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坐在杭帮菜菜馆,沈怀珵依然心有余悸。
怎么就见到徐连了?就那样巧,大卫和庄氏搭上了线。
出国的这几年,沈怀珵活得如清修的老道,不问世事。无论外界风云如何变幻,他只想握着画笔,创作出蜚声世界的作品。
脑中对庄氏的印象仅寥寥几笔:庄弗槿盲了眼睛,庄弗槿和陆家斗得你死我活。
他支着下巴,在木质轩窗边出神。缭乱的街灯透过窗格照进来,在清秀的眉骨之下投出一片阴影。
单熵慢慢品着一杯乌龙茶,问:“怎么魂不守舍,见大卫一面后劲这么大?”
“不算见到他了,”沈怀珵停了一下,又说,“但见到了一个更不想见的人,他的变化真大,已经是一个西装革履、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了。”
“想和我讲讲你的故事?我一直都觉得你格外不简单,但你呢……太警惕了,很少交心。”
算起来,单熵做他的老板这么久了,但却不知道沈怀珵在纽约的住址,也不清楚他老家在中国何处。
沈怀珵从不回国,即使在春节这类重要日子。
极度内敛的性格,极度张扬的美貌,让任何见过沈怀珵的人都对他欲罢不能,像窥探一口古井一样去盯住他的眼珠,却都只能从中窥见全部的自身倒影。
别无他物。
当真纯洁如雪鉴。
可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呢?
单熵:“你现在使用的名字不是你的本名吧?”
沈怀珵灵活地从他的诘问中脱身,答:“画家都习惯于有一个艺名。”
单熵苦笑,觉得桌上的西湖醋鱼更加难吃了几分。
赌气道:“厨师什么破水平,这家馆子最近风这么大,难道来过的客人都没长舌头?”
餐馆里确实座无虚席,外面也排起长队,只有预约过的客人才能立刻用餐。
单熵指着旁边那个放了“预订”牌的桌子,说:“等那桌人来,我肯定提醒他们别点鱼吃,连鳞片都刮不干净……”
门被推开,几道交谈声后,服务生引着几位客人,恰好往那张桌子来。
沈怀珵夹着一块八宝豆腐,想看热闹:“你可要言出必……”
他舌头骤然打了个结。
单熵看到沈怀珵十分慌乱地放下筷子,垂着头,长发挡住大半张脸。
“怎么了?”
旁边的客人已经落座,单熵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用转头看,他就知道是大卫。
冤家路窄。
沈怀珵小心翼翼地把食指放到唇前,示意单熵别开口。
而后一阵香风袭过,乌发雪颜的美人,已经从桌对面移动到单熵的身边。
五指掩唇,轻声细语:“亲爱的,我吃好了,结账吧。”
单熵云里雾里地站起了身。沈怀珵身体一旋,完全藏进男人宽阔的肩背后。
“那个我最不想见的人来了,”他低声说,“和大卫一起的那个中国面孔……”
单熵拿起靠椅上的外套,顺势拦住沈怀珵,道:“好,走。”
一对体型差很大的情侣走向前台,长发女生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肩头。她腰肢过细,在男人发达的手臂肌肉的对比下显示出一点伶仃的韵味。
沈怀珵以为能顺利掀过这一页。
他们都没和邻桌的人对视过,店里人来人往,很难有谁眼尖地察觉出他的慌乱。
偏偏天不遂人愿。
单熵把纸币递给收银员时,身后有人用中文对他们说:“先生,我似乎在哪见过你。”
沈怀珵的肩膀猛地一缩。拉了拉单熵的衣服。
单熵把头侧过一点,对跟过来的人说:“先生?那你应该是说我咯?我可没印象在哪遇到过你。”
面前的中国人看起来斯斯文文,戴着厚厚的眼镜,身穿严整的西装三件套。
沈怀珵竟然怕他吗?单熵心想,自己揍起这种人来可以一拳打趴三个。
“不是的,”徐连说,“我指你身边的那位。”
单熵挑眉,把沈怀珵又搂紧了点,捞了一缕长发在手里玩,道:“我女友,你眼神不太好吧。”
徐连的五官严肃到几乎凝成一块石头,他太想知道那人的身份了,竟绕过单熵,向乌发覆面不辨男女的人伸出手,自报家门说:“你好,我叫徐连。”
“够了!”单熵常年健身,孔武有力,压着眉头没有半分画室老板的文艺样子,反而像极黑.道暴徒,他呵道,“你新来纽约的吧,当着我的面和我女朋友搭讪,信不信……”
“哎哎,都别生气。”大卫不懂中文都听出了火药味,连忙挤进两拨人中间调停,对单熵说,“这么巧,单老板也来吃中国菜?”
