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帝惊坐而起, 鬓角皆是冷汗。他大口喘息,新鲜空气的涌入短暂缓释了梦里那种强烈的压迫感。
但紧接着,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像潮水淹没过鼻腔和头顶, 窒息的感觉卷土重来。他无意识间揪住了胸口寝衣,心跳声隔着布料清晰可闻, 却是迟缓而又异常乏力。
隔着殿中幽微烛火, 覆满整个手背的丑陋瘢痕毫不掩饰地呈在他眼皮底下。武烈帝忽地想起方才梦中的恐惧是什么。
衰老。
无法遏制, 又不可逆转的衰老, 时隔百年再次纠缠上他。宛如暗夜潜行的魑魅魍魉,在他心志懈怠时分, 不期然从某个角落里杀出, 给了他沉重一击。
武烈帝依稀回想起,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 还是三百年前。彼时,他刚刚带领人完成了对灵界的反击。仗打的十分漂亮,灵界溃败如流水, 人族终于不必再仰人鼻息,他被自己的族人推到了众星捧月的位置。
人皇, 这个象征了人界至尊的称谓,山呼海啸地包围在他四周, 既让他感到沉迷,又渐渐激发了人性最深处的不知餍足。
光是一个人界又怎么足够, 连承天地灵韵而生灵界之主都败在他手下, 他当然有理由奢望更多。
譬如三界, 六道, 乃至四海,八荒。他要让这些都臣服于自己脚下。
只可惜, 猖狂自古就是覆亡者的墓志铭。
正当人皇摩拳擦掌,决意为自己的野心背水一战时,一场不起眼的小小风寒,就击垮了他常年征战,早已外强中干的身躯。
昔日枭雄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可是他的女儿却仿佛雨后新笋,以拔节之势蓬勃生长,逐渐遮挡住了他视线之内一直渴望比肩的那片天空。
至此人皇惊恐地意识到,其追逐野心的最大阻碍,已不再是从人到天的距离,而变成了横亘在人与天之间的一小片绿荫。
更可恨的是,这片绿荫本由他一手哺育、栽培,她的根甚至都是从自己的茎块上衍生而来。
可是现在,她居然要拦自己的路。被衰老和不甘折磨到形销骨立的人皇,在接见了那个名叫千乘雪的灵界叛将后,心中蓦然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铜壶更漏走过子时,宫墙外的钟声飘飘渺渺传进殿中,涌入他的胸口。那钟声定是经过了不少陈砖旧瓦,带着宿雨后泥土的香气,俨然成为一种记忆的凭证,为他拾回了漫长人生中的吉光片羽。
英蛟之后,他还有过很多个孩子,但大多都已面容模糊。人皇对此看得很开,纵使有着无上的地位和无尽的寿命,自己到底还是个人。
漫长的岁月并没有让他的情感丰盈起来,反而变得越发贫瘠。在人皇眼里,那些孩子都不能称其为人,只是用来承载自己野心的容器而已。
他当然不会把有限的情感化作父爱,投入到一个个容器身上,直到褚尧的诞生。
这个孩子最大的与众不同,就在于他是虞昭柔的骨血。
命运总是叫人捉摸不透。它曾经用一个孩子的长大,掐灭了人皇作为父亲的仁慈,却又在相隔百年后,用另一个孩子的出生,唤醒了寂如死灰的父爱。
曾几何时,人皇险些忘了这三百年里自己一直都在坚守些什么。他甚至想过,倘若阿尧成器,将来由其继承自己的衣钵也未尝不可。
至于他自己。
或许可以尝试着走下无人之巅,彻底摆脱三百年复复死生的循环,跟心爱的女子一起,携手走完这一生,就像所有的凡俗夫妻一样。
可是,命运呐,这个曾经令他恨之入骨的小人,再一次摆弄起了残酷的恶作剧。
衰老仿佛一夜之间降临,在皇后依旧年轻的美貌面前,白头到老俨然成了一个笑话。
无人敢议论发生在皇帝身上的变故,可是他却从那些或讶异或惊恐的眼神里,清醒地感知到威严与青春的一并逝去。
三百年前那片遮天的阴翳又出现了,而这一次,是来自枕边人的观照。
帘帷外忽然立了个人影,衣料摩擦带出的窸窣声惊动了武烈帝。
“谁,谁在外面!”
