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刑振的再次出现起,庄沈二人之间本就不热络的关系更是骤然被插入了一层冰冷的结界。
庄弗槿放出手的这只风筝,似乎有飘悠悠断了线的架势。
“玩脱了吧?”庄亦樨在一次会议结束后,神神秘秘凑到庄弗槿身边说,“你敢让他和老情人见面、独处……而且那刑振是什么人?认死理不要命的一位!当初陆家的枪口顶他脑袋上威胁,他都没怵过!”
“你很了解他?”
“京华访谈最新一期你没看?最近他可太火了,咱表妹见我一次唠叨一次,说要我牵线让她跟偶像见一面,毕竟是自家合作过的律师,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我瞧着没戏,这人就不喜欢女……”
庄弗槿不耐烦地打断道:“再提他一次,以后董事会你就别来了。”
庄亦樨立刻点头哈腰地噤声。
反正他的意思传达到了:刑振这人难缠,很有竞争力的一位情敌,不能放任弟妹再和他待一起了。
董事会召开完毕,今日便没有别的行程,徐连跟随庄弗槿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
光洁的内壁反照出总裁平静无波的面容,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跃动,减小,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徐连心想:这是沈怀珵没来庄氏的第七天。
他恭敬地先一步为庄弗槿打开后车厢的门,在男人倾身入内时低声道:“按照约定,今天夫人要上交《烟雨客》海报的终稿,可他目前还没和我联系。”
庄弗槿的眉目隐没在未开灯的车厢内,极不分明,迟钝片刻,才说:“是吗?他倒直接联系我了。”
徐连舒出一口气,怪不得自家总裁能稳住八方不动,原来早就有了成算。
车辆缓缓驶出庄氏集团大楼,华灯满街,四处是顶级摩登的建筑,而庄氏被簇拥在最中心,如一头最凶猛的怪物,时刻张开钢铁做的獠牙吞噬钱和权。
庄弗槿手机震了一下,又是沈怀珵发来的一条消息,这位豪门掌权人心头微动,俯身看去。
冷冰冰的,简短的一行文字,写着:君汀酒店,1115包厢,今晚九点。
这是沈怀珵的第二条短信,第一条在会议进行时,邀约他晚上一同吃饭。
沈怀珵的主动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庄弗槿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转圜了心意,要投入他的怀抱了。
一出并不高明的诡计在他面前徐徐布局。
庄弗槿报了酒店的名字,让徐连在前面路口处转弯,他侧头望向窗外,耀眼的灯光像千万束链条织就的天罗地网,要把人囚困其中。
明知山有虎,他也甘愿入局。
甚至有兴趣思索,七天和刑振的相处,让沈怀珵决定要怎样对付自己?
沈怀珵菩提一样悯爱众人,其中断然不包括自己吗?
“君汀酒店”,庄弗槿用手指摩挲手机屏幕上这方小小字眼,发了会儿愣,那是对方以沈怀珵的身份第一次出现,他把沈怀珵独自一人甩下的地方。
今夜竟要故地重游。
沈怀珵有意挑选这个地点吗?来困项羽于垓下。
万物周而复始,有因有果。庄弗槿想,沈怀珵留给他的东西,风刀霜剑、砒霜蜜糖,他都会心甘情愿地一口吞下。
庄弗槿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到刑振站在沈怀珵身边挑红酒。
两人间的距离保持在生疏和越界间的微妙范围,但庄弗槿扫过一眼就知道,是刑振故意演出来激怒自己的一个小把戏。
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像一棵夏天吸饱了雨水的树,枝叶疯长,以为躯干能够遮天蔽日。
庄弗槿面色不变,先和刘先洛打招呼:“刘导,您也在。”
刘先洛一笑:“怀珵的主动邀请可不常见,我必得来。”
沈怀珵一手组的局。
庄弗槿心下更了然几分,眼神转而定定落在沈怀珵面上,养久的、驯顺的猫,忽然知道要抓挠人了。他的心情丝毫没有被算计的愠怒,反而愉悦,期待地欣赏沈怀珵狠心的样子。
握手时,他感到对方的掌中微微濡湿。
一触即分,庄弗槿罕见地没有过界。
而后服务生呈上来菜单,庄弗槿随口点了几个,都是沈怀珵爱吃的菜。
月光幽幽落入金碧辉煌的包厢,庄弗槿的举止坦然光风霁月,放掉了坚硬的壳子,宛如立地成佛的回头浪子。敬酒、寒暄闲聊,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沈怀珵:“海报我刚才给刘导过目了。”
刘先洛:“我很满意,弗槿,你看过吗?”
