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儿惊魂未定,抬眼看向缓缓走来的两人,视线放到秦管事身上,先是一愣,而后瞳孔微微放大,失声道:“八师爷?”

  “你……你是八师爷,秦铮?”

  秦铮,六百年前本是净水原最年轻的长老,后因练功失当走火入魔,大开杀戒,打伤了前去抓捕的仙盟使者,随后不知所踪。

  自那以后,秦铮再也没有出现过,本以为他早已命丧黄泉,就连沈灵儿也只看过他的画像。没想到时隔六百年,他竟毫发无损地重新站在自己面前,沈灵儿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这位惊才艳艳的师爷曾是整个净水源的骄傲,沈灵儿听过不少有关他的事迹,她常常会想,若师爷当初没死,如今大概也是如灵墟仙尊一般冠绝天下的人物吧……

  岁月并未在秦铮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和从前相比,他眼神锋芒尽敛,有种宠辱不惊的平和。他的视线如清风一般从沈灵儿的弟子腰牌上掠过,微微一笑:“你是落尘的弟子。”

  落尘是净水原大长老的名字,按辈分,大长老还得称秦铮一声“师叔”。

  沈灵儿撑着起身,低头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弟子礼:“净水原第二十六代弟子沈灵儿,见过八师爷。”

  秦铮左手虚抬,一股温和的灵力隔空将她扶起,秦铮道:“我早已脱离宗门,与净水原再无瓜葛。如今我为浮仙宫管事,你我分属两宗,不必行礼。”

  “浮仙宫?”沈灵儿愣住了,随即又觉得这样的结果在情理之中。只是浮仙宫从不插手外界之事,为何这次却……

  说到这里,秦铮看向楚青檀,笑着打了个招呼:“小友,许久未见。”

  楚青檀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落在秦铮身前的黑袍人身上,闻言回神点点头:“秦管事,好久不见。这位是?”

  黑袍人一言不发,始终沉默着,帽檐下的阴影将他的眸子遮住,但楚青檀总觉得他在看自己。

  秦铮顿了顿,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意味不明地叹了声,笑着为楚青檀介绍道:“这是我们浮仙宫的少主,弗舍。”

  浮仙宫少主,来头不小。

  这次楚青檀可以正大光明地打量眼前人了,他勾起恰到好处的笑意,行了个挑不出错处的平礼:“弗少主,幸会。”

  弗舍帽檐微动,隐藏在阴影下的神色难以分辨。他没有说话,像是根本看不见眼前有楚青檀这号人似的,直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向反方向走去。

  楚青檀的视线跟着他转了半圈,触手妖魔死后留下一地魔气缭绕的粘液和碎块,若不及时处理,它们很容易再次汇集,形成新的魔族。弗舍漠然处理残局、净化魔气,难缠的魔气在他手中掀不起一丝波澜,很快烟消云散。他全程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过来。

  好冷漠的人。

  秦铮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看来是早就习惯了自家少主冰山似的性格。既然对方没有要多打交道的意思,楚青檀自然也就敬而远之,他收回视线,注意到沈灵儿身形晃了晃,然后忽然倒了下去。

  楚青檀忙上前查看,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乌青,肩膀上草草包扎的伤口撕裂,暗沉的血液很快渗透纱布,还有越流越多的趋势。

  秦铮看了一眼,“是毒发的征兆。”

  沈灵儿原本在净水原内就中了妖毒,只不过那时救援莲池刻不容缓,她没有立刻逼出毒素,而是选择服用龟息丹将毒性强压下去,后来妖魔当前,她为护降魔杵强行运功,使用灵力的同时也催化了毒素,如今毒性骤然爆发,她终于支撑不住了,在楚青檀的搀扶下打坐调息。

  如今最要紧的是先将伤口的血止住,若是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无意识状态,毒性只会扩散得更快。

  楚青檀直接兑换了系统商城的加强版金疮药递给沈灵儿:“沈师妹,先止血吧。”

  沈灵儿苍白着脸接过:“多谢楚师兄。”

  随即她就犯了难,伤在左肩,她现在整条左臂都失去了知觉,麻木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须得让旁人帮忙上药。可若是上药,她免不了宽衣解带,身边几位又全是男子……实在很不方便。

  气氛有瞬间的尴尬,显然在场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场的几个男子之中,谁来帮忙上药才能显得不那么失礼呢……

