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75章 会当凌绝顶

  “下一站,武名北站,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我把冲锋衣的帽子戴在鸭舌帽之上,帽沿压得足够低。透过动车的车窗玻璃,我能看见自己与老鬼无比相似的眼睛。戴上口罩,温而湿的气体充斥在表皮与口罩间,像是滋养细菌的温床。我打开手机,拨通了尚慕白的电话。

  这次从宇安回武名的计划,我没有告诉杨禾。这几天有武名大学法学系的学生到青护会组织学习,他够忙的了。

  “喂?请问是谁?”

  尚慕白接通了电话,她那边似乎有打字敲击键盘的声音。

  “你好,是尚慕白女士吧?我是冉凌,冉一的哥哥。”

  “哦哦!原来是冉姐的哥哥啊!我听我哥说过你,很多次。你很厉害嘛!”

  尚慕白的语气热情,好像很在乎说话的对象,可是打字的声音却没断。

  “谢谢,白警官谬赞了。”

  “噗,怎么大哥你说话这么文绉绉的。这电话是我哥给你的?”

  她适可而止,并没有问我打电话给她的目的。

  “不,这是冉一给我的。她最近忙着和杨禾打理青护会,抽不开身,想拜托来找你问问关于投票的情况。你是她的好朋友,顺便,我也想认识认识你。”

  多谢冉盛宇这些年的人脉,尚慕白的走访调查结果在网上发布后,引起了十足的关注。宇安福利院被查出制毒场所后,武名市市政府决定将宇安福利院合并入规模更大的武名福利院统一管理。我掉线这段时间,老鬼因为伤势太重,躺了半个多月才能在别人的帮助下活动。

  宋唯拿到了我写的信,很少来医院打扰老鬼和杨禾。在养伤的这段日子,他们也没闲着。就在市医院病房的小桌子上,构思好了青护会的蓝图。为组建会议,老鬼和尚慕白做了很长的前期宣传,杨禾也在各个部门奔走,投递申请。终于在四个月后,宇安福利院被批准成为武名市第一个“青护会”试点基地。

  在老鬼和尚慕白创的公众号文章评论里,出现了很多站出来陈述当年被欺凌的成年人。受害者被侵犯和霸凌多发生在中小学时期,男女都有,而且男性在被欺凌后比女性更难以开口。在老鬼得到张伟的同意,将秦爱化名小Q,并讲述了她的遭遇后。老鬼和尚慕白的私信迎来指数爆炸,数以千计的私信都无比痛苦地回忆着从前那个懵懂而被伤害的自己,长长的叙事,无一字不在滴血落泪。

  其中,有许多人表示自己和秦爱一样遭受过师长欺凌。为了统计数据,老鬼做了一个投票项目,了解被霸凌者的后续。在各界的重视和捐助下,在规定时间投票后,投票人可以凭借小程序附赠的二维码,到青护会、市医院、儿童医院和被整改后的二医院接受免费的问诊和心理疏导。

  “投票啊……我前天看了看,经历两个峰值后,投票人数连续已经跌了三轮。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我们的投票在明年四月份以前就可以结束了。”

  “好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用着老鬼的声音,却说着冉一的话。面对慕白,我观察过、怀疑过、厌恶过,可是终究没有办法对她冷言冷语。她的心是热的,但这不妨碍她违法乱纪,也不是她伤害无辜的理由。我回想着自己经历的一次次险象环生,明白这些都源自尚慕白,可是我就是很难恨她,即使隔着电话也不容易做到横眉冷对。

  “没什么,就像冉姐说的,‘总要有人去做,为什么不能是我们?’这一年,我觉得可有意义了。”

  意义……我脑海里竟然想不出一副画面去诠释这两个字,什么是今年的意义呢?除恶务尽,坏人都被晒死,只剩下眼前这个疯子了。

  我的心被理性禁锢,语气慢慢变冷,“慕白,一起出来喝个酒吧。”

  “喝酒?!”尚慕白笑了,“喝什么酒啊冉哥?这都快十一点了。”

  “不晚。”我看着车窗外,灯火覆盖面积越来越广,万家灯火与路灯结成平原上的水网。

  “可是我手头还有些事情,要不咱们改天?”

  “不行,今晚不见,我们再也不会见了。”我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疼痛,我知道这是心理作用,这种疼痛当真令人上瘾。

  “不会见了?”尚慕白一愣,继而着急忙慌说道:“诶诶诶!冉哥你别激动啊,别激动。‘不会见’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人活着,只要想,哪有见不了的面呢?”

