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潇枕着自己的胳膊,曲着腿弯在炕上对墙发呆。

  这烧火炕是石头打出来的,他睡着硌骨头。他时不时就要蹬腿换一个姿势,好让自己左腿骨受到的折磨能匀出来一些给右腿骨。

  他夜不能寐,莫成意这木头倒是心大,萧明潇听着平缓的呼吸声觉得莫成意睡了。

  性格使然,莫成意不太忧虑将来之事,从不居安思危,大难临头也不畏惧大难,甚至不觉得这算什么难,有事他就去解决,所以才能脱口而出“有什么好忧虑”这种大言不惭的问题。

  萧明潇有时候还挺羡慕他的性子,但大多数时候莫成意的沉稳在他这无异于缺心眼。他难以理解莫成意怎么可以在睡惯了峨眉的软塌之后,还能在烧火炕上睡那么香。

  莫成意不仅缺心眼,还一点都不挑,离了他恐怕要被别人骗死。

  怎么人家檀香比他小那么多,也比他聪明伶俐,萧明潇终于忍不住回身面对在那头睡着的莫成意。

  这呆子的睡姿和他本人一般规矩,双手搭在腰腹,不像他,睡得乱七八糟。

  萧明潇这会儿分神偷看莫成意睡觉和当年下山偷摸看小人书一样来劲。

  莫成意鼻梁挺拔,山根从上往下直来直去,比他英气多了,他过去是又羡慕又喜欢。

  还未情窦初开之时,他就盯上了莫成意的鼻子。

  有回他嫉妒之甚,把莫成意压在身下,扬拳让莫成意别得意,等他做了莫成意的师父,早晚有天要把他的鼻子抢过来。

  当时的莫成意就不聪明,拉了他的手说什么:“那你拿走吧。”

  现在想来,自己年幼时可真蠢,莫成意也不聪明,自己的鼻子别人想要他就给。不过也没什么,反正他长大已经变得有勇有谋了,勉强保护一下蠢货莫成意吧。

  萧明潇胡思乱想许久,终于把自己哄睡着了,岂知不过一会儿,他以为安然入睡的老实徒弟却从炕上下来。

  莫成意脚步无声,他先在萧明潇旁边坐了许久,替萧明潇摆正了睡姿又掖好被角,端详他眉眼片刻,没忍住又替萧明潇把额前的琐碎长发捋到枕后。

  萧明潇和他同寝房时总是半点防备都没有。

  萧明潇正酣眠睡得畅快,睡梦中也烦他的打搅,皱眉推拒他的手,嘴上嘟嘟囔囔还有鼻音:“睡你自己的,别烦。”

  莫成意无声勾起了唇角,原地又陪着他师父坐了一会儿,确认萧明潇再度陷入沉睡,这才推门离开了厢房。

  各门派前来参与比试之人统统入宿客堂,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正好分给了峨眉、武当、华山、青城四派。

  莫成意先向南边走去,夜黑风高,客堂外边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连厢房外的薄纸窗都不用戳开,那纸窗上有的烂了一小口,有的烂了一大口,他仅需将眼睛放在那窗子的破口前,便能将每间房中熟睡之人的脸看清楚。

  檀香抓阄抓了八个人,他今夜有许多事要做,首先便要解决掉八人中的五人。剩下三位草包,以檀香目前的功底来说应付不算困难。

  萧明潇想赢,他便帮萧明潇赢。多简单的事。

  莫成意从容不迫地推开了今夜的第一扇门,吱呀一声,斜入房中的先是铺天而来的料峭月光,倒映在地上的是一道很长的人影。

  习武之人不会到这时还醒不过来,炕上那人很快睁开眼,扒着床头想要坐起身来,惺忪问道:“是谁?”

  莫成意反手关上房门,动作迟缓不似有什么恶意,抓过他身上的褥子蒙在这人面上也只是三下五除二的功夫。

  他的右手掐着终于清醒奋起反抗的男子的脖颈,左手将褥子死死按在他口鼻之上。

  莫成意低垂着眉眼观摩这人窒息时弓起如虾身的痉挛体态,数了不到三百下,这人扑腾的手脚便软了下去,彻底失去反抗的力气。

  在他反抗之时,莫成意还尚觉有几分意思,可当这人呈贡在这个炕上一动不动时,他便再没有停留在这房中的兴趣。

  还剩四人,三人很快便被他解决一空,吵嚷的那个被他直接拖到地上打折了脖子。

  等到将客堂中的人解决完,莫成意便要去寻今日风头大盛的那位僧人。

  比试时他听到那人法号青蝉子,过路的好几位扫地僧有谈及他,说今夜轮到他在大雄宝殿守夜,侍奉佛祖左右。

  黑气无声缭绕他周身,莫成意轻功上了殿顶,飞檐走壁经过法堂、禅堂,最后来到了大雄宝殿,悄无声息下了檐顶。

  庄严肃穆的佛殿前支着五六色大香炉,铜黑宝鼎镇殿中,雕龙杆通天招展。

  常有的九五开间。释迦摩尼佛祖坐镇大殿中央,不坏金身在夜中泛着金光,宛若再现当年摄服群魔的威严情形。

  有风拂过,佛像前张挂的诸多经幡迎风飘摇,仿佛是对他的到来有所反应。

  一尊佛,三尊佛,五方佛,七尊佛,十八罗汉,三大士,莫成意一一见过,随后在正殿深处找见了那青圆脑袋石块肌体的青蝉子。

  这人白日大开杀戒,夜里却在佛前蜷着身子睡在几个拜垫边,不远处的墙边还搁了一把扫帚。

  最怪异的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不该到这时都没有反应过来附近有人。

  除非是装的,或者被下了药。

  是真是假,莫成意没有时间辨别,他速战速决,蹲下身利落地给这青蝉子来了个了结,过程竟然比前四个还顺利。

  半柱香之后,莫成意早已离开,不想骑六牙白象的普贤菩萨像之后走出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僧。

