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家的卧室极其狭窄逼仄, 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一张床摆进去以后,就不剩什么空间了。犄角旮旯里愣是塞进去一只柜子, 一副桌椅, 两件家具皆正对着床, 桌上有一只插着半截蜡烛的烛台,边上就是乔枝放在上面的背包。柜门贴着残破不堪的红纸,据村长所言,老村长死后这只柜子从没有打开来收拾过。
不但房间没几个平方, 屋顶也压得极低,木板拼成的天花板沉沉压了下来。以乔枝的身高站在床上,差不多能和尾巴上连着电线的电灯泡平视。
如果不是还有门窗两个开口,这间房间简直像一副棺材,能关得人喘不过气来。
窗户就开在床尾边上。
窗是玻璃窗,只不过上面糊了一层白纸, 乍一看很容易误认为这是一扇纸糊的窗户。若是乔枝这会儿在睡觉,将窗户打开, 任由外面的月光照进来,月光能刚好照到她盖着脚的被子上。
此时此刻, 窗外那黑乎乎的人影看着离窗户还有一定距离, 只能看见一个轮廓。木人村里的木人栩栩如生, 若是看不到木头的颜色,光看轮廓压根看不出和真人有什么区别——不过这个时候会在这里的,想来也不可能是真人。
乔枝靠在靠背上看了那人影几眼,合上手里的《祭祀概要》翻身下床。
她先是走到能直视窗户的位置又看了两眼, 只见人影一动不动,可活人哪怕是在站立不动的时候, 身体也会因为呼吸有着细微的起伏。
乔枝又去了一门之隔的卫生间。
门一打开,就有滴答滴答的声音传进耳中,那是拧不紧的水龙头发出的声响。水龙头下方没有洗手池,只有一个放在木凳上,白底印着红花的水盆接着不断滴下的水,但水龙有上方却有一面和简陋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镜子。镜子上面蒙了一层灰尘,乔枝还没来得及打扫,不过镜面依旧照出了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还有她背后窗户上的黑影。
卧室的光,自敞开的门照亮了卫生间的一小块地方,更大的区域仍处于黑暗之中。但卫生间里有着月光,糊住窗户的白纸缺了下面一半,月光就从那里照进房间。
可此刻卫生间里的月光,却没有乔枝洗澡时那般明亮。
乔枝立刻转头看向窗户。
卫生间的窗户,开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
开得很高,寻常人不找个什么东西做脚踏,不可能从外边瞧见卫生间里面的景象。可此时小小的窗户,框出了一个脑袋的轮廓。
没有白纸遮掩的那半面窗玻璃后,露出一截木头下巴,木头上刻着的,是一张嘴角上扬,欢欣笑着的嘴。
系统:【啊啊啊啊啊好恐怖!】
乔枝:【还好我洗澡早。】
系统:【……?】
乔枝没有多看,确定外面的是个什么东西后,她就关上门离开了卫生间。
紧接着她又去客厅和厨房检查了一番,除了卧室的窗户被白纸糊得严严实实,其他房间的窗户外面的白纸都略有破损,从破损处可以看见,守在窗户外面的是一个个木头人。
系统原来怕得很,但一连走过四个房间,见这些木人只是在窗外干站着,也没什么动作后,恐惧消散了许多。
而在人情绪波动的时候,体内一些激素的分泌也会发生变化,系统根据反馈给它的数据分析出乔枝全程心如止水,顿时惊叹宿主的胆子真的好大。
乔枝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村长说得很明白,只要不开门窗木人就进不来,她为什么要害怕一群不能主动进屋的东西呢?
她不太在意木人,反而觉得系统高度的拟人化有点意思。
【系统都是这样的吗?】乔枝很好奇。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啦,在出厂前会随机选择人格库里的性格。因为穿越去很多世界做任务,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只有自己永恒不变,只有自己是注定会离开的过客,主系统判断这是一件十分孤独的事情,所以分裂了高度拟人化的我们,作为宿主们穿越旅途中一样不变的同伴!】系统说道,【不过主系统是绝对理性的存在,我身体里那些不由自己控制的程序,都是主系统留下来的。】
确实如此。
不管是任务判定,还是世界跳跃,这些关键功能都是主系统留下来的程序在起作用,系统的存在感虽然比这些程序强,但起到的反而是辅助和陪伴作用。
一个在万千时空里有了一定控制能力的主系统,是不该有感性存在的。
【如果主系统被感性主导,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乔枝随口问道。
系统没有回答上宿主这个漫不经心的问题,很难想象绝对理性的主系统会和感性这个词扯上关系,不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整个系统体系都会走向混乱吧。
乔枝巡视完厨房,穿过客厅走回卧室。
然而一扭头,顿时对上了一张人脸!
