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昏黄的光线猛然刺入芮苗眼中，他抑制不住溢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恍惚间，他看见一道巨大的黑影落在他身前。
那道黑影离得他极近，看起来就像是正覆在他的上方。猩红的眼睛发着淡淡的光，即便是视线模糊，芮苗也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专注、像一束聚焦过来的灯光，笼罩着他。
似乎是察觉到他睁开了眼睛，对方原本正欲拖拽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
满是皱皮的脸突然又凑了过来，像大狗一样，在他脸上胡乱嗅闻。然后猝不及防地，芮苗察觉到脸上突然传来一点轻柔的触感，凉凉的、有点湿。
对方似乎突然舌忝了他一下。
芮苗眨动着模糊的眼睛，努力理清视线。身体能动的一瞬间他手足慌乱地在水里拍打了两下，激起了一阵小小的水花，然后他撑着浴缸底部，努力把身体贴到了浴缸边缘，似乎想脱离这种被笼罩的感觉。
大猫尾巴下意识防备地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身上，盖住了重点一部位。
怪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和防御姿态，它顿了顿，笨重的身体稍稍往后撤了一点，顺从地挪动到了浴缸外面。
于是在芮苗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眼前又出现了红眼怪物那张熟悉的、丑陋的脸。
然而此时，对方正安静地趴在浴缸边缘，一双尖锐的爪子没有攻击性地勾在玉石缸壁的花纹上，动作轻得浴缸边上甚至没有划痕。
它的吻部微微挨在边缘上，红色的眼珠静静地盯着他，没有任何进一步动作。
它此时毫无威胁性的样子，安分得过头，甚至让芮苗想到了那种把下巴搁在浴缸边等主人洗澡的乖顺大狗。
但是芮苗还记得他刚才无法动弹时，对方肆无一忌惮的模样。他两只手撑在浴缸里，不敢乱动，和对方静静地对峙着。
芮苗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近距离地观察这只怪物。
近看，他才发现对方红色的眼珠在浴室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流光溢彩得像某种名贵的宝石。跟他在走廊时遇到对方发出的那种可怖红光完全不同。
他身上的皱皮也排列整齐、纹理清晰。芮苗甚至发现它有双眼皮，眼皮上竟然还有细微的睫毛，眨动起来时，上面的绒毛微微颤动。
不知怎么的，芮苗刚刚那种被惊吓到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点。可能是因为对方此时的模样看起来特别本分，似乎并不会突然暴起，将他整个拖走。
“你……”
芮苗刚发出了一声，就感觉嗓子似乎有些沙哑。他轻轻咳嗽了两下，对面的怪物紧张地歪着脑袋看他。
小漂亮清了清嗓子，重新问道：“你，会说话？”
匍匐在浴缸边的怪物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芮苗醒来以后，它跟哑巴了似的，跟它刚进来时对着睡着小漂亮话多又放一肆的模样，完全相反。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芮苗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鬼压床时大脑不清醒听错了，其实这只怪物根本不会说话。
那道奇怪的沙哑声音才嗡鸣着、再次突兀地从对方喉咙里传出来。
“公主、讨厌怪物丑陋的样子吗？”
可能是因为它发声的器官跟人类有所不同，声音传出来时，显得有点诡异又古怪。很沉闷、像是从胸腔里直接共振出来的，如果在漆黑的走廊上听到，是会吓哭一两个小孩的程度。
芮苗一开始差点没听明白，反应了足足几秒钟，才明白了它在表达什么。
对方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中间的转折十分生硬，会让人微妙地感觉和它沟通不畅。
然而芮苗迷迷糊糊时，也曾听到过对方不断地呢喃着“讨厌”、“丑陋”之类的字眼，直到现在，它还在重复着这个问题。
芮苗意识到，它似乎真的很在意自己对它容貌的看法。
怪物问完，又安静趴在了浴缸边，看起来跟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芮苗却注意到了它爪子上细微的动作——它原本安静贴在缸壁上的尖锐部分，轻轻往回勾了一点点。
这是一个收缩的动作。肢体语言传达出对方的情绪，它看起来，像是在忐忑。
不知怎地，芮苗感觉自己的心底的柔软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这只红眼怪物，像是那种生来就丑陋无比的小孩，好不容易找到了想要相处的对象，却怕极了对方嫌弃厌恶它的外表。
