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69章 一根稻草,两根稻草,三根稻草……

  “同学,因为这种精神类的疾病症状很多样。我们还是建议你做一个脑电波,这样我们结合你的测试,才能确定是什么程度的抑郁症。”

  “多少钱?”老鬼带着口罩,声音不大,眼神飘忽。

  “单做脑电波是三百二。我们建议你办一个套餐——原价八百四的心理辅导,要是你连着两项一起做的话,我们这边收你一千就可以。”

  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他一双眼睛透出怜悯,一边写着病历一边介绍着医院的优惠。他身边坐着个艳丽的女护士,没错,绝对可以用艳丽形容,这是他的助手。得了指令后,女护士带着老鬼去了一间安静的、放着仪器的房间。戴上仪器用了四分钟左右,检测十分钟,摘下四分钟。老鬼像是被抽干了灵魂,他已经半年没睡过一场好觉了。

  “没有男人是值得你为他流泪的!值得的那一个,也不会让你哭!你想……”

  又是一间办公室,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偶像剧的声音。女护士咳嗽一声敲敲门,偶像剧被关闭,凉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踱过来。

  “你好,这是我的‘心理咨询师二级证书’,哦,那些锦旗啊,都是别人送的。”

  “这个小朋友去年高考,志愿没报好,落榜了。诶呀,一开始来的时候,谁说话都不搭理……女孩子心思细腻,我就告诉她,人生路还长,现在过不去的磨难在以后都是财富。经过两个月的治疗,她也就走出失恋的阴霾了……这个,我觉得很有必要和你聊一聊,他和你一样大,也是D大的……”

  老鬼没有同这个壮实的女人说半个字,她滔滔不绝介绍了自己如何妙手回春,给老鬼翻看了许多和病人一家亲的相片,随后才拿出一本工作记录册,说道:“你放心,我们是全国比较正规的治疗抑郁症的单位。现在咱们说的这些话都是你的个人隐私。我们保证不会有任何泄露……”

  告别了壮实的阿姨,老鬼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女护士带去缴费。

  收银台社在精神科室进门的地方,一个看样子六十多岁的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零碎的钞票,他把唯一一张红色的抵到收银台护士手里,摸着身后一个小姑娘的头慈爱地笑了。

  “丫丫,又来做治疗了?”

  女护士很客气地和祖孙俩打招呼。那小女孩跑上前,拉住了老鬼的衣角。老鬼压低了黑色鸭舌帽,在与老人的笑眼对视的时,他飞快转开了头。

  “小伙子,慢慢来哈,我们萌萌要去做治疗咯!”

  “嗯。”

  交完钱,女护士问收银台的护士:“上次的补了吧?”

  “补了,不过这个月还差一次,他说下回补交。”

  “咳……我赶时间。”老鬼冷冷一咳嗽,掏出了手机。

  “哦,好的,你这边收一千一百四十二元。”

  “怎么比不要套餐还贵?”

  女护士见老鬼皱起眉,连忙解释:“哦,是这样的,我们这个心理咨询是计时收费,您超时的部分是要额外加钱的。”

  老鬼好累,他呼吸更加沉重起来,躯体化让他无法控制微微摇头的动作。女护士在他付了钱以后,向他一摊手说:“我们去拿一下检验报告吧。”

  “给我就行,我自己会看。”

  “啊?这不太好吧?听听我们主任的意见,他是这方面的专家,用他给的疗程治疗,几个月就会好的。”

  “哼……”老鬼冷笑着把票据收到口袋里,“我不需要。”

  “不行的,很多人在一开始确诊后都说自己不需要。但是……”

  “我说了。”老鬼把口罩拿下来,他不笑的时候就可以说得上神色不善,“我不需要。结果在哪里拿?”

  收银台的护士小心地说:“在……在二楼,直走到头。”

  “谢谢。”

  他带上口罩,离开了收银台。

  “你不信看着吧,像她这样的人,不出一个月还会回来的。”

  ……

  远远的,研究生宿舍楼下,我看见一团黑影。他吸着烟,黑色鸭舌帽遮住了双眼。

  “明天见啊!”

  杨禾与几个朋友打球回来,有说有笑。众人分道扬镳后,杨禾身边还有个研究生同学。

  “禾哥,你今日状态真系唔错呀,睇嚟恢复几好。”

  “洒洒水啦。”

  “诶?冉一返嚟好多日,还叫佢一齐出嚟团起。”

  “好啊!我同佢讲,时间畀佢定啦!”

  两人说笑着来到宿舍楼下,老鬼忽然起身。我以为他会叫住杨禾,可是没有,他只是灭了烟,与杨禾擦肩而过。等了几个小时,就是为见他一面。

  他穿过学校的园林和晚上出来散步的学生,出了校,再次回到了他的地牢。

  房里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干净,房东为了这件事,在背后不知道骂了他多少。今早他出门去实验室,刚到楼梯口就听见房东阿姨和一起跳舞的人说:“真系真系该煨嘞,撞到个扑街仔嚟租房,边日死喺里面都唔知!”

