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在午夜瓢泼而下,电闪雷鸣。
经历了当初那件事后,方家生意大不如前,有关方绮韵的流言被商场上的对手拿来利用,关心则乱,四年后,方家大半生意几乎停摆,再没了当初的辉煌。
但方克谦觉得,不管怎么样,至少女儿还在。
林深站在方家院外,撑着伞,望着二楼那间亮着灯光的房间。
那是方绮韵的房间。
灯光是暖黄色的,拉着米白的窗帘,简单而朴素。
片刻,二楼的窗帘动了一动,然后拉开。
方绮韵站在二楼,目光空洞无神,望着窗外大雨瓢泼,青白的面庞瘦到凹陷,面无表情。
一道闪电劈过,在漆黑的夜空中划拉出一道刺目的白痕,牵引着,四分五裂。
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震耳欲聋。
二楼的窗户开了。
像是觅到了一块好地方,风雨顿时从窗户涌了进去,将原本暖融的一方居室席卷过去,霎时间,一片狼藉。
方绮韵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裙,站在窗边,任由风雨吹打,就这么发了许久的呆。
林深站在院外,透过门口的铁栅栏,撑着伞,也就这么看了她许久。
毫无预兆的,下一刻,只见那雪白的身影晃了一晃,没有犹豫,就这么倾身向前,一头栽了下去——
心脏仿佛漏了一拍,握着伞柄的手慢慢收紧,攥得发白。
鲜红的血液被瓢泼大雨冲刷打散,混着院子里的土泥,或是渗进土里,或是跟着泥水一道流进院墙的排水沟,去往那黑暗的下水道。
她是奔着死去的,甚至连跳的步骤都省略了,走得残忍而决绝,没有半分丝毫的犹豫。
“你们林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林深瞳孔骤缩,手蓦地一抖,伞“嗙”地一声脱手落地,直到回过神时,朝天的伞底已经积了不少水了。
林深走上前,伸出手,重新握了上去。
——下一刻,一拦之隔的院子里猛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吼!
……到底是亲生父亲,即便死了,摔得已经不成型了,也仍挡不住那伤心欲绝,想要挽留的怀抱。
方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初的极力阻拦最后换来的竟是如此结果,而当初那句对女儿的警告,事到如今,竟然一语成谶,就算拼尽所有地死守,终究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搭了进去。
院外,林深撑起伞,慢慢深吸一口气,抬步往学校的方向回去。
……为了一个人渣,怎么看,都不值得。
……但若是遭人渣陷害,身败名裂,死,确实是一个不差的选择。
……至少轻松。
“是轻松了……”
林深步伐微顿,拉下眼帘,默默握紧了伞柄。
一只手臂纤白,顺着肩膀,攀了上来。
“所以……不考虑考虑吗?”
“身上的东西这么重,你也很累吧……?”
薄唇微抿,声音仍无波澜,林深垂眸,音色平淡。
“还好,倒是你,有仇不想着当场报,为什么?”
方绮韵一声轻笑。
“说得出这种话……小不点儿,不算他留下的种,那可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啊……”
林深皱眉。
“这样吧,我回答你刚刚的问题,作为交换,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穿着雪白的睡裙,面容却没有死前的那般消瘦,方绮韵笑了笑。
天放晴了。
黑白一倒,俨然变成了一片白昼,空气中充满了雨后的泥土的气息。
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注意到街边的他们。
“有仇当场报不是我的性子。”方绮韵蹲下身,指尖轻抚着地上的夹缝里冒出芽尖的嫩草,轻声细语,“他把我最美好的世界割裂了,让我坠入泥潭,堕入深渊,百口莫辩。所以正好……”
说着,指腹一紧,捏下了那叶嫩绿草尖,看着那截断的地方慢慢沁出汁水。
“反正我不缺时间,就等他攀上他所认为的高峰,体会到了幸福和快乐,到那时,再把一个人从天堂重新拉回地狱,你不觉得,这样远比那时候报仇要来的爽快得多吗……?”
林深看着蹲在地上的方绮韵,不为所动。
“现在,换我问了。”手上捏着那片断裂的草叶,在指腹间反复搓揉,轻盈的步子慢慢靠近,最后在林深面前停下,“你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吗?”
