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至,满地落叶。
楚祯站至岐风寨顶,遥遥望向蛮离荒城楼,勾勾嘴角。
他向山寨下看了看,林壑送他的马正等在那里。
楚祯手中枪握在背后,马哨一吹响,骏马前蹄抬起,嘶叫一声。
楚祯一跃而下,衣袂翻飞,稳稳落于马背。
岐风寨众弟兄如得鸣金,向蛮离荒城外的战场中央奔去。
楚祯此番未用计策,最基本的兵法都没有,他只厮杀,只用手中枪座下驹,为身后的大周拼杀。
蛮离荒城头,李启华与林壑二人静立,无人开口言一字,他们又无一不手握拳头,眼睛紧紧盯着战场中的那一抹白。
“鬼面将军”的名号早已传遍驻扎在西南的栾国军队,敌军见岐风寨中一人身着白衣面戴鬼面策马冲锋,不少敌军士兵手中握着利剑依旧忍不住后退。
楚祯立刻下令,“弟兄们!杀!”
岐风寨总弟兄齐心,听罢楚祯命令,士气大涨,以秦大壮为首,将敌军生生逼退三里。
楚祯骑马立于高处,静静看战场之中的形势。
此番敌军还是谨慎了,或是对多年前的蛮离荒战役依旧心有余悸,亦或是恐惧“鬼面将军”这个名号。
此次进攻,栾国只派来小股军队前来试探。即便岐风寨以少敌多,依然不落下风。
秦大壮一拳打落一个敌军士兵,楚祯的目光被秦大壮大笑的声音吸引过去。
下一刻,楚祯的双瞳瞬间睁大。
只见被击落的士兵腰间挂着一个腰牌,上面赫然刻着——楚。
那是父亲所带领的楚家军中,只有副将级别的军士才能佩戴的腰牌。
而腰间别着此腰牌的士兵仅仅只是普通士卒,恐是栾国下等士兵并不认识大周文字,只当是什么不值钱的漂亮玩意,亦或是斩杀敌军的战利品。
短短一瞬,楚祯做了一个决定。
他悄然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林壑。
这一眼,林壑猛地后退一步。
李启华疑惑去看林壑,紧接着就看见林壑向前冲,趴在城墙边,大喊:“不要——!”
顺着林壑的目光,李启华向战场之中看去。
只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倏然被刺于马下,数名栾国士兵刀剑执于楚祯身体之上,下一瞬,白衣上泛出大片血迹。
秦大壮发出怒吼,蛮离荒城墙之上皆听到了这一声痛苦的喊叫。
李启华立刻转身命令:“快!打开城门出兵!”
林壑一下子拉住李启华:“李将军,稍等。”
“还等什么!”李启华甩开林壑的手,“云齐先生有难!”
若说刚刚的林壑失态了,此刻的林壑已然恢复了原本的宠辱不惊。
他缓缓抬头看向李启华,若不是还泛着红的眼眶,李启华恐怕都要以为他不是云齐的朋友,而是仇家。
林壑:“云齐托我暂代蛮离荒守军军师一职,还望李将军听我一言。”
李启华此时冷静下来,只是眼睛始终盯着战场,发现二当家被斩于马下的岐风寨愈来愈勇,打的栾国军队节节败退。
李启华深吸一口气,急问道:“林先生请说。”
林壑:“还请李将军派一支先锋,随我前去探查,再做筹谋。”
李启华欲反驳,被林壑打断。
林壑:“我知李将军担忧云齐性命,还请李将军好好回想云齐曾向李将军展示的他的才能,斟酌斟酌……再下军令。”
李启华如醍醐灌顶般,看了看战场中央,又看向林壑。
林壑冲李启华点了点头。
“明白了,多谢林先生。”
李启华双手抱拳,转身下了城楼。
林壑紧随其后。
一支先锋队正准备向城外出发时,林壑阻拦在李启华马前。
“林先生,还有何吩咐?”
“带我去。”
李启华不解:“林先生读书人,还是不要去血腥之地了。”
林壑:“请李将军带在下一同前往。”
李启华本想严词拒绝,但见林壑眼中满是焦急与诚恳,便道:“好,上马!”
李启华为林壑派了一匹马,林壑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此次进犯的栾国军队已经被岐风寨逼退的四散奔逃,李启华到之时秦大壮正追赶逃兵。
“李将军!快快阻拦秦大当家莫追穷寇!”
