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潇潇, 积水的柏油路晶亮湛湛。
叶宛菁回到酒店,循着地图检索房东信息,给人留言询问司若微的情况, 希求得到回应。
转天午后, 房东回信, 谈及有人携带司若微的文书代办了退房手续,连行李都是一群手脚麻利,肤色各异的年轻人上门搬走的。
叶宛菁怔住了, 这是什么阵仗?司若微行事一贯低调, 会雇一群人帮她搬家?
她不甘心就此断了线索, 徘徊小半年不肯离去。
只可惜,她再未得到丝毫有价值的消息, 也从不曾见司若微出入学校。
直到当年十月, 一轰动消息如平地惊雷,炸开于她的脑海——
司若微其名再度展露于博物馆圈子里,还是中文正楷的大名。
署在享誉全球的独立策展人菲利普名下, 联袂合作。
展览内容聚焦欧洲艺术流变,主题庞大, 切入视角多元, 名品荟萃。
地点位于纽约大都会,汇聚世界焦点的广阔平台。
大都会再迎重磅新展的消息很快散布于A国邮报之上。
比报纸更先一步知会叶宛菁的,是住在纽约的蓝茵。
蓝家当年对叶家威逼利诱的手段吓到了她这个女儿, 在确认叶宛菁性命无虞后,她迅速抽身回A国, 决定后半生都只在N大老实做学问。
司若微出事后, 她被叶宛菁拉黑,如今只能靠邮件联系。
“10.12, 大都会欧洲艺术展开展。你女友复出了,与我偶像、业界翘楚菲利普一起,她好大的能耐。我很期待她的成果,希望你来。”
这消息于叶宛菁而言,实在意外。
她已然知晓,司若微在C大就读的专业小众,与展览再无关联。
她全然想不到,身负污名的司若微能有与行业标杆合作的机会。
叶宛菁打开海报,盯着熟悉的名字笑中含泪。
她的第六感素来精准,司若微是明珠,是未曾打磨的璞玉,只需一个机缘就足以冲上云霄。
只可惜,捧司若微起来的人,不是她。
而雄鹰展翅的关键期,她却在与折断司若微羽翼的恶人为伍。
叶宛菁眼眶湿润,泪珠连成一根根线,打湿了身下的锦被。
她飞速订好最近的机票,生怕错过见证开展的机会。
当日午后,别墅内,施瑞叫司若微书房议事。
司若微战战兢兢:“今日不练拳脚行吗?明天我还要出去见人呢。”
“打人不打脸,不碍事。”施瑞故意凑她。
司若微被噎得不轻,立在门边一脸苦大仇深。
“晚9点的飞机,明天别丢人,我跟你去。”
“啊?您去做什么?医生不…”
“再敢提医生不让这几个字,我拔了你舌头!”施瑞愤然打断她的啰嗦。
“哦。”
“路上看见什么都当空气,否则以我的脾气,兴许会有热闹。”施瑞正色警告。
司若微没听懂,路上能有什么?黑白无常索命吗?
“知道,我瞎。”
施瑞冷嗤一声,眼底藏着些许八卦。
是了,叶宛菁与她们买了同一班次的机票。
头等舱座位有限,躲不开。
况且施瑞有意试试司若微的态度,根本没想躲。
当晚月朗星疏,开放登机后,施瑞故意示弱,言说身体不适,要司若微搀扶登机。
司若微满目狐疑,施瑞分明倔得很,不疼死不皱眉,今儿是怎么了?
跨过廊桥,一脚迈入机舱,司若微扶着施瑞稳稳落座,贴心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正欲起身回对侧的座位时,忽觉背后有双视线直勾勾盯着她。
她下意识转头,却在抬眸的刹那瞳孔骤散,堵在狭窄的过道处忘了闪躲。
这张清冷如画的脸,化成灰她都认得!