“我知道。”
方绮韵闻言,柔婉的丹凤眼眨了眨,露出了狡黠的天真,“来见我吗?”
“嗯。”
“为什么?”
“不为什么。”林深中立,只提醒道,“办事的效率太低,当心变数。”
方绮韵笑得温和:“嗯?什么变数?”
林深:“……”
“这已经是第四个问题了。”
方绮韵一愣,噗嗤一声笑了。
“那好,说正事……”甩手将揉成一团渣的草叶丢了,方绮韵抬眸,温和的目光瞬间冰冷。
“你姓林,既然你我有缘再见,我也不多为难你,以前帮你,是我不知,但现在我知道了,所以,你欠我的命也是时候该还了。”
方绮韵嘴角勾起弧度,弧度里却没有半点笑意,林深看着她,忽然发现眼前的画面竟是像水波那般晃了一晃,没给林深多一秒的缓冲,方绮韵的声音开始随着剧烈扭曲的画面拉远,抽离……
“……林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就当我从没救过你……也从未遇见过你……”
“……你就安心地忘记一切,死在过去吧……”
……
……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
“林深,林深!你又上课睡觉?干嘛,每天晚上是去偷鸡了还是摸狗了?既然这么爱睡,去,走廊睡去!”
清醒了,揉了揉被粉笔砸疼的脑袋,低头默默出去了。
身后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哄笑声。
“都别看了,注意力都集中过来,我们现在讲……”
林深靠着墙,站在走廊罚站。
校服是开春刚订的,尺寸没把握好,偏大了些,但对林深来说,这反而帮了他不小的忙。
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跟着教室里的朗诵一起低声,字字句句,毫无偏差。
他其实还是有在听的,就是困……
语文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站在走廊上看着缓缓西沉的太阳,林深低下头,避开了那轮夕阳。
他不想回家……
放学了,学校里的孩子一个个就像脱了缰的小野马,朝着校门狂奔出去,扑进了亲人的怀抱。
林深背着书包,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一直等到校门口的人流逐渐散去,看了一眼腕上磨破了表带的手表,不再等了,抬手攥住肩上的书包带,往家的方向走去。
又是等不到的一天……
等下得顺路去药店买点药才行……
因为种种原因,林深比同龄人要早拿到家里的钥匙,也比他们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钥匙对他来说,意味着可以及时救下母亲的命。
站在门口,没踏进家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叫骂和哭喊。
林深低下头,捏紧了手里的钥匙。
他家,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的爸爸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最好的爸爸妈妈。
至少,曾经是……
爸爸在外工作,收入可观,妈妈全职在家,上学放学,都会亲自接送他去。
他们甚至在林深四五岁时就早早买下了自己的小屋——一栋二层楼的小洋房,虽然地方偏了些,但性价比很高,价格不是一般的划算!