单熵皮笑肉不笑:“被某些讨厌的人倒了胃口,准备走了。”
大卫介绍道:“这位是庄氏影业刚派驻到北美大区的徐经理,他初来乍到……”
“不认识,没听说过,”单熵搂着沈怀珵潇洒离开,留下一句,“管你姓庄还是姓徐,别来打扰我和女朋友的夜生活。”
室外夏夜的余温笼罩着人的身子,沈怀珵的呼吸终于畅快了,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
单熵还没收回手,姿态依然亲昵,插科打诨道:“我可是被逼无奈和你演戏的,江彦如果纠集手底下的##找我茬,你可得帮我说话。”
沈怀珵知道单熵在讲俏皮话,帮他调节情绪。
抬头看了一下单熵,眼尾微红上挑,还带着点心悸受惊的余波,道:“谢谢你。”
此地不宜久留,单熵立刻带沈怀珵走到车边,他瞥了一眼十几步外的餐馆,把戏做足。亲手给沈怀珵打开车门,系安全带,再把外套展开盖在他的腿上。
真情侣般你侬我侬。
单熵坐到驾驶位,伸了伸僵硬的胳膊说:“行了,那人看不到了,终于不用再演戏。”
“你反应真快,”他对沈怀珵道,“他们进来的时候我连是男是女都没注意,你就能一眼看清脸。”
他们不知道,方才开车门时的亲密举止被餐馆中的一个人透过玻璃窗拍下。
汽车在唐人街行驶,周围高挂起的灯笼像天上的火球,沈怀珵在众多太阳的照射下避无可避,连尘封往事的边边角角都被照彻。
“从前有印象的故人,自然无论如何都能认出他。”沈怀珵说。
汽车在亮红灯的路口停下,前方街角处矗立一座装修豪华的影院,一副巨大的海报从楼顶垂下,几乎及地。
单熵自然也看到了海报中人,说:“那你认不出他吗?”
沈怀珵的眼神也凝视在那个十几米高的侠客的侧影身上。
斗笠蓑衣,背着一道如瀑大雨。
庄弗槿,他此生此世都会记得他。
沈怀珵仰躺在靠背上,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斜看单熵一眼,道:“你都猜中什么了?”
世界排名第一的院校毕业的单熵,心眼的数量不是沈怀珵能比拟的。
红灯已过,单熵转动方向盘,驶向和海报相反的方向。
“大卫说,徐经理来自庄氏影业。大卫让你画的也是一位姓庄的人的电影角色海报。”
绘画圈和影视圈自来就有许多合作,单熵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不知道庄弗槿的鼎鼎大名。
可他故意没把这三个字说出来,怕刺激到沈怀珵。
沈怀珵笑了笑。
他下午慌不择路逃进竹林后,衣服被雨水沾湿,又去商场买了一袭纯黑的套装。此时这套衣服贴在身上,有光泽的面料在灯光下皎皎生辉,使沈怀珵看起来像没有骨头一样,歪倒在一片乌黑的月色里。
“没关系,”沈怀珵用手背挡在眼前,在黑暗中说,“你可以提庄弗槿的名字。我也想过会有这一天,大家都还囫囵地活在世上,就有偶然相遇的可能。”
命运复杂多变,谁都猜不到天神下一秒要改动手里的哪一根红线。
“但我会躲开。逃离庄弗槿,逃离京城,是我后半生最重要的任务。”
怎么会有人把逃亡当做使命呢?
除非被过往扎伤地太深。
单熵带着他在偌大的纽约漫无目的地兜风,问:“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本名吗?”
沈怀珵侧过头,双眸从手背后露出,像开匣的明珠一般,淌着寒浸浸的光,说:“明知故问。”
单熵爽朗地大笑起来。
“明天开始我就在家处理工作了,”沈怀珵说,“下午因为他们两个我也没能去画室把甲方要的画收尾……”
谈起千头万绪的工作,他的脸上难得露出点烦躁,说,“稍后再补吧。”
路口,单熵突然把刹车踩到了底。
旁边的车没来得及减速,直接从他们一侧超了过去。
单熵毅然调头。
“有人跟着我们。”他严肃地说。
“徐连?”
“不,那辆车上的人是西方面孔。而且没从餐馆开始跟踪,是从途中突然凑过来的。”
沈怀珵:“你得罪什么人了?”
“祖宗,我又没一脚插到豪门恩怨里去,你的身份才……现在情况太复杂了,你用我手机给江彦打电话。”
他们身后,有越来越多行踪鬼祟的车开始像蟑螂一样跟上来。
大约受到了统一的指示,保持几米距离,一直彰显着存在感。
挂断电话,沈怀珵说:“江彦让我们往第三街区那里赶。”
有名的灰色地带。
汽车疾驰如风。
沈怀珵透过后视镜观察后面的人,忽然额角一跳,他恍惚地,看到了一个类似庄弗槿的人影。
正对他咧嘴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