贴脸杀威力不容小觑,饶是乔枝也不禁退后了一步。
只见守在卧室窗外的木人,不知什么时候整个木人贴在了窗户上!
糊住窗户外头的白纸上,顿时映出了五官的轮廓。怪异的笑脸,就这般出现在窗户上面。
这远比窗户后面的黑色人影更加惊悚。
乔枝蹙眉盯了这东西半晌,转身离开,爬回了床上。
她没去管那个依旧紧贴窗户,仿佛在用一双木眼窥视屋内一切的木人。把几本册子叠好放在枕边后,她人也钻进被子里,伸手拉下了就在床边的灯绳。
卧室陷入黑暗之中。
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又穿过窗玻璃落入屋中,使卧室没陷入彻底的黑。床上的被子耸起一个小包,床上的人没有因为木人的窥探辗转反侧,呼吸很快便平缓下来,睡得熟了。
乔枝不知道木人是何时离开的。
等她睡够时间醒来,屋外的月光已然变成日光,木人的身影不知所踪。
屋内的光线远不比屋外,待乔枝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又用剩下的面条给自己做了顿早饭出门,才发觉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今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
老村长家离坟地很近,乔枝出门后先在坟地的外围转悠了一圈,没有贸贸然进去。位于这片平地中心的榕树已经生长为一片茂盛的树林,白日看去要比夜间所见更加清晰。榕树的枝叶太密,愣是将树下的坟堆与木人尽数覆盖在阴影之中。围绕坟堆而站的木人数量基本是两个或者三个,对应了人一生大体上的三个阶段:少年,壮年和老年。
那些没能活到老年阶段的村民,自然不会有老年时期的木人。
乔枝发现不少木人哪怕刻出笑脸,也难以掩盖面容的苦相,有不少木人还有肢体残缺,一根短腿立在土中。
乔枝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在对这片林子没有足够多的了解以前,她是不会随便进去的。
这些木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的脸无一不是朝向林子外边。传言中吸收了村民生前怨气的木人,体内似乎确实有了一部分人的精魄,木眼仿若活眼,一道道阴冷的视线落向林外。
乔枝觉得自己像是顶了一后背的注视。
毛骨悚然不至于,但心里仿若压了什么,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直到拐过那个通往坟地道路的拐角,木人被拐角处屋舍和围墙组成的屏障阻隔在外,只有顶端还能看见榕树的树冠,身体才随之骤然轻快起来。
走过拐角,不远处就是现任村长的住处。
村长家院门敞着,院子中央摆了一张桌子,村长和蒋教授相对而坐,正在吃早饭,其间还夹杂了热烈的交谈声。两人看上去很有共同语言,聊得兴起,以至于乔枝走到门前了都没有发现,直到乔枝叩了叩院门上的铜环。
“小乔,你来啦。”村长很热情地招呼她,“早饭吃过了吗?来一起吃啊。”
“我吃过了。”乔枝拒绝了一起吃早饭的邀请,但没拒绝走进院里坐下。
虽然不知道村长和蒋教授之前都在聊些什么,但乔枝到来后,聊天的重心就放到了她身上。
“小乔,昨晚睡得怎么样?”村长十分关切地问道。
昨晚怎么样?
大概就是被木人盯了一个晚上吧。
“挺好的。”不过乔枝睡得很熟,就好像窗户外头的木人不存在似的,沾枕头就睡,期间一次都没有醒来过。
村长露出一张虚伪的笑脸来:“睡得好就好,我们村里的人都不乐意住在坟地边上,所以老村长走后那间屋子就一直空着。我还担心你住不习惯,睡不够觉影响了今天的工作呢——老村长留下的那些笔记,你有看过吗?”