他们全款买了下来,精致地装修了一番,再放几个月通风去味,然后拎包入住。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直到——
林深五岁那年,在自家的小车库里认识了一个“朋友”。
这件事持续了一年多后,终于,在某个午后,被母亲发现了。
她怕极了,想着让丈夫有事没事多回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林深的父亲知道后,一时间,也是心神不宁。
以至于因为这件事情,父亲在工作上总是心不在焉,问题频出,最后被单位辞退。加上原先工作的地方是小型的老私企,用到的设备并不先进,甚至连半自动化都够不上,而一个连电脑都不会用的技术员,注定要被社会的大流淘汰。
父亲失业了。
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垮了。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然后,父亲就变了。
一直等到门里面的动静逐渐平息,林深趴在门上,又听了听,然后才拿着钥匙,转开了门。
迎面就是一道黑影堵在眼前。
小小的身躯陡然一怔,不用多想,条件反射已经先一步带着他抱头蹲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要是他看不到那些该多好……
在父亲充满酒气的打骂声中,在日复一日的责备声中,林深也开始慢慢相信,这个家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
书包里的书散了一地。
打够了,又补了一脚,男人懒得再管,自顾自地出门买酒喝去了。
母亲坐在大厅里,顶着一头被抓乱的长发,低着头委屈地哭泣。
林深趴在地上,慢慢爬起身,揪到了被踹到角落的书包带,翻出了装在拉链里层的伤药,打开塑料袋,从叠得厚厚的草稿纸堆里挖出了买来的药水和喷剂。
一瘸一拐走到母亲跟前坐下,小小的林深拧开伤药,帮母亲清创。
“妈妈……”林深低着头,声音很小,带着点小心翼翼,“疼吗……”
像是没感觉一般,母亲回过神,在那张憔悴的面庞上,哭红的双眼,未褪的淤青,看着他,然后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林深不说话了。
他的母亲很温柔,温柔到仿佛能包容一切。
……即便是他这样的……
丧门星。
看着妈妈在厨房里疲惫地忙碌,林深默默把伤药用草稿纸包好,重新装进了书包。
这些东西……不能让爸爸看见。
经验已经融进了本能,让他一眼就辨得出,什么东西有多大可能会招致父亲泄愤的拳脚。
如果当初他撒谎,不告诉母亲车库里有个孤单的小女孩一直陪他玩耍,那这个家,也许就不会变成今天这幅糟糕的样子……
吃完晚饭,林深在客厅电视发出的嘈杂声中写完了作业,从房间出来。就见父亲横躺在沙发上,一只脚翘得老高,挂在沙发的椅背上,手上勾着一只快见底的酒瓶,呼噜震天。
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
电视里放着以前春节联欢晚会的相声小品,不时引出观众一片哄笑。
林深站在厨房门口,想要帮忙。
母亲回头,被小小的林深吓了一跳,消瘦的身子一抖,手里的瓷碗险些脱手,幸亏眼疾手快才堪堪接住,她后怕地伸长脖子往客厅望了一眼,见没把人吵醒,才暗暗松下了一口气。
心不在焉地,母亲疲惫的声音慢声问道:“……怎么了?”
“妈妈……”林深低着头,半晌道,“我们……逃吧……”
“逃……”母亲动作微微顿了顿,重复了一遍那可能代表着希望的动词,但也只是重复了,继续收拾着手边的碗筷,她苦笑,“能逃到哪儿呢……我们两个,孤儿寡母,离开这里,会被人欺负的……”
“不会……”林深低着头,握紧拳头,定定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我会保护妈妈的。”
母亲淡淡地笑了,衣服往发黄的围裙上擦了擦,摸了摸他的头。
“小深长大了……”母亲说完,收回了手,“但你爸他……只是遇到了瓶颈,只要他找到了工作,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林深没有意识到的是,母亲在抚摸他时,那双眼睛,相比挨打的时候,还要更加黯淡,浑然无光。
“妈妈……”
“嗯?”
“明天,你会去接我吗?”
“看情况吧,我尽量……要是过了时间,没看到我,就说明,妈去不了……”
“……嗯。”
电视就这么开了整整一夜。
没人敢去叫醒在沙发上睡觉的父亲,因为闹不好,又将会是一顿拳打脚踢。正反都要挨打,还不如安生一晚,要打,也是明天的事。
有时候打得狠了,林深也会逃出家门,跑到小卖部借电话报警,一来二去,小卖部的老奶奶都看不下去,警察来了都会捡着骂上两句,说哪有这么当爹的啊!
但警察根本管不了。
在那个年代,家暴顶多算是家务事,只能调解,很难法断。
而且事实上,也没有几个女人真的会去起诉自己打人的丈夫,报警,不过就是想借警察的威严,给丈夫留下点教训。
一个巴掌拍不响,在林深家,也是这样。
……父母不是不恩爱,只是被挫折磨垮了……
而他,就是那个招致挫折的导火索。
……
耳旁一片吵嚷,手臂被压得发麻,熟悉的哄笑声越发清晰。
“老师,你刚来不知道,这可是我们班的睡神!教主呢!你看,我们这么闹他都不醒。”
“老师,您看我画的怎么样?”
“老师老师,这个画下课一定要交吗?能不能下次上课再交呀?时间太赶了,画不完啊……”
“唉——?那林深怎么办?他都没画!”
