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曦。
雨停了有一会了, 风也消减了,天际露出一线白,照着笼罩在雨后升腾起的雾中的千里苍苍长林, 将它染成了一种墨绿色。长林尽头, 醒心楼高高矗立,在风铎偶尔撞出的一声轻响中,沉默地俯瞰着下方一切。
周临风抬起生涩的眼睛,看见下方崩毁的玉阶和碎裂的肢体混在一起,滚下陡峭的山崖, 将露出来的土石都染成了深红。
一缕缕黑气从尸体上抽离而出, 停在头顶昏沉的天空中,像是随时会降下天罚的积云。
周临风咽下喉口的腥气,手中符箓还没有落定, 就被一股巨力猝然拉向后方。
与他一道被拉走的, 还有站在阵前的几位长老和弟子。笛声破空, 击出一道尖锐的哨音, 拦住直直坠落下来的一线乌光。
“师姐?”周临风不解,但是一开口就猝然咳了起来,声音像和着血气,粗砺喑哑。
下一瞬,乌光落入阵局, 震颤之中, 新的阵局尚未来得及展开,就粉碎成了齑粉。灵流掀起纷扬的血气和沙瀑,遮蔽了密密麻麻的尸傀, 也遮蔽了满目惶然的众人。
阵后, 来不及撤离的人眨眼间便被黑气穿透了身体, 踉跄扑倒在地。但在黑气过境之后,他们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睁开麻木死寂的眼,定定仰视着尽头处的琼楼。
失去白玉阶的庇护,醒心楼下的长道终于变成了陡峭的通天之途。
周临风听见他们的嘶吼声,听见身边人惊惧的声音,还有秦问声冷静到漠然的命令:“继续开阵。”
不过一夜,三百一十六级白玉阶已然崩毁近半,周临风此时作为阵主,每一道阵局崩毁时,都是他与尸傀正面相对。于是,他也就更明白,这些隐藏在黑气与阴影中的傀儡,到底有多可怕。
但他不能否认秦问声的命令,也不能将这种焦虑和恐惧传递给别人。
“小师弟他们还要多久?”周临风抹去面上沾染的尘土,低声问。
秦问声没有回头:“夕误灵魄已损,总是要更小心一点……”
只是,这种时候,易阵眼还有什么用?
他们易阵眼,是为了让白知秋的灵魄脱开万象天阵局的威压,襄助学宫。可而今,学宫对上数不计数的尸傀,白知秋的消息却在离开洛郡后消失了。
他生死不明,大难当前谁能肯定还来不来得及。
风铎“叮铃”响了几声,声声清脆,却不能驱散心头阴云半分。
与此同时,晨时的第一缕光破开了云层,照落在尸傀后方一道人影上。
人影好像被晃到了眼睛,眯着眼缓了片刻,才转脸望向前方。
一夜的雨将血和碎肉都冲淡冲走了,但地上还是凝着一层令人生厌的稀薄的红。他冷眼看着尸傀从山道上滚落,看它们为了抢夺一条不知主人为谁的腿脚扭打出手,看并不属于它的肢体被扭曲的黑气缝合在身体上,再跌跌撞撞趋之若鹜地向山道上冲去。
荒诞至极。
天风吹动树叶枝稍,唰然作响,下起另一场冷雨。
只是这一次,它不足矣冲淡满地血色了。
“名利使人死,仇怨使人死,乃至愧疚,情爱,一切是非虚有,及至深处,便会有人为此赴命。”淡淡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情绪,更像是陈述一件事实。
嘉庆帝看了一会,似是觉得无趣,评价道:“俗人罢了。”
对面的人笑起来:“那你我也是俗人之一吗?”
面前的棋盘是白宇云离开之际布下的,嘉庆帝不会下棋,便一直没有动它,而是坐在一边等待学宫护城大阵崩陨,闻言,他也只是以一声嗤笑作为回复:“那人死了吗?”
