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齐禾的时候, 她身边还站着王月。
王月看着陆曦,她的眼下一片黑青,语气毫不意外的是幽怨:“陆曦, 我可是帮你把人完完整整的从中央基地带回来了。”
昨晚在接了楚瞳的电话之后,陆曦左思右想, 还是点开了王月的聊天框。
“太谢谢王月姐了。”陆曦忙不迭感谢道,说完之后,视线还是不受控制的转移到齐禾身上。
天色很暗, 但是陆曦看得清齐禾。
后者标志性的凌乱粗糙短发已经长长了, 被她简单在后脑扎了个小辫子, 只剩下雨一点不安分的发丝翘在外面。几个月不见,她的身量似乎又抽长了, 但是整个人也看起来更瘦削了。
“陆曦。”她看向陆曦,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笑着叫着抱住自己。
她眼睛有点肿,看起来是熬了一整个夜晚,声音沙哑的更像是干吃了一桶爆米花, 陆曦被吓了一跳, 从书包里摸出一瓶水递给她。
凌如故带着帽子在一群人中隐身, 在这时候才适时补充到:“车要到了。”
几个人并没有等列车,或者说,这个时间根本没有车次, 毕竟这样的夜晚是污染物活跃的时候。简单抉择,凌如故打算直接穿越污染区前往第十二基地。
齐禾喝了口水,罕见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第三基地门口, 她身上穿着和王月一样的研究员保护服装,借着黑黑的夜色, 不知道在看什么。
凌如故找来的司机是葛昂——这似乎没什么悬念。陆曦坐过很多次他的车,以至于在看见他不耐烦的臭脸的时候,竟然生出些熟稔。
葛昂本来看见陆曦和王月还骂骂咧咧,抱怨才刚躺下就被折腾起来当司机,但是在看见凌如故的时候又飞快的闭上了嘴,神色调整成专注认真。
凌如故并没有看他,只是道:“去第十二基地。”
一路无话,似乎是有凌如故坐在副驾驶的原因,葛昂连车都开的特别稳健。
天是黑色沉沉下坠的,王月在补觉,齐禾在深思,凌如故在查看资料,在这样沉寂的氛围里,时间似乎被折叠了,陆曦看着窗外飞驰过的植物黑色剪影,竟然不能清晰的分辨到底过去了多久。
直到葛昂操作着车子停下。
陆曦远远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安保室。
——那里的灯还亮着。
几人自然下车去找王琼之,葛昂则转身刷了十二基地大楼的卡,选择去找值夜班的张厘叙旧。
本来还在想要怎么敲门,但是等几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门早就是开着的了。
而房间里面空无一人。
王月和凌如故却是对视一眼,转身关紧了房门,向前几步移走了桌子。
陆曦看着她们两个,就这样轻飘飘的打开了这个房间的暗门。
——是盘旋的楼梯,似乎能下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周围刚刚被人走过,还点着新鲜的蜡烛,蜡油还没来得及彻底流下。
虽然是地下,但是里面分支很多,陆曦本身就是路痴,在这样的地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状态,只能跟在王月和凌如故的身后,才不至于在这里迷路。
齐禾的脚步虚浮,走路稍微有点摇摆,陆曦怕她倒下,一只手始终护在她后腰。
终于走完了所有的楼梯,来到了平地。这里似乎从来都没有机会接触到阳光,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一条走廊,两边有着不同的门,这里的布局不像是地下室,反倒像是一个没有人来居住的酒店。
她们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前,凌如故抬手敲了房门。
依旧是房门内没有回应,依旧是王月主动打开了房门。
“你们来了。”还没看见王琼之,就先听到了她带着笑意的声音。
站在陆曦身边的王月,只是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就泪流满面,陆曦最先察觉到,她最见不得女生落泪,手忙脚乱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不要哭,齐禾。”王琼之穿着一件柔软的墨绿色毛衣,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带着温柔。
齐禾抽了抽鼻子,“奶奶。”
“我等你很久了,齐禾。”王琼之张开双手,笑着把齐禾拥入怀中,“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成为能独单一面的研究员了。”
齐禾把头埋在王琼之的怀中酣畅淋漓的哭了好半晌,抬起头,胡乱的擦去了眼泪,她问:“奶奶,我的妈妈是你的学生吗?”