陈之微破碎但恭敬的嗓音响起:“万岁爷又梦魇了。”
从甘州回来以后,武烈帝因其容貌被毁,对陈之微疏远了不少。但在这样一个心力交瘁的时刻,那副不忍直视的尊容反而安抚了武烈帝心中隐约的焦虑。
他破例让陈之微到榻前来侍奉,后者并未表现得很惊喜,依着规矩递了安神茶上前,全程垂着头。
武烈帝饮了茶,觉得心口悸动平复些许,方抬起手,拍了拍榻沿。
陈之微会意地靠过去。
武烈帝手掌刚触到他额前发,陈之微几乎本能地侧脸避让,武烈帝顿了顿,转而绕到他身后去,沿着那柔软腰肢熟练游走。
“太子那边,可有消息了?”
陈之微伏在皇帝膝头,带伤的半边脸用手背隔着,没有真正碰到那件寝衣。
“作乱的褚氏宗亲已尽皆伏诛,东宫还没来得及讯问,他们就在战俘营中齐齐自尽。殿下想来,还什么都不知道。”他聪明地隐去了骆敏军报中关于角木窟的全部细节,并已猜到褚尧这样吩咐的理由。
自尽?武烈帝动作一顿,下三白眼中倏闪过一丝警惕。
千乘族若有这份气性,也就不会甘愿屈居人身,并忍受死后魂魄被拿去投喂三千灵的命运了。
武烈帝并不担心褚尧会知道些什么,相反,他顾忌的是灵界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传召东宫回京的旨意已发出数日,为何还不见回音?”武烈帝语气有些不善,“莫非太子的手,都已经伸到了青州不成。”
陈之微听出他话里的怒意,赶忙直起身,屏息恳切道:“青州,是先皇后的祖籍,太子殿下生辰将至,一时近乡情怯,多逗留几日,也是人之常情。”
话音落点,陈之微明显能感受到皇帝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良久,头顶上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
“你记得倒清楚。”
陈之微明白皇帝此刻已无多少深究的意思,便伏身回去,继续做出恭敬的样子。
“奴才什么都记不住,只肯记得万岁爷心中真正在意的事。奴才知道,您纵是万人之上的君主,亦有百般不得已之处。那些为人夫为人父的遗憾,奴才懂得,也愿意替圣上分担。”
武烈帝在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剖白中完完全全敛去了愠色,甚而显得有几分动容:“想不到兜兜转转,朕身边最解朕心意的人还是你。”
说着,那如死鱼皮般滑腻又冰冷的手托起陈之微的下巴,端详有顷,眉间遗憾顿显。
“可惜了。”
陈之微眸光倏闪,脸上的笑容反倒更加真挚。即便容颜不再,他仍有很多法子可以取悦到已经力不从心的老皇帝。
积黏了片刻,陈之微微喘着抬起头,试探地问:“万岁爷还是想让太子出现在祭祖大典上吗?”
武烈帝脸色沉了沉,看在他卖力伺候的份上,并未立即发作:“皇陵修缮已近尾声,只待将地脉与龙脉相连,换骨便有望重启。他若不出现,朕的一番苦心岂非付诸东流?”