“没有,起码是仙,哪能死得那么轻易。”白宇云拈起一枚棋子,琢磨着从何处落子,“毁掉万象天,拿到他的仙身前,多半是回不来了。”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夕误牺牲自身灵魄所发动的禁咒,根本洗不去这些生魂所带的怨煞。
哪怕不动声色心明神净如白知秋,也不可避免地会有错漏之时。
不知为何,白宇云已经没有去见白知秋之时那种从某种角度出发,姑且能算得上令人愉悦的心情了。他沉思着落子,但没落几颗,棋局就落入了死局,于是他退了两步,继续走,又是一道死局。
“……”
白宇云沉默地端详着棋局,指间捏着那枚白子。
嘉庆帝心有所待,白宇云心思不明,二人间一片静默。他们都清楚,面对和自己一样的蛇蝎,任何的外露,都有可能成为对方拿捏自己的把柄。
不过,事将落幕,有些防备便显得不太必要了。
他在眼角余光中盯着白宇云的动作,见他好半晌都没有动的意思,抬指轻轻一扣桌面:“万象天阵破,白知秋陨落,我们的事情做完了,可学宫里剩下的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白宇云转眼,没看尸傀,而是望向了天空。黑云聚集,挡住了天光,一根根丝线从中垂落下来,牵到一波又一波涌上去的傀儡身上。
他停了一会,一子一子捡回棋缸:“我留给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没人会喜欢这种旁若无人语焉不详的态度,嘉庆帝也不例外,他没有太多心思同白宇云攀扯,“自然做成了。”
“做成了啊……”白宇云语中似有喟叹,“那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还问我这个问题做什么?”
“毕竟是你来的地方,自然……”
“这里不是我的来处,”嘉庆帝还没说完,就被白宇云打断,他将最后一颗棋子推向星位元天,微哂,“是我与白知秋的博弈之处。”
他注视着桌上棋盘,想起了芸笥天前纵横十九道的白玉广场。他与白知秋在其上斗了三百年,一番生死,及至如今,该到分出胜负的时候了。
“他不会再赢了,任他本事通天,都不可能再这场局里再赢一次了。”白宇云轻声开口,“分出胜负的棋局和棋子,没有意义。”
***
藏书阁与万象天,灯火通明。
学宫没有宵禁的规矩,在平日里,这两处的夜明珠是很少熄灭的。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心细的人将路边用以照明的符箓换做了暖黄色的,于是便有很多不急着回去无忧天的弟子在这里闲晃,自在又悠然。
只是今日,万象天一片寂静。
地面上尚未干透的水洼倒映出空荡荡的层层楼阁,折射着暖黄的光晕,宁静中显出几分不祥。
万象天往北的无忧天上却是一片黑暗。结界笼罩住了无忧天,也隔绝了其中的人声,有小弟子回来的晚了,顺着结界找入口的时候被长老喝止,吓了一跳。
“前山都出事这么久了!还敢在外面逗留!传给你们的命令是虚言,完全不想往心上放是不是?!”
小弟子缩着脖子,呐呐道歉,小心避开被扶回来的受伤的弟子们,向长老所指的入口走去。入口处,几名瞧起来资历大点的师兄师姐正一人拿着一沓符箓,挨个贴过去。
余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无忧天这边了,站在旁边,同身边一位长老说着什么,在发现这边动静的时候,甚至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进去。
小弟子回以感激一笑。
“仙道院安排弟子,能拦一时是一时,万象天阵局是最后一道防护,一旦启动就是玉石俱焚。”余寅望着无忧天,眼底有一种超然的平静,“无论如何,皆以保全弟子们为先……”
天色没有放亮的意思,乌沉沉的,余寅却觉得心头一颤,难以抑制的危机感蔓延起来,忽而停下话头,紧紧蹙起眉。
小弟子猝不及防与他对上了视线,将将踏入结界的脚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惶然地向左右看去,似是不解:“余师兄?”
后面的弟子们也不解停下。
他手上的验魂符还妥帖地贴着,毫无动静。可余寅越看越觉得诡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犹疑之下,还是道:“你先不要进去了,来我这里。”
“啊?好。”虽然不明所以,他还是走了过来,乖乖巧巧地站在余寅身边。
但心头的隐隐不安还是没有被驱散,余寅面色沉得身边长老都开始不解,连带着旁边几个人噤声不语,本就压抑的气氛愈发沉重了。
一张张符箓分发下去,毫无异状。有长老实在受不住这种气氛,往前两步,对那小弟子压低声音道:“怎么现在才回来?仙道院不是最早得到命令的么?”