乔枝点头,如实回答看了看《祭祀概要》。
其实不止看过,整个繁琐的祭祀流程乔枝都已经记下来了。
村长不知此事,但是不妨碍他立刻又是夸赞了乔枝一通,都是一些不外乎谦逊好学,勤劳肯干的话。
蒋教授也在这个时候插进话来:“木人村的祭祀工作可不好干,不知道乔小姐还有没有精力做别的工作。”
蒋教授指的,自然是他发布在布告栏上的那份工作。
蒋教授虽然身处木人村中,但并不是木人村人。
他的身份是一支考古队的领队,关于这支考古队的背景,招聘启事上没有详细说明,直到此时乔枝才从蒋教授口中得知。原来考古队中共有六人,皆来自希望大学考古系,蒋文裴是老师,其他五个是他的学生。
某日天降暴雨,小型山洪将木人村附近的山坡冲垮了一小部分,不料阴差阳错冲出一扇墓门来。得知此事的蒋教授立刻带领学生五人,组成考古队来此进行考古发掘工作。由于这项工作不是一日两日能完成的,所以考古队还特地在木人村租赁了一栋空屋,在村中住了下来。
“说实话,那座合葬墓的考古工作自从第一天起,就没有顺利过。”说到此处,蒋教授重重叹了口气。
“头一日,我们确定墓门已经被墓中机关封死,没法从外面打开后,就想办法从推断出的墓道上方开掘了一条通往墓道的通道。毕竟不是从墓门光明正大进去的,恐怕墓中主人会怪罪,所以开挖通道之前,我们特地做了一场法事,给墓主人上香上供。”蒋教授脸上流露出愁苦之色,“然而就在上香的时候,三炷香刚刚插进香炉中,就拦腰截断。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买到的香有问题,接连上了几炷,又从木人村的乡亲那儿借了一些,但不管是什么香,谁来上香,情况都和第一回一模一样,香莫名其妙就从中间断掉。”
“最开始出问题的是香,没过一会儿队里的女同学突然尖叫一声,原来是作为祭品的猪头底下流出血来。可是装盘以前我明明检查过,这只猪头绝对是里里外外洗干净了的。”
“一个男同学被这一幕吓到,往边上退了一步,一不小心把边上的酒坛打翻了。酒坛掉在地上碎成几片,里面竟然有一条半死不活的蛇!蛇躺在碎片上的时候,尾巴还会动弹呢,过了好几分钟才死透。”
出了这么多问题,祭祀自然是没法顺利继续下去。
“我们都被吓坏了,暂时就把祭祀用的供桌扔在了地里。队中一个胆大的同学,等死蛇不再动弹后,他找了只塑料袋把死蛇和装酒的瓦片都兜进里面,拎着去找了卖我们酒的老乡,老乡说他平时会抓蛇来泡蛇酒,可能是不小心把蛇酒和普通的酒搞混了。”
“这么说倒也合理,老乡又补了我们一坛酒,这次我们记得先打开看看,确定是普通的酒后,又去屠户那问猪头的事,那只猪头是他洗好卖给我们的。屠户说他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他肯定自己绝对洗干净了,不过他只洗掉了表皮上的血,可能猪皮底下的血管里还有血,合葬墓那边环境又比较特殊,血管里的血被逼出来了吧。”
“虽然觉得有点牵强,但这理由我们勉强还是接受了。将猪头交给屠户又洗了一通,还在开水里滚过后,我们带着猪头和新酒,又回去了合葬墓那边。敬了肉,洒了酒,香还是照样断——肉和酒的异样还能想办法解释,但香我们实在是不清楚因为什么原因断掉。只是我们都不想放弃这个考古项目,最后顶着断掉的香,硬着头皮完成了祭祀,然后开始挖掘墓道。”
说到这里,蒋教授的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我当时真的是被学术成果蒙了心!明明墓主人的警告已经很明显,我也不是没有意识到不对,但就为了那点名利,还是带了学生们往死路上走!”蒋教授手握成拳,重重捶了一下桌子,碗碟震颤,桌面也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都是我的错,怎么偏偏就是我活了下来!”
村长连忙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道:“蒋老弟,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还是看开点好。而且这也不全是你的错,下墓的决定,不是你们一致同意的嘛。”
乔枝看着蒋教授痛苦自责,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问道:“后来呢,下墓后发生了什么?”
