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吧?”
大学里有许多公用电话亭,老鬼把硬币投进机子里,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还好,妈,天冷了,洗东西别用凉水,关节会痛。”
“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啊?”
“有啊有啊,我舍友在旁边等着呢。”他搓搓冷得发红的鼻头,假戏真做望着不远处笑了笑,好像被积灰染黑的水洼边真的会有人等着他。
“我什么都好,你爸也是。一年没见你了,今年过年该回来了吧。”
“喂……喂喂?妈你听得到吗?”老鬼明明听清,却装出信号很差的样子,“喂喂?怎么没声了?诶?咔哒……嘟嘟嘟嘟……”
挂断电话,方才一个电话用光了他今天的表情。他闻闻手上残余的实验室的味道,有些反胃。将两手往口袋里一插,戴好口罩,撑着伞挪回宿舍。宿舍里没有人,大家上课去了。老鬼的大学有挺长历史,历史感体现在宿舍楼上便是深沉的沧桑印记——下雨天永远不知道哪块先掉的墙皮、长满青苔的水槽、被大树遮得密不透光的阳台、楼道里横七竖八的蟑螂尸体……
舍友们以为宿舍里没人,叽叽喳喳笑着闹着走进宿舍,理所当然地开灯。适应了黑暗,灯光让我们不适,就像是憋气憋了太久忽然能呼吸一样,猛烈的心跳让我差点要呕吐。然而老鬼被惊醒后,很快就整理好表情,慢吞吞起身朝舍友们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啊!”大家都吓了一跳。一个同学拍着胸脯惊魂未定道:“冉一,你怎么一点声没有啊?跟死了一样哈哈。”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老鬼好像没有在意,耸耸肩又要躺下接着睡。
“帮你关灯了哈,下回出个声,刚把你吵醒怪不好的。”一个斯文的舍友跑去关了灯。
可是睡觉……要怎么出声?
大家都亮起台灯,刚才开玩笑的舍友问道:“冉一,你下午没实验课?”
“有——”老鬼拖长了声音回答,懒洋洋补充道:“翘了。”
“啊?又翘课,你考试可怎么办啊?今天还全体点名了,你不怕被扣平时分吗?”
“扣都扣了,我怕有什么用?睡啦,谢谢帮我关灯诶,要是觉得不方便就打开吧。我都可以。”
……
下一幕,老鬼的床上挂起了遮光帘,是全宿舍唯一的遮光帘。宿舍里还是没有人,我听被拉得严丝合缝的帘子后面有人翻身,视角切换到了床上。
老鬼像虾一样弓在床上,头抵着墙,长发因为静电粘在了帘子布料上。他的颈上交叉绕着一条裤腿,手攥着裤腿两端,手臂大力收缩。过程如此熟练,如此安静,狼狈的被子和张牙舞爪的头发不会尖叫。
“住手!你……”
我放弃了,太多次尝试让我明白,自己在这个时空没有实体,只能眼睁睁看着生病的老鬼以这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消磨不可避免的坏情绪。作为这场虐待的策划者和执行者,他没有表情,直到脸由红到发紫,求生欲勒令松手,这时候他才咳着,大口呼吸起来。宿舍里没有人,他依然尽量把声音压制。缓了很久,又是一轮以睡裤为作案工具的绞杀未遂。
第三次
第四次……
拉严实床帘的床是棺材。
像是走不出的梦魇,我也走不出只透着微弱光亮的窗帘。
他在床上躺着,光看神情就几乎能闻见腐烂的味道。帘外的日光变暗,在太阳没入地平线很久以后,他下床了。
颤巍巍下床,摸黑打开了藏药的小盒子。
疯了……
他面无表情打开一瓶瓶药,像吃米花糖一样倒进嘴里大嚼起来。桌上堆起空瓶和扭曲的铝箔板,他中间呛了几下,但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垃圾清理好,他将自己的书桌收拾整齐,清扫完公共区域,在门上留下来便利贴——“吾日三省吾身:衣晒否?灯灭否?空调关否?”
提笔稍顿,他画下了“(≧≦)/”
这是告别吗,老鬼?
