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了。
短短几个字, 如一场轰然雨落,砸得褚尧脑中瞬时空白。
等他再睁开眼时,房中早已寂无一人。方才种种, 仿佛只是他病中多思的一场梦。
夜,依旧那么长, 一眼望不到尽头。褚尧转眸看见壁上悬着的佩剑, 暗暗下定了决心。
烛火幽微, 褚云卿的眼眸里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在他面前的军案上, 并排放着三州守备军的兵符,还有一方叠放整齐的罗帕, 帕子一角绣着几朵烈烈灼灼的凌霄花。
“霄儿, 我的霄儿, 我终于能替你报仇了。”
他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才敢让这个名字从舌尖滚落,为此他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重复,好让自己散漫的记忆长长久久地接住它。
那是他束发以后第一次点金大选, 到处是甜腻腻的脂粉香混合着花香酒香,每个姑娘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媚态, 仿佛戴久了便再也摘不下的面具。
而眼前不饰铅华,惨白的小脸上爬满了泪水的女子, 相比之下,就好像满堂仿生花里的一支挹露娇蕊, 不算惊艳, 但鲜活得使人心动。
门外催促她上妆登台的唤声不断, 这是每个下楼女子摆脱落溷命运向上爬的唯一机会, 可她却好像浑不在意。
“五郎,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意的, 你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只要五郎一句话,什么花魁不花魁,我尽可以抛了追随你去。这辈子只求能和五郎长相厮守,哪怕就这样没名没分,我也愿意!”
玉霄抓着他的手,泪如雨下,每一声都像刀子割在褚云卿心上。
两人相识已有三载,从最初单纯的听箫唱曲,到后来懵懵懂懂的互生情愫。只是那时候,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褚云卿虽然从未将“爱”字宣之于口,但明里暗里的照拂与偏爱,却是有目共睹。也正因如此,才越发激起了玉霄刨根问底的决心。
“你说话啊,你到底,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然而一迭声的追问都如泥牛入海,玉霄嗓音泣哑,褚云卿的那颗心也早已鲜血淋漓。
他袖里分明就压着玉霄亲手绣的帕子,却不敢拿出来给她拭泪,面对玉霄的哀哀求问,褚云卿声带上就似坠着一小只铅球,每震动一次,都离失声近了一点。
“人,灵有别。对,对不住......”
他很早就知道玉霄是只灵狐,而她也只在他面前展露过一身火红顺滑的狐皮,与她荏弱的外表出入甚远。
褚云卿如鲠在喉,但还是硬着头皮说:“点金大选,我祝你,一举夺魁。”
玉霄蓦地止住了哭泣,怔怔望着褚云卿,像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样。那双干涩以后只剩下厚厚一层绝望的眼睛,比堆满了人畜骸骨的河床更为可怖,曾一度成为褚云卿午夜时分的噩梦。
假使玉霄稍稍冷静下来倾听,就会发现,他衔着恨意咬重的音节,其实是落在了那个“人”上。
那天的点金大选,本有望夺魁的热门人选玉霄姑娘没有出现。
而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褚云卿将竹扇压在了帕子上,然后将两者一并箍进怀里。他手攥得很紧,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发起颤来,但那帕子与竹扇始终牢牢贴在心口,就好像它们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窗外疾风骤起,烛光轻晃间,掩去了他脸上的泪痕,也使得角落里一个身影慢慢浮出暗夜。
“阿弥陀佛,有情使人气短,有情也使人意坚。施主此番也算破了自己心魔,不枉费贫僧悉心点拨。”
褚云卿悄悄揩了下眼角,沉声说:“多谢大师成全,而今只差一步,就能使‘镜中灵’的秘密大白天下。”
那和尚立掌于胸前,笑眯眯地凝目于他,过分漆黑的瞳仁让褚云卿无端觉出股煞意。
“施主以为,揭穿了这望花楼的秘密,让世人皆知褚氏宗亲乃灵族假扮,就能顺水推舟把矛头引向金陵城里的那位吗?”和尚遗憾地笑起来,“施主未免太天真了。”
褚云卿怔愣住。
冬日惊雷炸响,一片电光掀翻了雨夜,整间屋子都晃了一晃,让和尚眉宇之间的阴戾再无处遁形。
“大师,这是何意?”
和尚走到临窗的榻前,盘腿坐定:“就算你奉东宫之命,将那些由灵族假冒的褚氏宗亲拘回来又怎样?你能担保一定撬得开他们的嘴吗?就算撬开了,乱臣贼子的指认,能拉下高高在上的人皇吗?”
雨夜深不见底,光亮只来源于忽隐忽现的长电,褚云卿的心绪陡然有些不明起来:“请大师明示。”
和尚缓抬手指,一页黄纸自袖口脱出,轻飘飘落在面前的桌案上。
褚云卿一见,神情激变。
“所以,我们还需要锦衣卫,不,不对,是迟笑愚的助力。”和尚照例慢悠悠到。
而褚云卿的嗫嚅早已被窗外的雨声、雷声盖过,和尚自顾自继续说下去,音量分明不大,却有着响喝行云的穿透力。
“想来侯爷也知道,以迟笑愚的为人,断不会轻易与咱们合作。但要是,东宫死在了锦衣卫之手,整个大胤朝堂,还能有他的一席之地吗?
