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在五天后将剑交给了谢无尘。
医阁当天有点事情, 白知秋本使唤余寅下去一趟,余寅不干。最后还是周临风任劳任怨地接下了这个活计。
姜宁近乎庄重地捧着剑匣,交到谢无尘面前。
白知秋倚靠在廊柱边, 垂着眸子, 眸光轻飘飘地投落在谢无尘身上,莫名觉得今日日头有些好,让他升起一点久违的暖意。
一暖和了就懒,想睡觉。
黑檀木剑匣用金丝镶了边,雕了流云纹。白知秋瞧了半天, 总觉得这剑匣陈旧且眼熟。结果还是余寅认出来了, 凑在白知秋耳边,问道:“小师兄,这是你当年有事没事的时候造出来的吧?”
白知秋大半张脸都藏在斗篷雪白的绒毛中, 微微侧过脸, 往前拨了下头发:“嗯?”
“不是你雕来收‘夜归’的?最后又嫌弃它花里胡哨。”余寅以为白知秋是忘了, 尽心尽力帮他回忆, “我以为早丢了,谁想到被姜师弟收起来了。”
“是么?”白知秋掀起眼皮,“上百年的物什。”
“是啊。”余寅拱火,“小师弟这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呢?”
“放剑的匣子而已。”
“表里不一啊小师兄。”余寅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添柴, “镶金的, 放给别人,多奢侈呢。”
白知秋直身走了,抬步间顺手将滑下的发丝理上去。余寅“啧”一声, 追上两步。
明信站得更近, 毫不介意地接过匣盖。
姜宁煅给谢无尘的剑比“夜归”还要短些, 不过一尺两寸左右。银色幽昙花顺着剑柄攀缘而上,与剑鞘合为一体,收敛住了内里剑锋。
谢无尘迷怔一般,沉浸在剑鞘衬带晨曦的光泽里,恍然地轻抚上剑鞘。
匣内铺着黑绸布,衬得雪色的剑鞘剑柄愈加夺眼。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明信看向白知秋,开口,“早想让你改个名了,这柄剑和‘夜归’这般像,别也用一个这么冷的名。”
“那不是我的剑,我做什么主。”白知秋没看明信,他的目光尽数凝在阳光下一寸一寸显露出锋芒的剑身上,只是剑还未出鞘一半,他便轻声道:“这不是剑。”
一声清鸣。
那柄短剑终于肯显山露水,显出它的面貌。剑肩未接剑鄂,本该与剑身相连的地方,被一枚极轻薄的银扣镶住,近乎不显。剑刃则是一片一片地重叠在一起,密密匝匝合并为剑身。
“是扇啊……”
谢无尘亦怔住。
他痴迷的目光始终未变,在发觉这并非短剑时未有分毫失望,而是化作了更深的狂喜。
“姜宁啊……”白知秋笑着摇头。
“你的话他听进去了。”
全然是意料之外。
白知秋同姜宁讲,谢无尘师承夕误,所学灵活。他竟想到此招,化剑为扇。
扇方轻盈,张开时扇锋锐利,合拢时与短剑无异。现在法器极少用作进攻,延长的扇骨使得谢无尘在使用它防守时可以不落于下风。
“只是扇?”姜宁转过脸,冲白知秋笑。白知秋觉得,他此时很是得意。
当然不只是扇。伊始他在看到剑匣内一只小银瓶时尚且不解,但在看见银扣时一切问题已迎刃而解。
“以扇为媒介的暗器。”明信亦是赞赏,“佐以暗器,进攻性的问题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弥补,甚至可以用做偷袭。”
余寅酸溜溜地晃了两下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扇子,狠叹一口气,显然对这把完全不能给他做风雅的扇子很是心动。
谢无尘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将它珍而重之地放入剑匣,对姜宁拜了大礼。
“喜欢就行。”姜宁直接把匣子给了白知秋,揉了眼睛就要走,“困了,睡回笼觉了。”
姜宁为这把剑近乎不眠不休两个月,谢无尘除了还一礼,连谢都说不出口。
“想好名字了么?”白知秋问。
谢无尘将凝在扇上的目光转开,而后对明信亦拜了一礼,才转向白知秋:“未曾。”
“待醒器后再取不迟。”这一礼明信受了,面上依然是惯常的慈祥,温声道,“知秋应当告知过你,醒灵与醒器还有几许差别。醒灵落下的福印或大或小,作用不定。待到机缘巧合之下,才会引动。”
“也有可能一辈子用不到。”余寅凉飕飕补道,被明信一个眼神怼了回去。
白知秋在看见明信掌心短匕后阖上了眼。
