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气瞬息间便在此地汇聚起来。一眼过去, 如烟若澜,连绵不绝,几乎看不到尽头。
谢无尘右手伸出, 阵盘化为虚影, 以他的掌心为中心扩展出去。左手的符箓火光一闪,化成飞灰。
符箓燃尽的同时,谢无尘左手于空中飞快结印,不带丝毫犹豫点在右手掌心,重重一拍。
飘散的飞灰与灵流卷成拔地而起的万丈狂风, 以他们为中心, 扩展到方圆数丈,牢牢锁住妄图逸逃出去的黑气。
黑气在阵中横冲直撞,锋利如刀。
谢无尘镇在阵眼处, 阵法落定的瞬息, 边缘沉重如山的冲击直接袭来, 压得他身形一晃。
白知秋伸手挡住冲他面门而来的黑气, 扶了他一把。
下一瞬,白知秋抬起手,手上长长短短,虚渺无形的丝线荡如波涛,密不透风地铺陈而出。与此同时, 海潮一般的威压顺着丝线横扫出去, 浩浩汤汤漫向阵法边缘,撞出一道浪击长崖般的嗡鸣。
阵法脉络雪蓝,无边丝线月白, 一上一下, 困锁出一方天地。
寒风穿过这方的时候, 都被阵法和黑雾所拦,变得喑哑。
黑气如无头蝇,不得门路而出,流动得更快。哭哭笑笑的声音在方圆咫尺间流转,一波一波撞在阵法边缘上。
谢无尘稳下心神,镇在中心的灵力又加一重。
但落在他身上的冲击甚至不如刚刚落阵时严重。
相当一部分的冲击被丝线所引,逆流而上,落在白知秋身上。
他的手被冲击所震,绽开数道伤口。殷红的血液顺着丝线滑下,染红了长袖,也在丝线上染出一层淡红。
翻涌的黑气不再一昧地试图冲破阵法,一道又一道重重无尽的恶意的目光,转向了他们。
准确来说,是落在了白知秋身上。
但是在谢无尘想要挡在白知秋面前之前,白知秋已经毫不犹豫一张符箓拍在他身上,留下一句“稳住阵法”,便一步踏出。
谢无尘眼看黑气呼啸着,淹没了那个人。
唯有从黑气中穿出,于头顶拉开一道天幕的丝线,从始至终分毫未动。
***
雪又开始下了。
碧云天上的雪要等到年后,春风吹过两轮才能化。能在无垠雪地上留下足印的,多是山上的鸟雀,抑或偶尔出没的小兽。
今日,两行足印印在了碧云天院落外,一直延伸到悬练瀑。
瀑声喧嚣,远远传开。瀑边清棱棱列作一层的冰锥,承接住飘下来的飞雪,像是一簇簇的芦苇花。
夜里的映花潭失去了络绎不绝的弟子,坐拥千般变化的五行造化阵,安安静静笼罩于一眼无边的湖面上。
水平如镜,风过之时,泛起些许涟漪。湖镜之上,无数小岛落如星子。
唯有这种寂寥无人的时刻,秦问声才能清晰地感知到,覆盖于整片映花潭之上的五行造化阵,到底何等庞大而精巧。
万象天封禁阵,五行造化阵,一者十七年,一者二十一年。
从芸笥天前的阵局开始,前后三道阵法,将仙道强留于世,四百余年。
秦问声沉默地撑着伞,站在明信身边。
烟絮昏沉,从天穹尽头,一直飘散到他们眼前。
明信伸手,接住了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开:“他又在动用自己的灵魄。”
“第三次了。”秦问声道,“师父,小师兄是遇见了什么棘手之事吗?”
明信没回答她的问题,问道:“问声,你拜入我门下多久了?”
“两百多年了。”
“两百年啊,凡人在世间都走了两三个轮回了。”明信停了停,叹息道,“万象天第二道封禁阵,落成一百四十多年,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秦问声默然不语。
“我答应过他师父,会照顾好他,也会照顾好宇云。”过了很久,明信才再次开口,“杨雨仙师若是在世,该活剐了我泄愤。”
“这两百年间,师父对小师兄无微不至。”
明信摊手,捻没了那点水渍,自嘲道:“宇云没了,他又不领我的情,不领得我怀疑,他真的从杨雨仙师授予他的心法中走出来了么?三百多年前,杨雨仙师让他回来时,是否预料到了今日。若是预料到了,她能否舍得?问声,天上的月亮便该让他待在天上,低头落进水里,就捧不起来了。”
秦问声听得半懂不懂,半晌,轻声道:“五师弟若肯回来,再过两年,由谢师弟接下小师兄的阵眼,自然会回到曾经。”
“错了。”明信摇头,“万象天八座阵局,八方阵眼。可镇着阵局的,是几个人?”
风骤然间大了起来,飞雪吹进脖颈,冻得秦问声一个激灵。
***
这一夜,飞雪下到了越州。
山河巍巍十六州,不见同一轮月,不逢同一场雪。
弦月稀薄的月光照入枯朽的大殿,透过扑朔断裂的蛛网,落在满是血肉的地面上。
这一线从门缝中投入的月光非但没有驱走满室的寂静森冷,反而衬得殿内更加阴森诡谲。
骷髅僵硬地扯扯嘴角,“咯咯”笑起来。他好像想要动一动,或者是站起来,但是只有皮骨的身体无法支撑他的动作,只移动了两分便栽倒在地。腐烂的血肉糊脏了他那身本就不甚干净的袍子,又畏惧似的从他身上褪下去。
骷髅竭力地伸出手,抠住地板拖着身子往前,照进来的一线月光愈发近了。
那月光白生生的,投落在那方,不沾一点脏污,冷眼旁观着。
终于停滞在他手前一线,再碰不到。
“花扶楹,杨雨,一个两个三个,都是这样!装什么样子!”骷髅愣愣瞌瞌地盯视着月光,忽而一拳砸在地板上,嘶声笑起来,“还不是都死了!死了!”
