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医生。
这个称呼, 让白知秋和谢无尘不由得一顿。
对白知秋来说,文松月只是医阁众多弟子中的一个。他能记得清楚,却不会多问。而对于谢无尘来说, 文松月这个名字, 代表他入学宫后的开始。
她明明要去中苍沙洲,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白知秋收起医铃,冲传信的大汉点下了头,示意谢无尘去牵马。于是谢无尘回来时候强行把斗篷给他扣上,人也塞进车里了。
雪落大了一分, 这代表羌州的白毛风快开始了。风停之前, 不好再往齐郡走。
白知秋从车帘缝隙中看出去,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
文松月晚上睡得晚,鸡啼时候又要起床。学宫课业不重, 对于弟子的管理也是松散的, 刚开始强行拗自己的精神, 逼着自己清醒很难受。后来习惯了, 便好了许多。
她灌下一口冰凉的浓茶,眺目向外看去。
“文姑娘。”隔壁家的大娘端着一碗粥进来了,“你又起这么早啊?”
文松月只对她笑了下。
“不是我说你,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仗着自己年轻, 硬熬。生病的人这么多了, 你再把自己熬垮了可怎么办?”大娘一放下碗就开始唠唠叨叨,又从怀里摸出来一颗鸡蛋,“先吃东西哈, 欸你把蛋吃了, 我给我儿子煮了, 家里鸡可能下了。”
这段话几乎每天都要出现一次,文松月刚听到是哭笑不得,现在再听到,却不由得想叹气。
“行,我先吃。天要刮大风了,您小心风寒。”
“你先看你自个吧,屋里冷得跟地窖似的。吃完放着,我一会收拾。”
“嗳。”
医阁虽以凡人病症为主,但身在学宫,想拿辟谷丹一类的药自然不费力气。文松月用不着按照凡人的节奏生活,却架不住隔壁大娘每日都来送饭。
当有人闯进堂内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
大汉急急忙忙地比划了半天,才说清楚:村外来了个自称游医的年轻人,无论如何都要进来。
“咱们和他进来出去都不安全,算了吧。”
“我琢磨也是嘛。”大汉缓了口气,“瞧着细皮嫩肉,一身白,公子哥似的。不是咱们风里来雨里去的糙人,信不得嘛。”
说前半句的时候,文松月尚且没上心。等说到后半句,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叫住往出走的人:“一身白的游医?散发吗?”
“散着的嘛,旁边还跟了个差不多高的黑衣服。模样就没看到了,两个人遮着脸的。可那眉目也太出样了,哪是咱这地方的人!”
文松月皱眉,有些迟疑:“不好说,说着是不下来的。”她搁下碗,定了心思,沉吟道:“让他们来吧,我去村口看看。”
***
驴车速度慢,从医仙庙到村口走了快半刻钟。谢无尘眼尖,隔着三五辆驴车,在初亮起的天光中看到穿得单薄的文松月。
“是文师姐。”谢无尘向车内道。
白知秋淡淡地应了一声,没表示意外。
几个人正一起把放在村门口的拒鹿角搬开,白知秋在谢无尘的搀扶下了车,等前面的人进村。
分别不过三个月,文松月已经换了个人,一下子长大了似的,在看到他们时,似乎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白知秋的眼睛:“白师兄……”
白知秋敛目,弯弯眼角,向她点了下头。
旁边的汉子显然也被惊住了:“你们认识文医生!那怎么不说!”
“同门。”白知秋颇有涵养地同这汉子解释,“不知她在此。”
文松月上次传信,道自己已经出了芜州。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让她停在了这里?
谢无尘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被旁边人咋咋呼呼的架势轰去了九天之外。文松月猛然惊醒,草草同他们道了个歉,就转身走入人群,轻声细语地安排药材的去处。
天亮了,雪也开始下了。雪碴子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冰得生疼。文松月处理好事情,一拜:“白师兄,这边。”
这是一个普通到挑不出一点特殊的小村子,早晨的袅袅炊烟方起。衬得街道冷寂。
家家户户院门紧锁,院门内外洒满白石灰。不时有人在院内向外偷窥走过的人,观察他们。在谢无尘转眼与其中一人家的姑娘对上视线时,那人受惊似的,急忙避了脸。
然后就对着谢无尘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谢无尘:“……”
白知秋:“……”
白知秋一下没忍住,仗着自己被斗篷裹得严实,笑了一声。
文松月在前面引路,没看见白知秋的表情,不然受惊的还要加一位。
怎料,白知秋笑意还没收回,就被人揽了下肩膀。谢无尘目不斜视,给他把斗篷裹得更紧了。
进村后,始终萦绕在鼻尖的药味淡去许多,反而多了烧灼药材的味道。白知秋边走也在边观察,不知不觉间不已经随着文松月走过小半个村子,进了一户柴门。
隔壁的大娘过来收碗,一出门就看见文松月带了两个人来,张口就喊:“月儿,这两位是谁?中午我多烧点饭?”