  楚青檀一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没有那么重的男女大防观念,他也不是没见过女孩子穿吊带、低胸礼服,不管怎么说,眼下保住性命才是最为要紧的事情。

  见沈灵儿神色为难,他主动开口道:“若沈师妹不介意,我可——”

  “我来吧。”

  秦铮忽然出声打断,快步上前拿过沈灵儿手里的金疮药,似真似假地叹道:“好歹你也称我一声师爷,徒孙有难,我这个师爷自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他修为高深,已到了闭目不视只靠感应也能行动如常的境界,由他来为沈灵儿上药,确实最合适。

  可他之前不还说自己已经和净水原没关系了么……

  改口还真快。

  不过既然他愿意相助,楚青檀也能少一桩麻烦事,于是将自己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沈灵儿也不忸怩,感激道:“灵儿多谢师爷。”

  他们开始上药了,楚青檀自觉背过身去,目光自然而然落到弗舍身上,对方背对着他正在净化魔气,微微低头时,黑袍勾勒出肩背的清瘦轮廓,看着有些眼熟,和记忆中某种同样清瘦的身影隐隐重合……

  楚青檀自嘲地笑了下,他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自从晏归尘离开后,看谁都像他。如今他本尊应当正坐在妖帝之位上发号施令,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成了浮仙宫少主?

  屏蔽掉满脑子胡思乱想,他道:“方才事出紧急,还未来得及好好感谢秦管事,若非你及时出手相救,恐怕我们如今早已凶多吉少了。”

  秦铮笑着应答,手上动作飞快:“小友别谢错了人,出手救你的可不是我。”

  楚青檀一愣,不是秦铮,那是……

  他看向弗舍:“难道是……你家少主?”

  “正是。”

  楚青檀感到相当意外,看弗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原以为对方是那种看到旁人遇难也只会冷眼旁观的脾性,没想到竟也会出手相救,看来是他把人想得太狭隘了。

  心里自动将弗舍归类为“面冷心热”类型,楚青檀认认真真道:“多谢弗少主出手相救。”

  弗舍没有回头,楚青檀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原以为这次也不会得到回答,正要转移话题,没想到忽然听他道:“别自作多情。”

  楚青檀:“?”

  他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就听他淡淡补充了一句:“杀魔,不是为你。”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楚青檀终究是受了他的救命之恩,听他这么说也不生气,随意笑了下,转而询问道:“既然如此,不知二位此番因何前来?”

  浮仙宫远在东海,向来避世不出,弗舍和秦铮出现在这里自然不会是巧合。楚青檀自认没什么能耐让这两个人专程离宫寻找自己,沈灵儿更是与他们从未有过交集。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此行是为降魔杵而来。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秦铮笑道:“宫主得知净水原今日有大事发生。浮仙宫虽避世已久,但魔族封印不容有失,这才请少主前来相助。”

  楚青檀:“哦?难道你们是来帮助净水原灭妖的?”

  秦铮:“非也,我们此行只为将降魔杵护送至仙盟,以防它落入魔族手中。”

  至于净水原与妖族的争斗?不论结果是净水原杀退妖族,还是妖族覆灭净水原,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沈灵儿惊讶道:“师爷……浮仙宫也知道有关降魔杵的事情?”就连她也是不久前才得知,浮仙宫宫主又怎会知道?

  秦铮只道:“浮仙宫没有秘密。”

  他不愿意细说,旁人也不好多问,楚青檀心道那位宫主大人看来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深不可测,修真界和妖界若有哪方得他相助,恐怕对于另一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也难怪他从来保持中立,避世不出了。

  抛开这些不谈,有弗舍与秦铮同行,确实能化解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就弗舍方才出手绞杀触手妖魔的本事来看,他的修为至少在分神,甚至大乘。楚青檀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这样也好。”

  说话间上好了药,沈灵儿的血止住了,她迅速穿好衣服,拿上降魔杵:“天色不早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楚青檀摇摇头:“不行,妖毒未清,多拖延一阵便多几分危险。沈师妹,咱们还是先找个安全地方解毒吧。”

  弗舍似乎哼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地道:“不关心自己的伤,倒对别人分外上心,真是位体贴周全的好师兄。”

  这话像是褒扬,楚青檀听在耳中却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被他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也有道不浅的伤口。

  沈灵儿也注意到了,担忧上前:“楚师兄,你也受了伤,不要紧吗?”

