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51章 自问自答

  “早安。”

  “早安……”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睡梦中没有超脱出来,落水后感受到的水压,以及肺部的灼烧感还未完全消散。

  “说了早安还要睡?起来起来,洗把脸清醒一下。”

  诶?我醒了?

  等我反应过来,老鬼正好把一捧清水泼在我脸上。我张嘴要说话,正好憋了一嘴水。

  “靠……你什么时候这么生龙活虎了?”我撑在洗漱台上,一滴滴水从头发落下来,十分狼狈。

  “你不觉得现在所处的地方和宇安那小破旅馆有些不一样?”

  “这是哪里?诶……等等!我又又又又又又掉线啦?!”我无语地一拍脑袋,仰天长叹:“今天又是几月几号啊?”

  “擦擦水啊小鬼!流到衣服里了!哎呀!”老鬼手忙脚乱要擦水,然而我故意高昂着头,他只能随意忙擦几下,把毛巾拧干摆一边。

  “你抬够头没有?我要睡觉了。”老鬼有气无力,这个角度要是躺下去,他半个脑袋会像插葱一样直直杵到枕头里。

  “不要,你先告诉我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过了多少天了?”

  “没过多少天啊大姐,就三四个小时。尚慕白来叫门的时候,你录音都没关就睡着了,叫半天不应,最后还是我开的门。”

  “哦,好吧。她有什么事吗?”我顺着他的意思躺了下去,老鬼从床头摸到一瓶药,到几颗扔嘴里,调整呼吸准备睡觉。

  “还有什么话要问赶紧问,一会儿快睡着的时候不要打断我。”老鬼提醒。

  “重要的也没时间问了,说说为什么要搬来这里?”

  “有人来闹事。旅店以前是矿场宿舍嘛,旅店老板好像是手续不全,靠着关系没花多少钱就打发了老员工。”老鬼翻个身,看看时间,伸个懒腰说:“听说好久不来闹事了,我们运气好。”

  “这样啊。”我陷在软软的床垫里,感觉这几天睡得旅馆跟坐牢一样,难怪老鬼说最近没怎么睡觉,我相信硬件也是重要原因。

  “唉,其实你都不用吃药,我觉得今天这床怎么都能睡着。一开始谁订的房啊?跟去接受改造一样。”

  “一开始不是要就近原则嘛,好让我们方便去福利院调查。况且我觉得那里也没你说的不堪。”

  这么维护杨禾?诶……真是不中留。

  我问:“现在我们要干什么?”

  “你要不问什么的话,我就睡了。”

  “哦对对对,还有慕白。她今天有没有什么事和你分享?”

  “没有,她回武名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我刚从车站……啊……送完人,坐车回来。没什么事,她哥受伤了,她得回去照顾。”

  回去了?这么突然?

  “哎……诶……睡那么快……”

  我发觉身体动弹不了,呼吸很均匀,也顺着药效平稳心情准备入睡。

  一小时……

  两小时……

  三小时……

  就像死去了一样,身体无法动弹,无法示物的世界连最后一丝遐想都不会留给人,只有那绵绵不绝的心跳,拖着流星式银色的长尾在虚无的黑夜里,向生命的尽头波动前行。于是,枯叶般静寂的光阴似乎有了我来过的痕迹。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窗外的狗叫声和蛙鸣比昨天的旅店吵得多,已经到达无法无天,让人难以静卧的地步。

  我的意识与老鬼产生了隔阂,或者说他关闭了我们交流的通道。被囚禁在这具身体里,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已没有像以前那样东碰西撞的莽劲,也没有了抓住能够主导身体时就进行报复的心理。太平静了……在这种情况下,想一些东西能够加快时光的流逝。

  老鬼也是这样的吗?

  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样,像被困在死尸里却无法安息的灵魂。

  有太多事情我想问他,想问冉盛宇究竟是怎样的人?到底做过多少令人发指的事情?对老鬼而言,那个所谓的家算什么?杨禾算什么?风阳算什么?我算……算了吧。

  向着老鬼上了锁的交流通道,我絮絮叨叨,无意义地问着。

  “你说谜底快要揭开了,到时候我们要以怎样的方式相处呢?倘若我们都能读懂对方拥有的记忆,在彼此的记忆里感同身受,那么……记忆到底属于谁?我?你?还是又出现一个新的谁?”