“林深,林深快醒醒,有课堂作业,下课要交的!快起来了!”
林深闷闷嗯了一声,抬起埋在手臂里闷得发红的小脸,衣服的褶皱在脸上压出了道道红印,很是滑稽。
又是一阵哄堂的笑声。
“哈哈哈老师你看,我们说的没错吧?他就得这么叫才能醒,可厉害了!”
林深低着眼帘,等着笑声过去,偏头问同桌:“……作业是什么?”
同桌是个文弱的男孩子,比较内向,并不和其他人一样嘲笑他,但关系也并不很要好,就只是普通的同桌,平时上课互相帮助,仅此而已。
然而同桌刚要回答,就被另一个淡淡的声音打断了。
“课堂作业,画一幅‘我的家’,下课前交,今天周五,没画完或没交作业的,不用留堂,但要扣期末分。”
说完,教室里又是哀声一片。
林深抬头看去,睡意犹存的眼里仍带着几分朦胧,只见桌旁一道身影高瘦修长,棕黑的衬衫,衣摆扎进笔直的西裤,衬衫的袖口卷起,沾着一小片白色的粉笔灰,领口的扣子松开两颗,正经中透着几分随意的休闲。
总之,不论是外表还是声音,都很美术老师。
林深想起来了,他们的美术老师上星期请假回家,说是生小孩去了,这个应该就是新来的代课老师了……
可是美术课不都是闲课,怎么突然这么严了……
“老师……”林深拖着鼻音开口。
“嗯?”
“……一定要交吗?”
“嗯。”说完声音又扬高几度,徐声淡道,“在我这,美术课不是闲课,作业不多,也不是每回都有,只要求认真完成。”
课堂上并不安静,新老师初来乍到,学生们交头接耳的有,大方议论的也有,只要不过分吵嚷,这些在美术课上,都是自由。
“老师——”一个男生举起了手。
“说。”
“你好帅啊!!”说完,课堂的气氛一下子顶上来,发出了钦佩和起哄的“哦——”的声音。
“谢谢。”并不给学生们想要的效果,新老师显得十分的淡定和客套。
“老师老师——”又一个举手了,大声起哄,“你为什么这么帅啊?”
“不难。”他道,“多吃瓜果蔬菜,多上操场跑跑,你们也能跟我一样。”
起哄声一浪比一浪高,小小的孩子们因为新老师的到来都显得很激动。
林深坐在位置上,揉了揉眼睛。
……不能被扣期末分。
……不然又会变成父亲揍人的借口。
“……”林深低头,趁老师站在边上还没走,小声报告,“老师,我留堂,能不能不扣我分……”
“只要交了就不扣,但前提是,得画完,不敷衍。”
“……”
林深被留堂了。
刚开始,还有几个学生因为没画完也留在了教室,但有的因为当晚有约,好说歹说地磨着老师,最后才勉强过关放人。而没有约的则乖乖拿着画笔认真作画,完成后收拾收拾书包,笑笑闹闹地,也回去了。
到最后,教室里就只剩下林深一个学生。
画到后面,天色渐渐暗了。
又过了一会儿,连校门口的吵闹声也逐渐地散了。
校园里,一片寂静。
教室中,只有画笔经过白纸的声音,一下一下,沙沙作响。
头上的灯忽然闪了两下,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来。
林深低着头,一动不动。
秋天的天色黑得快,傍晚的风偏凉,吹进窗户,晃得头上的吊灯摇摇晃晃,咿呀作响。
身后一片麻凉。
林深握紧画笔,忍住颤抖,闭上了眼睛。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他们学校的厕所里,就有一只……
林深几乎没去那个厕所里蹲过坑,自从第一次进去,和坑里那团肉乎乎的腥红对上了眼,他就再也没敢进去了。
但现在,这味道,恐怕是察觉到天黑人散,自己爬出来了……
鼻子一阵阵地发酸,紧闭的眼里仿佛有热流在涌,现在整个教室里就他一个人,林深受不了这个,他快哭了。
“还没画完?”