  老鬼回到房间,状态松弛了很多。他把包往上床一扔,不关门,借着走道里的光,从摆满了药瓶的折叠椅上仔细看着、选择着今天要吃的药。他还是不喜欢开灯,如果不是阿姨在冬天关掉了空调,我猜他仍然会开空调。

  舍曲林、阿戈美拉汀、帕罗西丁……

  我的指尖滑过它们的时候,心是死寂的灰。

  走道的灯接触不良,一闪一闪,晃眼睛。老鬼深呼吸着,身体颤抖越来越厉害。他穿的不多,被子也还是之前的那条空调被。他把药吞下,半小时过后,他还会吞下另一把。

  “咳咳咳……”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胃感觉很胀。老鬼缩在墙角,不时咳嗽,我的胃开始一阵一阵痉挛。他今天不想吃东西,昨天也是。每一次进食对他来说都是困难的,他不想下床、不想看书、不想见人、不想……什么都不想。

  “嘶哈……”

  他抹着眼泪,头一下一下撞着床柱。此时我的眼前闪过许多凌乱的画面:苹果刀、碎玻璃、看不见底的深井、高楼下乐高蚂蚁搬大小的人……

  “啊!”

  老鬼咬着被子,嘴角流血。

  “啊啊啊啊!”

  忽然他的身体像是通了电,一切动作都停了,我从后面抱住他。

  好冷。

  可是我温暖不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

  “冉一?!冉一?”

  门外传来焦急的寻声,杨禾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老鬼与世界隔离的,他发不出呼救,喃喃问着为什么……

  “冉一!”

  我看见杨禾闯进来,他呆在了门口。昏暗的灯光本可以把他的影子拉得更长,然而房间太小,他从肩膀开始的影子打在了墙上。

  老鬼只剩下一副躯壳,杨禾扶他的时候,他毫无反应。

  “什么?什么为什么?”杨禾看着凳子上的药,哽咽了。

  “为什么……为什么……”

  老鬼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用本音说话了。

  “冉一……你来找我了,对不起,我没看见你。一开始,我没认出你。”杨禾用自己的外套裹着僵硬冰凉的冉一,“我来了,我来了。是我,我是杨禾,杨禾老贼啊。”

  “为什么……还……死不了。”

  杨禾呼吸一滞,继而痛哭流涕。他用脚关上门,刚要开灯,冉一忽然十分害怕地拽住他的袖子,“不要!不要光!”

  “好,不要光。我们不要光。”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杨禾抱着他,怀里的人怎么焐都焐不热。

  “冉一,你冷吗?”

  “疼……”

  “哪里疼?”杨禾强压着哭腔,这时候,两人里必须有一个人坚强。

  “杨禾?”

  “我在的冉一,我在。你说,我听着呢。”

  “杨禾……”

  “我在,冉一,我在。”

  “杨禾……你在?”

  “在的,我在的冉一。你摸,我的大鼻子,这是耳朵。”

  “杨禾,”老鬼哭了。他习惯性压制哭的声音,终于上气不接下气,“杨禾,我好难受啊……我把试管弄碎了……我不想抖的,可是手就是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杨禾拉住老鬼扇耳光的手,用双手合掌抱住那双冷冰冰的手。

  “我坚持不住了……看好我!求求你了看好我!不要让我一个人……我好怕啊……”

  “我守着你,我不走!我,我一直守着你……”

  就这样,两人不知道坐了多久。我觉得身上慢慢爬上热量,心脏好像也开始规律跳动了。

  “我知道,我一直都喜欢男生,从来如此。”

  我想起了杨禾在招待所对我说的话,这是怎样一种诺言啊?从一开始,他知道,他是他,不是她;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一个怪胎;他知道,他爱的那个人会说着说着话就忽然呆住,问自己“你谁啊?”;他知道,他内心的痛苦和压力说不出口;他也知道,爱上这样一个怪胎,需要有多少耐心——去等待他慢慢熬过木僵,恢复意识、等待他爬出肮脏的岁月来到自己身边、等待他说出自己的需求、等待他愿意接受被爱。

  这就是走马灯吗?

  老鬼,他不愿意和我提起复读那年他做出的尝试,或许从他十三岁第一次想要结束生命的时候就发现,强烈的绝望会唤醒另一个人格来主导身体。冉盛宇和校园灰暗的岁月让他走上了武名的高楼,虽然被救下,但是他有一大半死在了楼顶。以至于从在宇安养病到第一次高考结束这几年里,他的记忆总是零碎的,就像我记不起太多童年和初中时的事。对风阳,是因为她陪伴我的时间实在太长,身体已经认同了她是朋友。

  我赌对了,可是为什么心里觉得如此空虚?我这一生,难道完完整整只活了三年吗?其他的岁月,老鬼虽然是主导,但家庭和回忆就像是一场损害免疫系统的感冒,就算他恢复了健康,可是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都可能因为某句话、某件物品而应激。伤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我也因此一次一次融入了他的生活。

  这样断断续续的日子,直到我再次遇见宋唯。吴少芬要跳楼的那一晚,老鬼真的仅仅是因为想救人就冲上去的吗?

  他或许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吧。如果他自己跳楼,那必定有人会说:“年纪轻轻,父母把她拉扯大多不容易。没良心,生活里一点挫折都受不了。她就是日子太好过了,你让她去工地挑一个月沙灰,看她还会不会死?”但如果老鬼是为救跳楼病人而借机自杀的话,一定也有人会说:“真是医者仁心!我们就是需要这样舍己为人的人!”

  看吧,这与当年他们对秦景川的态度如出一辙。可笑的是,这两种情况不同,但发声个体却大概率会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