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鲤已经在东宫当了几个月差,平时虽然不算繁忙,但很少有自己的时间。偶尔能回趟家。每次回去,萧文瑜都要说他瘦了,做一大桌子菜,看着他吃完。
听周密说,他娘亲年轻时候也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奇女子。如今倒不武枪弄棍了,研究起菜谱,烧得一手京城闻名的好菜。
周鲤从小就吃他娘亲做的饭,养出一条刁舌头。后来到军营吃糠咽菜,饶是他并非娇生惯养,也适应了好久。
“十一,在宫里可还住的惯?你和太子殿下处的如何?”
“挺好的,殿下人很好,对我也很不错。”
萧文瑜点点头,“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亲,与我们这些亲戚也不亲近。他只比你小几个月,你现在当了东宫的差,平时要多上心些。”
“我知道。娘,你能不能做些菜给我带进宫里?那个糖栗糕,好吃。”周鲤边吃饭边说。
“这么些还不够你吃,”萧文瑜笑了笑,“我儿饭量又见长啊。”
“不是,”周鲤摇摇头,“这不是进宫了就吃不到娘做的饭菜了嘛。”
“这简单,娘差人天天给你送。”
“可别,”周鲤连忙摆摆手,“被我爹发现了肯定得揍我。”
要是周鲤天天让人从将军府送饭过去,还不等流言蜚语传开,周密就先教训他一顿了。
“娘,你就给我做些小菜,耐放一点的。我带回去也能多吃两顿,省的我天天馋的慌。”
萧文瑜自然是高兴的,起身摸了摸周鲤的头,“成,你先吃着,娘去做,你顺便给你爹也送一份过去。”
“行,”周鲤点头,又说,“娘,要口味清淡些的。”
“好。”萧文瑜笑笑,“臭小子。”
晚上准备走的时候,周鲤心满意足地从萧文瑜手里接过两个食盒,准备回宫。
“我走了,娘你多保重。”
“知道啦,你别操心我,好好吃饭,多回家。”萧文瑜站在门口送他。
周鲤振臂挥挥手,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马蹄刨起一阵灰尘。
萧文瑜看着他的背影,颇为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还依偎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娃娃,已经长得身姿挺拔,愈发有他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了。
周鲤先是去了一趟军营,把饭菜差人送到了周密手里。又回到东宫,问了松脂,得知萧承钤还在书房,便提上食盒前去找他。
“殿下。”周鲤轻轻扣了扣门。
“进。”里面传来应声。
周鲤推门进去,萧承钤刚写完今日的功课。他放下笔,眼底有些倦色,声音慵懒,“十一,你回来了。”
周鲤走近,看了看桌上的字,“殿下的字真是好看,俊逸潇洒,字如其人。”
萧承钤摇摇头,轻叹,“退步了。”
“殿下何苦如此苛刻自己,我要能写出这样的,我爹可得高兴坏了。”周鲤笑了笑,举起手上的食盒,“对了,我娘让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殿下要不要尝尝看。”
萧承钤愣了一下,没回答。
周鲤以为他是不放心,连忙打开食盒,端出几碟糕点,自己先拿起一块糖栗糕,咬了一口。“我娘亲手做的糖栗糕,还热着,可好吃了,我告诉她做清淡些,不腻人的。”
萧承钤的一日三餐都准时准点,一桌子菜,饶是一一验过,也只敢吃一两口。很少有和他胃口的,亦或是他素来不怎么表现出喜恶。
周鲤与他几乎天天形影不离,才能发现他似乎不太喜欢口味重的,尤其是甜食。
萧承钤笑了,凑过来,就着周鲤的手,动作无比自然地叼走了那半块还带着温热气的糖栗糕。
“好吃。”萧承钤细细咀嚼咽下,称赞道,“姑姑好手艺。”
周鲤跟着他的动作咽了一下口水,手还伸在半空,感觉耳根发热。
“殿下喜欢就好。”周鲤挠挠头,“还有别的,你也尝尝。”
“好。”萧承钤看着他笑。
周鲤想给他倒杯茶,一摸茶壶都是凉的,微微皱起眉。“殿下,我去换一壶热茶。”
“不必,凉茶解渴。”
“天气转冷,夜里湿气重,不宜多饮。”周鲤不容置疑地说完,拎起茶壶出去了。
按理说他并不用做这样的活,宫婢都在门口好好地候着,轻唤一声便有多少人供差使。但思及萧承钤的安危,周鲤不敢掉以轻心,还是愿意亲力亲为。
周鲤换了热茶进来,倒一杯给萧承钤暖胃,却被他反推回周鲤手里。
“你手冷,先捂捂。”
周鲤乖乖抱着茶杯,坐在一旁。
萧承钤把几种糕点都尝了味道,的确是他喜欢的口味。不过怕夜里积食,便没敢多吃。摆了筷子,看向周鲤,“你赠我佳肴,我该回个什么礼才好?”
周鲤笑了笑,“殿下既然有意要赏我,不如赠墨宝一幅?”