“我当然相信您和怀珵的眼光,明天我就让宣传部全世界范围铺排,好好利用上。”
他忍不住多看了沈怀珵几眼,沈怀珵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像一朵覆盖上冷雪的白梅,虽然梅香一缕,并不为他而绽放。
庄弗槿一口酒压入喉头,又说:“如果我还能等得到明天。”
包厢内的气氛为之一滞。
其余三位的脸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讶异神情。
“刑振,你准备好了用什么来威胁我?”
刑振的表情立刻转化为讥讽:“你问心有愧的所有事都可以变作我手里的把柄。”
庄弗槿装作很认真地歪头想了一下,道:“那可太多了。”
“除掉了一些看不顺眼的人,夺了一些不属于我的权,被你扒出来的,有哪几桩?”
“刘导出现在这里,是想斡旋,怕影响《烟雨客》的顺利上映吧。”
“那小珵呢?你要做证人,当庭指证我吗?”
庄弗槿说话时,眼神从没离开过对面的人。他想从沈怀珵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丁点的动容和挣扎。
可惜,对方也在同他演戏,这间包厢里的人,各怀心思。
“你们都搜集到证据了,还弄什么请君入瓮的戏码,难道要劝我自首?”
他语气轻轻巧巧,像闲聊今晚皎洁的月光一般,半点不像在商议关乎自己生死的大事。
沈怀珵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拿出一沓拇指厚的资料,推到桌面上。
那摞纸张仿佛被投掷出签筒的判决签,慢悠悠地随转盘移动到庄弗槿跟前。
刑振说:“我恐怕不是第一个搜集证据威胁你的律师。”
庄弗槿边翻看资料,边道:“你前面有不少,对了,你们事务所先前有位合伙人,也算你的师兄,和你做过一样的事,不过,他单枪匹马来的。”
刑振一哂:“我知道那个师兄得了一笔巨款,移民出国了。”
庄弗槿翻到最后一页,落款处躺着刑振孤零零的名字。
“沈怀珵,你为什么不签?”
他连名带姓叫沈怀珵全名时,有种别样的意味。从前男人不爱他,总这样无情地叫。现在这短短三个字像吸饱了水的棉花,压上了浓重而复杂的情绪,听起来仿佛夏季暴雨前压境的乌云,让人心头发沉。
沈怀珵说:“你今晚不配合的话,我就会签,然后提交法庭。”
庄弗槿嘴角勾出一点苦笑。
刘先洛唏嘘不已。
《旧塔》时不谙世事的沈怀珵珍贵如惊鸿一瞥,那时候只要庄弗槿提一句要求,赴汤蹈火的事沈怀珵也为他去做。
当时他对着沈怀珵感慨“人生自是有情痴”。
如今“痴”的那一位竟囫囵调转了个个儿,变为庄弗槿。
拼着毁掉一世名声的代价不管,庄弗槿也愿意为了沈怀珵的一句威胁而束手就擒。
可刘先洛的电影不能成为这对痴人争斗的牺牲品。
“今晚怀珵请我来,让我劝你自首,”刘先洛对庄弗槿说,“那样他们可以申请秘密庭审,不引起舆论波澜,不影响新电影如期上映。”
庄弗槿最近参演的电影,部部上映前都有意外。
庄弗槿起身,拿起那本厚厚的诉状来到沈怀珵旁边,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支笔,一起放在他面前。
“我想看你签字,”他说,“像当初民政局大厅,你签离婚同意书一样。”
刘先洛猛地站起来:“弗槿,你昏头,一签字提交法庭公开审理,你连所有东西都抛下不管了?!庄家累世的基业,你前半辈子的名声……”
沈怀珵拧开钢笔的笔帽,握在左手上。
庄弗槿忍不住想那只手心上是否还有细汗,他对自己有过一瞬间的于心不忍吗?
“制造车祸导致养兄亡故,纵火让江彦重度烧伤,”庄弗槿用古井无波的语气复述诉状上的内容,看到沈怀珵动作犹疑了,催促,“你既然搜集了这么多证据直指我,为什么不签字?”
会不会是不忍心?
刘先洛突然跨过来一大步,抓住庄弗槿肩膀,大声质问:“你偏偏要束手就擒?以你的本事,动动手指,这两个人只有在京城灰飞烟灭的份!你别被一时的儿女私情蒙蔽!”
世界上多的是刘先洛这种人。
他们和庄弗槿有利益的牵扯,是大树荫蔽下的寄居生物,庄弗槿想要安安静静地被心上人送入监牢,无数人不会答应。
沈怀珵的笔尖触碰到雪白的纸张,临动笔前,他抬头看了庄弗槿一眼,恍惚生出在仰望金字塔尖的错觉。
一个小时前庄弗槿还在主持召开能影响所有人前途命运的董事会,现在却甘愿为沈怀珵献上自己辛苦灌注出的高楼的所有根基。
拳拳私情,只有一缕渗漏进来的月光做了见证。
“签吧。”庄弗槿忽然握住沈怀珵的手,帮他动了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