  “身体玄妙恰如宇宙不可测,每一个细胞产生、工作到消亡,和人一样,和星球一样。老鬼,你知道为什么宋唯送我的万花筒画的是梵高的《星空》吗?就是因为我觉得,她画的不是星空,而是鲜活的细胞。”

  “讲真的,《星空》算是我最不待见的一幅作品了。它很好,但我是个俗人,必然会被大众对它的评所价影响,从而导致改变对它的看法。太多人喜欢《星空》了,懂的人、不懂的人、装懂的人……哈哈,我不想与他们同流,也不想比较谁的喜欢更加高贵或廉价。喜欢就是喜欢,能称得上喜欢的都是独一无二。只不过我不想把我的独一无二放在众多独一无二中间。”

  “没错,冉一嘛,这个‘一’就是要形单影只,就是要被看成怪人。不想让别人喜欢我喜欢的东西,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真正的好恶。但是你知道吗?偶尔,偶尔我被发现了真的一面,就会发自内心地想要把真正的感情都说出来,即使我清楚地明白那只是一种冲动。但这份冲动往往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活了。活着的感觉特别好……让人忍不住活了一天,还想再活一天。”

  “也许明天不会再活了,可是还有后天呀……后天以后,还有大后天。你怎么知道大后天以后,你就不会再遇到那个让你活一次的瞬间呢?”

  “当生活繁冗像鼻涕似的粘了我们一身,就是最容易沾惹灰尘的时候。”

  “陈浔、吴家兄妹、刘德胜、父母……他们都会把灰暗的一面转过来。没有人坏到骨子里,只是我运气太差,流鼻涕遇上沙尘暴,还不能用手擦一把。”

  “哈哈……老鬼,你恨他们吗?或者说,你恨我吗?我们的记忆交织着,然而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有时候我就会想,要是一直以来住在冉一身体里的就只有一个人,是不是大家都会活得更好?”

  要我自问自答的话,我能一直问下去,可是谈及“谁去谁留”的问题时,我却只想回避。算了,还是静静等着太阳升起来吧。

  “砰砰!砰砰!砰砰!”

  怎么回事,心跳为什么这么快。快得我想呕吐。

  “老鬼?老鬼?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我敲打着通道的门,没有得到回应。

  “冉一!开门!冉一!”

  “嚓!”

  怎么回事……头好痛……咳咳咳咳咳……烟尘中化纤烧焦的味道好浓。

  我尽力睁眼却只能把眼皮撑出一条缝,有人踢开门闯了进来,扛起我就往楼下跑。跑的过程中,我后脑像是被砖头砸了一下,几秒钟脑鸣后,我失去了知觉。

  ……

  “唉,冉姐,真不好意思,我哥就是大惊小怪。明明三个人一起来的事情还没办完,我就得走了。”

  “没事,今天你四处走访累了,睡一会儿吧。”

  陪尚慕白上了夜班车,老鬼对人家总是冷冷的,甚至好几次不太搭理。尚慕白却好像没察觉老鬼的不耐烦,仍旧把手掌探出窗外,说着宇安的空气好,让她想起以前田野调查去过的村子。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向前看都是隐在路灯残影中黑压压的东倒西歪的脑袋,本该空出的过道上插筷子似地杵着垂头的人,他们脚边的蛇皮口袋鼓鼓囊囊,老鬼说这些人大都是去武名打工或者赶凌晨市集买菜的人。

  白天的班车贵,交警查超载查得严。大巴像个气球,过多的人数把它吹得又大又敏感,一颗小石子的外力就能让它产生大颠簸。越困顿的人往往越是容易无法控制地滑向冒险,日日夜夜的窘迫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再无可更改的余地,辛劳与被厌恶如影随形。但人是不会死心的,既然自己过不了好日子,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后代身上。总是妄想着独自把没日没夜的苦吃完,好让小辈过上自己可慕不可及的日子,好像小辈享受便是自己享受了似的。

  我抓着车座的安全带,看着蛇皮口袋里冒出头的土豆,我餐桌上常常出现的土豆,也许就是在这样的颠簸与黑暗中送到武名的。

  “冉姐,你说命多不公平啊?”

