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脾气?”

  鹿鸾山淡定敲下黑子, 听仙鹤结结巴巴说道:

  “说……”

  仙鹤实在没法将麟岱的原话如实转告,只能在心中做了一万次修饰再拿出来:

  “说不想见仙尊,他要睡觉。”

  “那便让他睡吧。”鹿鸾山又掷下一枚黑字, 目光中满是势在必得。

  “我晚些去看他。”

  仙鹤畏畏缩缩退下,男人周身寒凉之气甚重,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骨珑仙尊是越发冷了。

  如今东西南北门都守卫森严,麟岱去后山寻了三首蛟, 让他用蛟龙族幻术带自己出去。

  三首蛟得知他要去大苍山,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还是麟岱发了脾气, 才乖趴趴地把麟岱和琼牙卷起来,原地消失了。

  来到大苍山后,却不见琼牙。

  麟岱赤红双眼, 知道是太阿宗在琼牙身上下了禁制不许他主仆轻易出宗。三首蛟愧疚的缩成了三首泥鳅,麟岱只能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

  “无事,接下来一路, 还需你多多担待。”

  三首蛟这才打起精神,驼着麟岱往大苍山深处走去。

  麟岱望着满地碎裂的宗门弟子战甲, 心中涌动着别样的情绪。

  饶是他苟且偷生已久,不知何谓匹夫有责。但大难当前,蝼蚁也会抱团奔走,瘸子也会愤愤捶一下无用的双腿,更别提那些少年意气, 名剑生灰。

  可奔赴战场的总是这些年轻的生命。上位者既不体恤施以援手,亦不慈悲给与宽慰。

  无数年轻到稚嫩的面孔就这么一闪而过,成为某个不知名计划或阴谋的垫脚石。

  麟岱看着看着, 泪水盈满眶, 心绪只剩悲凉。

  第一代修真界帝王“莲”率领修士剿灭魔族, 守护天下。奈何中途陨落,魔族得以喘息,暗自积蓄力量反扑。莲帝麾下安于现状,分裂成大大小小的门阀氏族,占据修炼资源压迫苍生,任由魔族滋生。

  麟岱现在能为眼前的景象给出结论了,他扶着三首蛟脑袋上的异形龙角,感到一腔冰凉的绝望。

  碧炎天【上修界】也分裂成了五大陆十三州。暮云天【下修界】则从未完成统一 ,至今仍处于分裂中,秩序混乱,血腥黑暗。

  两界都始于人间,同根同源,本该同舟共济,生死相依。

  但灵气浮动,四方不均,上修界得天独厚,占天下七分灵气。因资源分配不平等,两界的关系也就成了上下级。

  上修界灵气丰蕴,但距离魔域更近,肩负着抵御魔族守护天下的使命。下修界需要向上修界纳贡,换取大宗门或者家族的庇佑。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上修界既然成了主子,那一旦遇难便是树倒猢狲散,孤立无援。

  整个人族分分散散,生出许多阶级、规矩、怨恨,竟不如魔族团结一致……

  麟岱不愿再往下想,顺着战斗痕迹往前走。

  前方异动,麟岱命令三首蛟匍匐于地,仔细勘察。

  是脚步声,麟岱松了口气,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封尚!

  麟岱一喜,遥遥地打了个手势。

  穿封尚看见了,却一脸惊恐地告诉他“别动!”

