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哟！”小姨拿下了老花镜，起身放下书让座，说道：“你来了？又带饭了？坐，快坐。我坐床上。”
“糖醋白菜，麻婆豆腐，莲藕排骨汤。”老鬼一一介绍着，小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诶，真好。没想到你厨艺进步这么快。”
哈哈……我之前做的，大概也没那么不堪吧……
我闻着老鬼做的饭，咽了口口水。老鬼用意念笑道：“早上才吃了一大碗卷粉，那么能吃。”
“你管得着吗？”我虽然总想和他斗嘴，心里对他的厨艺倒是百分百肯定。
“小姨，您要不先到外边吃着等我一会儿，我想和我妈说会儿话。”
“哦……”小姨笑脸僵了一下，收拾好东西说道：“诶，行行。你慢慢说哈，我去外面帮你望风。”说完，小姨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出了病房。
“……你这也太不懂事儿了，我感觉小姨就盼着和你聊聊天。”我抱怨道。
“不是我，是你。”老鬼用他的声音纠正道。
他坐到病床前，眼皮耷拉着，歪嘴冷笑，这不是探望病人该有的神色。静坐了大概有三四分钟，他张口就问：“您还要躺到什么时候？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
他看着妈妈心率的波动，用手指在眼前描摹着那几条线的趋势，“小半辈子过去，您这一招都用三次了，还不累吗？”
我凝神聚气，感到老鬼由内而外撒发着一股隐忍而复杂的恨意。我忽然很想安慰他，甚至有点担心他。
他转转眼球，飞快把眼泪忍下去，看着窗外笑了笑，本就低沉的男声有些沙哑，“您是不是以为眼不见心就不烦啊？啊？那可不对，事实上你烦得很。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为了这个家？还是，又为了我？哈哈，哈哈哈……可是啊，我早就死了。我看见你们两个夫唱妇随演戏的样子就恶心。”
我看见仪器上的线条波动频率越来越明显，妈妈的鼻翼动了一下。老鬼尽量克制着情绪，“那你是为了你自己吗？这么多年，老冉在外面做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你看不见吗？不久前，他对你女儿做了什么事？你也不知道，是吧？哼哼……你就睡吧，就这样睡吧。”
我看见泪水从妈妈眼尾漫了出来，顺着眼角沟壑般的细纹分成几段支流滑落。老鬼没有再说什么，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眼泪就大步流星地出了病房。
“呀？要走了？”小姨看见老鬼通红的双眼，轻拍着我的后背问道：“怎么了这是？”
“小姨，谢谢你来照顾她。等她醒了，你记得告诉她我走了。”
“诶，回来回来。”小姨拉住了老鬼的手臂，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去哪儿？这几天不回来了？”老鬼听完，笑里藏着些轻蔑和无奈，“小姨，一会儿她喝汤的时候，告诉她，不要总是吃苦瓜。不喜欢吃的东西，宁可扔了也别恶心自己。”
我想老鬼的走路姿势应该相当潇洒，以至于风阳见到他远远走来的时候都愣住了。
“风阳！”老鬼在楼梯口远远地看见了她，假装打个哈欠，眯着眼一笑，半点看不出刚才哭过。风阳正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自从妈妈昏迷后，我很久没有见过风阳这样对我笑了。她也老远远招手笑道：“千哥，咱们走楼梯吧。他们俩等在楼下了。”
“好！”
可能是习惯了老鬼低沉的声音吧，我忽然觉得他切换成女声很别扭。风阳却显然觉得这才是这副身体的主人应该有的样子，我们下到负一楼停车场时，徐宇峰和陈浔已经等在车里了。徐宇峰开车，陈浔坐在后排。我看了看这分布，自觉坐副驾是不行的，但是对于陈浔，我实在又没什么好感。
“你好。”陈浔向老鬼打了个招呼。
“你好什么？老同学了还这么客套。”老鬼倒是很大方，但这种大方和上次见到杨禾时不同。对于陈浔，老鬼实际是有戒备的，那些热情话在我听来很像是烟雾弹。
“就是啊陈浔，别把外边假模假式见领导的话带到我们跟前嚯！是吧媳妇儿。”徐宇峰向风阳眨眨眼睛，陈浔也忍不住打趣道：“开你的车吧，三句离不开人家风阳。”
“要我说，老徐就活该找得到媳妇。”老鬼开玩笑地说着，一车人全沉默了。
