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卫惜卿搬到了邱裕家,但邱裕并不时常能见到她。
通常邱裕晚上回到家时,卫惜卿已经到家了,可是有什么用呢,卫惜卿根本就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
卫惜卿对邱裕恼恨极了,她不想见到邱裕,却暗自希望要是能让邱裕吃点苦头该多好,幸运的,当天她就如愿了。
卫惜卿睡眠一直不好。自从搬来邱裕家,她的睡眠质量更下一层楼。
她睡觉畏光,但凡有一点光都睡不好。然而这个房间的窗帘,遮光性着实是不太行,即使是晚上,也遮不住外面高楼射进来的光。再加上压力,她开始频繁地失眠,每天总是半夜醒来,在窗前踱步许久。也因此发现了邱裕迷一样的作息。
那天她半夜醒来,又是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感觉有些可口才离开房间想去倒杯水喝,一开房门却被外面的灯光下了一跳,这大晚上的……她嘟囔,走到卫生间门口才看见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悄无声息的邱裕。
“喂,要睡进去睡。”
卫惜卿走到沙发前用脚大力地戳了戳邱裕。邱裕显是极累,被卫惜卿戳了戳也毫无反应。
“喂,进去睡。”
一次没反应,卫惜卿又拔高音调再来了一遍。这一声终于把邱裕唤醒了。她揉着眼睛显然是还在迷糊着,嘟囔着说:“不睡了,我还有点东西。婉婧你先去睡吧。”
婉静?卫惜卿又抬脚又是使劲一戳。这一下可实实在在地把邱裕给戳醒了,可邱裕之前睡得迷迷糊糊,这沙发又窄。她突然惊醒,一个翻身吧嗒就摔了狗吃屎。
看着邱裕捂着鼻子嗤牙咧嘴,疼得大气都不敢出那样。卫惜卿终于觉得心中郁气稍平。
现世报啊就是这么快。
她一边大笑一边端着水走回屋内,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邱裕。
经此一晚,长久失眠的卫惜卿终于找到了她的夜间娱乐:起夜时顺便戳戳沙发上的邱裕,当邱裕迷迷糊糊地摔到地上,她便感到无比的畅快。颇有一种玩游戏打出了暴击的快感。可是次数多了她也终于感到不对劲,这也太巧合了些。哪能她次次半夜醒来都遇上邱裕在睡呢?
好,就当邱裕就有这个在沙发上睡觉的习惯。哪能次次都摔成那样呢?又不是傻子。
于是为了验证到底谁是傻子,卫惜卿某天晚上刻意地确认邱裕刚刚才去厨房转了一圈绝不可能睡觉,再走出房去。毫不意外地,邱裕正像是熟睡一样躺在沙发上。毫不意外地,她一戳,邱裕一个翻身又摔了个狗吃屎。
卫惜卿简直想翻白眼,你当我傻啊!
“邱律师,你耍我玩吗?”
“你现在有好受点吗?”
对着卫惜卿回房的背影,邱裕喊道。
“什么?”卫惜卿皱着眉回头。
“不是失眠吗?”
邱裕的话让卫惜卿眉头皱得更深了。
“放宽些心吧,你父亲的事,我会尽全力的。还有……想恨我就尽情恨吧,就算想对我发泄,就算痛揍我一顿,也都没有没有关系。如果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不是想耍你,我只是……”我只是看你看见我出丑那么高兴,想逗你开心而已。
“邱律师,你疯了吗?”
卫惜卿觉得邱裕没疯,是自己疯了。不然人怎么可以心软到如斯地步呢?事情要从那个周日说起。
卫惜卿最近很疲倦,周日不用去医院,卫惜卿终于可以好好的休息一下。拉上窗帘,她难得一觉睡到自然醒。即使醒了,她也不太想起,不是有那种时候吗?即使没做什么,却也觉得万分疲倦的时候,那些堆积的事情,那些没有解决的麻烦,只要想到好像就失去了全部力气,譬如现在。
卫惜卿瞪着双眼,看着天花板,也没有特别想什么事情,只是无意义地发着呆,放空自己,直到外面客厅传来咚的一声,她才爬起来走出房去。
“你……”
邱裕横倒在沙发前捂着腹部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哼声。
“你怎么了?”
没有走上前,卫惜卿依旧站在门口轻轻地问。
整个人蜷缩着,邱裕听见卫惜卿的问题痛苦地抬起了头,咬着牙缝气若游丝地挤出了答案:“例…假,不用管我,桌上有早餐,你吃点吧。”
早餐?卫惜卿偏头去看,才看见餐桌上摆的简单吃食,只有一人份,明显是给自己留的。依旧是保温状态的豆浆,放在保温炖盅里的蒸蛋和粥,罩着隔热罩的糕点。应该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起床吧。
讨厌邱裕,讨厌邱裕但是…
咕嘟…她的肚子告诉她,她确实饿了…
简单地吃了点,邱裕还躺倒在那里,卫惜卿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将人扶了起来拖上床。
邱裕不解,这个人不是恨自己吗?此刻又是为了什么对自己伸出援手。
仿佛看穿了邱裕的心,卫惜卿一边擦掉邱裕额头上细密的虚汗,一边低声解释。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到那天的事情。”
那天?