“啊?”小弟子一脸迷惘,“我是言阁弟子,一直在藏书阁……方才才得知消息。”
长老点了下头,又退了回去。
这句话乍然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藏书阁护阵隔音阵起得密密麻麻,加之有芸笥天阵局在前,全然察觉不到动静,是有可能的。
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学宫四院,只有白知秋所领的医阁和言阁全然不涉修行,而万象天阵局上一次震动,所在阵局,正是言阁所在!
早在那时,便由明信做主,将言阁弟子尽数迁往了映花潭。
此时的藏书阁上哪来得言阁弟子!
小弟子敛着眼睑,在眼角余光中看见那名长老没有退回原处,而是向缀在末尾的几名弟子走去,似要说些什么。另一名长老则向结界入口处走去,余寅没什么动静,依然是忧思深重的模样。
看起来再平常不过。
下一瞬,他猝然暴起,越过余寅,猛地向入口处撞去。
从此处到入口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但已经足够做好准备的众人反应了。
余寅掌心一翻,卦阵灵光随着从他们脚底升起,不过咫尺的距离霎时变得有如天堑。小弟子眼底猩红,手中结印,重重击向卦阵。
这完全不是仙道院普通弟子该有的实力,饶是余寅,都险些没有扛住,体内灵力骤然一滞,卦阵旋即摇摇欲坠起来。
“关闭结界,”余寅哑声道,“我来镇压。”
落在卦阵中的攻击一道比一道丧心病狂,余寅咬着牙,在向卦阵上叠加灵压的时候,看到了他掌心中因为灵力涌动而显现的学宫信印。
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如果是正面对上,或许还有对抗的机会,但背后猝然捅下一刀,没有几个人能及时发觉!
余寅闭了下眼,抛掉脑中不合时宜的优柔寡断,不断收紧卦阵,将发狂的小弟子彻底封印。
可一口气还没有松到底,他就听见身后一声尖叫,接下来是“砰”地一声炸响,眼前随之一红,哭叫声乍然升起。
缀在队尾的几名弟子倒在地上,尸体已经看不出原样。血顺着石板路的缝隙流到了余寅脚边,黑气则转瞬散在结界中。
符箓飘了过来,余寅伸手一捻,看见他们所画的验魂符之上,叠了一张一模一样,却毫无灵力的符纸。
他犯了最致命的错。
作者有话说:
本文预计将于4月11日倒v,倒v章节预计为25-121(下一章,修完放上来),看过的小可爱不用重复购买~
因为快完结了,进度有点慢,万字尽量给上~
顺路推推基友的文《魔尊撩完自己后翻车了》,古耽仙侠,水仙,持续连载中,入股不亏~
《魔尊撩完自己后翻车了》
温润如玉白切黑攻×乱撩终将翻车魔尊受
新任魔尊,暴戾恣睢。
因手握仙器被人围攻。
临死之前,元溟环视四周,满意一笑。
很好,包括他自己,没一个好人。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之下,仙器被引爆。
轰得一声,把天道也给崩了。
天道崩毁,元溟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本书中的大反派,命运早已注定。
师徒相宜,同门和睦,世人赞誉。
因一个所谓的主角,因果错乱,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手中沾满鲜血。
再次睁眼,回到过去。
主角未至,修为未毁,筋骨未断。
眼前之人,君子仪态,光风霁月,意气风发。
*
方濯发现,自己识海中,多了一个人。
衣袍半敞,乌发披散,薄唇微勾,一袭红衣凌空肆虐,耀目妖冶。
面前的人,姿态闲适,紫眸幽深,语笑晏晏,轻捧起他染血的手,细致缓慢地擦拭,宛若珍宝。
“这双手,染上血,可就不好看了。”
*
许久之后,意乱情迷之时,记起此事,魔尊气恼,愤而咬上某人的手。
可恶,翻车了!
方濯俯身靠近,耳边厮磨,缱绻旖旎。
他嘴角含笑,温声劝慰:“前辈轻些,莫让牙口疼。”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