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长安无所有>第1章

  【-】

  战事如荼,碎叶城死守了大半个月,仍旧没等到长安发话派援兵。

  裴渊拖着碎叶的残兵败将,用尽了他前半辈子学到的所有本事,才勉强在跟吐谷浑苦战了几场之后制出了能暂时逼退吐谷浑的机械,双方均是元气大伤,吐谷浑见这一仗暂时分不出高下,便蛰伏到沙漠,伺机再战。

  正是边防严加戒备的时候,城外忽然来了个奄奄一息,看起来马上就要咽气的人,身上没有任何文书路引可以表明身份,见面只说要见他们将军。

  那人晕过去之前就留了一句:“我是你们将军师。”

  可笑,碎叶将军的老师是什么人?名动大梁的顾相!也是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能冒充的?

  虽然这个病秧子虽看着没什么威胁,但是特殊时候,守军也不敢大意马虎,只能按照章程,先把人关押起来,等候提审。

  裴渊对城外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情。战事胶着,战了大半月,他人也负了伤,好不容易小胜一场,他们暂时有了点喘息之地,这不,刚下了马背,立刻又忙着修缮城防了。

  赫连桑拿着图纸跟他商讨了半晌,最后难免又说回长安那边奇怪的态度,现在城里皆是残兵败将,若是吐谷浑再进攻几波,碎叶城恐怕就真的要被踏平了。

  可是没办法,天子装聋作哑的态度便是要眼睁睁耗死他们。可是明面上,他们君臣担着同门之名,没有撕破脸,况且当年裴渊是犯了错被发配出来。

  赫连桑叹了长长一口气,事到如今,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似乎再没别的办法了。

  他告退,要回去接着忙了,临走了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提了一句:“城门口守军今日盘查进出城门的人时,抓了一个人。”

  近来边关不安定,乱七八糟的人太多了,一个疏忽就有可能有探子混进城里,盘查仔细一点没错的。

  裴渊无心理会这些事情:“抓到了按例审问就是了,近来边关动荡,小心点没错。”

  赫连桑点点头:“下官明白,只是我看那人虽衣衫褴褛,形容憔悴,谈吐气度却不像普通人,且他自称是将军师……”

  裴渊倏地抬头,原本疲惫的目光也在一瞬间锐利起来:“你说谁?”

  赫连桑见他如此也有点哑然,细想之下,自己也觉得离谱——顾长安好好的丞相不做,怎么会流民般出现在碎叶?那人冒充个谁都好,干嘛要冒充顾长安?

  “下官糊涂了,顾相远在长安,怎么可能……将军?将军?”

  赫连桑话还没说完,裴渊已经大步跑出去了。

  遇上那个人的事情,裴渊总是无法理智,就算他也觉得顾长安出现在碎叶这事很荒唐,但是他不能允许一点差错出现在这件事上面。

  他焦急往公署大牢跑,赫连桑说那人形容憔悴……若真是顾长安,他身子一向不好,孤身一人走了这么远,还不知道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众人不明真相,只知道那个自称将军师的痨病鬼被大将军带回了将军府。

  人是被大将军亲自带出来,打横抱着回的将军府的。

  倒不是什么艳闻,只是因为那人身体状况太凄惨,刚被关进牢里就病晕过去,发起了高烧。

  但既然裴渊亲自将那自称顾相的人带回去,难不成那真是顾相?

  可是顾相堂堂天子师,不在长安明堂高坐,怎么会乞丐一样跑来碎叶吃沙子?

  ……

  顾长安在路上生了几场病,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骨已经完全垮掉了。

  他孤身一人,不知道是怎么走过的八千里黄沙,风尘仆仆已经形容不出他的惨状了,任何一个认识顾长安的人见到他这副样子,大概都不敢认这是清风疏朗的顾长安。

  碎叶昼夜温差大,顾长安烧的神志不清,一会好像在在酷热的戈壁,一会又觉得自己在长安的隆冬。

  长安的隆冬,那些没有人陪伴的刺骨的寒冬里,他都是这么一场一场病过来的。

  冷的发颤的身体蜷缩起来,他怀疑自己立刻就要冻死在寒冬了,忽然身边出现一个暖烘烘的大火炉,他像是察觉到救星般,立刻就贴了上去。

  “顾长安啊……”

  说好了此生再不见了,你怎么跑来了呢?还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你叫我怎么办呢!

  “顾长安——”

  像是来自天边的呢喃。

  是谁,会这么宠溺又心疼地喊他?

