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与他说了什么?”
走到半途中, 大蛇牵着姑娘的手猛不丁地开口问。
什么话还要背着她偷偷转头。
小蛇也不高兴地用尾巴拍了拍姑娘的脖子。
姜鹿云原本在想着怎么解决掉舒池这个祸患,如今她尚且活着,姜熹自有她护,不必再借他人之手。舒池这种心比天高的野心之徒不能多留, 得早些处理干净以防后患。
然而一个不觉, 竟听见了这么句含酸的话。
姜鹿云感觉有些好笑:“你是什么没长大的蛇宝宝吗?我与旁人说句话不叫你听, 你都会醋?”
大蛇一声不吭地偏过头, 有些想把她的手甩开叫她知道自己不高兴, 但又舍不得,便紧紧抓着她、硬邦邦丢下一句:“我是你道侣。”
这副气恼别扭的模样实在叫姜鹿云稀罕,于是扶风道君深以为然地点头应是:“没错, 熹儿是为师的小妻子。”
“……阿宝!”
肩上的小蛇尚且可以抬起尾巴遮住自己的头,但活生生的这么大一个的大蛇可就没法儿躲了。
自从姜鹿云玩儿性上来后, 师尊这层身份就变成了她日常拿来挑逗姜熹的法宝。
也怪不得话本子里那么多对玩儿师徒恋的道侣, 这种有悖人伦的感觉实在是……刺激。
蛇女的耳根从下蔓延到上地烧红了一片,她做起床榻情事时百无禁忌, 什么混账话都能往外吐,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妖。偏偏白天倒瞧着竟是个比扶风还要羞涩正经的单纯好妖, 又像姜鹿云在欺负她。
阿宝毫无悔改反思之心,见她埋下脑袋不吱声, 忍不住轻笑, 被大蛇拽了拽手以示不满。
徒儿养大了, 不就是留着欺负的吗?
欺负小蛇徒儿欺负得兴致勃勃的扶风师尊就是怀着这样的好心情一路回了蛇宫, 但甚至尚未进门,她自小到大长成的那根弦就已经紧紧绷住了, 目光瞬间警惕起来,暗自观察着四周。
前头这座大殿是姜熹用来办公的, 里头的侍仆守卫不少,见姜熹回来,皆垂首行礼、与她通报了一件事:“尊上,有贵客持请柬而来,正在殿中等待。”
“是何处来的贵客?”
“是……”
“是从问天门来的。”
一道冷笑着的女声自里头传来,阿宝人都不必看,下意识拉着蛇女的袖子躲到姜熹身后,用蛇女如今比她高一点的个头试图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挡住。
大妖挥挥手示意周边侍仆守卫都退下,一动不动地木桩一样挡在师尊身前,目光不躲不闪地直视着怒气值拉满的师祖,心中还略有些惋惜拂云尊上没赶在师祖前面到、分散不了师祖的注意了。
姜熹弯下腰,恭敬行礼:“师祖。”
阿宝在她弯腰之际灵活地蹲了下去,假装自己不存在。
作为背景板走出来看热闹的姚天姝和妘棠听到这声师祖后纷纷当场懵住,目光定格在蛇女以及她身后那个自欺自人的姜阿宝身上,两颗不算大的脑袋顶上慢慢浮现出两个巨大的问号。
姚天姝张着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猛地转过头去问后面的姜雪青:“蛇君唤姜师姑什么?”
姜大师姐捂着小宝的耳朵叹了口气,好心重复:“师祖。”
“此事说来话长,但松引确实是未来的阿宝收下的徒儿。”
这句话实在有些难以理解,姚大小姐被镇住了,她甚至第一反应都不是去猜疑此事的真实性,而是盯着蛇女后头隐约露出的那颗白毛脑袋,喃喃道:“所以……姜阿宝是跟她徒儿当了道侣?”
她怎么记得某人不久之前还嚷嚷着不能接受在自己身上发生师徒恋呢?
简单质朴的剑修此刻没有轻易出声,只微微蹙眉认真打量两人,目光中藏着些思索。
妘棠还在消化这个关系。
清川仙君捏着扇子敲了敲掌心:“师祖?可不敢当蛇君的师祖。”
她眼睛一扫,目光冰冷地落在姜熹身后露出的几根白毛上,语气柔缓:“姜阿宝,本事大了,翅膀硬了,结契也敢瞒着我们?”
这种连通神魂的契约不死不休,谁家道侣才定情没两天就敢立契的?!
阿宝攥住蛇女的袖摆,低着头一声不发。
姜熹反手安抚地握住她,看着动怒的姜白玉,轻声劝道:“是我引着阿宝立契的,师祖若怪就怪我,别吓阿宝。”
清川仙君略显不耐:“急什么,你也跑不掉。徒儿没教好,就是师尊的错,先收拾你师尊再来找你。”
“那我没被教好,也是你的错。”
一直沉默着的阿宝突然开口呛她,声音里含了些微不可觉的哽咽。
姜熹的心神还分了大半在她身上,瞬间察觉到她的异样,此时不免一惊,来不及去挡师祖,下意识回头去瞧身后的姑娘,小心唤她:“阿宝?”
