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丰年。

  杂雪糅杂着不堪重负的湿黑细枝落在砖红色的宫殿墙根,大太监佝偻身子在议政殿前捏着细嗓子出言提醒:“陛下,峨眉山萧掌门求见。”

  “让他候着。”晋皇随意说道。

  当今圣上楚昌瑞而立之年已颇具龙威,帝冕之下瑞凤眼亦是不怒自威,他右手五根手指轮番点着玉玺,对面前伫立而定的慧典法师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大师虽贵为佛门子弟却通透得很,想要便抢来夺走,朕方才听你之渴求,龙心甚悦。若少林能在武林大会上获胜,朕便举国之力大建佛刹,光大少林。”

  慧典法师垂眸微笑,金裟在身,佛珠环膀,双手合十道:“谢陛下。”他抬眼,因苍老年迈而发白的瞳珠往上盯住帝王双眸,张口问:“那陛下对萧掌门的承诺可还作数?”

  楚昌瑞拨弄着帝冕垂落的金色流珠,挑眼嗤笑:“朕虽信你,也信萧掌门。若是萧掌门拿下了武林盟主之位,自然就没你少林寺的位子。”

  慧典法师不恼不怒,对着皇帝一席话若有所思,行礼离去。

  门外大太监见状抬高嗓唤道:“传——峨眉派萧掌门入殿。”

  萧明潇抱胸在阙外前看了半天宫里小孩在雪地上用树枝画猫,莫成意规矩替他站在殿前等待传唤,他忍了许久,终于好奇问:“宫里养了小猫儿?”

  张牙舞爪的,还怪可爱。

  小孩蹲在地上,头也没抬,瘪嘴道:“哪来的小猫?这是我父王,吊睛白额虎,很可怕的。”

  ……父王?

  萧明潇一愣,没想到自己一碰便碰见了皇帝唯一的子嗣太子殿下。

  楚昌瑞后宫嫔妃良多,偏偏只有一位子嗣。

  江湖传言当今圣上在后宫雨露均沾却无法绵延子嗣,如今的小太子其实出自已故国师顾沉绪。那传言萧明潇在蒹葭书馆也听过,但他不信皇帝会让旁人的子嗣来继自己的位。

  如今看见这小孩凤眼长眸与当今圣上相仿,眉宇间淡淡的哀愁与忧虑却像极了顾沉绪,萧明潇心里咯噔一声。

  这孩子究竟什么来路?

  东边追来一众宫人,神色焦急地呼唤“殿下”,小孩默不作声丢了树枝,转身又朝另外一处跑去。

  莫成意手放在萧明潇肩上,看了两眼那跑走小孩的背影,言简意赅道:“师父,该进殿了。”

  萧明潇回过神,迈步与他一齐向前走去,在前碰见一泥衣僧人伫立殿侧石阶旁,身量如山,很是威武。

  这人很是显眼,绝非平庸之辈,萧明潇后知后觉从没见过这人。

  他正想询问一二,殿内走来一熟人,正是慧典法师。

  慧典法师走到前侧,恰好挡在了那年轻僧人前方,开颜道:“萧掌门,贫僧本想着前去峨眉寻你,既然在此遇见,便能省些气力了。”

  如此可见,那僧人应当是少林弟子,萧明潇被转移了注意力,问道:“有什么事?”

  “廿五的比试提前到十五,我们几人前几日商量过了,三场比试都定在华山,其他如故,每办一场比试便歇到下月再办。”

  萧明潇差点破口伤人,先不说那四人什么时候拍板子改了规矩,单说比试定在华山就意味着他要带着门徒快马加鞭连夜赶去,舟车劳顿,第二日的比试状态自然不会好。

  这四位门派掌门平时便天天在道上造些事端叫他忙的焦头烂额,看来是不要他好过。

  偏偏动怒失了态反而会落人笑柄,萧明潇按捺住愤怒,冷笑道:“很不错,我会赶到。”说完便擦过慧典法师的肩往殿内走去,留下莫成意在外等候。

  楚昌瑞许了他们江湖中人不必三拜五叩,萧明潇天性骄纵,可这会儿是来腆着脸要钱,腹中窝着火,跨过门槛,一腿曲着地,另一边膝盖弯都没弯,腰身下去,勉强行了四不像的跪礼。

  楚昌瑞也不阻拦,坦然受之。待他起来,视线来回流连在这美貌艳斩群妓的萧掌门脸上,在那艳润的桃花眸上停留一刹,望到萧明潇明显素净许多的月白牡丹服,束发连个簪子都没有,可见门派已经穷的捉襟见肘。

  楚昌瑞可以和慧典法师斡旋,但与萧明潇这心性纯良的倒是不绕弯子了,抬手将玉玺盖在宫廷画师新绘制的《玉兰醉露》上,将画卷递与萧明潇,悠然道:“朕听沉绪说,你喜欢花儿?载粮食和银两的马车都已经在去峨眉的路上了,有镖局的人跟着,你且放心回去。”

  萧明潇对他话语中风轻云淡提起过世国师的名讳颇感诧异,接下卷轴也没仔细看,琢磨了帝王的话,心头一凛问:“陛下,车是什么时候走的?在我们进城门的时候?”

