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遥远的记忆被封存在大山深处的这片土地上。
越偏远的地方越有许多肮脏事,沈怀珵觉得山水荡涤心灵,可这里的居民个个心照不宣地把沈眠当做一个秘密来隐瞒。
沈眠在他们的冷漠和恶毒中长大,死后也要化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得到一声唏嘘,几次叹惋。
虚心假意的,不过都是在消费沈眠的痛苦,给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增添一丝波澜。
沈怀珵躲在一堵白墙后面,听完了原住民所有的闲话。
待众人都回到各自家中吃早餐,沈怀珵的耳边唯独剩下呼啸的江涛声。
急水冲击岸边岩石,滚滚东去,几千年来不止不休,多么惊天动地的喜怒哀愁都与它无关。
生灵每次抬头看自然,就会参照出自身的渺小短暂,如朝露般易逝。
沈怀珵恍惚良久,直到口袋里手机震动,叶翁给他打来电话。
“小沈,还有半小时就开机了,怎么还没来做造型?你现在在哪?”
沈怀珵回神,握着手机,四下看了看,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江边坡上?
可江流贯穿全镇,处处都有斜坡。
他又是谁?
沈眠还是沈怀珵?
他不是一个稀罕的人,就像脚下的土地一样不知名,嘉陵镇毁掉了沈眠,庄弗槿的出现成为了沈眠死亡的导火索。
人人都不清白,人人都害沈眠。
还要装作痛心,让自己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叶翁长久没听到他的回应,也有些恼了。
叶翁行事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儒雅温和。
“沈怀珵,你不要借着庄弗槿的光搞特殊,庄弗槿的咖位和你有什么关系?昨天下午你的问题,逼走了张影萝,让剧组进度陷入停滞。今天早上她还……”
“喂,叶导,是我。”
一个人抽走了沈怀珵的手机,打断了叶翁的牢骚。
“弗槿呀,”叶翁沉默几秒,问,“你和小沈在一起吗?我也是关心进度,太着急了。”
庄弗槿神色淡淡,不带感情地说,“我们在沙尾。我现在送他过去。”
白鸥在他的身后飞上飞下,海棠花影翩翩,庄弗槿是多情的景致里最无情的一个。
叶翁讷讷地被挂断了电话。
庄弗槿伸直胳膊把手机还给沈怀珵。
“原来这里叫沙尾。”
“风景不错,但似乎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庄弗槿侧过脸眺望峡谷之下,风吹过他的头发,没有遮挡的脸上,额头和鼻子之间构成一个惊人的弧度,线条美得犹如神赐。
“我来看到了张影萝被带去医院。”
“多管闲事。”
沈怀珵无奈地笑了下。
庄弗槿正拉着他快步走下台阶,沈怀珵跟不上对方的步伐,时不时在背后踉跄一下。
汽车停在数百道阶梯下。
正处在风口,高速的气流从沈怀珵身侧席卷而过。
周遭的声音都听不见,他轻声呢喃道:“沈眠是你害死的。”
两人的衣角翻飞,缠绕在一起。
这样美而有宿命感的画面,像某个小说的结尾。
庄弗槿一把将他的身体掼在墙上,手指揪住他的领口:“你疯了?全世界我最爱他。”
沈怀珵这个身体近乎被提起来,足尖摇晃地点在地。
后背的强烈撞击让他喉咙涌上一阵血锈味。
“盛玫害死他的……”庄弗槿说。
男人的眼神落在沈怀珵头边的某一块发霉的砖头上,说出的话也不是冲着沈怀珵,而像在对上天发誓。
“眠眠从前那么孤独,我想报答他的,但他没能等到。”
沈怀珵眼前开始变黑,庄弗槿捏住他挣扎的手,昨天的烫伤处被男人用力地按着。
他绝望地想,庄弗槿能为他包扎伤口,也能让他撕裂得更加鲜血淋淋。
男人的喜怒不定,偶尔修复他,却在更深更恶劣地毁灭他。
司机田阳看到二人起了争执甚至动上手,急忙打开车门从驾驶室跑了出来。
他伸着两只胳膊大声劝道:“有话好好说,你们这样是要受伤的!”
沈怀珵被男人抓着头发,后脑不断磕在墙壁上。
力道不算大,但每次碰撞都让他颅内嗡鸣一声,晕眩,想要干呕。
鼻血从沈怀珵鼻孔里涌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庄弗槿忘记了沈怀珵怕血。
与其说遗忘,更多的原因是不在乎。
亲手让自己不爱之人流一点血,对庄弗槿来说,是他诸多发泄方法的其中之一。
且最直观,一点红色汇集成一串红色,坠在地上如同艳丽的花。
他冷漠地盯了一会,才从口袋里掏出帕子,按在沈怀珵的鼻梁上。
沈怀珵呼吸都只敢轻轻的,偶尔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到庄弗槿凶兽一样阴鸷的视线。
男人厌倦了与他的废话,也吝啬于在他面前袒露感情。
“走,去剧组。”
沈怀珵像一片垃圾一样蜷缩在后座,明明车里开着暖风,但他身体上的温度是一捧留不住的水,很快流失到荡然无存。
司机拉开车门的时候,沈怀珵双眼微闭,脸色淡得像层玻璃纸,让人看得心里一颤。
“还好吗?”