那天是个平常工作日,卫惜卿上午就有些不良预感,到下午成了真,她大姨妈来了,偏生这一次的反应格外强烈,支撑不住,她告了假,准备回去休息。
走出写字楼,天有些灰暗,零碎的雨滴滴落下来。糟糕了,没带伞呢,可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走回办公室了。腹部与腰部疼痛的夹击下,她连腰都不太能直起来。抬头看天,她有些烦躁。
“回家吗?”
伞挡住了她的视线,说话的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卫惜卿没有回头,她知道来人是谁,默不作声地,她轻轻用力想甩掉那个人的手。
“天气预报说一会有暴雨,你就别逞强了,走吧。别和自己过不去。”
那个人说得没错,卫惜卿知道。许是真的太累了,许是真的太痛了,她没有再反抗,任由自己被牵扶着带上车,手里被塞进一个暖宝宝。
“车上只有这个,你将就一下吧。”
暴雨终于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如果自己没上车的话……卫惜卿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沉默开车的人又将视线再次转回窗外。看着雨滴砸落在车窗上,卫惜卿有一丝恍神,一个人真的可以像这样分裂吗?为什么这个人展现出来的关心和恶劣都可以那么真实呢?
一路无言。直到自己被扶上床,那人都没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端来温水和止痛药递给自己。
打破沉默的是手机铃声,那个人一边接通了电话一边取来了热水袋,轻轻地塞在了自己的腹部和腰部。
是因为这个人弯腰了吧,还是自己听力太好了呢?卫惜卿竟然听清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是……去律协投诉了……对,现在都传你伪造了证据和贿赂合议庭…,赶紧回来写自查报告……”听着电话的人没有半分表情。
现在是上班时间吧……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呢?
“我会处理的。”
和平日清亮的声音不同,今天的声音有一些暗哑和疲倦。仿佛是额头有些抽疼,那个人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坐在床边用手扶着额头,揉着眉宇,叹了口气,闭上眼沉默。
卫惜卿也没有开口,她就着温水吞了止疼药正准备放下杯子,就看见那人睁开了眼。那个人接过自己手上的杯子,站了起来将自己扶着躺下,又摆正热水袋的位置,拉上房间窗帘。
“你好好休息吧。”
房间终于一片昏暗,所以卫惜卿再也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可是……这个房间的窗帘原本就遮光这么好吗?
“你……。”
卫惜卿在开口的瞬间分明听到了,那个人因为自己的出声脚步顿了顿。
“换了窗帘吗?”她清楚的记得,这个房间的采光明明不是这样的。
“嗯,我仔细想了想,这间房屋的遮光不太好。我不确定这个会不会影响你的睡眠,所以……”
那个人的声音听着有些犹豫。房门被打开,就着门外透进来的光,卫惜卿看见了,那个人脸上的神情,像一只在外流浪的无依小狗。
“邱裕,谢谢。”
邱裕笑了,这真是好久没有听到的一句话了。她走出房间却在关门的那一瞬间停住。有些清亮中又夹杂了一丝暗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我不为自己辩解,我知道自己没有辩解的资格,但是我还是想说……你或许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吗?”
卫惜卿没有吭声,只是闭着眼静静地听。
“如果……”
那个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我说我没有做那些事?你会信我吗?”
邱裕刚说完就自嘲的一笑。怎么会信呢,自己这样的风评。“至于这个案件本身……。或许你会觉得我为这个案子发表的辩护意见很过分,可是证明被告有罪那是公诉方的责任,不是我。检方做好检方的事,我做好我的事,对立的两方,从而保证公平正义,这就是现代审判制度的意义。这个案子退补(笔者注:退回补充侦查)了两次,两次公安都没有补充到任何材料。批捕的时候,检查院曾经因为证据不足不予批捕,之后退回了公安。后来,公安又报了一次批捕,依旧没有批捕。因为没有证据。最终第三次才批捕的。或许你们相信那个姑娘,可是没有证据,这是一个没有证据的案子。或许你会觉得无奈,会觉得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证明。但是这就是程序正义,这就是法律啊。有个词叫疑罪从无,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认定一个人有罪吧。”
“可是你呢?”