  楚昌瑞不置可否道:“再不回去就赶不上武林大会了,萧掌门。”

  萧明潇暗骂这几个老狐狸狡猾,出门看了两眼画卷,更是气急败坏,克制许久才将画卷丢给莫成意,两人即刻赶回山头。

  “这画来自宫内名师,应当值钱得很,你去给它卖了。”萧明潇手指骨按的咯吱作响,一口银牙都恨不得咬碎。

  莫成意在马车上打开卷轴看了两眼,只见玉玺之下提笔几字:好画赠美人。

  萧明潇生平最恨旁人夸他美。他十二岁生辰时父亲大办宴席,来宾将他与秦淮八艳作比,他气得要咬舌自尽。父亲将宾客打了个屁滚尿流,又替他寻侍卫,说以后谁乱说话便让侍卫拔他的舌头,他才消气。

  他倒没找什么侍卫,看上了莫成意,可莫成意也不能替他拔皇上的舌头!

  况且峨眉穷得叮当响,这画确实能卖个好价钱。

  莫成意没说话,抬手却不停将画撕了个干净。

  萧明潇在气头上,见状气更甚,抬脚踹他,声音几近带哭腔:“你撕它做什么?我忍这么久,现在只拿到这个!”

  莫成意不声不响受住他几脚,抬手搂住他仿佛不带任何情愫。

  狭小的马车内拥挤不堪,莫成意面对面将萧明潇困在一隅,黑漆漆的长眸沉稳安静,将脆弱的年长者按在自己肩上,安抚道:“师父,都会好的。”

  萧明潇红了眼眶,恨恨地想,最好是那样,他非韩信,受不了天大的侮辱。

  -

  回到山门,火急火燎打点好行李,数十位参与比试的门徒上了车马。

  天方黑,一行人快马加鞭又上了路。

  往常莫成意都与萧明潇一辆马车,这回檀香紧紧黏着萧明潇,要与他一辆马车,莫成意一声不吭便将他身边的位子让了出去。

  檀香揽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至于说了什么,萧明潇都没去听,他撑着下颌吹马车帘外冷劲的风。

  檀香终于识趣住嘴,半晌说:“师父,我还听说,有山脚下的村民说咱们门派里窝藏着邪教余孽,这岂不是要坏了我们的名声?”

  “是吗?”萧明潇拇指痉挛几下,有什么从脑筋一闪而过,偏偏他抓不住,事情又多又杂堆在一起,他已心神疲劳之至,以致说话都无精打采:“由他们说去吧。”

  半夜三更赶到华山,雾气下的银汉宫静如白练。

  这高耸的行宫是旧时帝王的避暑山庄。真白银打做的线垂在檐侧,凭风摇曳,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若是夏日来宿必定清凉无比,冬日却是寒气逼人。

  萧明潇哈出白气,运起内力给自己驱寒。

  侍人安排了住处,莫成意便做主给门徒安排好了通铺,剩下两间雅室自然是留给掌门和亲传弟子的。

  萧明潇想叫檀香去睡另一间房,出了今天上午的事儿,他还对莫成意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劲儿。檀香扒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一个劲儿的撒娇:“师父,我要和你一间房!”

  萧明潇也不好拒绝檀香,单等着莫成意过来将这缠人的小孩安排走。况且平常出行,他都是和莫成意一间,他睡里间,莫成意睡外间,这次应该也是吧?

  谁料莫成意过来,站在檀香身边,手按在少年的肩上,双眸望他,竟替檀香说起话来:“檀香正是离不开师父的年纪,出门在外他一间房也不安全,师父与檀香一间房,弟子在隔间守着可好?”

  萧明潇一时非常不是滋味起来,说大失所望掉他的份儿,可是莫成意轻易把他这么“让”了出去,说话还那么生疏,就那么不喜欢他这个师父么?

  “谁稀罕和你睡一间房!”萧明潇越想脸色越差,臭着脸不爽地挥袖进了雅间,方走了一步又回头盯着矮一头的檀香看,故意忽视旁边的莫成意。

  檀香早就挣脱了莫成意放在他肩上的手,看看师兄,又看看师父,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仿若为难道:“师父,我一个人也能睡。”

  有一个莫成意不随他的心意,萧明潇决不允许调教出第二个逆徒,一把将少年扯进屋里,挑眉道:“住嘴,这里我说了算,你不能,今晚没有我你睡不着,滚进来。”

  说罢,他冷冷瞥了眼莫成意,反手阖上门。

  一门之隔,莫成意方才还是为他人着想的好师兄,合上门后方才的沉静完全销声匿迹,墨眸间矫饰和刻意为之的沉着好气度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阴郁。

  莫成意回到房间取来布帕,坐在榻上将霜寒的剑身擦了一遍又一遍,脑中突然浮现出方才萧明潇修长的手抓着檀香的画面。

  他手一顿,握着剑柄将擦热的剑身放在眼前。

  空中碍眼的浮尘落在薄刃上,他慢慢吹落它们,直至宝剑恢复成光洁如初,没有旁人玷污,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