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贵妃寿辰这夜,京城街市通明如白昼,光是灯火钱就是一笔惊世骇俗的巨款,宴席上如何奢靡,便更不必多形容了。
坊间有佳话盛传,说皇上与兰贵妃幼时相识,却因兰贵妃出身寒微,皇上称帝后,未能将其册封为后,但长相厮守几十载,任后宫环肥燕瘦,贵妃却始终备受荣宠。
今夜寿宴的排场,非一国之母不能享有。
酒宴上文武百官齐聚,高朋满座,轻歌曼舞。
皇上坐在高台之上,龙体抱恙多日,因着今日喜事,染了满面的红光,每有舞姬优伶演完下场,只要博了兰贵妃一笑,便是龙袍广袖一挥,重重有赏。
有人一身盛装,站在台下昏暗处,马上要上场了。
琵琶抱在怀中,他安安静静等着宫人来传唤,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所以今日,即便要在皇上面前献艺,也未见他神色紧张。
可他不紧张,列席在宴上的某人,却不同往日那般沉稳了。
段景忱挨着兰贵妃坐,有宫人来送御膳房刚熬好的汤盅,他起身,不让宫人动手,亲自给兰贵妃端到面前,“母妃请用。”
今日寿辰,贵妃娘娘还是一如平常简朴,穿的是一身素雅衣衫,虔诚向佛,酒肉不沾,一笑,面目慈爱,“好了忱儿,不必伺候了,坐下用宴吧。”
好一派母慈子孝的光景,有人看在眼中是极度的不爽,太子酒杯捏在手中,身旁众人言笑晏晏,他脸上却不见笑意半分。
区区贵妃,寿宴办得如此铺张,他母后才是堂堂正正的一国之母,却何时享过如此礼遇?甚至未能亲眼见他君临天下,便在那幽僻的冷宫含恨而终。
一杯酒咽下,太子将空酒盏啪地一声搁在了桌案上。
段景忱听见眉心一蹙。
他这太子皇兄将他视为眼中钉,要想除之而后快,阴谋阳谋,尽管放马过来,可若是要在母妃的寿宴上作乱,扰了母妃心情,他绝不答应。
犀利目光扫过去,是在对太子作出警告,兰贵妃心细,察觉他变了脸色,赶紧握住他手。
“忱儿。”低声提醒,兰贵妃对他摇摇头。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太子脾气一向如此,不可胡来。
段景忱本也没有打算与他起冲突,听话地收回了目光。
不久,听见了台侧宫人提着嗓子报:“京城乐师棠公子,向兰贵妃娘娘献曲贺寿。”
语毕,有人自华灯下款款走上台,怀中抱着琵琶,月白缎袍用金线绣着海棠花纹,天青色香云纱搭在臂弯,额间有一抹朱红花钿,两鬓垂着细细的珠串,夜风一吹,摇曳生姿,宛如谪仙。
教坊司头牌,果然名不虚传。
琴弦还未拨弄,光是亮相,就已引得台下众人惊叹连连,而其间目光最是痴狂的,当属从前以清心寡欲著称的宣王殿下。
自那人上台,旁人推杯换盏,宣王殿下纹丝不动,眼神像是钉在了抚琴之人的身上,恨不能将他立刻带走,不许别人瞧上一眼才好。
目光太过灼热,连台上的人都感受到了,一面抚琴,一面迎着他目光看过来,眼波流转,嫣然媚笑,看是不经意,却是只有被引诱的人,知道他是成心。
段景忱呼吸一重,错开他目光,低头喝了口酒,面上看不出焦灼,心跳却已经乱了。
稍微平复情绪,他侧目观量兰贵妃的神色。
母妃正笑盈盈望着台上,认真听着琴曲,似乎这一曲琵琶很是得心。
见她如此,段景忱暗暗松了口气,今夜入宫后,他便一直紧张着,也不知为何,明知母妃为人和善,对人一向包容,却还是忍不住有多余的担心,担心她会……不喜欢他。
“母妃。”段景忱将她爱吃的乌梅酥夹到她盘中。
兰贵妃低头看了一眼,对他笑笑,没顾得上吃,此刻兴致全然被台上琴曲吸引。
段景忱唇角也浮现出了笑意,一同侧目去看台上人抚琴。
极好的气氛,偏偏有人见不得他们高兴。
太子端坐在对面,手里摇着扇子,开口是阴阳怪气的语调:“这棠公子,不愧是教坊司头牌,容貌倾城,琴艺也出类拔萃,怪不得京城的有钱人,排着队也要一亲芳泽啊。”
这几句话声量不小,就是故意说给贵妃听的。
兰贵妃长居深宫,自是无从听闻自己孩儿的风流事,宣王殿下宠幸教坊司一伶人,将他宠得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谁人不知。
说出来,委实给皇室丢脸。
贵妃听见这话,果然好奇转头,望向了太子。
段景忱当即沉了脸色,可今日是母妃寿宴,父皇也在上面看着,再多的不悦,他不能直接发作。
靠近兰贵妃,他低声解释:“母妃,小棠的确出身教坊司,但他只抚琴,从不与人作陪。”
兰贵妃听言点点头,怜爱道:“教坊司多苦命人,听闻朝中官员犯错,儿女都要被送进去受罪,不知这位棠公子是不是被家族连累了。”
段景忱道:“小棠是自小无依才落入了风月之地,他家世清白,并非戴罪之身。”
他身世如何,贵妃并未过问,段景忱却句句急着替他辩驳,生怕旁人误会。
兰贵妃乃聪慧之人,自己孩儿跟平常有所不同,她自然察觉出来了,稍作思量,她问:“忱儿,你与这棠公子相识?”
