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穿着一件长款的旧式羽绒服, 头发随意挽在后面，面容憔悴蜡黄，模样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光鲜。
她揉着通红的眼睛, 声音里带着哭腔：
“要是平常也就算了，但今天是你儿子的生日，说好了要来游乐场, 结果你又和那个女人搞在一起。”
“现在游乐场都快关门了，你——”
男人已经极其不耐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都说了那是我下属，你到底要我跟你解释几遍啊！”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她难道都没跟你说么。”
“说了又怎么样，你不会当做听不见啊。”
男人讽刺一笑, 忽然注意到游乐场门口的谢初时, 表情变了变, 朝身边的女人道：
“那是不是你的宝贝儿子？”
杨熙脚步微顿，显然也注意到了谢初时。
一时目光有些无措。
她看了眼怀里还在啃手指的小男孩。
抿抿唇, 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道：“时时，好久不见。”
谢初时见了她, 面上没太多反应。
这要真是他亲妈, 估计他还是会难受一下，但现在看来, 幸亏他俩没真正的血缘关系。
那个男人也走过来。
大着个肚子叼根烟, 和几年前吃饭的时候差不多。
只是看过来的目光里，比之前多了几分殷勤。
“哟, 你都长这么大了，高材生啊, 肯定前途无量。”男人笑道。
杨熙瞥了他一眼，显得有些紧张，却还是道：“时时，还记得吗，你陈叔叔。”
他们几个人站在游乐场有些打眼。
谢初时只得喊了声“陈叔。”
接着把目光看向大马路，祈祷秦穆赶紧把车开过来。
但陈叔似乎不想那么快放人走，主动道：“就你一个人么？你那个弟弟没跟你一块来。”
“哦，他在停车场，马上就到了。”
“哎哟，年纪轻轻都买车啦。”陈叔夸张一笑，“你跟你弟弟都是，打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们有出息。”
谢初时右眼皮跳了两下。
上次吃饭的时候，秦穆根本都没露面，怎么这人像是跟他很熟一样。
“都这个点了，晚上一块吃个饭呗，我请客，叫上你那个弟弟一起。”
陈叔话音刚落，胳膊就被旁边的杨熙拽了下。
女人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哀求，但他早就不把对方当回事。
忍不住大声道：“老爷们说话，你怎么这么多事啊。”
杨熙被惊得踉跄一下，连带怀里的孩子又颠了颠。
张嘴就又要哭。
陈叔皱皱眉，把孩子从她怀里抱过来，嘟囔一句，“会不会看孩子”后，又重新看向谢初时。
谢初时从刚才起就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问，“你见过我弟弟？”
“见是没见过，但一直想认识一下。”陈叔嘴角一咧，“当初，要不是他那五十万，我——”
“五十万？”谢初时一惊。
“对啊，他没跟你说么，你那个姥姥应该也知道啊。”
“老陈！”杨熙厉声打断，很快声音又低下来，“算我求你，你别说了……”
她嗓眼里全是哭腔。
陈叔瞥向这张他早已看腻的女人脸，深吸口气，“算了，不说就不说。”
“所以一会要不要去吃饭？你们定地方！”
陈叔还在说话。
可还没等谢初时开口，身后就有人走过来，嗓眼犹如二月寒冰，“饭就不必吃了。”
秦穆长臂一展，把人往自己怀里护护，又看向旁边泣不成声的杨熙：
“杨女士，记住您曾经答应过我的。”
杨熙看了眼他，又迅速瞥开脸，像是遇到什么洪水猛兽，把头埋得更低。
谢初时看得真切，杨熙在惧怕秦穆。
只是为什么。
坐上车以后。
还没等人发问，秦穆已经开始解释，“刚才那个陈叔，几年前欠了五十几万的赌债。”
“那个时候刚好赶上陈家生意不行，他弟弟没功夫管他，他就把主意打到你母亲头上。”
秦穆熟练地把车开出去，“你母亲为了这个事，三天两头跪在姥姥家门口，邻居们全都看着在。”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谢初时打断道。
“你那个时候刚开学，又忙着军训，姥姥不敢打扰你。”
秦穆腾出一只手握住他，“这件事也是她不让我告诉你的，担心你多想。”
“所以你就借钱了？万一他们变成老赖怎么办。”谢初时皱眉。
“我知道关于她的一件事。”
刚好赶上一个红绿灯，秦穆扭头道：“你觉得刚才那个小孩，和陈家人长得像么。”
只这一句谢初时就明白了。
立马看他，“你的意思是……”
绿灯亮起。
“我手里有这条消息，这五十万便是最后一次，你母亲以后再也不敢拿自己威胁姥姥。”
秦穆说完后。
车厢里有好一阵的静默。
谢初时从小跟着姥姥长大，知道老太太刀子嘴豆腐心，这一点越是亲密的人就越能感觉到。
自己的女儿嫁给这种人，她表面不说，内心肯定会很难过吧。
正想着这事。
汽车突然变道，直接刹停在路边。
向前的冲击力迅速回弹，吓了谢初时一大跳。
“怎么了你？ ”他迅速看向身边。
秦穆没开口，只默默解开自己的方向盘，看向他道：“你怪我么。”
“怪你，什么？”谢初时莫名其妙。
这关秦穆什么事。
“那毕竟是你的母亲。”秦穆声音放得极轻，“而我，用了这种手段威胁她。”
