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临海多岛，纬度比G市稍低些，在这边过冬几乎感觉不到寒冷。
柠溪路街头熙熙攘攘，信号灯繁复闪烁着，绿灯亮，人群如潮动，两位样貌出众的年轻人被拥在其中。
“好久没回来了。”
喧浮白日，走过曾经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景物皆在，却有种故乡是他乡的疏离感。
季佑溪隔半年来看季柏涛一次，每次都很匆忙。行程长短不过是高铁站到监狱的距离，三年了，这座城市在他心里是芥刺，也像潘多拉魔盒，追根溯源，他潜意识中还想逃避。
身后有三两个你追我赶的小孩正冲过来，陆斯明伸手揽过季佑溪的腰，往里带了一下，对他来说，时隔七年，是很久了。
“你毕业后是不是就没回来过了？”季佑溪问。
“嗯。”当时高考出分，陆斯明最后一次回附中是去拿学籍材料。
临走前他在校门口站了很久，那年盛夏格外酷热，蝉鸣声粗糙得像被割喉，骄阳可憎，犯浑似的跟着他一等再等。
走到远离了人流，季佑溪顺势牵住了陆斯明的手，俩人十指相扣，步调慢了下来。
“一直都没问，你为什么要搬离A市啊？本科是在Q大读的吗？听说你在麻省理工念的硕士？”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和好后，彼此都在有意回避双方空缺的六年。季佑溪不知道陆斯明怎么想，但他自己将那段时间归为不可触及的禁区，以为不提起就可以当作没发生，以为含糊其辞就能算释怀。
可是今天再到故地走一遭，季佑溪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
他对陆斯明的所有充满了好奇，爱意大于恐惧，缜密心思无处遁形。
“我妈工作调动，要到首都任职。”陆斯明说。
搬家对于他来说早已经是家常便饭，樊清漪重事业，安身立命之处不在家庭，在职场，所以陆斯明从小就在一个地方待不长，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他没有任何怨言，唯独在高三那年和樊清漪起了争执。
“本科是在Q大读的，读的金融系。大四提交了MIT硕士学位申请，那段时间为了达到入学要求，几乎每天都在刷分，参加各种考试，写论文改论文发论文，跑遍了教授们的办公室，在自习室待到凌晨，总是被管理员驱赶，特别辛苦。”
那会儿陆斯明经常会想起季佑溪在高三每次考砸后愤愤然的抱怨。疲倦时就统统把这些拿出来在脑中过一遍，解压的效果尤其显著，同时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中最有趣的。
季佑溪边听他讲边脑补，很难想象陆斯明有朝一日也会被学业折磨得焦头烂额。
他读书时就是半桶水，成绩常年焊死在中游，不上不下。他以为像陆斯明这种学神，生来天赋异禀，无论做什么都轻而易举。
“啧啧啧...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这种小虾米难以体会陆总的艰辛。”
陆斯明轻笑一声，怎么会没听出他话里的戏谑。
“那你呢？四六级过了吗？有没有挂科？计算机二级证书拿下了没？”
“诶——停停停！”嘲讽不成反被人拿捏，季佑溪最怕陆斯明这个架势，好像又回到了高三——月考出成绩，陆斯明把一张不及格的试卷拍到他面前，然后冷着脸质问他上课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讲。
他作势要捂住对方的嘴，陆斯明偏头躲过，骤然间两个人的动作都晃了晃，影子交错在一起又分开。
再往前走有个岔口，向左是清弯路，一排排松柏郁郁苍苍，立在柏油路旁，将康庄大道缀得格外有生意。