没有人会取心头血,因为太过危险。同理,取眉心血极难假以他人之手。眉心与灵识相连,妄然触碰,只会遭受对方出于本能的杀招。
冰凉的刀尖触及到眉心之时,谢无尘看见白知秋眉心极轻微地颤了一下,手指同时不由自主地蜷起。
余寅已经被惊地没了话。
殷红的血液渗出,被明信以术法接住。
阳光从屋檐后竭力地探出头来,想扑到他的面上。白知秋允许了,于是他的眼皮被清晨的曙光几乎照成了透明,浅薄到能清晰地看见眼皮上青紫色的血脉。
白知秋紧抿着唇,面色一片苍白。可血色渗在眉心时,平白给他素净的面容添上一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他好像一下有了生气,是一种张扬的秾丽,像是能祸人的精魅。谢无尘从未见过这样的颜色,一时摄得他失语。直到白知秋抖了块帕子,摁上眉心伤口,目光浅浅淡淡地投落而来时,谢无尘才恍惚一场大梦做到结尾,一脚踩空般,乍然惊醒。
白知秋复又垂下眸,递出他怀中所抱的剑匣。
谢无尘一步上前,那么瞬间几乎不敢去看白知秋的脸。他极力稳了心神,拔出短剑。
眉心血在明信掌心幻化为古老拗涩的符文,以某种难以探寻的规律流动着。它们从包裹着它们的术法中飞出,环绕法器,云雾一般缠绕而上。银白的剑,映刻血红的咒文,没有妖异感。
它们像是在为什么祈福。
直至它们尽数绕上扇剑,一寸一寸贴上剑身。白的极白,红的极红,百川归流一般流向剑柄,成了另一种绮丽。
院中倏地起了风。
很轻,却带着冬日的冷和霜雪气息。随着咒文的流动,扇剑上渐渐凝出冰霜。谢无尘迟钝地感觉到了冷意。
是从周围的空气,风,一道越过衣衫传递给他的。明朗的阳光依然是那般和煦,却没了暖意。它冷漠地照下来,俯视着满地霜白。
余寅直接给冻得打了个哆嗦。
谢无尘呵了口气,看见了一片白雾。
白知秋沉默片刻,没说什么。
静,极其寂静。有意窝在院中过冬的鸟雀似乎也被这骤然的寒冷吓到了,尽数噤了声。连常青树亦受不住冷似的,停滞在此,满树失了颜色,变得黯淡。
院中留下的只有刺骨寒意,还有穿院的冷风。
他分明未闻风来。
谢无尘茫然地抬起头,环视四周。此时此刻,活着的只有那柄剑,只有剑上流动不止的血红咒文。
——这本该是该让人感到畏惧,感到妖厉的一幕。
可他却在咒文流动中,感到了一种万物休眠的宁静与生机。
鸟雀未去,花木未枯。
它们只是在该来的时节里睡了一觉罢了。
谢无尘在冷意中阖眼。
四时轮转,或许也是这样。春和秋瑟,暑雨祁寒,万物在该来的时节里遵循着该遵循的规律,就如日升日落,星回斗转,不改不变,不动不惊。
他勾了勾手指。
风在掌心穿行而过,冷意透骨,却不教人觉得难受。寒意附着在掌心,像落了一片雪,慢慢渗入掌纹之中。
于是,他握住了一片雪。
于是,他又想起了顺安的天。
每年顺安落过雪,天也会随着雪落变得愈发干净澄澈,像洗得透亮的琉璃。月亮就毫无遮拦得远远衬在天穹之上,俯视着整个人间,也准允人们仰望它。
一地清辉,返照满地落雪,亮的耀眼。
院墙外有孩童的嬉闹,不扰人,反而会让他感到少有的祥和。
就像总会有人挂在嘴上的“瑞雪兆丰年”,简单的字节中,尽数是喜乐与期盼。
谢无尘从回忆中乍然抽神。
从指尖流走的风有了温度,它们缠绵着指尖,将丝丝缕缕几若不觉的暖意顺着手指,传遍全身。
冷意就在和缓的暖意中逐渐淡去,唤醒他游离在外的意识。在他思绪彻底回笼的刹那,谢无尘闻见一声清脆雀鸣。
他睁开眼。
院中一切未变,花木依旧,阳光和煦,冷意好似从未来过。
但方才的一切,并不是一时的走神或做梦。
剑鄂处的银扣上附着了一枚红点,像是刻意打磨镶嵌上的红玛瑙,成了剑上唯一的颜色。白知秋任他看够了,收剑入鞘,将匣子递出。
谢无尘长长舒出一口气,才敢再看向白知秋。
白知秋眉心的血已经止了,伤口细微一丝,结了道薄薄的血痂。
明信观察着谢无尘的神色,肯定道:“想出剑名了。”
谢无尘在心里“嗯”了一声,目光定定落在那丝血痂上:“叫‘昭至’。”
昭,从日召声,阳光明媚。
亦做春解。
作者有话说:
某只,曾住在我存稿箱的禽兽对我进行了谴责,表示我快变成月更选手了,然后我愧疚心发作……
华丽丽卡文了。
又要开始线下课了,时间不多,估计之后周一四都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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