  “要是人死了呢?”

  “……你……你干什么要……想不开啊?”

  不是想不开,恰恰是因为想开了。

  武名快到了,万家灯火点亮了窗户上的我的眼睛。我缓缓起身,背起背包,走向了列车车门,“出来陪我喝一杯,就当是送我一程。”

  “啊啊,好,好的好的。你别激动啊!别激动!我知道你和冉姐这一路不容易,现在什么都好了,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我听到了她四处翻找东西的声音和钥匙串的响动。

  “冉哥,你想想冉姐啊!想想!她不能没有你的!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牵挂了!”

  我仰头,转着迅速发红酸胀的眼睛把泪水销蚀,得了老鬼真传,就算情绪再激动,话里也一点不带,“冉一有了照顾她、陪伴她的人。我放心。”

  “诶呀!可别说了!就我师兄那人,你看着平时坚实可靠,有时候感情一上来比我还脆弱些呢!你可不能就这么把冉姐交给她啊!”

  “我在沙湾路115号等你。酒,我带。”

  下车,冷空气灌进我的肺里,这是来接我的武名的风。我被这熟悉的凛冽寒风簇拥着,穿过稀稀落落的人群,一身黑,融进了夜色。

  章村离武名北站很近,沙湾路因为沿途路灯被醉汉用弹弓打碎,整条路都是寂寞的黑。月光暗淡,积雪肮脏,走在无光的路上,连形影相吊都是奢望

  “老鬼,上次我们来,我记得还有几个灯会亮呢。”

  到了115号,我抬头看着具有年代感的灯,它的灯泡像心脏一样藏在大盘子下,盘子一面绿一面白,绿的是装饰、白的用来反光。上次,老鬼提着剪刀进楼,它还一闪一闪地活着,现在已经死透了。冰雪敷在盘子上,像是被冷冻的尸体。

  我推开门进了楼,地上还有几小段警戒线的残骸,被手电头一照,反着刺目的荧光黄。上楼,上顶楼。只有在顶楼,我才能勉强看清环境。

  这楼有三层,三层楼的顶就是四层楼的底,我上次是从三楼的底被推落的,这一次不想再重蹈覆辙。

  楼顶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拥有更开阔的视野,相反,它令我更加窒息——气喘吁吁爬到自己能去的最高高度,结果,映入眼帘的是更多的无序的高楼。那些高楼空累,大部分从四楼以上,灯光就萧条了。仿佛越靠近大地就越容易成活,章村现在高高的民房们,实际只活了一到三至四楼。四楼以上,多是租户,住的是死楼层,死楼层里关着的人也是行尸走肉。

  我在寒气逼人的钢筋混凝土丛林中泡了快四十分钟,膝关节的刺痛让我逼自己动起来。我不知道尚慕白来不来赴我的鸿门宴。

  “冉哥?”

  我身后的楼梯口传来尚慕白试探的声音。

  “你好,我是冉凌。”

  “噗”尚慕白看见我的时候,笑出了声,“冉姐,别闹了。”

  我微微摇头,摘下了口罩。照着我心目中的老鬼的样子,我今早花了很长时间化妆。我和他确实很像,可是终究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或许老鬼身上比我多几分冷意,口罩摘下,氤氲在脸上的热量迅速逃跑,冷风为我的躯壳注入了本已远去的灵魂。

  “你……啊……不好意思。冉,冉哥,你和冉姐长得真像。”

  “没事。”我从包里逃出两罐啤酒,递了一罐给尚慕白。

  似乎是被我的手凉到了,尚慕白在触碰到我手的瞬间,另一只放在袖子下的手难以察觉地握紧了。

  “冉哥,你原来,长这样。”尚慕白打开拉环,主动碰了一下我的啤酒,笑道:“听我哥说,还以为你和他差不多。没想到……咻,哈……那么清秀。”

  “我以为你会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妹妹,没想到,逻辑那么缜密,下手如此果决残忍。”我摇晃着手里的酒,不打算把它打开。

  “哦?才见第一面就知道这么多?”尚慕白半开着嘴,笑起来的时候大门牙很显眼,“冉哥这用词也太刻薄了吧?”