李启华得令扬起马鞭,奋力追赶。
林壑策马驶向被鲜血染透的那一片红。
埋在层层的尸首之下,蛮离荒城守军将士帮林壑将那些死尸搬开。
在看到最底层的那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尸首时,林壑倒吸一口冷气。
他屏退所有士兵,自己将那具尸首翻了过来,面上鬼面掉落,林壑长长松了一口气——不是楚祯。
李启华此时拽着骂骂咧咧的秦大壮回来,李启华脸上赫然一块青紫。
“你们为什么不派兵!为什么!”
秦大壮大喊。
李启华看见林壑微低着头,看着地上那具尸首时,冷汗层层冒。
他不可置信说:“云齐先生……怎会轻易……”
“啊呀!”秦大壮在旁边大叫一声,“二弟没死!”
李启华尚未回过神,就听林壑接道:“云齐恐怕是乔装进了栾国军营,我们需回蛮离荒从长计议。”
林壑说的没错,此时的楚祯身穿栾国低阶士卒的兵服混了进去。
此刻驻扎在蛮离荒城十里之外的栾国驻地正在办庆功宴,庆祝他们只派出了三百人,便斩杀了蛮离荒的“鬼面将军”。
楚祯脸上涂满了泥土血污。
他的样貌与栾国这种北边的游牧民族实在差距过大,若明晃晃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很容易暴露。
楚祯不敢在人前晃,他跟着大部队来到驻地后,便借着小解的名义,将这么个不大的军营摸了个透。
他自来到岐风寨,此段时间不论是借助岐风寨,还是蛮离荒守军,皆未打探到父亲留下那支小队的消息。此次看见楚家军腰牌,他猜测恐那支小队恐是被俘,故使了一出偷梁换柱。
整个军营内洋溢着欢喜的气息,各个喝的酩酊大醉。
楚祯摸到关押军犯的营帐,躲在角落里观察,营帐前有两名守卫。
此时他手无寸铁,由于体内落红的根深蒂固,论力道可能都不如曾经的他十分之一。
正当楚祯犯了难之时,营帐外突然响起了警戒号角。
“不好了!大周来犯!”
楚祯虽不懂栾国语言,但少时常年在漠北与栾国打交道,也能听懂几个语句。
他决定按兵不动。
敌军派出了百人前去应对,不消半个时辰便回营。
瞧不出他们是胜了还是败了,不过未等他们整军修整好,号角声再次传来。
百人之军再次出击,这次回来的更快。
一刻钟过去,又传来了号角声。
栾国的士兵脸上各个布满了疲惫,还有未消的酒劲。
方才第三次号角声响起后,楚祯便明白这是林壑的计谋。
他们在军营之外不能帮助楚祯什么,亦无法得知楚祯深入敌营的目的为何,只能以此来为楚祯规避危险。
当守卫军犯的士兵也被差遣去应敌之时,楚祯瞅准时机,捡起武器架上的短刀,一刀解决了一个,将死尸拖走,钻进了营帐之内。
只见偌大的简易牢房中,只关押了一人,此人浑身是伤,鞭伤、刀伤,烙铁烫的他手臂和腿没有一块好肉。
楚祯看清了此人的面目,一下子单腿跪地:“张副将!”
被称作“张副将”的人,抬了抬眼皮,想动动手和脚,却无能为力。
楚祯这才发现,张副将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他早就猜到,父亲会让最信任的张副将负担起楚家军最后的生机,只是没想到,连他们也被俘了。
楚祯抹掉脸上地血和泥,压低声道:“张副将,你睁眼看看,是我啊!”
张副将听罢,沉默了片刻,倏然猛烈挣扎着爬向楚祯。
他艰难地说:“少……少将军……”
“是我,张副将。”
“快……走……”
楚祯快步走到窗前,发现敌军再次收兵,他连忙对张副将道:“张副将,我稍后便来救你。”
说罢,楚祯快速钻出营帐,将刚才击杀的两名守卫拖至后山。
第四声号角再次传来,栾国军队的将领已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决意亲自出军迎战。
好机会!
楚祯回到牢房,劈开生锈的锁,将骨瘦如柴的张副将背在背上,从营帐后方绕开。
他紧紧跟随出军迎战的队伍最后,只保留了一丈的距离。
这些疲惫的军士,谁也未发现他们楚祯的动静。
楚祯从后绕远,将张副将安置在山坡之后,而他自己,站在山坡之上,掏出烟火,一枚信号冲天而出。
所有敌军霎时一齐回头,看着楚祯。
如此同时,秦大壮驾马冲散敌军外层盾牌,一拳将栾国将领击下马,趁机策马冲向楚祯。
“二弟!接着!”