于是跟在对方后面，不断地追问：
“你讨厌我吗？”、“我很丑吗？”、“你会因为我丑不跟我玩吗？”……
踧踖不安、患得患失的模样，显得卑微又可怜。
下意识地、芮苗就脱口而出回答了一句：“不讨厌。”
怪物正在缓慢转动着的眼珠突然顿住。
芮苗不安地摸了摸他放在身前的大尾巴，柔软的毛发在水中像海藻那样轻缓地飘动着。他又用软软的声音轻轻重复了一句：“不讨厌。你……也不丑。”
他刚开始时，确实被这只怪物吓到过。
对方第一次从漆黑走廊上冒出来的时候，那种样子，像极了会把他撕成几块的可怕家伙。然而不管是那个环境下，还是在湖边时，他都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它，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
凑近以后，他才发现对方安静下来的时候，似乎也并不那么丑。有着双眼皮的红色大眼睛，看起来竟然还有些温润。
怪物似乎从来没想过芮苗会有这样的回答。
它定定地注视着他，一向没什么人类情绪的眼睛里，竟然鲜少地显现出了几丝波动。
在它心里，公主向来高贵、美丽，像是天上洁白的云朵，而他是地上肮脏的污泥，只能躲在角落里，远远地窥视它心中的云朵。
如果它凑近了对方，会把对方弄脏。所以，公主是一定会嫌弃它的。
但是它却那么爱公主，它要把他占为己有。
它却从来没想过，公主会说——不讨厌它。他竟然还说，它并不丑。
红眼怪物一张大得能吞下一个人头的嘴巴突然张开，像人一样裂开一个弧度，露出像是笑一样的表情。尽管这个表情在它脸上看起来更像是要张嘴吃人，显得无比诡异。
它的尾巴下意识摇晃起来，尖锐的爪子小幅度地刮蹭着浴缸边缘，喉咙里重复着芮苗刚才的那句话。
“不讨厌。”
芮苗愣了愣，没明白它的意思。
对方又重复道：“不讨厌。”语调虽然还是那么怪异，却莫名地，让芮苗察觉到了一点对方情绪的转变。
芮苗低低地：“嗯……”
非人的怪物多数是让人无法察觉它的情绪的，在人类眼中，他们更像是没有感情只会狩猎的野兽。
然而此刻，芮苗真的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上扬。这种感觉很奇妙，这个怪物……它在高兴。
这个场景不知道怎么形容，其实有点诡异。芮苗此时还躺在浴缸中，不着寸缕，这只怪物是入侵者，在芮苗清醒前，它看起来还那么放一肆、危险。
然而此时，它却已经像是一只被芮苗一句话就完全驯服的大狗，因为主人的一句“不讨厌”，这个原本看起来可怕又惊悚的怪物，可以高兴大半天。
浴缸里的水因为放的时间太长，已经逐渐有点变冷。
芮苗摸了摸自己手臂上跳起来的鸡皮疙瘩，有点不舒服地稍微动了动。他有点想起来穿衣服了。
他踌躇了一下，思考着如果他跟怪物说，让它出去，自己要起来穿衣服，对方会不会听他的话。
他还在想呢，结果下一秒，他却突兀察觉到原本还兀自高兴地像只大狗的怪物，表情突然就变了。
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表情”，但是芮苗确实感觉到怪物的情绪瞬间变得不一样了。它散发着红光的视线第一次离开了他，带着些警惕，突然飞速地像个小球一样滴溜溜转动起来。
原本乖顺地放在浴缸边缘的爪子也落了下来，它弓起身，突然像是炸了毛一般，身上坚硬得像盔甲一样的鳞片都竖了起来。
仿佛一只冲外面龇牙的猫，它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像是打算冲到外面去。
却在离开前顿了顿。
怪物动作迅速地凑了过来，柔韧的舌头突然伸了出来，飞快在他脸上舌忝了一下。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公主。”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比起它曾经说过的其他话都要清晰得多，芮苗第一时间就听明白了。
然而小漂亮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黑色的身影就已经从地板上划过，飞速没入了高处的窗户，猝不及防地消失了。就像它来时那样突然，怪物的消失也十分突然。
芮苗怔怔地望着浴室高处的窗户。
怪物出去以后，那扇窗已经被合上了。窗叶轻轻晃动，只剩下夜风拂过时，仿佛从外面传来的、树叶的沙沙声。
缩在浴缸里的小猫儿，又感觉有点冷了。
他颤颤巍巍地从浴缸里站了起来，晶莹的水珠哗啦啦地落下，顺着两条笔直的大白腿潺潺往下流。湿透了的猫尾巴缠紧了自己的小一腹，浴缸底部很湿滑，他有点站不稳，于是弯下腰，扶住了浴缸边缘。
精致光滑的嫩脚丫，刚从浴缸里伸出来一只，另一只也打算从浴缸里出来的时候。
芮苗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不小心点开了弹幕窗口。
与此同时，B612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宿主，啊——”
“看、看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