种不悦恰如其分没有明示,可是敏锐如她能够感知到——

  莫成意其实不希望萧明潇身边有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

  斧头劈地,两段木头轰然倒在两侧,木屑飘然直飞,斧尖在泥巴地上凿出一道深深的印记。

  砍木老者白发干枯如草,额际绑一麻布,双手老茧遍生。木头劈开以后,他捡来木材掷入身后巨锅的火堆下,熊熊大火猛烈燃烧,火星噼啪作响。

  这砍木老者是莫成意的老相识,名唤马三,莫成意今日便是来寻他要一样东西。

  他五年前救过马三一命,本是随意救的,马三对他说自己是个兵匠,能为他烧制得心称意的杀人利器,没想到还真兑现了诺言。

  “我按时来了,我要的东西该给我了。”莫成意止步在他面前,马三闻言一点头,起身进入后方那个破败的土屋,出来时,手上抓了把一丈多长的钢矛,矛长如蛇躯,头分两刃,通体泛着寒凉的冷意。

  “这便是丈八蛇矛。”马三将这钢矛递与他,这才细细打量他上下,尤其在他束发的那根墨色发带上停留许久,神色莫名。

  莫成意知晓他是奇怪自己怎么不和先前一般宝贝那条金玉线的发带,不由得有几分轻快地解释道:“师父送我的束发带和香囊我都收了起来,怕溅到别人的血。要你为我做一把兵器也是……不想让霜寒受苦。”

  马三寡言少友,是唯一一个知晓他暗恋萧明潇的人。

  莫成意知道他不会往外乱说话,所以兴致来了会与马三说几句话,大多都与萧明潇有关。

  马三不爱听人讲话,且不说莫成意说的那些话天然下流,做出的事更是令人咋舌。

  上次见面是很久之前了,莫成意在他这儿取了飞镖,对他说:“平日我负责洗涤师父的衣物,前日实在没忍住拿了师父的中衣自亵,也许是不对的,但我感觉很好。”马三都懒得戳破他,他那哪里能叫拿,那是偷。

  莫成意还对他倾诉过:“师父昨日拍了拍我肩膀,他力气没收好,打得我夜半三更还精神得很。”至于哪儿精神,不言而喻,马三听得冷汗直流。

  “霜寒是一把剑,剑能受什么苦?”马三古怪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回去砍柴,“你对你师父的心意都叫我一个人知道了,说实话,我是不想知道的,你那些话去说给你师父听,说不定他还会感动。我听了只会毛骨悚然,感觉恶心。”

  莫成意眼帘拉着,对马三的微词毫不在意。他右手提起丈八蛇矛,觉得这兵器很趁手,自己得了新玩意还不忘他那师父,又很不要脸地问道:“能不能帮我师父也弄一个?最好轻便些,能雕个花纹最好。”

  “……也成。”马三道。

  莫成意道了声谢,也不与马三叙旧或是套近乎,提起丈八蛇矛离去,赶回半路天已然黑了。

  半道他在路上见小贩吆喝叫卖茉莉花糕,想着给萧明潇带点甜食回去讨他开心,才掏出银两,身后突然传来女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急喘,他转过身见到了姜婵苍白如纸的脸。

  大冷的天她汗流浃背,喘息未定时浑身发抖,她张嘴啊了许久,好像不会说话了般,好一会才从喉咙眼发出声音:“萧大人……大人他,他撞墙晕过去了!”

  旁边卖花糕的小贩瞥见这女子双手血迹斑斑,吓得拔腿就走,莫成意也跟着望见了那些血痕,他哑然张了张唇,那一瞬间满脸的空白:“撞墙?他要自尽?”

  萧明潇是不要他了吗?等他拿下武林盟主之位,他会带萧明潇去空灵泉的。即便只有一成到三成的可能见到神仙,但是只要等的够久,萧明潇的筋脉一定可以接回来。就不能再给他一点时间吗?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的抛弃他,离他而去?

  为什么要用死来惩罚他?