秦大壮一手撑地,跳下马,手中甩出楚祯的花魁面具,同时,林壑送给楚祯的马奔向楚祯。
楚祯跃上马匹,手接面具缓缓戴上。他与秦大壮擦肩而过时,道:“大哥,山坡后!”
“得嘞!”
楚祯冲向敌军,此时李启华也驾马前来,他右手是自己的刀,左手握着楚祯的枪。
“云齐!接着!”
楚祯向上一跃,接住长枪,一枪划过,被秦大壮击落马下的将领被捅了一个对穿。
虽未穿白衣,却佩戴“鬼面”,斩杀敌军如鬼魅取命。
敌军士兵迅速军心溃散,前四次的应敌已让他们疲惫不堪,此番将领丧命,更是慌乱奔逃,溃不成军。
他们哭喊着“有鬼”、“鬼面将军”,手中刀枪皆弃之不顾。
楚祯御马停留,望着眼前的栾国士兵,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了当年蛮离荒应战时,栾国的将领阿道玑。
楚祯不得不承认,阿道玑是一个用兵鬼才,若不是他的骄傲自大,楚祯自认很难赢过他。
如今栾国将领毫无用兵才能,不止是蛮离荒一战让他们心有顾忌,更是长安城中的那位……日日夜夜不肯有一丝休憩的赫赫功绩。
思及此,楚祯眼眸倏而闪亮,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林壑此时策马前来,“云齐!”
楚祯被打断思绪,抬头便见林壑焦急的目光。
“静宽兄,这次多亏了你。”
林壑见楚祯未受伤,放下了心,嗔怪道:“你该事先与我们商量一番。”
未等楚祯回答,李启华也赶了过来。
“这次可多亏了林先生啊!”李启华激动道。
楚祯笑着点头,“若没有林先生事前消耗掉敌军的体力和心神,我不会顺利逃出,此战也不会大获全胜。”
“没错!”李启华应和道,“云齐先生,你留给我的这个军师和你比,亦不遑多让呀!”
楚祯低头笑笑,默认了。
只有林壑一人,脸色阴沉着不开口。
李启华又问道:“秦大当家呢?”
楚祯立马打掩护:“大当家被我派去敌军的驻地了,查探是否有大周的士兵被俘,方才已经给我信号,并无。”
李启华:“那便好,云齐先生,林军师,你们看我们如何处置栾国的驻地?”
楚祯转身眯眼看了看,道:“烧了。”
秋收之时,各地的奏折堆积成山。
两月后,雁回探听的西南军报才从成堆的奏折中,显露在夏侯虞面前。
待他拿起此奏折时,一双凌厉的目光射向一旁的雁回。
雁回瞬间低头,跪地道:“陛下恕罪,在下将各地秋收奏折与军报混在一处了,臣有罪。”
夏侯虞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雁回,直至雁回被盯的指尖发抖,才收回他如箭的目光。
这封奏折上,有着淡淡的,独属于西南那边潮湿的泥土气。
夏侯虞的手竟意外的也微微发颤。
雁回未第一时间告知夏侯虞军报的这一行为,已在夏侯虞心中有了猜测,但当他真的要打开这封奏折前,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方能如常翻阅。
白纸上一大片的黑字,夏侯虞的目光独独落在四个字上:“鬼面……将、军?”
雁回回道:“是的陛下。近半年,西南山匪中出了一位‘鬼面将军’,据民间流传出的说法,此将军面戴鬼面,身着白衣,取敌军性命如恶鬼索命,保了西南一方百姓的安定。”
“白衣?”
夏侯虞不知为何,虽尚未知此“鬼面将军”是何许人也,脑中却不可抑制地回想楚祯曾在蛮离荒城头,那一身扎眼的红衣。
楚祯爱穿红衣,爱穿鲜艳的衣衫。
多年前的蛮离荒战役,楚祯甚至褪去所有护体铠甲,只留一身红衣薄衫。
而楚祯从蛮离荒城头一跃而下的画面,许多年来更是常常进入夏侯虞的梦魇。
“啪”的一声,奏折被重重合上。
夏侯虞站起身,手背在身后:“雁回。”
“臣在。”
“急召所有大臣大殿议事,并于明早辰时前,备上三万人马。”
“陛下,您这是要……”
夏侯虞淡淡道:“朕要——
“亲征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