他这一招开门见山，我算是领教透了。然而有风阳在的地方本来就很难冷场，更何况添上一个徐宇峰？气氛很快又热了起来，说起年少时的故事，大家有说有笑。然而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是个外人。老鬼趁着说笑的功夫，打开了我今早和风阳的聊天记录——他说要三班F4聚个餐。短短三两句话就把冷冰冰的风阳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还迫不及待要请从前的旧友重聚首。
老鬼边和他们聊天，边在在备忘录里打字：仔仔联系我了，吃饭的时候他会打电话过来。事后，陈浔如果联系你的话，一定不要自己去见他，等我（如果我掉线的话，等我回来）。
吃饭的地方我去过，就是风阳带着我去的小饭馆。老板娘看见我们就眉开眼笑，给我们一人打了一碗木瓜水。
“抱歉，我接个电话。喂？”老鬼关掉闹钟，自言自语说道：“不了不了，今天我和好久不聚的老朋友吃饭呢……什么？过了？可是……”老鬼为难地皱起了眉毛，他看着风阳，一脸要去世的表情。风阳用唇语问：“怎么了？”
老鬼快速用唇语说：“复试过了，叫我下午两点去面试呢。”
“等等等等……我……诶这，请问面试一定要今天吗？您这通知的也太突然了。”
风阳见老鬼为难成这样，感动极了，二话不说就抓住老鬼的手晃着说：“傻了吧，咱们哪天不可以聚？还不抓住机会？”
“哦哦！好，好……嗯，好的，我下午一定准时到达。”
老鬼接完电话后，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靠在风阳肩头哭丧着脸，“阳啊，我对不住你们啊！”
“好啦好啦——”风阳满脸都写着理解，“你也是犯什么傻啊？意思是找着工作了？干什么的？”
“打工人罢了，算了。等面试上了，拿着工资就请你吃饭！”
“一言为定哈！”徐宇峰一拍桌子，开了手边的豆奶说道：“来，我祝千哥面试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好！”
又热闹了一整，老鬼总算是脱了身。他走出小店的后一秒便笑容消失，往路口打了辆车。
“你要去见仔仔？”我看着地图上的“麦当劳（城市林语店）”不确定地问道。
“是，他昨晚四点多给我打电话了，说今天在麦当劳见我。你倒是很机灵嘛，那么快就让人家相信你了。”
“人格魅力罢了，哼。”
到现在我早就不生气了，按照老鬼的性格，我相信他做什么事都有理由。而且我感觉，事情的发展早已是白热化了，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我想是我在这具身体中复苏的那一刻。目前，警方要通过我找寻吴颂慧的下落，而吴颂声这番操作又把所有注意力都引向了卓天谦和董乾。卓天谦我见过，在绑架案后的新闻采访中。他大腹便便，慈眉善目，十分具有大企业家的气势却没有派头，看起来平易近人。
“老鬼。”
“嗯？”
“吴颂声现在是知道自己惹了人，所以制造车祸来医院求保护，是吧？”
“显然是这样啊。”老鬼把徐宇峰刚才在车上给他的口香糖吐出，用纸包好后放到了口袋里，“而且董乾在搞权色交易，警方不可能不知道。至于卓天谦……”老鬼揉了揉眼睛，合眼养神，“卓天谦上头，有人啊。”
“我明白，警方要一个证据。而我们，是连接那个证据的一环。”
“对，我们的一头是警察，一头是吴颂声。更重要的是，我们是亲历者、受害者。”
我看着一栋栋高楼往后跑，内心一点也不觉得繁冗。在夜晚，我眼前这些高楼会变成死寂的鬼楼，武名这小小城市原本不需要这么多房子。
“老鬼，你现在还不打算把知道的说出来吗？我没经历过的那些，我们一起经历过而我不记得的那些，不管是告诉我还是谁……你真的还不打算说出来？”老鬼不急不忙，淡淡笑道：“说啊，一定要说。可是话得一句一句说。”
到麦当劳门口时是下午一点半，正是武名人午休的时候，店里只有几个对着电脑打字的社畜。仔仔坐在角落招呼我们过去，今天的他穿得不少，十来岁的年纪却穿得像个三四十岁的人——廉价的白衬衫、过长的西裤、以及一件容易静电的外套。
“你好，我叫何向朝。”如果从他发消息给我时开始算，他干巴巴在这里坐了快有半小时。
“来，想吃什么？”
“不……不用了，我不饿。”
“我饿了。”
“不好意思啊……那个，不用点我的了。谢谢。”
“你管我呢？你不吃点什么，我也吃不下去。”
老鬼一举一动都很随意，我已经看不透他了。他随意地将手机放在桌子上，问道：“向朝，怎么那么快就联系我了？是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吗？”
“啊？我打扰到您了？”
“没有，我是记者，这也是我的工作嘛。”