蒋教授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墓道位置我们找得很准,一次成功,不到半天就挖穿了。因为是早上开挖的,所以时间还有很多,我们当天就简单探索了一下墓里的情况。这座合葬墓保存完好,里面的东西很有价值,我们不知不觉就在里面待了很久。因为墓道没有堵塞,所以我们很顺利就走到了主墓室。”
“这是一座古代公主与其驸马的合葬墓。乔小姐,不知道你对古代的丧葬文化有没有什么了解?”在得到乔枝摇头的回答后,蒋教授继续说道,“虽说是合葬墓,但夫妻二人的尸骨不是装在同一口棺材里的。主墓室内摆了两口棺材,虽说已经过去一千来年了,但棺材上的漆料依旧十分鲜艳。两口棺材侧面还都开了一个小口,又有一个通道将小口连接,这就是合葬墓里的过仙桥,也有人叫夫妻道。”
“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合葬棺木,我们还是头一回见,所以当天,我们就试着开了棺。而现在想来,在棺材打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出事了。”
蒋教授深吸一口气,乔枝知道他要讲到重头戏了。
“我好像还没说过我们队里的具体组合,我那五个学生里,三男两女,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同学和其他人不是同一届,是他们的大师姐,剩下四位是同届的学生,其中刚好有一对情侣,一对双胞胎兄弟。开棺的时候我在边上指导,两位女同学照明打下手,主要出力的是三位男同学,因为时间有限,我们计划在天黑前离开,所以只能开一口棺,先开的那口是驸马棺。”
“棺盖撬开一条缝,我们立刻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香气,等棺盖完全打开,那股香气越发浓郁,吸进去后脑袋都晕乎乎的,我们拿处理过的布巾捂住口鼻后才觉得好一些。打着手电往棺材里面照,一时间也没有看到香料一类的东西,只能看到有几块绸缎,一层铺着一层,浮在装了半口棺材的浑浊水里,驸马的尸身完全被盖在了绸缎底下。”
“锦缎裹尸很常见,比较古怪的是棺材里的水,如果说是墓室开裂流进去的水,那墓室的其他地方都没有看到受潮的痕迹,不可能独独棺材有水,如果说是特殊情况下保存下来的尸水,我以前也不是没在棺材里见过尸水,从没闻到过尸水发出这么浓烈香味的。”蒋教授道,“最后我们判断这应该是一种特殊的防腐剂,水质虽然不太好,但也足够我们看到水面下在水中展开的绸缎上的花纹。花纹极其精美,工艺巧夺天工,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成功把盖在尸体上的绸缎从棺材里完整地取出来。”
“最后一层绸缎取出来后,我们终于看到了沉在棺材底部的驸马尸。”
“看到尸体后,我更加肯定那些水绝对是某种见所未见的防腐材料!尸体保存得十分完好,容貌的清晰程度跟那些沙漠地区急剧脱水后保存下来的干尸似的。不过干尸的皮肉会变得干瘪,合葬墓里的这具湿尸就不一样了,它有点像那些淹死后在水里漂了一段时间的人,皮肤有点泡开,白得像蜡一样,虽然不能说它就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但称得上是完好程度举世罕见的古尸了。”
“古尸的移动没有小型陪葬品那么容易,所以我们没有贸然移动这具古尸,就保持它浸在防腐剂里的状态研究它。也就是在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发生了诡异的事。”
蒋教授喝了一口村长夫人端上来的茶润润嗓子,才继续往下说道:
“不是我自夸,我们这支团队里,每一个人都特别有时间观念,以往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迟到,也不会超时。然而这次很奇怪,直到情侣中的那个女生扶着脑袋说自己头很晕,不太舒服,想要离开墓室喘口气,我们才发现居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时间竟然已经这么晚,我们被吓了一跳,匆匆把棺盖盖回去以后,我们就带着那些绸缎离开了合葬墓。出去后一看,天果然已经黑了。”
“合葬墓所处的位置比较荒,我们不敢久待,赶紧回到村里。作为老师,我对学生们的情况比较关注,所以有留意到那对情侣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当天晚上情侣中的女生还来找了我,说她男朋友的手特别冰,她担心是不是病了,问我有没有预防的药。”
村长插话道:“然后你就向我借了包板蓝根。”
“对,我从村长那借了包板蓝根给她。”蒋教授点头道,“但是过了近一个小时,那个女生又跑来找我,惊慌失措地说她男朋友不见了,刚才那段时间她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人。”
“因为木人村晚上不太安生,所以趁着夜还不深,我赶紧发动其他学生一起找,然而依旧没有找到。就在这档口,我大徒弟,也就是他们的大师姐突然跑来说墓中带出来的绸缎全不见了。”
“自然而然地,我们怀疑是不是那个男生卷了文物逃跑。女生很不愿意相信,但由于人和物怎么都找不到,最后也只能暂且默认这个猜测。”
“少了人又丢了东西,队伍里气氛很沉闷,但第二天我们还是下了墓,然而就在来到主墓室后——”
蒋教授沉声说道:
“我们看见那个失踪的男同学,裹着那些消失的绸缎,坐在主墓室的角落里。他脸上笑容很灿烂,但是我们伸手去试,他已经没有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