  “第一面?”我挑挑眉,“不,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了。从你带冉一逃离地下室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

  尚慕白神态自然,歪头,很无辜地问:“冉哥,你是不是喝醉了?什么地下室?我怎么摸不着头脑啊?”

  “不,谦虚了。”我哈哈一笑,“摸不着头脑的另有其人,比如刘寄,再比如程雨。他们一个没头、一个没脑。”

  尚慕白听我说程雨时,眼神里的杀气飞快在我脸上巡回一转,说道:“小雨是我的好朋友,这么当着我的面说她,不太礼貌吧?”

  “小雨是你的好朋友?借了人家的力和信任就一走了之,把她扔在审讯室里。这就是你对好朋友的定义?”

  尚慕白喝了口酒,看着楼下的星灰色雪光,不满道:“冉哥,你选的这个位置不好,天黑没有栏杆,太危险了。还有,我不清楚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小雨最近确实因为一些事被牵扯进了案子里。可是我相信她是无辜的,我哥他们会还她清白。”

  “尚慕白,你清醒一点,这位置是你自己精挑细选的……”我声音越压越低,脸上表情也随之僵硬,“真正能还程雨清白的人,不在市局。我想你大概没坐过审讯室的椅子吧,难怪了,你不会知道在那种椅子上被二十四小时盯着、禁锢着,是多痛苦的事情。”

  “为了真相,受一点苦是值得的。小雨她会配合调查,也请你不要再出言不逊。”

  我冷笑道:“相反,程雨胡搅蛮缠。她受不了这种折磨,已经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了。白警官为了确证她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作案过程,带着人四处跑,昨晚三四点钟还找我。哦,你和他住一起,应该知道他很久不回家了吧?”

  “我哥他向来不着家,和我爸似的。警察嘛,都是这样。”

  “好吧,伟大的警察家属,你想知道你哥三四点打电话给我干什么吗?”

  “干什么?”尚慕白一双纯洁清澈的眼睛很亮,既天真,又残忍。

  “送药。”

  “他病了?”

  “高强度工作,长时间睡眠不足,心脏难受。”我尽量轻松地安慰:“也算不上病,只不过很容易猝死。我昨天见到他的时候,脸都是蜡黄色的。吃了药还不消停,拉着我吧啦吧啦问了很多关于宇安矿厂工人闹事,以及宾馆火灾前后的事情。”

  “我哥……他那么严重吗?为什么他难受了不找我?我也在武名啊!”尚慕白眸子里忽然柔软无措起来,她捏着易拉罐,难以相信自己那向来强壮的哥哥离死亡那么近。

  我看着尚慕白,藏起内心隐痛,笑道:“做哥哥的人,都是这样。没有必要的话,不希望把你们卷到危险里。三四点的光景,你想必已经睡着了吧?”

  “……”尚慕白低下头,自嘲地看着手里被捏变形的易拉罐笑了,“冉哥,你可真是够奸诈的。我哥今早才给我带了早点,他气色明明还不错。”

  “自己看。”我翻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摆到了尚慕白面前。

  “骨关节炎、颈椎病、肩周炎……这些倒是没关系,可是冠心病呢?”

  尚慕白刚想上手滑动我的相册,我迅速把手机收了起来。

  “这是……我哥的体检报告?你怎么会有我哥的体检报告?!”

  “他给我的,要我拿着去药店问问,给他买点治疗心绞痛的药。”我清清嗓子,提醒道:“冠心病要戒烟酒,你哥为了打起精神,这烟可是难戒啊。我也劝他,不要那么拼。可是上面给压力,程雨又胡言乱语老让他做无用功,劝也没用。”

  “刑警队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给谁卖命啊?!我打电话给他,你等等。”说着,尚慕白掏出了手机。我挥手一打,手机从四楼飞了下去,甩在雪地里,划出长长一道痕迹。

  “你干什么!你疯了?!”尚慕白气急败坏,朝我抬起了手。我不偏不躲,淡淡问:“怎么?你想把我也推下去?”

  “我……”尚慕白鼓着气,收了手。

  “尚慕白,何必做治标不治本的傻事?”我一步步靠近她,她一步步向后退,眼里的愤怒在我逼视下变为恐慌。

  “你别过来!你要过来,我……我就跳下去。”

  “你跳啊,反正这里没有监控。你要是死了,也没人找得到是谁‘害你’。”

  “啊!”她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叫声,跪在了地上,“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

  “我什么也做不了。”

  说完,我把酒放下,双手举起,往后退了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