谢无尘看文松月,文松月看白知秋,最后两个人同时发现,能做决定的好像只有白知秋。于是,目光又交给了他。
“看我做什么?”白知秋无奈了,“不必了,谢谢大娘。”
幸亏在座一位不知情,另两位给他面子。换作余寅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格,一提年纪,今天多少要让白知秋揍一顿。
大娘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娃娃就要多吃,你看看你们瘦的。多多少少吃点,大娘走了啊,中午给你们送过来。”
文松月好声好气把人送走,再开口,已经严肃下来,掀起厚帘:“请进。”
文松月给他们让了椅子,案上茶早凉透了,她也就不换了,目光转向白知秋,问道:“白师兄,你和谢师弟,为何会来到这里?”
白知秋“嗯”了声:“机缘巧合下路过,说说你吧,你为何在这儿?”
遁世百年的医阁长老下学宫,只同一人路过此地,文松月才不信是巧合。
只是白知秋不说,他下学宫的原因多半与她无关,没有多问的必要。
文松月点了下头,平静道:“齐郡生了疫病。”
白知秋微微蹙眉——学宫并未收到过齐郡疫病的消息。
“我不知晓齐郡疫病的情况。”文松月停了一下,被面巾遮住的脸上尽是漠然。她阖了阖眼,尽量镇静道:“我未进齐郡,不知齐郡而今确切的情况。据出去买药的村民讲,齐郡城中不容乐观。”
“这件事情……我当时下学宫,原是想着自齐郡过中苍沙洲。”
取道齐郡,往中苍沙洲走,未必是最快的一条路,但一定是最好走的一条。这条路上人烟较多,歇脚地方自然多。若是遇到什么意外状况,不至于举目无援。
而文松月从芜州走,也是出于这般考虑。
白知秋给文松月让开位置:“你坐下吧,慢慢说。”
“我行至齐郡时,遇到有人想入城求医。”文松月沉默片刻,手指攥紧了衣角,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告知白知秋,“我在城门口,遇见了一个被拦住的人。”
文松月一阖眼,就能回到那一日。仲秋的时候,羌州一带已经过了穿单衣的季节。荒草在渐冷的风中褪去了自己原本的翠色,用不了几日,就会被一场寒雨洗成灰白。
她背着自己的药箱,给了城墙下的乞丐几块馒头,才往城门走去。
守城门的士兵与一个妇人吵得不可开交。士兵提着枪,一个劲要那妇人走,妇人则瘫坐在地,不住地哭泣求情。
一个人躺在驴车上,身下是稻草杆,身上盖了条勉强能遮风的毯子,一直在瑟瑟发抖。他露出来的脸通红,嘴唇却发青发紫。
“据守门的士兵讲,齐郡已经生了疫病,不允许来历不明的病人入城。”文松月缓了缓,“这人发热,打寒战,本以为是风寒,并未上心。半旬后,突然神志不清,开始咳血。我断定那并非是简单的咳血之症,与医书中曾记载的芜州以西一带的时疫相似。”
“芜州以西……”白知秋很轻地念了一声,“继续说。”
文松月向外投了一眼:“我同她来到这里,吊住了那男人的命。却不想未几日,村中出了好几个这般症状的村民。他们不懂,吵闹着要赶走这些染了时疫的人。”文松月突然掩住面,不由哽咽,“我想了好多办法,才让病人都集中到村西的祠堂里,安排了人照顾他们。可是……”
“可是,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只能封住村子,不许村民出村,每隔几日派人去齐郡采购药材……大部分人没办法举家迁走,只能每日都活在恐慌里……”
担心冬日难过,担心自己染病,担心未知的来年。
所有的未知都让人害怕。他们走在连接千丈高崖,摇摇欲坠的枯木桥上,身边即是能让所有人粉身碎骨的深渊。
可所有人逃无可逃。
“你做得很好。”白知秋道。
文松月的情绪不过片刻,她用帕子擦干净脸,平静下来:“我应该这么做。”
作者有话说:
写完了写完了,补充一点无关紧要的内容:
古代防疫,除了吃药,确实是有隔离类的措施的,即舍空邸第(认真)
应对方法还有打扫卫生,戴口罩,佩戴香囊,点艾(有点类似现代向空气喷洒消毒液),填埋死者尸体,焚烧衣物、以及病区异常死亡的动物,画白线(草木灰生石灰好像都有)
古代时疫一旦爆发,传染率死亡率极高。若一人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出自《温疫论》)
而传播方面,因为古代交通欠发达,蔓延没有那么严重。但也代表,一个地方实在救无可救了,是真的会一把火下去……
----------------------
本文是架空,有部分参考,但是,具体内容请不要较真。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