副驾上的庄弗槿已经先一步推门而出,一下都没有回头。
司机关切地询问沈怀珵。
沈怀珵撑着座椅慢慢挪下来,鬓边挂着点细汗。
他摇头,手指不自觉地捂住小腹,问:“田大哥,镇上的医院在哪里。”
《狐仙》不是个好容身的剧组。
一般来说剧组的风格都由导演决定。导演刚直不阿说一不二,底下人的心思就不会太多。偏偏叶翁心眼小,想法多。而且他算半路出家,当导演的能力存疑。
所以组里的人难免浮躁,全靠庄弗槿在这里撑着,大家看到庄影帝,就对电影未来有了无限信心。
毕竟《旧塔》的成功案例珠玉在前。
张影萝的风波像一页一掀而过的书,每个人都没提起她的蒸发。
沈怀珵站在摄像机前面时,会产生做梦般轻飘飘的感觉,身前人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脸,叶翁喊下“开始”,然后一切如机器般运转。
像切割机破开骨肉。
沈怀珵被当做假人摆布,他只需要戴上一个虚伪的面具,当一段戏结束,就会有许多人夸他演得完美,天生是这块材料。
沈怀珵沉默地走到一边休息。
他想起刘先洛曾说过的话,“能演出来的都是假的。”
确实,他抬头看樱花树冠,纷纷花瓣飘在他脸颊,自言自语道:“曾经您夸我情真,可现在在圈子里浸染久了,那种纯粹的喜欢我再也表达不出来了。”
无力,坠落。
像和枝头永别的花瓣。
或许从和庄弗槿见面的第一天起,沈怀珵就在坠落。掉入名利场的黑暗面,掉入男人的手掌心。
编剧拿着笔和纸找过来,站在他的椅子旁边,说:“沈老师,我和其他几位跟组编剧商量了好几天了,才敢跟您说,您有几段戏需要改一改。”
比沈怀珵还大一轮的年纪,给后辈说话却还要恭恭敬敬,厚镜片之下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显得提心吊胆,把握不大。
沈怀珵站起身来,接过改动后的本子。
沉心看了几分钟,才领悟编剧吞吞吐吐的原因。
他们改戏大刀阔斧,竟是把结局也改了,转为悲剧。
“叶导同意吗?”
“同意,”编剧不断地看他脸色,说,“叶导最用心了,带着编剧组的熬了好几个通宵,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沈怀珵把剧本放在小桌上:“谁的主意?”
“……资方。”
哦,庄弗槿。
沈怀珵垂了垂头,戏服葳蕤盛大,肩上的落花顺着布料滑下去,美得晃人眼睛。
又有一种哀伤在里面。来到嘉陵镇后,沈怀珵的眼睛里总有一道斩不断的忧愁。
“我愿意照改后的拍。”
沈怀珵腰间的铃铛碰出几声脆响,他薄如弓弦的身影也显得落寞。
编剧舒了一口气,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好沈怀珵同意了,不然还要继续让自己受折磨。
庄弗槿的意思谁能违拗。
他的意见是剧组的天。
因此即使沈怀珵刚刚不答应,别的人也会想法设法求他或逼他让步。
“新的剧情线也有很多亮点的,”编剧又自我邀功,展开他皱巴巴的手稿,“悲剧更能引起观众共鸣,比如书生死的这段……”
“好了。”沈怀珵听到“死”字的瞬间闭了闭眼,转回身去,“我要接着拍戏了。”
为什么又安排书生死掉?
让他连演戏都不能和庄理得到圆满。
庄弗槿,他真的是一个再狠心不过的人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但庄弗槿剥夺了沈怀珵做美梦的权利。
一天的戏结束时将近傍晚,沈怀珵又叫了司机田阳,让他单独送自己到镇医院一趟。
开车途中,中年男人总是频频透过后视镜看他,欲言又止。
到了院门口,沈怀珵下车时,终于听到对方问:“你身上有不舒服吗?”
沈怀珵在随身带的书包里摸药方,把叠好的一张纸捏在掌心,回头道:“肚子有点痛,去开点稳胎的药。”
语气那样寻常,像说要去菜市场买菜一样。
田阳的手按到了喇叭,长长的一声响,四周的路人都看向这辆商务车。
田阳却一直盯着沈怀珵走远背影,心想:
“忍了一天才去医院吗?为何这么能隐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