长发遮着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裹上大衣,老鬼走入了夜色。我还留在空荡荡的冰冷宿舍里,干净的床位和桌面上没有一丝主人将要离开的预示。
……
现在是下午十点,溜娃的教师家属已经回家,谈情说爱的小情侣受不了三九天的寒冷,晚课还有半小时结束。湖边的大石头上刻着“心湖”,这片湖是学校里最小的湖,也是最浅的湖——1.6米。
四下无人,确实做什么事都不会给别人添加麻烦。
就连日后打捞,也是很方便的。
老鬼坐在湖边,嘴里含着可乐味跳跳糖。他吃了一包又一包,面部肌肉已经开始抽搐,我看不明白他是哭还是笑,不管是哭是笑,他都在克制着,力求不要出声。
“嘿,我知道你可能快来了。但是,”他像是触电的鱼,身体一次次弹起又瘫软,头缓缓看向了天空,笑得比哭难看:“去看看星星吧。对不起……对不起了……”
就在他爬上护栏时,我切换为了第一人称视角。身体因为惯性向前倒,落水前,那时候的我拨通120,把手机扔到了附近的草地上。
……
“喂?D大心湖,洗胃……”
我从没有护栏的地方爬上岸,靠着大树冷得发抖。
好累啊……累得痛也痛不动了……我重复着当年的一举一动,看着抖得滑稽的手指笑出来声。心悸,浑身触感变得灵敏异常,无法克制的大哭大笑一遍遍警告我,这手指的颤抖不是冷的。
我好像生病了。
……
此后的世界,仿佛又回到了高三上学期结束的那个冬天。我像疯了一样做题,实验数据没日没夜灌进我脑子,停下笔时的每一寸时光对我而言都是折磨。
“冉一,冉一?”
“嗯?”我懵懂地看着眼前的年轻辅导员。
“为什么又不参加班会?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
“那为什么不参加呢?是因为没有看班群消息吗?”
“我不想参加。”我无法得知目光要放在哪里,身体让我无法聚焦。
他总是看手机,似乎很忙,“还有一件事,你们宿舍是不是相处方面出了问题?”
“不知道。”
“哦……”他的态度开始变得冷淡,回完了手头的信息,再次看着我说:“你平时是不是睡得很晚?”
“不清楚。”我开始抓挠后颈,总觉得有小虫子在上面爬。
“不要压力太大,大学的内容确实有难度,但是你已经上了大学了,成绩不是最重要的。”
这句话让我无比恐慌,我一紧张就会咬嘴唇上的死皮,现在一上嘴就咬出了铁锈味。
“还是要学着和同学好好相处,如果有困难,不管是生活方面、学习方面都可以来找我。说出来可能会好一些,同学方面嘛,有事情要多沟通。”
“嗯。”
“你没什么话和我说?”
“没有。”
“哦……那你这个假期回家吗?你妈妈打电话到学校招生办,又从招生办得到了我们系的电话,昨天系主任告诉我你很久不回家,也不接电话。是不是和家里有什么矛盾?”
“老师……”我缓缓抬起头,觉得他的话让我感觉天旋地转。
“怎么了?”他好像在关心我。
“我想吐。”
……
“哟靓仔,球打得不错喔!”
“冉哥,我就觉得自己特别不符合父权社会对我的期待。”
“冉一!我转专业成功了!哦耶!请你喝糖水!”
“冉哥,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不,冉一。遇到你之后,我发现很多自以为无法改变的事情是可以变的。”
杨禾?是杨禾!
……
“禾哥,传过来!”
“好球!”
老鬼一个三分篮惊艳球场边一群观众,尖叫、欢呼如潮水。老鬼扎着高马尾,身体虽然纤细,手臂却有了流畅的肌肉线条。
“时间到了,我先走一步!”
一场比赛结束,老鬼下场与替补队员击掌,笑容在阳光下明艳得让人心动。这时候的他已经很接近我印象中的老鬼了,幽默风趣、开朗大方,最重要的是他能自洽。
……
“老板,要两杯奶茶。”
咦?老鬼呢?
街上人来人往,都是年轻的学生。杨禾在一家茶屋前,特意对店员叮嘱:“一杯正常冰正常糖,另一杯要热的、全糖、额外再加一份糖。”
“啊?那么甜?”
“对,就这样。”
说完,杨禾转身靠近一个穿着粉红大熊玩偶服的人,翘着“空空”响的玩偶头套,笑道:“劳模,下班了。”
粉红大熊朝杨禾摆摆手,转身又对着小朋友各种卖萌,送出了手里的最后两个气球。两个孩子走出去没几步,一回头,大熊的头已经掉了,粉嘟嘟毛绒绒的身体上顶着一颗湿漉漉的脑袋。
“妈妈!啊!”