“被逼至穷途的对手,也可以成为精诚合作的朋友。
“侯爷,你别忘了,因那该死的镜中灵之约,你好好一个灵类,却被迫困在这凡人之躯中,不敢也不能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千乘一族与人皇,是你我共同的敌人。为了让其血债血偿,咱们原该不惜一切代价才是。”
随着述说的深入,和尚这张脸在明暗交替的打闪中亮了又灭,唯独不变的是那近乎残酷的冷峻。
褚云卿定定睨着他,一时分不清是被冬日冷雨冻麻了,还是被和尚真正完整的计划吓傻了。
他就这样僵在椅上呆坐了整晚,直到闪电一道道熄灭,雨声渐弱,开合的门缝泄进清晨第一缕阳光,夹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褚云卿才有了回到人间的感觉。
君如珩乍见正则侯形同枯槁的面容,心中着实惊了下,但还是稳住神道:“小侯爷大仇得报在即,这会不忙着兴奋,怎么反倒消沉起来?”
褚云卿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颊边紧绷的肌肉仿佛还寓示着昨夜未消的余悸,木讷地问:“你什么意思?”
君如珩说:“侯爷乃家中独子,因是戌辰年戌辰月戌辰日生人,天干地支中行五,为了好养活,老侯爷给你取名,五郎。”
这个名号使褚云卿身子一凛,但这点触动很快就湮灭在更为庞大的茫然之中。
君如珩觉得他今日的反应有点奇怪,顿了顿,方道:“商队失踪案的拓本,是你早就准备好的,那些标记也是有意为之。你的目的,便是将我们的目光引向望花楼,而当日的灵场异动,也与你脱不开干系。”
“不,”褚云卿否认道,“那是霄儿在提醒你,不要误入歧途。她死后残念未消,一直游荡在望花楼里,试图用灵场异动吓退那些求欢的客人。可惜他们被□□冲昏了头,鲜有望而却步的。”
霄儿,凌霄花,君如珩唇角露出了了然的笑意:“玉霄姑娘,便是传闻中与侯爷互许终身的女子吧?”
褚云卿苦笑了一声,“她的确,是个值得许诺终身的好女子,可惜我不配。我非但不配,更简直罪该万死,因为我再三再四的怯懦,终是害惨了她。”
君如珩收了笑,沉吟片刻,“她也是被鬼太岁拖累致死的受害者,对吗?”
褚云卿缄口,把脸转向了另一侧水汽弥散的窗户,那段无比惨烈的往事,被雨水冲刷掉岁月的尘埃,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句人灵有别,掐断了玉霄活下去的全部指望。
她放弃了当年的点金大选,也放弃了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在玉霄心中,离开这片泥淖之地,是为了把自己变得干干净净,更好地站在那个人身边。
可既然他们之间有了穷尽此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她注定不能与他比肩,那么这辈子在天堂还是地狱,又有什么分别。
褚云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收到和玉霄有关的只言片语。
他曾一度以为,她是心灰意冷,决定彻底和自己划清界限,殊不知再听到她的消息,却是有孕难产、一尸两命的噩耗。
那一晚,自来体弱胆怯的小侯爷执意要闯千山窟,被父亲带人死死拦下。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褚云卿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宗亲利用娼门女子孕育鬼太岁的真相。
后来他还是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扒出了玉霄的尸首,体内的天潢之气紧紧囚住了他的声窍,褚云卿抱着心爱的姑娘,不管如何努力,始终发不出那个“爱”字。
那一晚,天地作炉他为铜,置身造化的炭火之上,终是被磋磨得面目全非。
“你想揭穿这件事,又苦于人微言轻,所以故意制造锦衣卫失踪的假象,希望引起朝廷的关注。”君如珩说,“后来,皇帝果然派来东宫。望花楼里的事情,也是你的自导自演。根本没有什么密友,那艳妓交代的其实是玉霄姑娘的亲身遭遇。你做这些,就是为了把鬼太岁之事公诸于世。”
君如珩盯住他,“既然你已经如愿,那么可以告诉我,迟笑愚现下究竟何在了吗?”
褚云卿机械地转动脖颈,目光既哀毁又空洞,他所说每个字都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更像是牙齿交啮摩擦出的动静。
“我不知道,锦衣卫失踪,不是我的安排。”
君如珩有些错愕:“你说什么?!”
褚云卿艰难地掀动着嘴皮:“我以商旅被害案为由,将迟笑愚引向千山窟,本意是想救出那些女子。可不知道为什么,锦衣卫进山以后,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君如珩脑中有根神经激烈一跳:其实,早在东宫一行踏入青州前,灵界便已插手调查了锦衣卫失踪之事。
他很早就知道,千山窟的传闻多数都是夸大其词,所谓煞气,远没有到能害人性命的地步。
当他留意到望花楼这个地点时,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想,锦衣卫失踪只是一个引子,有人欲借这件事大做文章,并不会真的痛下杀手。
之后望花楼里的鬼太岁大曝天日,于是君如珩顺理成章地认为,千乘族利用怨气结煞,不过是在故弄玄虚,借以掩饰千山窟中的罪恶勾当。
但如果是自己太轻敌了呢?
假使锦衣卫失踪与正则侯无关,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除了千乘一族的窃灵术,千山窟中莫非还有其他未曾浮出水面的杀机?
就在此时,君如珩余光突地乜到案角一张黄皮纸,上头所书锻造魔兵之法,他再熟悉不过。
他一把揪住褚云卿的衣领,几乎是喝问道:“你跟我说实话,那千山窟之中,究竟还藏着什么!”
褚云卿牙齿“咯咯”地打着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在他左边脸颊位置,竟隐隐浮现青黑色的鳞纹。
君如珩心头一悸,沉下了声:“原来你也是......”
褚云卿像是穷尽全身力气,颚骨僵硬地一张一合,扭曲变调的声里带着哭腔,勃然吼了出来:“太子殿下,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