“你们留下白知秋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龟缩在山上上百年的废物……我送他去陪你们吧,行不行?”
很快,他又转了主意,疯疯癫癫开始念:“不对,不对。应该先让他去黄泉道上走一遭,好好体会体会锥心蚀骨是什么滋味……”
***
寂静无声的夜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小二一个激灵,懵懵地睁开眼,按了按突突跳的额角。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小二自问没做亏心事,上哪惹来的鬼敲门。还没等他反思完是否是自己今日慢待了哪位客官,就听门外的“鬼”开口了:“劳烦,有人吗?”
听声音温文尔雅的,不像是来报复的恶鬼。小二犹豫片刻,还是拉开门栓,探了脑袋出去:“谁啊?”
尽管做好了准备,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一道黑影后匍匐着一个白影,门缝透出的一点昏光一打,正好打在一双垂下来的满是鲜血的手上。
小二一个“啊”说出一半,后一半卡在嗓子里,瞬间消了音。他怕死地缩缩脑袋,只觉有东西掐住了他的嗓子,喊不出叫不出。
好在面前的鬼影主动开口了:“有热水吗?他受了点伤。”
最初的惊悚褪去,小二看清了,是他白天见过的那两位公子。不知什么原因,白衣的那位伏在对方背上,不声不响。
“要不要找个大夫的?”小二把门推开,让开路,试探着问。
“我看着他就好。”谢无尘边道边背着人往楼上走,“不必麻烦了。”
等小二忙不迭地跑去后厨烧水,白知秋才轻声开口:“大晚上的,吓他做什么?”
谢无尘迈步走上台阶:“是我想吓他吗?”
大晚上的一条白影或者黑影竖在门外,或者说,宵禁的时候遇到敲门声,外面但凡是个人,都挺惊悚。
深夜寒凉,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肩头。谢无尘背着光,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异常冷肃。白知秋张口,想哄他两句。话没出口,就低低地咳了两声。
谢无尘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胸腔的震动,贴着他的脊背。
白知秋全然不顾谢无尘变得更差的脸色,还想转话题,被谢无尘冷着脸打断了:“回屋再说。”
“那好吧。”白知秋道,等谢无尘站到门前抬手开门时,又道:“你背着我走这么久,不累吗?”
或许是因为虚弱,白知秋的声音一直很轻,低得像是耳语。虚渺的声音飘散在耳侧,甚至被开门声掩盖掉些许,难以捕捉。
谢无尘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怎么都填不起来:“不累。”
这个人太瘦了,隔着层层的冬衣,骨骼都硌得明显。
白知秋终于安分了,躺在床侧,微微侧过眼,任由谢无尘摆弄。
今晚很顺利,白知秋轻易破掉了血疫的蛊咒,又指导谢无尘重布护城阵。这一切做完,两个人本该一道回客栈,待天亮后收尾护城阵未防住的蛊咒,白知秋却不肯走了。
护城阵远不是现在的谢无尘能掌控的东西,白知秋强撑了一路,落好最后一个阵眼,终于撑不住了。
冬日寒凉的霜雾笼了他一身,他站在夜色里,抓着谢无尘的臂弯,整个人都在发抖。
很轻,却不可忽视。
谢无尘很少会因为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动情绪,但那一瞬,他确实是生气的。
齐郡数万百姓的安危在转瞬间,无声无息地压在了他身上。谢无尘无法为此去责怪白知秋,却不能容忍他丝毫不顾惜自己。
谢无尘身子一抖,拧帕子的手几乎颤得握不紧。
万象天封禁阵那一次就是这样,这一次还是这样。谢无尘疑心,若是哪一日发生什么无人能承担的事情,他还是这样。
能撑便撑,撑不住了,等不到人,便停在那,再也不回来了。
这种坏毛病到底是跟谁学的。
等谢无尘磕磕绊绊地给白知秋把伤口包好,小二送来的水都放凉了。白知秋很自觉地把手收回被褥,往里让让,目光半垂,一副温温柔柔不跟你计较的模样。
谢无尘差点让他气笑。
他气得把白知秋裹了个囫囵,又把冰冷的手扯出来,护在掌心,才侧身在外侧睡下。
“谢名?”白知秋轻声喊他。
谢无尘装死:“睡觉。”
白知秋闷闷笑了,“嗯”一声,不动了。
良久,掌心捂着的指节渐渐回了温,谢无尘又一次睁开眼。
他盯着白知秋的侧脸看了好一会,伸手去抚始终蹙着的眉心。
白知秋好像是睡着了,但睡得不甚安稳,面容是更甚以往的苍白。谢无尘尝试着抚平,试了几次,始终徒劳无功。
出门前他在对方身上留下的那一点血色,尽数看不见了。
风从窗外啸鸣着穿过,刮起呜呜咽咽的回音。
“白师兄?”谢无尘小心唤了一声,手指抚过白知秋的眉梢眼角,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稳。
作者有话说:
没存稿还是不大行的样子。
后半段重写了下。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