  楚青檀抬手看了看,触手妖魔偷袭时他将沈灵儿推开,那时似乎是感觉到手臂刺痛了一瞬,不过情况紧急,他没有分神关注。

  因为没有伤到要紧处、流血不多,他穿的又是深色衣裳,所以一时没有发现。看到伤处之后,一直被忽略的痛感才后知后觉涌上来。

  这种程度的伤,放在上辈子早让他疼得龇牙咧嘴到处找药了,可在修真界历练了这些年,他现在竟也能做到对其熟视无睹,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楚青檀笑了下,放下手:“只是小伤,无碍的。”

  沈灵儿还是不放心,“就算小伤也不可大意,我来为沈师兄疗伤吧。若是那妖魔身上带毒,不及时发现会危及性命的。”

  楚青檀一想是这道理,再说处理伤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于是点点头道:“那便……”

  “多谢沈师妹”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忽然有人打断道:“你身上也带毒,还是离他远些为好。”

  声音低哑,语气冷漠,说这话的人竟是弗舍。

  楚青檀的话被堵了回去,他看看神色为难的沈灵儿,又看看不远处一脸事不关己的秦铮,最后目光落到弗舍身上。

  “那……少主你来?”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弗舍为自己疗伤,怎么说对方也是堂堂浮仙宫少主,身份尊贵,怎么会做这种近乎伺候人的活儿。

  不过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打断他说话了,他这个人不是个软脾气,谁让他不高兴了,他就要刺回去。

  本以为弗舍会觉得冒犯,谁料对方沉默片刻,竟真的从袖中取出一瓶看起来相当金贵的伤药,走上前来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楚青檀手一抖,弗舍忽然用力,紧紧桎梏住他的手腕,警告般压低了声音:“别动。”

  他的嗓音很特别,似乎曾受过伤,低沉喑哑,像是微小的沙砾从耳畔划过,与破碎的音色交织,并不难听,反而让人感觉到一阵酥麻。

  冰凉的体温穿透皮肤血肉,直刺入骨髓,几乎不像活人该有的温度。难道这位浮仙宫少主修炼过与寒气有关的功法?

  楚青檀抬眸,两人之间的距离超过了正常交往界限,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对方凌厉的颌骨轮廓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这个人……瘦得太过了。

  不知怎得,他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嘶——”

  手臂传来的钝痛让他回神,弗舍故意将纱布拉紧,声音阴恻恻的:“眼睛不想要了?”

  这是在怪他窥探。

  楚青檀自知理亏,人家好心为他上药,他却暗中打量对方真容,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可他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自从看到这个人开始,目光就总是不由自主往他身上移,低咳两声道:“抱歉。”

  之后他便有意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该看的不看,弗舍似乎对他的识趣感到满意,手上力道放轻,没有再故意折腾他。不多时,楚青檀感觉卷到手肘的衣袖被放下,弗舍道:“行了。”

  他包扎的手法很熟练,像是做过千百遍,或许以前也经常受伤,这才……

  楚青檀发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弗舍从前过什么样的日子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再怎么说对方也是浮仙宫少主,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关心。

  他收起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对弗舍道谢,结果对方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根本不理他。

  眼看有冷场的苗头,秦铮适时开口:“此地腥气太重,怕是会引来其他妖族,我们还是先换一处地方解毒吧。”

  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功夫,沈灵儿的中毒症状更严重了,她现在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若不即使解毒,以她现在的状态,恐怕撑不到仙盟就会毒发身亡。

  她身上还有任务没完成,就算要死,也必须先将降魔杵交到善存仙尊手中才能死。

  她不再迟疑,思索片刻后道:“白夜山下有许多巨甲兽的洞窟,隐蔽性极好,且气味杂乱,可以容我们暂时隐匿。”

  楚青檀看向秦铮,对方点点头:“请带路吧,我和少主随你们同去。”

  一行人向白夜山方向走去,在沈灵儿的带领下,很快找到了她所说的洞窟。沈灵儿进去后立刻开始打坐调息抑制毒素蔓延,咬伤她的是一种名为白眉腹的蛇妖,其毒素进入身体后便会如游丝般扎根于血液之中,寻常解毒丹药全然奈何不得,只有专攻此毒的结续丹能够将其连根拔起。

