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趴在原地了。周荣低头看了眼聂臻,他眼神涣散,不知又沉入了哪一层幻梦。
有人死了。更糟糕是的,尸体似乎跟着那个方士又找过来了。
聂臻怎么知道过来的人是严庭若?
周荣把他抄起来,背着人跳上房梁,迅速回忆了一遍白天的事情。他们只有三次吃饭的时候见到过其他人,他不记得严庭若有什么异常。细挑眼男人话并不怎么多,周荣一直烦心别的事情,也没多注意他。
不对。
问题就出在这里,严庭若的话不怎么多。除了周荣和无双,其他人都在和幻象中的人说话,只有他说得最少——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出现幻觉,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偶尔假装着说一两句。
房门被人直着手推开,站着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中了毒后的青黑色面孔。他眼珠爆凸,硕大的酒糟鼻底下还淌着血迹。
不是那个叫严庭若的细挑眼男人。
被酒糟鼻拖着的正是刚才来转过了一圈的方士,两人一站一趴,朝着梁柱逼近。
周荣轻轻吸了口气。酒糟鼻也在下面,他不敢下去。但是从地上站起来后,他就看不到那上面的血痕了,此前对他视而不见的方士,这回也直直朝着他爬了过来。
方士抱上了梁柱,开始慢慢往上爬。酒糟鼻僵直地站在地上,呆呆等着。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衣物摩擦过柱子的声音。
周荣一只手勾住背上的聂臻,另一只手攀上椽子,朝着门口爬去;底下的酒糟鼻也跟着往门口退。
聂臻突然说“严庭若”,是不是他注意到了什么周荣忽略的事情?他亲眼见到酒糟鼻吃了今天的丹药,但此刻他还是死了——有人偷偷把药换掉了。
一开始他以为清醒的人只剩无双,因此格外戒备她的举动,现在才意识到,那细挑眼男人很可能也没有疯。
他故意陷害酒糟鼻,是因为私怨,还是他想要害死所有人?
周荣半蹲起身,抬掌试了试屋顶的厚度。这排屋子只有一层,打破房顶后,就能从上面出去。
方士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往上扭动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周荣屈起一条腿,看着他爬上檩条,朝这边过来,便蹬腿一脚踢出,将两人中间的屋椽踢得粉碎。跟着右肘撞破屋顶,周荣抓住裂口的木板,带着聂臻翻身爬了上去。
身后并没有落地的声音传来,那个方士仰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周荣往房檐边缘走去,只见地上已经站满了人。尼姑,圆脸少年,酒糟鼻,高个女人,背木棍的男人,无双,细挑眼……七个人都在。
无双似乎只是为了看好戏,独自靠在对面廊柱上,和那六个人隔得远远的。细挑眼就站在酒糟鼻子旁边,看到周荣出来,便笑了一声,道: “还活着,挺好。”
周荣没有应声。他又笑道: “我是来做生意的。这些人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你们两个好像很不一样。”
“什么生意?”周荣道。
“我找到出去的办法了,”细挑眼道, “你要是把身上的东西给我,我就告诉你。为了公平起见,我先透露一个秘密。他们之所以不攻击我,是因为我今晚也吃了丹药;我在进入仙境之前,就得了疯病,我的身体里有好几个人,每一次吃丹药,只会有一个人受影响,所以我还好好的。”
看起来他似乎比别人都疯得厉害。
“我担保,”无双笑吟吟道, “他说的都是真的。”
周荣瞥了她一眼,还是没有答话。
“怎么样?”细挑眼道, “我想要他身上那个圣旨,你先告诉我怎么用,我再把出去的办法告诉你。”
脚底传出颤巍巍的动静,是那个方士在试探着钻出来。周荣从聂臻怀里抽出那卷圣旨,道: “你先把出去的办法告诉我。”
圣旨没有动静。细挑眼微微笑起来,道: “这个东西对同一个人只能用一次吧?我以前遇到一个长得很像老鼠的人,就对我用过一次,逼我交出了身上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想起来,还是让我很不舒服。”