【是师尊的错,师尊不曾护好你们。】
嘴巴硬得能顶天的清川仙君,也只有生离死别之际才舍得软下态度说句心里话。
她有三个孩子。
大的那个自小体弱、灵根有缺,分明天赋极好、却被根骨拖累了一世。这孩子成熟懂事得叫人心疼,一边儿忍着病痛一边儿还要帮着自己没用的师尊照顾教育底下两个师妹。
可最终,这样好的孩子却因她的无能而活活呕血病死、躺在她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最小的那个甚至还没成年,成天一摇一晃地跟在两个师姐后头转来转去地傻乐,原是极听话省心的孩子,被那兔崽儿托在肩上带了一段时间后也学会些哄人的小把戏,竟用到她的身上。
这个孩子太年幼了,她甚至不敢让她独自出门,也不知她该如何在如今的世道中走下去。
还有一个。
那个排在中间的兔崽子,也是最会气她、最叫她头疼的徒儿。
姜白玉从不会对着这个兔崽子说师尊会为她骄傲之类的屁话,她感觉肉麻、说不出口。
可这个兔崽子一日日长大,在家里坐不住,飞也似地跑去了南域历练,随后又跟着同伴一起去了四方大会。
她夺回魁首、登上青云榜之时,姜白玉与自己其余的两个孩子就坐在水幕前,看着她意气风发、满身荣光。
小宝在雪青的怀中举着手胡乱欢呼、哇哇瞎叫,吵得她耳膜发震。雪青的年纪分明才那么点儿,说起话来却跟个老妈子似的,念念叨叨地心疼那兔崽儿在外辛苦、如今比试结束要给那兔崽子洗风接尘。
当师尊的自然不能像她们般沉不住气,她只端着茶盏把剩下的冷茶喝尽,胸口处灼热的温度才渐渐冷却了些。
这是她的徒儿、她的孩子。
再后来,这兔崽子愈发大了,怎样都闲不住,成日地往外跑,扶风之名也逐渐显赫起来。
常有同道祝贺她收了个好徒儿,她只扬眉,不搭这个废话。
她的这些孩子,哪个不是好徒儿,用得着他们来讲?
若说三个徒儿里姜白玉最放心谁,其实也是这个小兔崽子。
阿宝不似雪青被根骨所累,也不似小宝尚且年幼。她资质卓越出众,修为一日比一日高,在外历练了许多年,待人处世比自己师尊还要强上不少。
姜白玉总是拎着她的耳朵骂她不省心,实际上最放心的也就是她了。
只要……不曾出现天灾。
秘境坍塌、神魂俱灭之际,清川仙君遥遥望着被自己扔出去的已经丧失了意识的徒儿,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悔恨。
她似乎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尊。
她护不住自己的三个孩子,甚至不曾与她们说过一句……
师尊为你们骄傲。
“哭什么?”
姜白玉动作微顿,拧着眉头看去,见阿宝通红着眼睛活像个真的兔崽儿似的,心中怒气下意识缓了一瞬。旁边的姜雪青按住她的手,对着自家气焰僵住的师尊摇了摇头,拍了下小宝的背脊,让小宝哄一哄师尊,自己去了阿宝那边。
姚天姝和妘棠两人左看看右看看,又不太好插手她们师徒之间的事情,只得默默站至侧边的中间位置,象征着不偏不倚。
剑修的手藏在袖子里,指尖一弹,两颗糖就飞到了阿宝的衣襟中。姚大小姐又给她悄悄塞了两片馒头片让她扔,被剑修撞了下手臂才讪讪收回不理智的动作,摸了好一会儿,换成了人参片。
虽然不知道阿宝哭了给她人参片有什么用,但好歹表达一下心意。
姜鹿云的眼泪流得太突兀,把蛇女吓了一跳,这会儿有些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低声哄:“阿宝不哭了,师祖只是担心我们。”
清川仙君这般生气,最主要还是操心她们日后若感情出了问题、两个人纠缠不休、成了怨侣该怎么办。
这些小屁孩儿年轻的时候闹起来要死要活的,丝毫不考虑未来。
姜白玉收回手里的扇子,甩了下手,腿上的小宝就跟一块化开的糖死死黏着,叫她转身也有些困难。
她瞅了眼还在沉默着掉泪花儿的小兔崽子,想起这臭崽子长大后遇到的那些事儿,心口的火又被浇灭了些,没好气地反驳:“谁担心你们?”
阿宝的倔驴脾气早不发晚不发、偏偏这时候生了起来,任由师姐抚着脊背,当着小蛇徒儿的面张嘴就吼师尊:“你就是在担心我们。”
这兔崽子!
清川仙君被她吼得一愣,才落下去的怒意又燃了起来,柳眉倒竖:“翅膀硬了……”
“我好想你。”
阿宝好似没听见姜白玉的声音,泪眼模糊地看着面前熟悉的师尊,喉咙里涩得发疼,冷不丁道了句,直接打断清川仙君卡在嗓子眼儿的后半段话。
师尊为救她而死在裂痕秘境中。
在很久很久之前,比起一朝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残废,这才是让扶风更为痛苦之事。
她恢复记忆,见了师姐她们,却不曾敢踏进清川仙君的院落。
阿宝忍了又忍,想按捺下自己那点儿真正见到师尊后升起来的酸痛。
身旁有很多人,她不太想露出不体面的模样。
然而,当那道身影安静地主动朝她走来时,阿宝终究没忍住,那些复杂的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压抑得太久,此时反倒齐齐涌了上来,将她最后一层防线击得粉碎,叫她顷刻间泣不成声,一把扑进师尊的怀里。
疏月天上,清川仙君揍的最多的就是她,但只要她在外边受了委屈,师尊却绝不会推开她。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哭,羞不羞?”
师尊分明接住她、抱得紧紧的,嘴却不饶人。
怀里的兔崽子才不怕师尊,只顾着自己埋着脑袋哭,与小时候在外头跟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后被师尊找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天底下的孩子见了信任的长辈,在外面尚且能忍耐的酸楚,总要被无限放大。
她感觉委屈得不得了,像是被欺负了许久、终于回家找到了能撑腰的人,又喃喃地与师尊胡言乱语地哭诉,声音发着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我真的好想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