  麟岱微侧过脸想后看去,是一只马头魔族。

  他被刺瞎了双目,正喘着气晃悠,丝毫没有大敌当前的急迫感。

  他一会化成滩黑影,一会显现原形原地打摆子。

  麟岱觉得他伤到的不是眼睛,是脑子。

  三首蛟体型庞大,稍一动作便会被发觉。麟岱也不知道来的路上笨蛋魔族为何没察觉,但现在也不能让三首蛟跟着自己冒险,于是让他缩成一小团,躲进自己的胸口。

  从结界里逃出来的魔族都具备了化瘴气的能力,麟岱虽不明白是为何,但也知道这只会使他们格外难对付。

  欲除魔,先化瘴。化瘴化瘴,火能化瘴。

  太阿宗乃剑修大宗,剑修忌嗔痴怒,极少收容天赋寻常的火系修士,除非是麟岱这样的天灵根。

  麟岱估摸着自己的身体情况,祭出心头火后,如果能即使受到灵气滋润,那便不会有大碍。

  大不了……麟岱托起掌心焰,杀了这只魔,爬到穿封尚身边,让他给自己输灵力。

  赤红心头火漂亮到炫目,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天降火焰迷住了心神。

  那马头魔族被火烧个正着,哀嚎着要逃跑,麟岱无力制约,只能以火化绳索捆住他。

  上次那一小团魔瘴尚且能用枪尖挑住,如今这么一大只,把他双手挣断也是按不住。

  刚捆好绳索,麟岱就觉得眼前一黑,昏昏沉沉地要摔倒。

  好没用,麟岱甚至都来不及攀身边的树枝,就滚进了那堆干草里。

  明明已经习惯了这副废物样子,可每一次脱力,于麟岱而言都是崭新的折磨。

  他滚到一个人的脚尖上,仰头一看,是鹿一黎。

  小少爷什么都没说,一把抱起了他。

  麟岱闻到他衣衫里渗出的血腥味,听到那句嘶哑到怕人的“回营。”

  麟岱觉得这应该是鹿一黎住过最差的地方。

  身下是一层薄薄的草席,上头积雪未干,枕边一圈血点子,不知道何时溅上去的。

  麟岱甚至在角落里,看到了瓦罐关着的小魔,指甲挠动瓦罐发出“咯咯”的声音。

  有人掀帘而入,麟岱看到了鹿一黎眼下的一抹鸦青。

  鹿一黎刚为他输送过灵气,又端汤药来了。

  麟岱正准备接过,鹿一黎却“嘭”地跪到了地上。

  他低着头似是愧疚难当,膝行至麟岱面前。

  “师兄,我、我有罪。”

  “?”

  麟岱心中一急,以为鹿一黎首次带队犯了什么错,连忙将他扶起,问道:

  “出什么事了?”

  鹿一黎双臂被搀扶着,一双杏眼逐渐染红。

  “我从前……忽视了师兄的付出,总是理所当然的享受太阿宗弟子的益处,从未为宗门出一分力,反倒责怪师兄的种种不是……”

  “如今,我也成了首席弟子,方知这一切有多艰辛……”

  少年说着说着,竟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让进门送药的弟子吓得原地转圈又出去了。

  麟岱这时哪里有责怪他人的心思,拉住鹿一黎的手不许他打自己。可鹿一黎就像着了道似的,挣扎着又给了自己一掌。

  这一掌极狠,打的少年嘴边渗血,听得麟岱耳膜一震。

  麟岱牵扯不过,被他拽到了地上。

  麟岱为了行事方便特地换了劲装,来的路上已被积雪沾湿,这一扑,倒是让鹿一黎看清他衣角湿了一大块。

  青年身体不好,却逃出宗门来看望他……

  鹿一黎更愧疚了,连忙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取衣裳,谁知青年也发现了内裳冰冷,兀自取了件火红法衣披上。

  鹿一黎盯着那名贵的火狐狸料子,心生疑惑。

  “这……是师尊给的法器吗?”

  提到骨珑仙尊,麟岱面色一变。

  “不是。”

  青年摇摇头,“是剑尊送的。”

  “剑尊……”鹿一黎喃喃道,脸上确是浮出些喜色。

  麟岱惦记着汝嫣老先生,拉了拉鹿一黎的袖子,用祈求的语气道:

  “汝嫣老先生何在?我想看看他。”

  鹿一黎一怔,无措地看向麟岱,那目光活像犯错的孩童。

  原来麟岱并非为他而来。

  麟岱却会错了这目光的意思,苦笑一声,脚步也随之踉跄。

  “至少,带我去看看。”

  鹿一黎把他引到了尸体停放之处,未来得及服用化瘴丹的弟子一天后就会死亡,尸体冰凉僵硬,不腐不消,只能停放于此。

  麟岱蹲在那具瘦小到不可思议的身体前,浑身脱力跌坐在地。

  鹿一黎抵在他身后,使他不至于仰头摔在地上。

  麟岱还是呜呜地哭出声来。

  他捂着脸,像是在宣泄,也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

  无论如何,眼前这位老人都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了。那枚提升境界的昊元丹还在他的鹰头戒指里,因为品阶迟迟达不到顶级,他始终没呈给老先生。

  天地静谧,只有麟岱在哭嚎。

  那卑贱生命里唯一□□直白地爱过他的人,最终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

  他若早来一天,就能救他的命。

  他若修为尚在,就能顶替他上战场。

  他若还是首席,就能安置好所有人。

  可他一样都没做到,他只能用尽浑身力气,在这里无谓的哭嚎。

  麟岱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也没有这样恨过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