周荣以前听聂臻说过,有的人会把一同进入仙境的人害死,从他们身上夺取有用的东西,没想到今天真的会遇上这样的人。原本他以为什么样的人都有,遇上了也不会怎么样。真的碰到了,才发现自己脾气并没有这么好。
他从聂臻身上摘下牛角,又往上面缠了几张纸钞,抛给了细挑眼。
“这个纸钞可以代替阳寿,受到致命伤后会自动燃烧,一张等于十天的寿命。”周荣走到檐角处,道, “你先说说怎么发现的出去的办法,我再考虑把圣旨给你。还有这个牛角,用起来很简单,只要戴在身上,有危险的时候就会响。”
这个危险只包括仙境主人那种绝不可能抵抗的危险,不过他没必要知道了。
细挑眼拿起纸钞,数了数。
“才三张?”他舔了舔嘴唇, “他身上还有,别想骗过我。”
话音未落,一道冰冷的刀锋已贴上喉间。一道细细的血线划过,细挑眼数着纸钞的动作顿住,脖子往旁边一歪,发出“咯咯”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不可置信与怨毒。
这样的人,就算把东西都给他了,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换到什么好处。周荣抬脚一踹,将他手里的纸钞和牛角踹开。趁着那几具尸体被吸引注意的瞬间,他背着聂臻往马厩的方向狂奔而去。
驿丞一直呆在里面不肯出来,说不定那里有什么特殊,可以给他提供庇护。
实在不行,就抢了他的印章,给聂臻盖上。吃了丹药的人出不去,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
马厩的地上湿乎乎的,马粪和稻草混在一起,十分松软。周荣跳进围栏,拉着聂臻趴下去后,才发现地上渗出来的不是水,而是血液。
驿丞正趴在草堆上睡觉,被他的动作惊醒,立刻蜷缩起来,爬到了围栏中间。
周荣一把拽住了他的腿。驿丞倒抽了一口气,把大腿在地上蹭着,想把他的手甩开。周荣擒住他脚腕,道: “驿馆里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
驿丞抬起上身,看见紧追在周荣后面赶来的走尸,欲哭无泪道: “你干什么带着他们往这里跑?万一这些东西进得来,趴在这里也没用。对了,他们是能烧掉的,你赶紧出去试试。把这些傀儡烧成灰,他们就不会起来作祟了。”
周荣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道: “他们进得来,那个方士进不来?”
驿丞咕哝了一声,道: “不是进不来,我猜他是怕这里。”
周荣吃了一惊,道: “怕这里?”
驿丞又去掰他的手指,道: “他之前就是在这里被杖杀的,这是他唯一不愿来的地方。这里就要被围死了,你不如快点出去。”
周荣深深看了他一眼,驿丞连忙道: “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呀。”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脸上浸满了鲜血,确实有些人不人鬼不鬼。
“你老实说,”周荣往前爬了半步,盯着他道, “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这里是他死的地方,你还敢待在里面?被杖杀的方士这么多,为什么只有他尸变了?”
驿丞还没开口,他又补了一句: “敢信口胡说,就把你扔出去。”
“真的不是我,”驿丞苦着脸在地上磕起了头, “我一个小小驿丞,做得了什么主?当时还想救他一命,奈何他——”
周荣打断他: “没让你说这个。”
“其实这个人不是方士,”驿丞认命地道, “他才是我们这的兽医。因为稀里糊涂受牵连,也被打死了,算在那些方士里面,所以他怨气重吧。大人你别把我扔出去,不然我死了,你还有疑问,管谁问去?”
周荣松开他的脚,伸手道: “印章给我。”
驿丞哼唧一声,掏出印章,用袖子擦了擦,又对着呵了呵气,才道: “大人你要走了?”
他往聂臻那边瞄了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周荣把印章收起来,道: “我先拿着,用完还给你。”
他不知道怎么解开丹药的药效,不敢贸然把官印盖上去。最怕的是出去之后聂臻还是这个样子,那就彻底无力回天了。
思虑之间,几双熟悉的腿停在了马厩外面,把他们团团围住了。驿丞咽了口唾沫,道: “他们好像要进来,趁现在分头逃吧。你往左边,我往右边?”