  秦铮是个全才,炼丹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缺少炼制结续丹所需的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蛇胆花。

  毒素已逼近心脉,时间刻不容缓,秦铮道:“楚小友,烦请你与少主一同去附近找找,蛇胆花为黄白色花瓣、黑色花蕊,喜阴凉潮湿,在苔藓茂盛处应当能寻到。我这就开炉炼丹,请务必在日落之前将草药回来。”

  日头已西沉,距离日落至多不过一个时辰,时间很紧,楚青檀点点头立刻动身:“明白。”

  他们向山体背阴面走去,白夜山是座荒山,常年杳无人烟,树丛盘根错节,道路崎岖难行。

  楚青檀用剑刃开路,目光四下留意着着蛇胆花的踪影,无意中发现弗舍慢慢走在距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前面的草丛荆棘像是被看不见的巨轮碾压过,变得低平驯顺,全然不会影响他前行。

  他似乎掌握着某种操控空间的能力,想起不久前他凭空碾碎触手妖魔的手段,楚青檀在心中思量。

  既然他有这样方便的能力,自己就不必费劲用剑开路了,楚青檀召回护花,心安理得地走在弗舍身后,全神贯注寻找蛇胆花。

  找着找着,他被动停下脚步——弗舍不走了。

  不仅如此,就连“看不见的巨轮”也不再运作,弗舍转过头,兜帽下的目光冷冷睨着他。

  看来他对于这种“蹭路”行为相当介意。

  楚青檀点点头表示了然,心里损了弗舍两句,自觉回到旁边开自己的路。隐匿在宽大黑袍下的身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重新迈步向前。

  楚青檀专心找花,身边一旦安静下来,他的脑海中就不自觉回想起不久前沈灵儿说过的话:火戎自爆,妖帝身受重伤。

  身受重伤,身受重伤……

  虽然明白以反派的身份设定,哪怕是身受重伤也不会有事,但这四个字却像魔咒一样在楚青檀脑中盘旋不去。

  这是在担心什么呢?

  他颇有几分自嘲,毕竟要论伤人,谁也没有他当初做得狠。那可是切切实实将所有后路都堵死了。晏归尘现在大概恨他恨得要死,他在原剧情里的结局是被活生生抽出了脊椎,拦腰吊在万蛇窟之上,日夜被毒蛇缠绕啃噬。现在看来,只怕会更惨。

  可为何偏偏是蛇呢?

  楚青檀苦中作乐地想,哪怕是豺狼虎豹,蚂蚁毒虫也好啊,他这人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蛇,心理阴影严重到光是看一眼都会刺激得头皮发麻走不动路的程度。

  刚想到这里,他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身边树杈上软软垂下来的一条东西,藤蔓似的体型,乍一看与树藤别无二致,仔细一瞧,三角形头颅,背上点缀着斑斑点点的鲜艳花纹——分明是条毒蛇!

  “嘶——”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楚青檀身体一僵,瞳孔骤然紧缩,那毒蛇的蛇信就在眼前吐露,尖牙距离他的脸只有一步之遥,这一刻不管是功法还是灵剑,全都被他忘到脑后,他只能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忽然,眼前一道雪亮的银光闪过,那条冲他露出了尖牙的毒蛇被斩成两截,挂在树上的身体失了力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久违的空气涌入胸腔,楚青檀这才猛地恢复了呼吸,脚下的蛇尸让他忍不住倒退两步。

  有人在他身后扶了一把,是弗舍。虽然没有看清武器是何物,但楚青檀知道方才也是他出的手。

  弗舍收回手负在身后,见楚青檀脸色都变了,顿了顿,开口时颇有几分讥讽的意味:“怕?”

  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说不怕也没人会信,楚青檀惊魂未定,心里感激弗舍出手相助,没有介意他的语气,如实道:“年少时曾遇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对蛇类……心有余悸。”

  弗舍听后无言了一阵子,忽然问:“所有蛇类?”

  所有种类的蛇在楚青檀眼里都一样可怕,没有例外。他默默拿稳了剑,给出肯定的回答:“所有。”

  弗舍不说话了,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他,那目光有如实质,即使没有直视对方的眼睛,楚青檀也能感觉出来,他想了想自己方才的回答,似乎没有得罪对方的地方,迟疑道:“怎么了?”

  弗舍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