  他不接受。萧明潇休想死,他应当要长久地陪在自己身边的,他不允许萧明潇离开他,即便死,萧明潇也应该死在他之后。

  手上甜腻的香糕骨碌碌撒了满地,莫成意似乎明白了什么,抿唇往回疾奔,姜婵惊心胆颤地紧随其后。

  萧明潇折腰躺在榻上,宛如睡着了。他光洁白皙的额头血痕已经干涸,白皙光泽的肌肤玉石般泛着光泽,睫毛纤长浓密,根根分明。

  莫成意进门时便发觉萧明潇胸膛细微的起伏,他确实还有呼吸,应当只是晕了过去,莫成意这才稍微能喘息。

  他将萧明潇软绵无力的身子扶在自己胸膛上,接过姜婵递来的帕子小心翼翼地为萧明潇擦拭头上的血,可擦去表面的血便能窥见那撞破的伤口,好在只是破了层皮,没有见肉,不会有破相的危险,否则他师父醒来会更难受。

  莫成意环着萧明潇的双臂紧了紧,眉目神思皆不定,他竭力捋下涌出的难过,问姜婵道:“我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姜婵艰难地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刺激到了萧掌门,她恳切道:“您走后不久车马来了两辆,门内弟子十余人来探望大人,大人看着和颜悦色,感觉也无大碍,就是……总是说话时扭过脸看窗外,不大想与别人对视的样子。我问大人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大人说是,之后门内弟子便走了。”

  莫成意静了静,明白潇潇大抵是不愿意见旁人的,见了反倒感觉屈辱,因而受到了刺激,他又问道:“他们聊了什么?”

  姜婵屏息凝神回想,总算抓出了点蛛丝马迹,启唇道:“有人与大人说了您先前出门处理贩盐的事情,要他不必担心,门内事务依然井井有条,那时大人的脸色就变得很差……”

  可这便等于告诉萧明潇,峨眉派有你没你都无区别,只会让萧明潇更觉自己是个谁都不需要的废物。看了看莫成意阴沉不快的脸色,姜婵不由得为那人辩解道:“他也是好心办坏事,只是不想让大人忧虑而已。”

  “之后大人便要绝食,怎么说都不愿吃一口饭。”

  姜婵吞咽一口口水,皱着眉头将视线挪开,声线颤动着继续说,“晚,晚间大人突然问我,他平素待我如何,我说,大人待我们极好,我对大人向来感恩戴德。大人又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说好。大人便说自己不太能动,问我能不能动手杀了他。我吓得不敢说话,大人便去撞墙了……”

  莫成意攥在萧明潇后背衣裳的手指发白,他下颌缩紧,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去外面寻个大夫来,往后有人再来都拦下。”

  若萧明潇真生了死志,他也要将他死志的萌芽生生掐断。

  萧明潇在他身边不能死,只能生。

  三日后。

  萧明潇看着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青年,冷笑一声道:“好啊,我算知道了,做你师父连想死的资格都没有。”

  莫成意恍若未闻,当着侍女的面将萧明潇揽入怀中,给额上破皮的伤口小心翼翼地上药,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大夫说抹这个药不会留疤,我看再过一两天便好了,是不会留痕迹,潇潇还是那么好看。”

  萧明潇说不清自己有什么感觉,是怨怼吗?莫成意凭什么在这里鲜廉寡耻地叫他,还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在我面前寸步不离。”萧明潇嗤道,“我的生死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莫成意听了这话,淡淡地看了萧明潇许久,将萧明潇看得心里发毛,莫成意那眼神没有半分责怪,隐约是一种赞许。

  他在赞许什么,一辈子寸步不离的提议吗?

  萧明潇心中一咯噔,莫成意这三天还真的能黏在他身上,保不齐还真能。

  “活着才能好起来。”莫成意忽然说,“潇潇,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告诉你,我心悦你,也想做你的夫君,你想不想与我成婚?之前没有答应你是我瞻前顾后,顾虑太多。”

  “……你在说什么?你自己清楚吗?”萧明潇霎时拉下嘴角。

  他被莫成意这一席惊天动地的语言激得心火滚烫,浑身上下都热得惊人。他又怒又恨,还想发笑,最可笑的是他还在莫成意双臂的桎梏中无法脱身,以至于抛狠话也软人三分。

  “我好端端的时候你不与我在一起,我成了这样你便心悦我了?做我的夫君?我看你是怕我去死,给我留点活的盼头。莫成意,你真能舍己为人,你是真君子,你去拆了孔庙你当孔夫子,你拿你那种喜欢施舍谁呢?”

  他去瞧莫成意,莫成意又垂眸不语,像敲不开的河蚌,单那一张脸看得过去。

  莫成意忽地将手背盖在他的额前,感知到他身上的热度,猛然皱眉,又以手心去量他前额,扶他躺下道:“你在发热,我去寻大夫。”

  “寻什么大夫?”萧明潇隐约觉得这种迅速蔓延到全身上下的灼热十分熟悉,伴随而来的是口干舌燥,他干咽一口气,哼笑道,“有你这种徒弟,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三:为什么要说给我听,我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下章是一些强那个制,可能不算完全强制,很难形容,记得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