而路的尽头就是附中。
季佑溪刹住脚步，扭头去看身边的人。恰好，陆斯明也正朝那个方向望。
附近的光景几乎全变了，斑马线被轧褪色，烂尾楼新建成人民法院，占一隅之地的卫生站扩修为省附属医院。
唯一照旧的是那层层叠叠的翠绿树影，光斑从云层上落下来，人们便踩在簌簌声中穿行。
“回附中看看吗？”陆斯明问。
季佑溪点点头，“回。”
……
今天是周六，学校里空荡荡的，只有高三教学楼里还吵着。
他们到的赶巧，现在是大课间，附中人每日最期盼的时刻，足足有二十分钟可以休息。
十七、八岁的学生最有精力了，下课铃的尾音还在悠扬，就看见几个穿着白绿色校服的男生抱着篮球冲向操场。
“下午好，请问俩位是今天来视察的领导吗？”门卫推开保安室的门出来迎接。
他大老远就注意到了这两位身形高挑的年轻人，走近一看，更是觉得来者不凡。心道：现在的领导难不成还有样貌上的要求？个个穿着考究，俊俏得赛过男模，气派十足。
季佑溪和陆斯明相视片刻，心里暗爽。这个门卫他印象尤深，高中三年，就迟到问题，少说逮了他不下四次！任季小少爷怎么苦求都没用，次次都押着他签名留证，糟老头子坏得很！！
“我们是附中的毕业生。”陆斯明道。
他和季佑溪今天去探视季柏涛，所以衣着稍为正式。加之二人面容出众，气场上难免压人一头。
“这样啊，你们是回来看老师的吧？”门卫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眼熟，“今天是周末，只有高三的老师在，要不你们改天再来？”
季佑溪说，“我们不住在A市，今天来出差恰好路过，改天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主要是，他也不想见什么老师。对于季佑溪来说，高中三年的师生情淡如清水，唯一值得怀念的，也就只剩和陆斯明的那段早恋。
“那好吧。”门卫不过多阻拦，他从窗口里掏出一本记录簿，“麻烦登记一下个人信息。”
季佑溪挑开笔帽，六年了，表格里需要填的东西大同小异，他轻车熟路地下笔，差点连带学号都写进去，陆斯明看他如此熟稔，颇有当年英勇就义的风采。
“请吧。”
门卫摁下电动伸缩门的按钮，吱吱呀呀，随之展开的生满苔藓的少年气。
另一名保安从休息室里出来，拿过记录簿翻了翻，“确定登记好了么？”
“确定。”看着俩人的背影，门卫还是觉得似曾相识。他抬手揉揉额头，转身时余光瞥见本子上的名字。
哎呀！想起来了！
“两位同学——等一等！”
没走几步又被叫住，季佑溪和陆斯明同时回头。
“怎么了？”季佑溪问。
门卫早已换上了一副久别逢故人的亲切表情，他眯着眼笑，眼角的褶皱堆在一起，“嘿嘿...我还记得你们俩！”
“你的照片现在还挂在礼堂外的荣誉墙上呢！”他对陆斯明竖起大拇指，语气中全是赞许，“我的小侄女今年高三，也在这儿读，她说要以你为榜样，考上和你一样的大学。”
陆斯明眉头一挑，难得感到受宠若惊，“谬赞了，祝您的侄女金榜题名。”
有没有这么夸张...
季佑溪被晾在旁边听着，一张照片挂了六年，当供佛呢。
“我听我侄女说，你当年的高考成绩到今天还是没人能超过！同学你可真厉害，天生的读书命！”
好吧，是有点东西。
季佑溪才想起，那时的陆斯明可是全省的理科状元。
“不错啊陆总，高考状元记录保持者。”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人都不在江湖了，还留有传说呢。”
深层含义：都毕业多少年了，还出来膈应人呢，简直是内卷的祸之根源。
“我也记得你！”说罢，门卫话锋一转，目光打在季佑溪身上，“最爱迟到的走读生！当年你每次迟到翻墙都是我抓的，你还记得不？”
你说记得不？
季佑溪苦大仇深地笑了笑，这糟老头子居然还很得意的样子...