段景忱一顿,拿捏着措辞,道:“平日,是有些往来。”
兰贵妃一笑,并没有将他们的关系往歪处理解,柔声道:“能让我皇儿当做挚友,想来这位棠公子,定是有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
不知羞耻,乖张放纵……算过人之处么?
一些过往画面浮现在脑海中,段景忱看着台上那人此刻衣着得体,不受控制地生了些躁动,低声对贵妃道:“他……的确与众不同。”
太子说了句惹人厌恶的话,便默默饮酒去了,没有故意在寿宴上叫贵妃丢脸,也再没多看他们一眼,将森森寒意,隐进了舞乐声中。
一曲毕,台上的人抱着琵琶下来,惊鸿身姿,步步生莲,先叩见万岁,再跪于兰贵妃身前拜寿,“草民恭祝贵妃娘娘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贵妃素手一抬,笑容满面,“起来吧。”
“是。”
贵妃高兴,皇上也高兴,“来人,赏。”
“多谢皇上,多谢贵妃娘娘。”
他三拜谢恩,而后离席,起身时,蹁跹衣袂被夜风吹起,正好拂过坐在一旁的段景忱的脸上。
醉人的香气瞬间绕在鼻息,比喝了酒还叫人心醉神迷,段景忱一时竟分不清,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见他失了神,那人趣味上来,更加大胆了,走时回头,媚眼如丝朝他眨了一下,赤条条的勾引,当真是有效,一眼就将人魂魄直接勾走了。
于是直到他离场,段景忱目光一直盯着他走的方向,已经看不到人影了,视线也还是不肯收回。
再之后,席上谁又说了什么,又有什么绝代佳人上台贺寿,段景程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兰贵妃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也都是胡言乱语地回。
察觉到他心思不在这了,贵妃没有责怪,体贴对他道:“棠公子初次入宫,定会对宫里风景好奇,左右这宴席也无趣,不如你带他去四处转转,免得他孤单。”
话音刚落,段景忱身子便不觉呈现要起身的架势,转念却意识不好在宫宴不管不顾,于是隐忍道:“无事,他……不用人陪。”
贵妃将装点心的瓷盘推到他跟前,“这乌梅酥着实不错,棠公子还未用膳,你给他拿一些,别叫友人饿了肚子。”
段景忱定定看着盘中的点心,“好。”
就知道这人不会老实在哪处等着的,难得进宫,用得上别人带他转?他自己就会把皇宫逛遍了。
这回儿多半是迷了路,段景忱找了好几处也没找见他人影,脚步愈发着急,又走了好一会儿,直到进了御花园,才终于听到动静。
只是这动静在暗处,听得不真切,无法判断出是不是有人,也无法判断出是不是他要寻的人。
段景忱谨慎地在花丛中踱步,夜香浓郁,乱人心神,还看不到他人影,心中开始焦躁不安,正打算开口唤他名字,忽然,花开艳情处,身后扑来了软绵绵的身子。
一手抱住段景忱的腰,一手抵住他嘴唇,开口是担惊受怕的语气:“王爷不要出声,莫叫王妃发现了我们在此偷欢。”
段景忱一怔,随后嘴角扬起,抓着腰上那只细细的手腕,把身后的人搂到了身前。
月色晕染下,他今日这身装扮更加明艳动人,不必说什么做什么,就站在这处,朝人无辜一望,便是他想怎样就怎样了。
此时的他一脸天真,方才宴席上暗暗勾人那劲头不见了,委屈对段景忱道:“求王爷快些,棠儿不想招惹王妃生气。”
段景忱叫他带进了沟,竟也忍不住陪他演起来了,“若是生气了呢?”
他咬咬嘴唇,“那便……要打要骂,棠儿受着,谁叫棠儿控制不住自己,喜欢王爷呢……”
够了。
段景忱再控制不住笑意,捏着他下巴,“哪来的王妃,本王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