时间与空间好似都成了旁白与停歇的幻梦。
司若微怔愣许久,脑海一片空白,视线凝滞,也无甚情绪,可她心底早已浪潮澎湃。
她本以为再见到叶宛菁会一巴掌扇出去,再暴打几拳。
她从未料到,重逢是今日这般有苦难言,诡谲难耐的尴尬心境。
突兀毫无预兆,叶宛菁也傻在了原地。
凤眸间水波浩渺,朱唇轻颤,却不见开合,好似被人用强力胶黏住了嘴。
日盼夜盼,朝思暮想,曾勾勒描摹的无数相遇场面,都成了缥缈无意义的幻想。
眼见两人僵持,施瑞清了清嗓子。
幽沉音色入耳,司若微回过神儿,面无表情站起身来。
腿蹲太久有些麻,她微微踉跄了下。
叶宛菁眼疾手快,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扶她。
司若微冷着脸避开,转头落座,拉开舷窗的遮挡,对着黝黑夜色发呆。
叶宛菁眉心动了动,见司若微再无反应,只好提起登机箱坐去她身后斜对角的位置,一双眼黏着她的侧脸。
她顾不得想,满舱黑衣男子是何来路;顾不得想,司若微怎会谦卑至极照顾一脸病容的女子。
此刻,她身上每个细胞都在默默唤着司若微的名字,熟悉的磁场引诱悸动,巴不得紧紧相拥。
空姐入了舱。
司若微随手脱下外衣,麻烦空姐帮她扔掉脏了的外套。
一口标准英音,再找不到旧日美音的痕迹。
叶宛菁听得真切,眉梢转瞬扭曲出鲜明的弧度。
雪白的长款束腰西装整洁无暇,并无半分脏污。
除却方才她的指尖触及了司若微肘弯的些微温热。
司若微嫌她脏?
被她碰过的衣服成了受连累的倒霉蛋?
司若微哪里是扔衣服,分明是揭开叶宛菁的脸皮弃如草芥才对!
叶宛菁的胸口揪心地疼,脸色都白了几分,仿若司若微的话音是回旋白刃,剜了她的心。
施瑞朝阿利招了招手:“定套新礼服。”
阿利转而蹲去司若微面前,举着屏幕问她:“大小姐,心仪哪个颜色?”
“黑色。”司若微淡声回应,摆手让人回去。
“太暗了。”施瑞不满她的选择:“加一套备着。”
“那就红色,惹眼又喜庆。”司若微勾起嘴角,故意调侃。
施瑞没再评断。
叶宛菁凤眸游走于几人之间,这番对话令她好奇起了司若微与她身前这老女人的关系。
礼服的价格她能瞄见,很奢侈,司若微却满不在乎,接纳的轻而易举。
这与她认识的那个姑娘,简直天壤之别。
飞机起飞,司若微往窗边靠去,放平座椅阖眸小憩。
宽大的靠背遮蔽视线,叶宛菁看不到她了。
悸动与好奇作祟,叶宛菁如坐针毡。
待飞行平稳,她扯开安全带,拎着自己的羊毛披肩,起身走去司若微身边。
“嗯?”
阿利突然起身,拿胳膊挡住叶宛菁,冷眼盯着她。
“我与她认识。”叶宛菁不想罢休:“若微?空调太冷,披件衣服再睡,好么?”