桌子“噔”地一声巨响,小小的身躯陡然一震,桌上的彩笔洒了一地。
惊吓之余,他很快发现,刚刚的味道……消失了。
林深慢慢回头,看见来人的下一刻,像是一下放松了紧绷的弦,呼吸才开始放出不安的颤抖,霎时间憋红了眼眶。
“……吓到你了?”
林深眨了眨眼,用力摇头,重新把头摆了回去,忍住颤抖,弯下身去捡地上的彩笔。
一只大手探到了眼前,挡住了他的手。
“你画吧,我来捡。”
“……”
当一支支彩笔全部归位,林深低着头,小声:“谢谢……老师……”
像是听出了话语中间那一瞬短暂的意义,隔着一道过道,拉开了椅子坐下,淡淡的声音极稳。
“我姓宋。”他说道,“课上自我介绍的时候,你在睡觉。”
“……”林深不说话,紧了紧手上的画笔,闷头画画。
看着闷头不语的人,以及刚刚弯腰捡画笔时带高的校服袖口下露出的几道新旧交加的淤伤,宋凌云眉心微微一皱。
期间,林深没说话,宋凌云也不打扰,就这么一直待到了清校。
林深说,他还没画完。
看着快要被彩笔涂破的白纸,宋凌云站起身,收了他的作业。
“合格了,不扣你分,回去吧。”
“……”现在回去,恐怕也……
“走吧。”
揉了揉他的脑袋,宋凌云伸手提起边上的书包,问:“需要我帮你收拾吗?”
这是一句诚恳的问话,而非催促。
林深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收……”
“好,我等你,送你回去。”
林深愣了愣,抬眼。
指了指外面的天色,宋凌云,“很晚了,小孩一个人走夜路,容易丢。”……丢了,就亏大了。
林深慢慢低头,听了话,继续收拾。
一小时后,宋凌云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走之前,林深仍有些不大相信,于是又问了一遍:“真的合格了吗?”……那张画,他根本就没有认真,连个轮廓都没有,几乎就是在整张白纸上乱彩一通。
他不会画……
“嗯,合格了。”宋凌云脸色柔和了些许,唇角微微翘起,“怎么,不信?”
林深摇头,小声:“没有……”
宋凌云笑了笑,站起身,按响了门铃。
很快,门就开了。
散出一股浓浓的酒味。
宋凌云皱了皱眉。
看见陌生人,开门的女人披着一头长发,厚重的头发挡了半边脸,显得有些阴沉,微微一愣后,接着就看到了边上的林深。
目光很快从林深身上移开,看着面前的人,带着些许打量和警惕,“你是……”
“我是学校的老师。”宋凌云和她解释了缘由,得到了女人的理解。
“这样啊……我们家、有些忙,有时候顾不上这孩子,真是麻烦您了……”女人抱歉地说道。
“不麻烦,应该的。”宋凌云朝她点了点头,看着大门缓缓关上,有如一张吃人的血口,将母子二人削瘦的背影双双吞了进去。
宋凌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不出意外,很快,里面就传来恶劣的打骂声和悲惨的哭叫声,以及……好几声闷闷的呜咽。
……这是挨揍吃痛时,把痛苦统统压死在喉咙里的声音。
“……”
脸色沉得可怕,宋凌云双手放进口袋,转身离开。
宋凌云每天晚上都会去林深家门口站上那么一会儿。
听着里面几天如一日的声音,也看着这一家人在泥潭中慢慢深陷。
两星期后的美术课。
站在空位边上,宋凌云抬手点了点桌子,问:“他怎么没来?”
林深的同桌戴着一副厚厚的圆框眼镜,想了想,小声答道:“他妈妈去世了。”
宋凌云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同桌有些为难,但也还是小声地透了底:“我也是上午去给老师送作业,不小心听到的……好像,是清早去买菜的路上……出了车祸。”
“行,知道了,你继续画吧,这件事记得别跟同学们说。”
同桌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知道。
“对了。”想起了什么,宋凌云又问,“他请多久?”