  怎么可能有人心疼位高权重的顾相?顾家宗族无人对他这么亲厚,母亲去世,舅父远走,他早就没有至亲了。

  不会有的,顾长安在心里叹息。他们只会往自己身上加担子,他们从不会担心自己能不能负担得起这副担子。

  怀里的人委屈抿嘴,二十六七的人看起来,倒像是六岁。

  “冷……我好冷……”他怀着委屈喊着难过,不知道是身上冷,还是心里冷。

  见他这样,裴渊除了心疼还是心疼。离别那年顾长安还好好的,才不过五年,他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上次傅东夷来碎叶时就说他身子越发不好,可他没想到,居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马上就回去了,你再忍忍好不好?”铁血峥嵘的大将军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回去就不冷了。”

  “何生……不吃药!”他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裴渊心酸失笑:“好,不吃药,你最怕吃药了,我知道!”

  又见顾长安因为吃药而苦恼的幼稚模样,裴渊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可笑完,他又觉得心疼,顾长安怕极了苦药,可是他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几乎日日都在吃药,他也怕极了孤单,可是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何生……不许!”

  “什么?”裴渊凑近去听顾长安的话,只听他又说说:“不许用裴渊吓我!鸡毛……当令箭!”

  裴渊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吓过你?”

  难不成他走了多年,居然在顾府还有余威?自己得是背了多少口锅才能让顾长安梦里都在控诉自己,裴渊心里感慨,同时又有一点欣喜——他既然这么说,那想必顾府中的人提起自己叫顾长安吃药的时候,是有用的。

  顾长安没有完全厌弃自己。

  病中的撒娇精一会‘娘亲’一会‘何生’,裴渊费了好大得劲才终于把他带回府上。

  到家后他一脚踹开大门,抱着人往后院自己的卧房走去:“快些去请郎中!让厨房烧水,先煎一副退热的药来!”

  府中厨娘和冬青不明就里,但都动作起来。

  裴渊抱着顾长安将他安置在自己卧室,顾长安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沙土,还有牢里的稻草。顾长安是那么爱干净的人。他出门打了一盆水,帮顾长安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污垢,也是帮他降温。

  顾长安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到了安全的地方,那些不安的梦呓稍微和缓下来了,但还是有。

  他正在拿毛巾轻柔擦拭顾长安的额头,忽然听到他小声委屈地说:“秋生,你怎么不理我啊?”

  “我没有不理你。”裴渊帮他捻开被汗水粘在脸上的头发丝,只听见顾长安自顾自又说:“你怎么从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怎么不想问呢?怎么会不想问?

  “我这些年,日日都很想问你安。”

  “你送来的长安春色我很喜欢。”

  前不久从长安过来的商队捎来一封家书,信里附着顾府院子里桃花树上的一支桃花,顾长安说:想来西疆春色少,家中桃花开的甚好,遥寄一支春色,邀君共赏。

  后来,傅东夷来碎叶,又带来了顾长安的口信,问自己安好,和顾长安随身带了十多年的平安符,及一支梧桐树枝。

  长安春色我喜欢,送我春色的人,我更喜欢。

  这些你都没听过吧?这些,我怎么敢让你知道?

  “将军,药来了药来了!”冬青端着药碗急冲冲跑来。

  “快端过来。”

  裴渊接过药,一勺一勺给怀里的人喂起来,可顾长安怕苦,闻到药味儿便开始躲。

  “我……不想吃药……不要……”

  顾长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他四处看繁花,忽然到江南。

  母亲在河边浣衣,见他回来,心疼的摸着他的脸说:“阿涟瘦了。”

  他太久没见母亲了,说自己不走了,要留在家里。

  梦里的母亲,音容笑貌一如当年。

  她却摇着头,笑着温柔拒绝:“阿娘也很想让阿涟留下,可是阿涟还有别的人要见,现在还不是来见阿娘的时候啊。”

  “很重要的人?”梦里的顾长安懵懵懂懂:“那个人在哪里呢?”

  顾清芙摇摇头:“这得问你自己啊,问问你自己,你离开长安,想见的是谁?”

  顾长安拧起眉头,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是谁呢?

  母亲似乎要离开了,她握着他的手叮嘱他:“阿涟要照顾好自己啊,阿娘总是放心不下阿涟,我的阿涟还没有长命百岁。”

  “我的阿涟还没有长命百岁。”

  “老师必得长命百岁。”

  “顾长安,你要长命百岁。”

  起初是阿娘,后来是谁呢?顾长安想不起来了,可是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坚定。

  是谁,说要日夜祈祷,让神佛保佑自己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大夫来过了,开了药摇着头走了,裴渊听完大夫惋惜的几声叹,心已经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