这也是他不愿意告诉谢初时的另一个原因。
他不想被讨厌，更是担心身边人怕他。
谢初时是他的命。
秦穆希望自己在对方眼里，永远是温柔的，可靠的，没有任何瑕疵的。
都是和他本来完全相反的样子。
但他愿意去改。
只要是谢初时喜欢的样子，他都愿意去改。
即便是装出来的。
谢初时察觉到身边人状态不对，主动凑过去点，把对方的一只手握在手心，
“那都是她自作自受，再怎么样也怪不着你呀。”
秦穆却像是钻进死胡同。
忽地伸出两臂，把身边的人牢牢捁进怀里，“我不是好人，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这一点，秦穆对自己十分了解。
良久。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来，与之相伴的是如泉水般温润的嗓音，“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好人。”
“人活一世，首先是保护好自己，其次在想着，要做什么事，想成为个什么样的人。”
“不然不白活了么。”
谢初时轻笑一声，抬手摸摸他的头，“而且，你在我这里，已经做得很棒了。”
“将来，有我在你身边，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
江大实验室。
谢初时不止一次去摸自己腰。
嘴里长吁短叹。
好像那次在车里，跟秦小穆说了声“喜欢”后，他连着几天都被折腾到凌晨两点。
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兴奋。
对方就会目不转睛地看他，用暗哑的嗓音在他耳边解释：
——因为那是你第一次说你喜欢我。
分明什么都做过了，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秦穆眼里却闪着诱人又侵略的光芒。
实在是太犯规了。
每每这会，谢初时只能丢盔弃甲，将自己的身体往人怀里靠去，投入到新一轮热潮当中。
所以说到底，还是自己太纵着了些。
谢初时叹出口气。
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实验上。
记录下两组数据后，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两下。
那人隔着口罩对他道：“出来聊聊。”
是刘义丞。
好像距离上次俩人说话，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多月。
谢初时想了想，还是点点头，跟人往实验室外面走。
走廊上这会没什么人。
刘义丞面向里面，手肘朝后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谢初时就靠着墙看他。
“我要去亚市了，可能要在那边待上一年左右。”刘义丞说。
“这么突然？”谢初时微讶。
“一个研究所缺人，老姜派我过去。”
他仰头看天，似乎很苦恼，“本来我不想去的，我讨厌一年都是夏天的日子。”
谢初时问他，“既然不想去，直接打报告不就行了。”
姜教授偶尔是会给学生派活，但从不做强制要求。
刘义丞挑挑眉，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我不想看到你跟他卿卿我我，这个理由够么？”
谢初时：“......”
“哈哈开玩笑的，在你这我早就想开了，今天就是想来跟你道个别。”
刘义丞走上前，手搭在人头顶的墙上，“小初时，你真挺特别的，我以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谢初时想了一会，认真道：“是不是你遇见的人太少了。”
刘义丞微愣，忽然“噗嗤”一乐。
“你这脑回路是真奇怪，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嘶——
谢初时心里咯噔一声，半口气冲向嗓子眼，差点露怯。
这人的观察力真敏锐的可怕。
刘义丞低下头，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复又抬起来，像是要把这张脸记在心里。
“行了，我明天就走，要回去收拾东西了。”
刘义丞往前走了几步，似乎真的是直接要走。
可没一会，又转了个身，冲人张开双臂，“不介意给个拥抱吧，就当是为我送别了。”
“啊，还是算——”
谢初时拒绝话只说了一半，周身就被人给环住了。
刘义丞这个拥抱很规矩，手臂只搭在他的肩头。
有些像平常他们篮球赛结束后，跟队友之间的相互鼓励。
他抱了接近十秒。
松开以后，大手在谢初时头顶揉了两下。
嘴角动了动，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临了却又尽数咽下，只道了一句“保重。”
刘义丞说完以后，像他们刚认识的那样，两指放耳后飞了个礼。
大步朝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看着他越走越远。
谢初时才放松般呼出口气，嘴角微弯，朝着他的方向，
“你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