好家伙，上午刚找到工作，现在又变成记者了……
“姐，我……”他说着，眼圈就红了，“我受不了了，我知道你能帮我。今天他们还没被放出来，我因为未成年，警察叔叔教育了我一下就放了。姐，求求你，求你救救我。趁现在他们没注意我，要是被他们发现，我就完了！”
老鬼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向朝，你别急，我会帮你的。”
“谢谢啊姐！我长话短说。”
“好，我听着。”
“我不是自愿要去工作的。我本来在附近的工地工作，因为和一个朋友赌，就输了钱。我每个月都要给家里打钱，因为怕被家里人知道我在外面赌，所以我就想找点其他工作来填补漏洞。”
“哪里的工地？多少钱？”
“城市林语，五千。”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是网友，叫董放。我现在的工作就是他介绍的。”
“他怎么帮你介绍的？”
何向朝咽了口唾沫，嘴唇抿得死白，鼻尖也涔涔冒汗，“他们拉了一个群，每天晚上，群里都会召集进直播间。直播间，有很多人。”说着，他肩膀开始发抖，仿佛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事物，“放哥他说这是条财路，就把我拉进去了。直播间里有很多女生，也有男生。他们的工作就是诱惑着观众刷礼物，谁刷的礼物高就听谁的话，人家叫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一般会叫做什么？”
何向朝十分难过地揉了揉鼻头，语气很疲惫，“有时候是叫他们自残，有时候是让他们吃东西，什么东西都可能。还有一些……是看人家吸，只要不喊停就一直吸，直到……他们笑死了。”
我轻拍着他的背，背后汗毛竖起。何向朝含着眼泪忍着恶心，接着说：“我当时就受不了了。放哥说，看我这个样子还是别干这个了。他说，‘你还太小，不要看这些。我知道有个方法，来钱快，你还着也好还’。那时候月末了，我急着用钱。工资已经三个月没发了！我那时候不知道网贷是怎么一回事，就按着他教我的方法走完了流程。谁知道后来利滚利，越滚越大，等我要去还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过万了。”
说话间，已经叫到了我们的号。我正想着要怎么抽身，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冉姐！”
话音还没落，尚慕白就一蹦一跳坐到了我旁边，“冉姐，好巧哦！”
“开工了？”
“可不是！论文里那些一笔带过的细节被杨禾师兄往死了逼问，只能打回来做田野调查喽。诶？这个小弟弟是谁啊？”
何向朝被尚大小姐一双猫眼看得发毛，手指几乎要绞成了一团，于是起身就要逃。我一手摁下他，一手拉起慕白说道：“慕白啊，你帮我们去端个餐，我今天还有点事，稍候和你聊哈。”
要说慕白这小姑娘倒是真聪明，乖乖帮我们端了餐盘就闪到一边吃东西去了。
“我们接着说。所以你就到了按摩店？”我把一杯圣代放到何向朝眼前。他说着不饿，可是几口就把大半杯圣代吃掉了。吃了点东西，他情绪稳定了不少，“是的。”
“向朝，这些话是真的吗？”
他不敢与我对视，良久才架不住审视，点了点头。
“不要点头，回答我是，或不是。”
老鬼这句话压迫感十足，我从第三视角听着也感到心惊。就在瓶颈处，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何向朝在我接起电话的瞬间匆匆站起，忙不迭出了麦当劳。
“冉一，你现在在哪？”
“宋警官明知故问，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哪里吗？”老鬼喝口可乐，说话是一点都不客气。
“不管怎么样，注意安全。这么做还是太冒失了。”
“谢谢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宋唯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变了，“你不是冉一，你是谁？”
“你猜呀。”
“你想怎么样？”
“想……”
老鬼说着，把头转向了正在大口吃肉的慕白，他回过身看着何向朝吃剩的半杯圣代笑道：“我想要一个真相。你不是有小卧底吗？宋警官，这事情小卧底的哥哥知不知道啊？”说完，宋唯还没来得及出声，老鬼就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