缺乏职业操守的老鬼成功吓跑了两个小孩,他看着越飞越高的气球若有所思,“好主意,下次发不完我就让它飞天上去。”
“呐,劳模。”杨禾把温热的奶茶送到老鬼手里,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卫生纸替她擦汗。
“行了行了,大街上影响不好。”老鬼笑着躲开,猛灌几口奶茶说道:“你在此地等我,不要走动,我换个衣服就来。”
“是,好儿子。”
“好啊你!”老鬼给了杨禾一拳。等杨禾夸张地向后倒伏,靠在人行道边的树上,老鬼才满意地收招。
这两人……真是……天作之合、老少咸宜。
我看着老鬼急匆匆跑去换衣服,眼前的景象又一次破碎掉落。
……
“冉一,你……”
“嗯?连名带姓,必定有鬼。”
“好,冉哥。”
“诶,说。”老鬼豪爽地嗦了一口粉,无比幸福地闭上了眼。
“你是不是很缺钱?那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租房啊?”杨禾纠结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我?”老鬼一乐,玩笑道:“怎么了?我欠你钱没还?”
“什么话?”杨禾被逗笑了,老鬼指着他的面假正经命令:“杨禾老贼,还不快吃!如此拖延还敢点面,若是坨了,该当何罪?”
我笑出了声,这话说的可太老鬼了,换谁说都没这味道。
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竞赛,最后杨禾以领先老鬼三秒的成绩险胜。
“落后三秒,冉哥,有所退步啊。承让承让。”
“受教受教。”
我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直到陷入一场没有边际的白茫茫。我躺在白色的背景里,想起老鬼的话,真是灰色幽默,好笑,叫人笑得心酸。大学这几年,我帮他做了不少题、考了几乎所有试,但那些题目都成了过眼云烟,真正愿意长留的反而是些无关紧要的打闹、花鸟、路人、玩笑。
要是我在此时死得够彻底多好,老鬼虽然不喜欢也不会学医,但是他出来以后仍然能找一份不做医生的工作。或者我不死,但是一辈子做他的工具人也不是不……算了算了,还是不可以。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老鬼岂不是要变成庸医害人害己?
闭眼休息一会儿吧。
……
“吧嗒、吧嗒、吧嗒……”
空调滴水声从幽暗的巷子里传来。走进巷子,正对我的是一所小学。小学门口侧面有铁门和于事无补的围栏,铁门后是一道坡,坡两边是非常老旧的居民楼。黄色的空调水打在铁皮上,声音像古老的计时器。环境很差,垃圾也很多。上坡又有一道门,门后是电梯。坐着电梯,我像梦游一样来到四楼的某间房里。
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架高低床,我站进去都觉得很局促。所谓的家具就是一把折叠椅——是桌子,也是有客人来访时的椅子。不过我猜它在老鬼手下,多半没办法当椅子用了。椅面上有一些恶心的痕迹,床上用品不太干净。隔壁屋是提供日结的房间,每天都会传来不同的声音——打骂、调情、虐待、商议……甚至是偷听者与墙面摩擦的声音。
老鬼缩在下床的角落里,他的背包放在上床,里面是洗漱用品和几件衣服。
这房间没有窗,不通风,关上门不开灯的话,活像古装剧里的地牢。
空调刺啦刺啦吹着,室内温度是十六度。老鬼的眼镜放在折叠椅子上,镜片反射着空调显示屏的光——这是唯一的光源。
“嘶……呼……”
随着老鬼颤抖的呼吸声,烟头在暗室里忽明忽暗。借了屏幕微弱的光,我依稀能看见老鬼蜷着膝盖,一手夹着烟担在膝头,一手时而拍打后脑。虽然昏暗,但他穿了一身黑,苍白的手臂和脸在黑暗里很显眼,加上浓烈的五官和我对他的熟悉,再微小的表情也被放大数倍。
他似乎比上次更瘦了,修长的手骨节明晰,脂肪过少,青筋冒起。他不算熟练地吸食着,每一口都十分饱满,但是末尾都忍不住咳一下。双唇颤抖,手指仍因为躯体化而拿不稳卷烟,黑暗里的红点在微微上下动。眼里逐渐爬满泪光,无措,还是无措。明明大家说他做得很好,然而他浑身都透露着无法与世界交流的慌张。
一支烟抽完,他依旧不安。
“打火机、打火机、我打火机呢?”
他紧张地到处摸着,不自觉泪流满面,无助酝酿着心底将倾颓的构想,仿佛伸手要抓住的不是打火机,而是潜水时的氧气瓶。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
“啪。”
打火机从床缝里掉到床底的声音不大,老鬼却被震懵了。他浑身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垂着头呆呆瘫坐,长头发缠绕在脸上、头上,变成黑网。
不知怎的,这画面让我也呼吸变困难。
老鬼静悄悄缩回了角落,下半身盖着被子,屈膝,双臂抱紧浅浅带有陌生人汗臭味的被子,埋头啜泣,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或许这在旁人看来有些幼稚、荒唐……
他是大学生了,很快就要毕业,就要走向社会。可是他现在的崩溃不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他的打火机刚才从床缝滑到了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