同桌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老师没说。”
宋凌云点点头,顺着座位继续走,脸色却越发地沉了。
再不快点的话……
再见到林深,是在两周后的美术课上。
相比半个月前,看起来更瘦了……
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屈指叩了叩林深的桌角,低声提醒:“请假两周,欠我一张课堂作业,今天补了吧。”
林深点点头:“……好。”
天气越来越冷,天色也黑得越来越早了。
这节课没布置作业,只要求画自己喜欢的风景,画不完也没关系,所以放学后,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很快就走光了。
又只剩下林深一人。
但这回,宋凌云没有离开教室半步,而是和上次一样,隔着条过道,坐在他边上,看起了书。
在画笔有规律的沙沙声中,掺着书页不时翻动的声音。
忽然,书放下了。
宋凌云开口:“你在这画,我去趟洗手间。”说着,就起身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老……师。”一瞬间,像是有什么在嘴边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在看到人顿步回头的下一刻掰了回来,林深自己也愣了,觉得自己刚刚想叫出口的,似乎并不是老师二字……
“怎么了?”宋凌云看着他,问道。
“那、那个……”林深喊得急,连说辞都忘了想,一时显得有些无措,“别去那个厕所……”
宋凌云不解:“为什么?”
“因、因为……”林深支吾着,半晌,终于憋出了一个他自认为合理的解释,“因为那个厕所很臭……”
“……”宋凌云没忍住,笑了。
“正常。”他道,“我不介意。”
“可、可是……”不等林深再想出下一个理由,宋凌云就转身出去了。
在原地急得牙齿逮住嘴唇就是一通乱啃,最后咬咬牙,林深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
他没骗人。
这个厕所确实是这整栋教学楼最臭的。
因为坑里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未成形的婴儿。
不知道是谁留下的,但总之,就是扎根在这了。
就算林深看得见,但他赶不走,也消不掉,就只能躲着。
眼不见为净……
加上白天因为人多,大概是人气够旺,所以那东西就只待在坑里,最多偶尔挪一挪肥胖的身躯。
但到了夜里,林深就不知道这东西会怎么样了。
根据上回的经验,他直觉,厕所里的娃娃一到夜里,八成是要爬出来逛学校的。
他怕出事。
一路跑到了厕所门口,林深就这么站着,攥着校服的衣角,捏成了一团。
他不敢进去,只敢站在门口等。
没一会儿,宋凌云就从里面出来了。
林深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着傻站在厕所门口的林深,宋凌云不解地看着他,“你也想上厕所吗?”
林深微愣,刚要摇头,余光瞥见边上的洗手池,反应过来:“我……手脏,过来洗手……”
看了一眼被彩笔染了好几道的小手,宋凌云不多说,径直走到洗手池边,开水洗手。
林深紧跟上去,生怕宋凌云洗完就把他丢下了。
“不急,我等你。”
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的,结果把手凑到水龙头下面的时候才知道手有多脏。
校服有些大,因为不想卷袖子,水龙头的出水又大,林深洗一下就要伸一伸手,把袖子收高。
手臂上的淤青夹着刮伤的血痕,在袖子收上去的那一刻,若隐若现。
眸光微沉,林深洗完手,还没来得及在空中甩干,就看见门口的人转身要走。
“老……老师……等等我……”又是那一瞬短暂的停顿。
林深闹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心里像是憋着一团什么东西,涨得他有些难受。
宋凌云停步回身,顺势牵过了他的手。
“你太慢了。”
“……”湿漉漉的小手被身前的大手裹在掌心,林深一颗心悬着,低着头,不敢说话。
“跟我去个地方。”
林深不解,但不管去哪,反正总比待在这厕所附近要来的强。
宋凌云带他去了学校的医务室。
林深明白了。
袖子下面的,被看到了……
镊子夹着沾了酒精的棉花,宋凌云抬了抬下巴:“卷起来。”
林深低下头,片刻后,抬手,慢慢卷高了松垮的衣袖。
——全是青紫的痕迹淤在皮下,触目惊心。
但一块块淤青上的划痕,却是新的。
宋凌云给他清创上药的同时,眉头也皱得厉害,脸色沉得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阴云,沉闷而压抑。
他用的是酒精。
但上药的过程中,却没有听到一声吃痛的叫喊,只有一张发白的小脸和拉低了不断颤动的微湿的眼睫透出了那一丝丝脆弱的痕迹。
长痛不如短痛,于是下手毫不拖泥带水,然而上完药却发现,身上的伤处,竟然不止手臂。
“身上还有?”