见陈之微目露戚色,武烈帝语气稍缓,“太子此前做过什么,你最清楚,是他一意绝朕希望在先,朕又何必再顾念父子之情。”
“可是迟老谷主曾为殿下摸骨……”
“够了!”武烈帝厉声喝断,紧接着却陷入一阵意味不明的沉默。
蜂云谷迟墨的确为褚尧摸过骨,并且斩钉截铁地表示,太子绝非皇帝亲生。被失望跟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武烈帝未及深思,就下了赐死皇后的旨意。
那一晚,天地间滚雷急雨,飞土扬尘,人散场空。
凤凰花树下只剩武烈帝一个,宫人都被屏退了。他眼看着最后一捧黄土压过那人头顶,忽从那双浸满哀伤的含情目中,捕捉到了一丝狡黠。
他确定无疑,尽管毫无证据,虞昭柔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但后果极其严重的玩笑。
武烈帝再一次从浮想中抽身,没等开口,殿门突然被人急促地敲响。
“万岁爷不好了,钦天监来报,听獬阁失窃,东西不见了!”
千乘蚨手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她趔趄几步,确认迟笑愚只是血气上涌暂时昏了过去,方才俯下丨身,捡起了那本笔记。
她曾听迟笑愚提起,蜂云谷子弟行医皆有个习惯,便是将接触到的每桩病例都如实记录在册。千乘蚨翻过几页,发现这正是迟老谷主的病案本,其间所录皆跟摸骨有关,详实精确到了个人。
话说摸骨之所以能裁断亲缘,关窍就在于每个人的骨征都是独一无二且无可更迭的。当然,父子之间会有些许相似,但绝不会毫无分别。
迟墨一生曾为帝王摸过两次骨,一次是先帝年间,彼时尚为储君的武烈帝从马背摔下,跌断了骨头。迟墨为其接骨之际曾详细记录了他的骨征。
还有一次,便是武烈帝下令为自己和东宫摸骨断亲。
正是这一次,迟墨时隔多年再度接触到皇帝的骨相。他惊讶地发现,武烈帝的骨征竟然发生了明显的改变,甚至说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也不为过!
借由那力透纸背的笔迹,千乘蚨可以想见老谷主在那瞬里的巨大震动。这几乎颠覆了迟家摸骨术的整个根基,无异于是对家学彻头彻尾的否认。
千乘蚨没有从这本笔记中看到与东宫有关的蛛丝马迹,却得知行医成痴的迟墨为求证自己的猜想,连夜折返珍室调取了从祖父一辈开始,流传下的摸骨记录。
然后,他有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
三代同骨,也就是说,自先帝时起,大胤每任君主的骨征都在三、四十岁上发生异变,并从骨征来看,变化后的根骨始终为同一副。迟墨仔细回想后发觉,几朝君王骨相异化的时间,刚好都是他们的父皇龙驭宾天之前!
尽管迟老谷主在惊恐状态下的表述有些凌乱,但对于深谙内情的千乘蚨而言,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正因迟家这该死的备案规矩,令迟墨得以从骨相变化撞破了人皇“父夺子身、千秋万岁”的秘密,惨遭灭门之祸。
而惨案的执行者,正是已归顺了人皇的自己的族人。
千乘蚨对于迟墨之死并无太多感想,刨问真相的根源在他,斩草除根的恶行则是由她的族人犯下。蛇女以为这件事从因到果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她无须承担额外的愧疚与自愆。
她眼下唯一在意的,是那妖僧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把此事暴露给迟笑愚,从而引诱出他的心魔?千乘蚨有着千乘族人一脉相承的冷血,但对于眼前这个人,她总归还欠着他的一份情须得偿还。
千乘蚨思忖时手指轻抚过手记封页,忽而一顿,她微微低颈,从扉页上嗅到了某种似有若无的味道,“这是……”她眸光倏尔冷凝。
“好好的,笔记放在听獬楼,怎么会丢!钦天监都是干什么吃的!”
武烈帝怒不可遏,衾枕与陈之微一道被他掼到地上,弄出很大的声响,回话的官员霎时抖似筛糠。
“回,回圣上。是喂养神獬的小吏,忽、忽然就跟着、着了魔似的......不仅偷偷迷、迷晕了神獬,还盗走了迟墨的笔.......”