“那岂不简单,研墨。”
萧承钤起身,走到书案前,铺了一张白净的宣纸,行笔利落,一气呵成,颇有些名家的风范。
“十一可还满意?”萧承钤在纸末落下个签章,冲周鲤挑了挑眉。
周鲤凑过来看,未干的墨迹微微泛光。
“盐梅舟辑。”周鲤念了一遍,眼睛弯弯地笑,“多谢殿下,以后便是臣的传家之宝了。”
盐梅舟辑,明君贤臣。世间良禽择木而栖,人亦不例外。周鲤看着面前日渐成熟的小殿下,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那株梦寐以求的良木。
萧承钤见他喜欢,心里也明丽起来,“那你可要收好,将来我的字只会越发不值钱的。”
“殿下何出此言?”
“你不知,太傅大人两年前便不再让我习字了,我退步不少。”萧承钤撇撇嘴,露出一点小孩子气。
“为何不准?”
“老师说,耽于书画词赋的都是亡国之君,前有李主,后有徽宗,为人君者,只应有一门专长。”
“帝王之术?”周鲤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萧承钤轻轻点头。
周鲤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我小时候因为字太丑,经常被我爹罚抄书。有一回,手心都被打肿了,笔也握不住,他还让我抄,不抄完不给饭吃。”
萧承钤笑了笑,“周将军的严厉,真是得徐大人真传。”
提起徐秋山,深有体会的周鲤可就更来劲了,“那可不是,我在禁卫营被他折腾得脱了层皮,得亏陛下救我,不然那老……老人家还不知道怎么训我呢。”
周鲤平时痞气惯了,在太子面前却不敢口无遮拦,硬生生把“老头”二字憋了回去。
萧承钤当然看出来他的心思,也不点破,只是安静地坐着,听他大倒苦水。
不知为什么,和周鲤谈天说地的时候,时辰总过得极快。松脂尽职尽责地端着灯过来敲门,“殿下,夜已深,该休息了。”
“知道了。”萧承钤轻轻应声,又对周鲤道,“十一,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周鲤点头,“属下告退。”
辞别萧承钤,周鲤回了自己的舍房准备休息。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了件外衣,也不顾夜里寒气重,爬到屋顶上看风景。
萧承钤的寝宫就在不远处,通过窗,周鲤能清晰看见里头还亮着灯火,一个熟悉的背影印在窗户纸上。
萧承钤正在更衣。宽大的衣裳被一层层褪下,逐渐露出手臂的形状,修长纤细。估计一把就能绰绰有余地握住,女儿家的手臂恐怕也不过如此。
周鲤像入迷似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待那盏灯倏然一灭,他才清醒过来,连忙移开目光。
方才的行径,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但那影子却一直在脑子里晃来晃去,四处撩拨。在这露深霜重的秋月夜,冷风穿堂,任谁都要捂紧衣裳打个寒颤,而周鲤的脸就像是被火烤着一样,红的发烫。
这怪异的感觉几乎让他一宿无眠。第二日见了萧承钤,也不敢与他对视。目光却总有意无意地落在萧承钤伸出衣袖的一截手腕上。
以前没刻意观察过,此时才觉萧承钤的手腕白皙干净,骨节分明,透出一股少年人的力道。
“十一,你今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的?”萧承钤早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我、我有吗?”周鲤咳了一下,摇头否认。
萧承钤识破他拙劣的掩饰,“你可是有何事要说与我?”
如此一提,周鲤倒真想起来件事,“眼看着便是仲秋了,不知可否向殿下告半天假?”
“这等小事,我自然是准的。”萧承钤爽快地应了他,“既然周将军与姑姑都要进宫赴宴,你到时候与他们一同回去就是了。”
周鲤感激地笑了,“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无须言谢。”萧承钤笑道,“说起此事,当年我们初遇也是在宫宴上。”
“不知当年的冒犯,殿下可还记着?”
“自然记着,你说日后来找我,竟让我足足等了三年。”萧承钤掀开额前几缕碎发,愤愤不平道,“还留着疤呢。”
周鲤凑近去看,果然有细细的一条疤痕,平日里头发一遮,不算明显。但萧承钤肤色太白净,突兀横了一道疤,细看还是很扎眼。
“我真是罪人。”
周鲤垂下眼睫,原来自己的少不更事,会酿成这样坏的结果。萧承钤在他眼里像块无暇的玉,偏偏被他留了划痕。
见周鲤眼中流露出愧疚,萧承钤有些慌乱,他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哪想真惹得周鲤难过起来。
“这个疤,许是你我的缘分,”萧承钤拍拍周鲤的肩,“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周鲤抿着下唇,感觉好了一些,“想必是疼的。”
萧承钤不假思索地回答,“比这疼的事情多了去,我早记不得了。”
周鲤笑了笑,感觉又好了一些。
很多年之后,周鲤再回忆起这段简单的对话,忽觉一语成谶。
他和萧承钤此生所要承受的苦痛确是还有千千万万,如山如海,衬得那道细疤都变成心上软肉。每每忆起,却会化作春水,又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