似乎嫌不够，门卫又补充道，“你毕业后，有阵子我都不习惯。日子太清闲了，总感觉每天少做了一件事。”
“想不到你小子现在还混得有模有样的，真好啊！”
说话的艺术是什么？
欠揍中带点淳朴，刺挠中混着真实。
季佑溪瞥见陆斯明正在偷笑，心里更加郁郁。
“哈哈...大爷您可真幽默。”可别说了吧...他干笑两声，“我们赶时间，先去了。”
说完，他用力肘击了一下陆斯明，眼神中警告的意味满满。
某人恼羞成怒时攻击力依旧不减当年，陆斯明极力压着嘴角，心情甚好地问道，“想先去哪里？”
“很好笑吗？”季小少爷侧过头盯死他，打闹归打闹，但他能感觉到陆斯明此刻应该非常放松。
“去礼堂！”季佑溪拍拍他的肩，“我要好好瞻仰一番附中的传奇人物。”
陆斯明道，“有什么好看的。”
“不就在你旁边么？日日看，夜夜看，还看不够？”
他的声音带钩，说话时，总给人一种在有意诱导的错觉。季佑溪不知道他是不是字面意思，索性懒得搭理。
礼堂离校门口很近，之前每周一早上都要在里面开晨会，季佑溪匆匆忙忙的，感觉路程有千山万水远，怎么赶都赶不及。
可如今再看，一条卵石小道竟快得承载不了和陆斯明说几句话的距离。
站在几节台阶下，红棕色的英伦复古风建筑映入眼帘。季佑溪深吸一口气，彷佛耳边就环绕着3D立体声式的激情训话。
“不知道为什么，一来这儿我就浑身难受。”忽然，他瞥见几条挂在墙上的红飘带，想起什么，转身瞪了陆斯明一眼。
陆斯明不明所以，“为什么要用这种表情看我？”
“陆总，你应该很喜欢这里吧。想当年，几乎每周都要上台发言，奖状拿到手软，威风的不得了。”季佑溪打趣道，就和回娘家似的。
又在含沙射影些什么，陆斯明扬起下巴，抱着手臂觑他，颇有上位者的傲慢，“习惯就好。”
当真是给点颜料就开染坊，不懂谦虚。
季佑溪“嘁”了一声，转而指向那几条印着“值日生”三个大字的红飘带，问，“你还记得这个吗？”
陆斯明随之看去，墙壁上坠着的东西正飘飘晃晃，同时也将他的记忆骚动。
“不记得。”陆斯明有模有样地装傻。
“我就知道！”季佑溪气哼哼地往他肩膀上锤了一拳，“这是我想揍你的起点！”
“高二有次开晨会，你是值日生，抓我不穿校服，害的我被班主任领去办公室里狠狠骂了一通，最后整整抄了十遍校规，这事才翻篇。”
彼时，每每想起这一茬，季佑溪都气得想骂人。想骂陆斯明，想骂班主任，更想骂当初定下一堆破规矩的校领导。
在附中念书什么都好，就是没用的条条框框太多，更要命的是面子工程尤为严重。附中的学生一共有八套校服，不同场合要求不同，不同季节款式不同，周一开晨会要穿正装礼服，领带、白衬衫、毛衣马甲，西裤，黑皮鞋缺一不可。
那会儿，季小少爷早上睡过了头，出门时穿戴整齐，唯独忘了领带。他以为问题不大，毕竟年级里的值日生谁不认识自己，区区一个小东西而已，混过去就完事了。
却不想，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撞上的是值日组长陆斯明。
“诶——兄弟兄弟，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记名啊！”季佑溪死死捂住别在胸前的名牌，“行行好，放过我吧？就是一条领带而已，拜托放我一马，放学请你吃饭行不行？”
“不行。”陆斯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人僵持半晌，他摁动圆珠笔，说，“签名。”
签名就彻底完了，季佑溪的班主任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老古板，对班风班绩要求颇高，如果因为他一个人搞砸了整个集体的模范文明班评选，后果不堪设想。
“同学，你知道我爸是谁吗？！”软的不成来硬的，季佑溪挺起胸脯，堂堂正正地直视陆斯明，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结果站直了才发现，自己还比别人矮了半个头。
“不知道。”
“我爸是A市的市长！”
陆斯明沉默两秒，季佑溪以为成功震慑到了对方，便得意地在心里嘲了句“小样”。
他不紧不慢地抚顺了袖角的褶皱，大摇大摆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身后陆斯明的声音。
陆斯明懒得和他拉扯，转头叫来一个同班的女同学，问道，“市长的儿子在我们学校？”
“对啊。”
“叫什么？”
“季佑溪。”
没听过。
陆斯明将登记本递过去，简直像秉公执法的冷酷长官，“他没系领带，把他名字记一下。”
“喂！”季佑溪急了，他匆匆回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朝陆斯明喊了一声。
少年还站在远处，一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宽肩窄腰，头身比例竟是出奇的好。
“你还真记啊？！”季佑溪眉目间不禁流露出一点慌张。
闻言，陆斯明掀起眼皮看他，神色稍带慵懒。
偏巧，这时，旁边的女生来了句，“记好了。”
“操！”季小少爷头一次吃瘪，气得不轻。他恶狠狠地用眼神刀剐对方，“死书呆子，给我等着。”
陆斯明丝毫没被他唬到，淡定地合上本子，朝礼堂里走去。
“可是...班长你记他的名字，不怕他来找事吗？”
身后的女生急忙追上去，她想说季佑溪那帮二世祖可不好惹，突然，又好像看见陆斯明在笑。
他勾着唇，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映着艳阳天，浮光潋潋。
可惜仅是转瞬的功夫，那点轻浅的情绪便消散了，对方又变回了一如既往的面瘫脸。
“不怕。”
陆斯明漫不经心地应着，心想，顶多算个纸老虎，捏住尾巴就乖顺了。
…….