“好,”周荣应了一声。
过了几弹指,两人都没有动。
驿丞没能把周荣骗出去,有点尴尬,道: “他们没动静了。”
周荣道: “他们被兽医操控,他不愿意进来,这些尸体应该也不会进来。”
驿丞道: “还是大人英明。咱们就先这么趴着?”
木桩缝隙中露出众人僵硬青紫的脸,像是抛光了的陶片。总感觉他们又往里逼近了一些。周荣盯着他们脚下,又问道: “你怎么发现趴下来就没事的?”
驿丞忸怩了半天,道: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就看到尸体爬了进来……当时我一下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就趴在地上往后退。他绕着我床边爬了一圈,就出去了。后面越闹越凶,我白天也不敢起来,就被关到这里来了。一开始给我吓坏了,后来发现他从来不过来这里,每天还有人送饭,我就觉得挺好,也不想出去了。”
周荣一时没找出他话里的破绽,想起刚进来那天这人吞吞吐吐的样子,便明白他是担心自己知道后会把他挤走,因此不肯直接透露保命的办法。
他把圣旨展开,打算再盘问兽医死亡的细节,手却被聂臻按住了。他已经有一会儿没自言自语,周荣偏头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想到了什么,便任由他把圣旨拉了过去。
聂臻伸手抚过浅黄的缎面,发了一会儿怔,像是不认识自己的手了似的,半天才开口命令道: “翻个身。”
圣旨上金光闪过,三个大字落定。
周荣目瞪口呆看着驿丞半撑起胳膊,像只笨重的乌龟似的,乖乖翻了个身,滚落回地上。
聂臻心满意足卷起圣旨,推还给了他。
驿丞肚皮贴着地面,还有点没反应过来,道: “大,大人,我翻完了。”
周荣张大嘴看着聂臻,半天才道: “你看到什么幻觉了?”
怎么会说出让人翻身这种命令?
聂臻望着马粪堆微笑,没有理他。
周荣转过头,和驿丞大眼瞪小眼。
驿丞又“咕”地一声,咽了下口水。
“有,有一个进,进来了,”他害怕的时候好像确实会瘫在地上,此刻他整个人已经完全贴在了地面,像是一团泡软了的面条,四肢筛糠似的颤抖着。
马厩的围栏门被人推开,无双带着点嫌弃走了进来。
“那几个好像有点蠢蠢欲动,”她感叹般回头看了一眼,道, “撑过了今晚,还有明晚,你打算在这里趴多久?”
她笑着蹲下身,道: “你身上没带着那个佛签了。不要紧,上次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只要你说一声,这次出去的办法,我也可以告——”
周荣对上她的视线,道: “不用,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无双睁圆眼睛,慢慢“哦”一声。
“你一直在旁边看着,现在突然过来,”周荣道, “是因为我们就快找到出去的办法了。”
无双没说话。
周荣看向地上喃喃自语的聂臻,笑了下,对驿丞道: “那个兽医的尸体,原本是停放在那间茅屋里吧?”
驿丞心有余悸,道: “对……他诈尸之后,我们就把他火化,埋到城外去了。结果一到晚上,他又从那个屋子里爬了出来。”
周荣再次确认道: “他是八月三十一被杖杀,九月初三诈尸?”
驿丞不明所以,茫然点了点头。
周荣道: “他那天只是重伤动弹不得,被人扔到了茅屋里,一直躺了三天才死,所以到九月初三才爬了出来,开始作祟。”
丹药里混入了他的血肉,吃下去的人便以为日子停在了九月初三,也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天。他们都不愿意坐下,宁可一直站着,或许也是因为吃了丹药,和死人五感相通,还记得腰臀处皮开肉绽的苦楚。
聂臻说“翻个身”,便是想到那人后背受了重伤,却被人仰面朝天放着的滋味。他躺了三天才断气,临死之前,都在盼望着有人给他翻个身。
如果是这样,只要等到明晚尸体再次出现,帮他翻过来就可以了。
这么推断十分冒险,但看到无双如此急切的样子,周荣心里便多了几分把握。
她怕周荣想明白聂臻话里的意思,这才迫不及待出来打断。
无双轻轻撇了撇嘴。
“怎么没真的傻呢,”她用脚尖碾了下泥土,索然无味站起身, “那你明天晚上去试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