“齐璐惠她是很勇敢的孩子,”王琼之笑着摸了摸齐禾的发旋,“齐禾,你是比你母亲更勇敢的人。”
“不,”齐禾的泪痕还挂在脸上,但是她却没有一点哭腔,“奶奶,我要知道真相,我要夺回我母亲的一切,我要夺回我的一切,我也要夺回这个时代本应该有的一切。”
王琼之并没有把其余三人赶出去,陆曦也就在边上吃了很新鲜的瓜。
齐禾的母亲叫齐璐惠,王琼之在第五基地工作的时候认识的年轻研究员,是个十分聪慧上进的年轻人,王琼之称赞她是真正的天才。
两个人虽然年纪差的很大,但是在异化因子问题上却所见略同,经常咱一起讨论相关的问题,也经常一起吃饭一起聊天。
当时两个人还都对自己选择的研究员道路充满信心,每天都很有热情。
在王琼之离任之后,她把研究部负责人的位置留给了齐璐惠,而她则去了第三基地做回老本行,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齐璐惠在去中央基地开会的时候认识了同样年轻的端木。
当时端木还是第一基地的一个普通能力者,他的污染源似乎除了给他带来一头银色的长发之外,没有别的有用的东西,以至于他在同批的能力者中也处于靠后的位置。
但是齐璐惠远远地望见了他好看颜色的长发。
两个人真正认识,是在会议结束后。或许天才都会有推杯换盏中的烦恼,齐璐惠也不例外,她在晚宴的觥筹交错中感觉疲惫,于是走到了走廊吹风。在这里她再次看见了有着银色长发的青年。
她喝了很多酒,感觉头脑稍微有点混沌,于是也靠在窗边:“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未来,”端木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被风吹起像是翅膀,“我不要这样过一辈子,我要成为基地很强的能力者,我要改变我的命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带着的是少年的锐气和抱负。
之后两个人逐渐熟络起来,端木似乎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契机,不断接取任务,在污染区练就了不凡的能力,再然后,他们两个人相爱了。
——这部分内容是齐璐惠甜蜜的讲给王琼之的。
那时候她笑着来和王琼之讲自己的恋人,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她的神态都在表示,她真的真的很爱这个人,王琼之也为她高兴。
而王琼之也在这个时间,被基地邀请回去,叫她准备进行最后一次能力转移计划的实验。
王琼之不敢相信这些内容,这些年来这个实验的沉寂,让她一度以为这个实验已经被中央基地废弃,结果这么多年,基地居然一直在暗戳戳的进行实验。
【能力集中计划】这几个字是她心头无法揭过的耻辱和罪恶。
而这次的实验对象,是凌如故。
——这个名字不是别的,正是解开这层耻辱布的清风。
王琼之来到中央基地,在这里看到了几版稿件。
【能力集中计划的废弃方案】
【能力集中计划的继续方案】
【关于能力集中计划的样本供应】
前一个是中央基地发布的,而后两个是端木撰写的。
继续方案上明晃晃的写着利益相关,而样本供应上则毫不客气的说:可以从能力者身上获取异化因子。
后两份被基地盖章,开始施行,日期就在前不久。
——和她猜的相差不多,基地确实是短暂的宣布了不再进行这项计划,但是在端木的言语之下,这项计划又开始执行。
王琼之在实验结束后,第一时间是把这两份文件发给齐璐惠。
当时齐璐惠已经怀了齐禾,她看着照片久久的沉默,在晚上认真的和端木讨论了这个问题。
端木道:“我就是靠这个才坐到今天的位置的,我不能再放弃现在的生活重新回到烂泥堆。”
“我才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端木道,“我只要我,我的家人站在权利的顶尖就行了,我不要我的孩子重蹈我的覆辙,我要让他一出生就被所有人都看得起。”
齐璐惠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是当时她的月份已经很大,只能含泪生下齐禾。
而在待产的这段时间,她四处搜集基地相关的研究资料,并且通过秘密方式统统交到了王琼之的手上。
两个人发现了,基地通过诱骗【能力很弱的能力者】来取消异能,从而把他的异能转移到别的能力者体内。
而被种植的能力者,百分之八十都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苦痛而变成污染物。但是这样的风险,基地并不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告知。
甚至连百分之八十这样的数字,也未免是真实的数据。
基地通过欺骗所有人,来进行这种不人道的实验只有一个目的:维持这个世界会被污染的现状,从而让一些人永远生活在庇护所,而他们永远能中央基地享受上层人的生活。
这就是和端木不谋而合的想法。
或者说这就是端木想要的结果。
他们不回去管是不是污染结束,这个世界会经济发展更上一层楼,他们只会在意自己是不是人上人,毕竟这些污染区的污染,无论如何也不会污染到自己的头上。
齐璐惠在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都替自己感觉可悲。
多么可笑的想法,多么抽象的概念,多么短浅的见识。
自己当初爱上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
这样的骗局不能真的成真,她写下长长的文章来揭露中央基地的罪行,在产后被端木发现——他发现的不是一篇文章,也不是自己的妻子写下的笔迹,而是一份可以毁了他锦绣前程的罪状。
在医院,他样悄悄的杀害了齐璐惠,然后把刚出生不久的齐禾扔到了最近的第三基地庇护所门口,打算让她自生自灭。
但是那天正好是王琼之从基地回到庇护所的日子,她刚走进庇护所,就有百姓抱着孩子给她看:“王研究员,这孩子在门口哭个不停。”
而王琼之看见了襁褓最里层发现了中一张纸。
在这个时代,纸张还是很稀少的东西,她打开折叠的纸包,就见上面写着【旁人都叫你随夫姓端木,但他实在不配,我要你随我姓齐,就名一个字叫禾。】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但是王琼之依旧能认得出来,这是自己得意门生齐璐惠最擅长的一手楷书。
就这样,齐禾在庇护所住下了,王琼之一边在这里暗暗搞研究,一边教齐禾写一点字,画一点画。
她和齐禾说,自己是从第七基地回来的,为了不显得突兀,她还教了另外一些别的孩子,而这些孩子之中,齐禾是最开朗的,和她的母亲一样,擅长社交。
——就连长相也很像她的母亲。
王琼之有时候看见她的眼睛,会想起她最得意的学生。
王琼之在说这些东西的时候并没有流泪,而作为主人公的齐禾也没有落泪,反倒是王月的眼眶湿湿的。
陆曦看向她,她很小声的说:“齐前辈编撰的书,我到现在还在看。”
“那些结论到现在还在沿用,我的老师无数次和我们说‘如果齐璐惠还活着,这个时代不会是这样’。”王月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当时我认为她是在说,齐前辈的聪颖,但是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她在说齐前辈的勇敢坚定。”
齐禾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看着王琼之道:“我见到了那个叫端木的,他和我说我的母亲难产而死,他还爱我。”
她突然笑了,那声音像是从胸腔中直接传出来的,不像是笑声,反而像是鸟兽的悲鸣。
“奶奶,我要怎么做,”齐禾问道,“我要怎么做才能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