林深疼得有些恍惚,点点头,一看那脸色更沉,又连忙转成摇头。
“脱了吧。”宋凌云低声,“一起涂了。”
备好东西,宋凌云回过头,看着坐在床上无声退后的林深,挑了挑眉。
“怕疼?”
林深点头,然后回过神,又摇头。
“别怕。”宋凌云说,“我速战速决。”
“不然我再给你安两只手,背后的伤你自己上?”
“……”林深低下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小小的孩子坐在床上,背过身,把身上的校服脱了下来。
秋天天冷,他穿得不多,但宋凌云注意到,那薄薄衣服的内里像是被多缝了一层,放在手上稍稍一揉,能感觉到里衣夹层里的触感绵软。
……这是自己偷偷夹了一层棉。
宋凌云看了一眼布满后背的淤青和伤痕,叹气,拉过椅子坐下。
大概是动作带出了点细风擦过,棉球还没碰到皮肤,前面的人就开始抖了。
林深咬牙揪紧裤料,把头压低,整个人紧绷得就好像一根快要断掉的弦,惹人心疼。
一只大手冰凉中带着点暖意,搭在了他的肩上,“乖,别动……”
林深把头压得更低,“……嗯。”
酒精拭过伤口的刺痛仍然不可避免地让他整个人猛地一震,但紧接着,他听到了缓缓吹气的声音——背上除了疼痛,泛开的,还有丝丝凉意。
林深红着眼眶回头:“老……师……”
宋凌云嗯了一声,按着他肩膀的手收了收,轻拍,让他转回去。
林深乖乖回头,埋低了,一动不动。
宋凌云不学医,但看多了也能看出些东西。
——这些红色的刮痕不是殴打所致,而是被什么利器或粗糙的东西刮擦出来的,伤口分布面广,杂乱无章,手臂、手背、手掌、背后、大腿小腿和脚踝脚背,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而对于一个醉酒的施暴者,施暴的过程即兴而起,应该打不出这么奇怪的伤痕。
“……宋老师……”上完药,林深抖着手穿上了衣服,低声,“谢谢你……”
“不客气。”宋凌云收拾着桌面上的废弃物,“以后别这么做了,只会让你疼上加疼。”……除了施暴留下的伤,还有一些伤,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因为不想让人看见,又考虑到日常活动的影响,所以把动手的地方选在了大腿上……
才七八岁的孩子……
林深没回答,“老师……今晚的事,能不能……”
“能。”宋凌云只道他想说什么,回过头,神情温和,轻声,“今晚,我什么都没看到。”
干裂的嘴唇抿了抿,像是得到了莫名的安慰,林深低下头,嘴角抿出了一道浅浅的弧度。
“……谢谢老师……”
……
把他们在医务室里制造的垃圾通通带走,然后把所有东西还原后,两个人往教室走去。
天已经黑了,整个校园安静得有些可怕。
“老师。”林深忽然开口,“你怎么会有医务室的钥匙……?”
宋凌云漫不经心,“嗯,我偷的。”
小小的林深:“……”
“偷东西是犯法的。”
“我知道。”
“那你还偷……?”
“我以为你听得出我在开玩笑。”
“……”
“老宋……你这样肯定有不少老师都说过你的坏话……”
二人齐齐顿步。
宋凌云盯着他:“你刚刚,叫我什么?”
林深一脸的愕然,有些无措,“我……”
宋凌云叹气:“口误?”
林深抓到台阶,顺势就跳,忙不迭点头。
“走吧。”
“……”
“但你猜得没错。”走在昏暗上行的楼道,宋凌云忽然说,“确实有个老师说过我的坏话。”
小小的林深难得笑了,走在宋凌云边上,扬起小脑袋看他:“哪个老师?”
宋凌云哂声一笑,按着林深的脑袋揉了揉,“你不认识。”
“是个不务正业、一身麻烦的老师……”
“和你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