  老僧招风大耳,低目对着冷僵的尸首微笑。

  打眼一看,此人正是不偏不倚主持大局的慧典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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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蝉子从方丈室内醒来还是五更天,昨日他第一回沾血杀人,他师父安慰他说他也是不小心才误伤杀了人,佛祖不会怪罪下来,还好心给他喝了一剂药汤叫他早睡,让他同胞的弟弟替他在大雄宝殿守夜。

  他弟弟和他不一样,从小没有习武的天赋,于是他练武成了武僧,他弟弟便在堂前扫落叶做了扫地僧,可兄弟俩感情还是如从前那般要好,他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找弟弟。

  他师父曾说他在亲情上仍有我执,说他修行不到家。青蝉子似懂非懂,还是没明白“我执”是怎么回事,但不妨碍他和弟弟要好。

  他换好海清去大雄宝殿找弟弟,不知怎的,大雄宝殿前围了好几个僧人,见他来躲开一条路叫他进去。

  青蝉子懵懂,进门见到他弟弟头枕在他师父膝上,还觉奇怪。慧典法师面容肃穆慈悲,见他来,继而道:“青蝉子,你来,其他人先回避。”

  闲杂人等即刻散乱开去。

  青蝉子心中一紧,加快脚步来到他弟弟身边,先看他师父一眼,而后摇着他弟弟的胳膊急迫地唤道:“灵寂,你起来啊,你睡在师父身上做什么?”

  “青蝉子啊,灵寂并非睡在我身上,是为师将他放在膝上了。”慧典法师瞧他良久,静静道,“你弟弟没气了。”

  “师父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叫没气?!他不就是贪玩在睡懒觉么?”青蝉子急怒,伸手使劲去拍他弟弟的脸,直将他弟弟和他生了九分相似的脸拍打出红印子,他弟弟还睡得安详。

  “灵寂!灵寂!你醒醒!”

  任他使出千方百计,他弟弟却没动静,躺在他师父膝头,和墙边那孤寂的扫帚般岿然不动。

  终于,青蝉子泪如雨下,哭着问:“师父,灵寂这是怎么了?他生了什么怪病么?师父您能救救他吗?”

  这时,久未开口的慧典法师才叹道:“青蝉子,师父还从未与你讲过,人死如灯灭,灵寂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瞧。”老方丈指着被青蝉子忽略许久的,灵寂脖颈上硕大的勒痕。“灵寂是被人勒死的,他再也无法陪伴你左右了。”

  青蝉子即便再不识字,不通文法,不知什么叫死,可他知道什么叫“再也醒不过来”。

  那就是他再也无法看见灵寂挥舞扫帚将枯黄的叶子扫成一座小山给他看,也再不会等到他弟弟偷偷潜入方丈室与他共用斋饭,只为消解他的孤单。

  他跪在灵寂身前哭成个泪人,可他师父此时却对他说:“青蝉子,我知道谁杀了灵寂,你要为灵寂报仇雪恨吗?倘若怀恨在心,师父怕耽误你修行。”

  报仇雪恨?青蝉子忆起昨日他掌下呕血之人,那人也好似如灵寂这样再没醒来过,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对于这报仇雪恨有了更细致的认识。

  他要让杀了他弟弟之人血债血偿,他也要那人也体会再也醒不过来的感觉!

  “师父,是谁?是谁杀了我弟弟?!”青蝉子吭哧吭哧气喘如牛。

  慧典法师沉吟道:“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你问师父,为何他们要称峨眉中人为邪教余孽?师父斗胆猜测,便是那峨眉派的人将灵寂当做了你才杀了他,为的便是能赢下今日的比试。”

  “如若师父未猜错的话,昨夜出事的不单是灵寂。”慧典法师撵着佛珠,目移至不远处踉跄奔来的小僧,齿缝间笑线不由露出,“还有和峨眉那小弟子比试的其余人等。”

  果不其然,慧典法师话音刚落,那小僧跌跌撞撞扶着红木门框失神喊道:“方丈,客堂出事了,昨夜死了四个人,全都是被掐着脖子蒙死的!”

  他的话恰巧印证了慧典法师所言。

  青蝉子猛然回头,刹那间怒的鼓目圆睁,往日单纯的面目撕裂,咬肌嘭起,犹如旁边的金刚像狰狞恫怖,吓得来报信的小僧连连后退。

  青蝉子高举双臂,膨胀垒砌的肌肉虬结,十八罗汉所有金像在他周身摇晃不停,转着圈叫他目眩神晕。他口中发出含糊低吼的啊呀声,举起身旁的长木桌摔出殿外,高喊道:“我要杀了他们!”

  慧典法师在他身后缓缓微笑道:“好,青蝉子,师父教你如何报仇雪恨,教你如何正大光明的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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