“坏死了！”
旧账新算，季佑溪哪能轻易放过他，“陆总，您知不知道十遍校规有多少字？我熬了个通宵才抄完！”
陆斯明试图和他讲道理，“如果你不和我说你爸是市长，直接跑掉的话，或许我就记不了你的名字了。”
季佑溪：“......”
好像还真是这样。
“不必狡辩，”他硬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季佑溪背着手，老干部似的踱步到荣誉墙前，“我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真实。
然而，未过三秒，他又惊呼了一声，“陆斯明！你的照片还真的留着诶！”
仿佛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季佑溪眸中泛着精光，着急呼他过来。
附中的荣誉墙上会保留近十年内高考总分排名第一的学生的照片，陆斯明早就知道了，没什么可惊喜。
但现在又不一样了，他看见季佑溪脸上所呈现出的毫无保留的崇拜，难得感受到了虚荣带来的满足感。
“我的天...”刚刚还在阴阳怪气的人不由得深受震撼，一种隆重又神圣的气息扑面而来，季佑溪盯着照片上的少年，蓦然感觉心脏被敲了一下。
其实就是教务系统里学籍信息上的证件照，由于时间太久，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照片中是十八岁的陆斯明，单眼皮眉骨高鼻梁挺，冷着一张脸，标准的言情男主长相。
模样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季佑溪分出一些目光去看身旁的当事人，发现还是更喜欢他的十八岁。
都说岁月是把砍刀，毁人容颜，败人身材，陆斯明虽没有这种困扰，但依旧不可控地被磨灭了许多东西。
比如：简单、生动与少年气。
那时多好，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意气风发。有自己的轻舟，有自己的山海，就连崎岖都变为繁花盛开，变为浩荡百川流。
哪像现在，被时光推着往前走，被逼迫学会精练、伪藏与处处防备。
要成为名利场中的座上宾，陆斯明的第一课便是舍离与失去。
“陆斯明，给我拍一张合影吧。”季佑溪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他，其实也无妨，因为他爱任何时候的陆斯明，天地可鉴，朝暮为证，他是陆斯明压山一头的虔诚。
“什么？”陆斯明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而季佑溪已经站在荣誉墙旁摆好了姿势，他挑剔地吩咐道，“放大拍，拍我的上半身就行，尽量不要拍到别人，镜头要聚焦，不能模糊，一定要看清照片上你的脸。”
陆斯明心情复杂地举起手机，莫名联想到前阵子网上很火的一个话题——“男朋友的拍照技术都是打出来的”，他有些忐忑。
他研究了一会儿角度与构图比例，镜头精准对焦，四方屏幕框住季佑溪的上半身，白衬衫红底板，他清俊的面容比十八岁更显锋芒。
咔嚓一声，陆斯明迅速摁下快门键，他成功锁住了第五个季候。
十八岁的自己和二十四岁的爱人弯成一道细影，时空错位，也皎皎奔赴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