司若微纹丝未动,甚至连垂落的羽睫都不曾颤动几分。
“请你离开。”阿利冷言冷语:“别再靠近。”
“若微…”
叶宛菁试着唤她,却无有半分底气。
司若微装聋作哑,偏头假寐的弧度愈发靠近舷窗。
叶宛菁等了许久,见她无动于衷,只好把披肩搭于扶手处:“我放这里,比毛毯干净。”
司若微恍若未闻。
保镖目光凶神恶煞,叶宛菁折返座位,黯淡的眸子依旧定格在右前方。
司若微忽而招手唤来空姐,打破了机舱的宁静:“我一觉醒来座椅上出现了不属于我的物品,烦劳收走或物归原主。”
“好的女士,十分抱歉。”
空姐麻利取走披肩,在舱内小声顺座次询问谁丢失了物品。
叶宛菁陡然阖眸,如今司若微连当面回绝她一句,都不肯了。
一路再无言。
明明近在咫尺,两颗心间却仿佛横亘了一条天堑,一带银河。
飞机降落肯尼迪国际机场时,鱼肚白初显天际,青幕间启明星灼灼闪耀。
司若微起身去扶施瑞,施瑞唇角微扬,侧身避开她,大步流星往前走了。
司若微无奈讪笑,暗讽施瑞善变。
她快步紧随,透过廊桥眺望纽约清晨的天色。
多年流散,这里给她心底留下的烙印却挥之不去:
是梦开始的地方,是她第一次远行,也曾是她最幸福的一段过往…
至少在这的两年时光,未尝过背叛的滋味,洒脱而满怀期待。
身后的高跟鞋声飞快急切,触地的节律无比熟悉,早已铭刻进司若微的脑海深处。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几与施瑞并肩一处,身侧环着保镖。
毫无意外,叶宛菁近不得她的身。
“若微,回去看看你的邮箱,我未曾骗过你!”
叶宛菁等不来司若微的一瞬回眸,在后面扬声留言。
她企盼司若微寒冰般的心能动摇一丝裂痕,去看她有口难言的苦衷。
司若微把她和她的话当作了空气。
至少,叶宛菁是这么以为的。
毕竟,司若微稳健的脚步未曾展现半分踌躇,节律如常。
一行人被商务车载离机场,叶宛菁目送那辆车消失在视野尽头,神色怆然。
整整九人,算上司若微也不过三个华国面孔,这群神秘人让叶宛菁深觉不安。
司若微怎会牵扯上这群怪人?
她想不出结果…
上午10点,新展亮相,媒体的长枪短炮早已架好。
只有受邀嘉宾才能自在出入开幕式。
叶宛菁眼见司若微和身边病容满面的女子被人迎了进去。
她隐隐瞧见,热烈红衣包裹下的姑娘如盛放的玫瑰,流连于贵宾丛中。
司若微好似换了个魂儿,待人接物笑靥恬然,举止落落大方,游走于A国名流人士间,顾盼生辉,言辞恰到好处。
仪式并不琐碎,菲利普得空,也赏光前来坐镇。
司若微与他在展厅前合照,无数闪光灯聚焦一处,将一老一少定格在胶卷深处。
“合作…愉快!”
菲利普应急学的中文,虽烫嘴,但胜在真诚。
司若微歪头淡笑,温声回应:“谢谢!It was a privilege to collaborate with you.”
菲利普摆摆手,指着展板处的烫金大字“Tempering Rebirth”笑着回应:
“The theme of this exhibition also reflects your experience, you are a dazzling phoenix!”
淬火重生的凤凰?
司若微腹诽,老头还挺会揶揄人的:“Appreciating your good wishes!”
伟大的艺术诞生于动荡的年代,不凡的经历的确会淬炼人的品格与灵魂。
司若微走进展馆,身临其境感悟久违的氛围,把自己放空。
她喜欢博物馆的安宁,喜欢多元与兼容并包的惬意,迷恋不同旨趣的碰撞交融,欣赏万千不同里殊途同归的物质文化发展规律。
可她不知以后可还有这份心境与机会,徜徉于这片尚算自由的天地,享受岁月静好的温存。
施瑞约莫不会如她所愿吧…
【微微:小惊喜,我又办展啦~给你们转点小钱钱,换个住处】
【妈妈:展览?什么时候的事,在哪儿】
【微微:忙里偷闲做的,在A国。房子太旧,我给你们发定位,这两日搬去那里,租金我付】
【爸爸:你不在家,我俩够住】
【微微:我又涉足老本行,怕有人说你们闲话,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