武烈帝没等他把话说完,随手抄起香炉照面砸去,可怜那官员连声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口,咕咚一声就栽倒在地。
陈之微最先反应过来,双膝一屈,内监宫人跟着跪了一地,殿中蓦然之间落针可闻。
武烈帝暴躁地踱着步,陈之微跪在那,余光打量他神情,知道万岁这回真的慌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迟家医术向不外传,除了蜂云谷的人,没人知道那本笔记的存在。
等等,蜂云谷的人?
武烈帝脚步骤停,猛地转过脸,眸底迸出鹰隼一般锐利的精芒:“迟笑愚?”
陈之微心头咯噔一下,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就在这当口,武烈帝已经命人将青州来的邸报呈到跟前。
陈之微脸容半垂,被长发遮挡住的眼角镇定如初。
万岁爷看不出什么,所有呈送御览的奏折都必须经过他手,这是掌印太监的特权。
然而下一秒,武烈帝充斥着阴戾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对,这封军报被人修改过!”
*
“本君歇在哪?”
君如珩推门而入时,并没有见到虞殊口中“好大的那一张床”。眼前的屋子虽阔朗,陈设却十分简单,居中放着一张黄花梨木的方形大案,上面除了书卷公文,以及一整套的文房四宝,再无多余的装饰。
至于砚台里的墨也是干的,公文批注的落款则是在三天前。君如珩伸手抹了把,指尖薄薄的一层灰,不必猜就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里伏案办公了。
角落里传来两种粗细不同的鼾声,一方高来一方低,俨然上演二重奏似的,寂夜里听来意外地和谐。
君如珩刚冲过澡,领口微敞,发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整个人都显得松弛。他寻声绕过屏风,就见制造出声响的一人一虎,窝在只够半人侧躺的须弥榻上,睡得正香。
窄榻旁,负责守夜的将离盘腿而坐,听见动静睁开了眼。
“主君。”
君如珩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千万别把那小祖宗吵醒。俄顷,又问一遍:“本君今夜就歇在这?”
将离点点头,并未觉得哪里不妥:“殿下已为您安排妥当,主君有事,只管叫末将或其他宫人去做就好。”
君如珩微抿唇,不死心地指了指小虞殊:“那世子呢,也歇在这?”
将离仍未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只管如实回道:“骆知府为世子安排了单独的别院,可他怕黑,不敢独自一人睡,总是缠着殿下。太子无法,就叫人搬了这须弥榻到书房来,殿下每每批阅公文到后半夜,小世子索性也就歇在这,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如此。”
君如珩哽了一下,知道不把话点透,这颗榆木脑袋怕是到明天一早都绕不过弯。
他冷下脸:“这里只有一张床、一方榻,本君鸠占了鹊巢,太子殿下又歇到了何处?”
将离忽有些闪烁其词,君如珩便冷笑:“倘若殿下的待客之道,便是拒客于千里之外,如此礼遇,本君着实承受不起。丛虎,咱们走。”
许久不见回声,丛虎在榻上翻了个身,似是感到被虞殊扯着胡子不得劲,虎爪扒拉了几下,把那只小手胡乱揣进怀里,鼾声又起。
君如珩:“......”
将离缄默有顷,没忍住道:“殿下安置的地方,其实一直不在这。”
书房仅作接见外臣之用,只有将离知道,在这三进三出的别院之下,藏着一间暗室。每当更阑人静时分,或等到小世子睡去以后,殿下便连人带心都避居于此,仿佛外间一切风雨都与他无碍。
有件事将离忘了说,殿下尚在金陵时,就有过这样一个地方。
那是东宫不愿与外人道的乐游原,但也正因如此,反而勾起了灵主莫大的好奇。
“带我去。”
将离只是踌躇片刻,却没有拒绝,因为提出这个要求的是君如珩。他知道这三个字在殿下心中的分量。
可等君如珩真正踏进那间屋子时,却第一时间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