  “是。”

  尚慕白关了窗,很快,汗臭味就从前面扑了过来,我不清楚她的笑是什么意味,或许是不满老鬼冷漠的态度。她指指那几袋蛇皮口袋,降低了声量用武名的方言腔说:“看,花生。像这样的花生放到武名少说要七块钱一斤。这一袋花生大概三四十公斤,你猜能卖多少钱?”

  “五百?”

  “不,不不。”尚慕白摇了摇头,淡淡道:“还要抹个零。”

  “五十?”

  “还得是运气好,也许还卖不完呢。新鲜花生比晒干的要难保存,还会发霉。如果是自己包地一家人种,一亩花生地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多少钱。”

  我很震惊。

  老鬼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排斥,默默潜水听着我们聊。

  “你怎么知道?”

  “我做调查当然知道。”尚慕白又打开了窗户,微冷的风卷空我们周遭的污浊空气,“冉姐,你有没有收过花生?”

  “没”

  “花生一排排成熟以后,人就拿把很矮的小凳子坐在田垄与田垄之间,把花生连叶带根拔出来,然后拔一棵就往后挪一棵。从天不亮下地,要干到天暗得看不见路才能收工。每年八到十月是最繁忙的时候,秋老虎,太阳能烤死人。”

  我不认为最后一句话是夸张的修辞。

  “我收过几次,都是早上去,不到中午就受不了了。一周下来,两只手烂得连笔都拿不住。收留我们那家人有十多亩花生地,往年收花生的时候,能想到的亲戚全部都得请来。可是我们去的那一年很不巧,他的大哥都被侄子接去城里看病。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人生无常’。”

  “他们为什么不请工人?”

  “和宇安一样,年轻人少。而且情况更复杂……算了,还是说回这家人吧。”

  “嗯。”

  “这家人为了抢收,连九岁的小女儿都得下田。小姑娘哭着喊着,手上还是不能停。洗手的时候,血就混着泥巴水往下淌。她妈妈帮她洗手上药的时候,一边洗一边说‘你还敢不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就一辈子干这个’。冉姐你说,我们凭什么,凭什么能活得那么轻松?”

  尚慕白将目光放到前方黑压压的头顶,无奈笑道:“他们,凭什么要这么辛苦,而且一辈子都要这么辛苦?他们的小孩儿读出书来又能怎么样?到了城市里,他们会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的韭菜。从前承载着他们荣耀的事物在这套规则里毫无用处,从前他们习惯了的评价体系与工作上的天差地别。到时候他们才会明白这场骗局,可是一切都晚了。他们是从家乡走出去的读书人,承载着家乡人的欲望。他们没有退路,未来也一眼能看到头。”

  老鬼的心理状态和尚慕白一样平静,没什么触动,问道:“说完了?”

  “哈……”尚慕白这声嘲笑透着厌恶,甚至是恨意。

  “准备准备下车吧,快到站了。”

  我看着尚慕白的身影淡在夜色里,很快,我在停车场收到了她入站的消息。她会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离开?我,或者说老鬼的反应对于她而言是怎样的刺激?

  我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车依旧停着。不过车内一片漆黑,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十分细微的未散尽的汗臭味能让我确信,方才我眼前密匝匝站了一群人。

  是回程了吧?

  “老鬼”

  我感到不安,在黑暗无人的环境保持冷静消耗着我的理智和力气。很快,我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打湿,老鬼还是没有回复我。我起身要跑下车,腿脚都不太利索,刚到车门口,身后有人闷闷道:“要走了,别瞎跑。”

  “啊!”

  我回头吓得往后一跳,大腿磕在不知道什么的尖处,疼得人一咬牙。疲倦的司机也被我吓了一跳,用宇安话骂了一句,搓着鼻头道:“见鬼了?!回去坐好,妈嘞批大晚上乱吼乱叫。”他骂归骂,还是开了车里的灯,习惯性说道:“走慢点,莫磕到。”

  坐回座位,我才发觉自己脸上湿湿的,漆黑的车窗上,我看到了自己满脸是泪的面颊。我擦了擦泪水,却发现车窗里的倒影依旧呆坐,她……不,应该说是他……他就这么看着我,我无动于衷。

  “冉一,你现在正在做梦吧?”

  他声音不急不慢,甚至有种母亲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的温柔。那张与我极为相似而棱角更加分明的苍白脸上,笑容渐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