没有想到自己会获得回应。邱裕惊讶地抬头。
“你相信那个女孩吗?你认为那个嫌疑人应该受到惩罚吗?那个女孩……”我认识,我相信她,“才刚满十六岁,遇到这种事,她可能一生都会背负阴影。你却当着她家人的面那样说……不残忍吗”。
“我……”
邱裕闭上眼不愿去看卫惜卿的表情。
“不相信。没有证据的事我不信,没有证据的陈述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她转过身,准备阖上门。“你想骂我也没关系。我就是这样的人。”
时间回到现在。卫惜卿站在邱裕的床边神色别扭,端过一碗现煮的姜汤。
“我不欠你了,现在。”
邱裕看着那碗棕色液体,神色复杂。往日没和苏婉婧分手时,每逢例假来临前期,苏婉婧都会熬了姜茶给她,邱裕是个极其极其挑食的孩子,所有的配料葱姜蒜香菜洋葱她是一律不吃的。她不吃苏婉婧不逼她,然而她痛极了,下次就会乖乖地吃下苏婉婧备下的姜茶和止疼药。
自己好像,伤害了很多人。
不免露出歉疚神色。
卫惜卿拿着热水袋走过来,就看见了邱裕此番表情。又来了,她心想,又是像落难小狗一样的神情。放下热水袋,看见邱裕那痛苦的神情,还是心软了下来。卫惜卿坐到了床边问道:“家里还有止疼药吗?”
邱裕摇头。家里的止疼药都是苏婉婧或是周洲给她备好的,此刻她孤单一人,周洲状态又不好,还有谁会为她准备得事事周到。
“那么……”
卫惜卿说话有些吞吐,如果自己就这样离开,是不是过于冷血了?
“要给你揉一下吗?”
“什么?”邱裕有些受宠若惊。
翻身上床,卫惜卿别别扭扭。
“我虽然讨厌你,但我也依然是你姐姐。”
是啊,是姐姐呢。
倒也不用这么一直提醒我。
邱裕感受着,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卫惜卿手指的温度,在自己的腹部缓慢的绕着圈。她能想象的到被子下的手的运动途径,以及去除掉那层布后的触感。卫惜卿是心无旁骛地在帮邱裕去痛没错,可是邱裕不是。这个用手指正在她肚子上画圈的人是卫惜卿,这件认知在她心上划下涟漪。
邱裕一把抓住了卫惜卿被子下的手。
“卫惜卿。”
对一个人的称呼能体现出很多东西,喊全名,喊小名,喊外号,喊专有名称都代表着不同的感情。此刻她只能喊出这略带生疏的名字。
“嗯?”卫惜卿不解。“怎么了?”
邱裕握住了卫惜卿的手,问道:“你一直这么同情心泛滥吗?”
此时此刻,你既没有对我破口大骂也没有对我语带嘲讽,甚至没有冰冷神色。那是不是说,现在的你,没有那么厌恶我了呢。还是说,你只是一个过于心软的人而已。
气氛有那么一丝微妙,卫惜卿想抽出手去,却被握得更紧。她抬起头,看着邱裕的嘴一张一合。她听见邱裕说:“房间里那些空着的抽屉你可以放你的东西。冰箱里面我也一分为二了。你是过来住的。用不着那么拘谨。被讨厌的人是我,所以就算有人需要退让需要龟缩,也不该是你。”
卫惜卿有一些发愣。
带着颤音,邱裕微弱的声音又继续在房中响起。
“我知道你想避开我。其实……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想看见我。我可以消失的,在所有的公共空间。如果这样你也还是感到不便,我搬出去也没有关系。你就安心的住吧。”邱裕的脸上有着疼痛带来的汗液,还有让卫惜卿不解的神色,温柔又坚定。
这个人,是在退让吧?
卫惜卿一直不懂,邱裕一定要自己住过来的原因。她猜测过许多,是要监视自己父亲案件的进展?可是分明邱裕才是掌握了更多讯息的那个,还是对自己有所图谋?可是邱裕对着自己分明总是在退让。现在竟然还要让出自己的家吗?
何至于此。
卫惜卿不懂,邱裕的理由。所以她问出了口。
“你为什么要这样?”
卫惜卿的问题实在太模糊,邱裕也就无从理解,只能顺着刚刚的话答:“不是说了吗?做错事的人是我,被讨厌的人也是我。不能让受害人的你,还要在这种事情上委曲求全不是吗?”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
“如果你不需要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为什么还要我搬过来?我非得住这不可吗?”
像是没有想到卫惜卿会这么问,邱裕沉默了一会才启口:“倒也不是不需要……,这里的话,你上班和去医院都方便很多吧。”
这倒是确实,自从搬到这边,卫惜卿的通勤时间少了一半不止。可是……这个人,只是为了让自己方便所以让她搬来?怎么可能。
“说谎。”
卫惜卿站起身来留下一句:“不痛了吧”后便消失在了房间里。
可是即使离开房间,卫惜卿也没能阻隔邱裕那声。
“不要讨厌我。”
你既然做了那些事,又何必在乎我讨不讨厌你。
又何必讨好我、关心我,难道你还想试图从我这里挽回些什么观感吗?
邱裕,我不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