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力士走来,他们获得隋风的首肯后,摁住了我的大腿与双肩。
眼前,是隋风那双经年握剑的手,骨节有力,青筋虬据。
我觉得好笑,又觉得丢人,遂朝他摇头,咬咬牙端出一副悲壮的模样,忽就说出了从前父亲讲过的话:
“……弓马男儿,何惧!”
岂料话音还未落定,我额间就滚下一滴冷汗,将我的心思出卖。
隋风像是笑了一下,倒也不再坚持。
余光里,几从寒芒闪动而过。
我下意识的别开头。
瞬间,锋锐的刃尖划破我的皮肤,起先是烫的,徐徐转冷。
刀刃剖出的痛感总是滞后,待那小刀剜住嵌在我身体里的箭头的刹那,锐痛如同烈火一般轰然将我点燃,登时痛得脑中嗡嗡乱响,眼冒金星。我浑身都死死绷紧,左手掐住旁边半褪的衣袍,蓦地爆出一声痛呼。
然而刚喊出来,便有个拳头卡进我齿间。
剧痛还在持续,伴随呼吸,凌迟着我的神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咬住齿间的东西,用力到浑身发抖,到最后咬肌都酸痛无比。
我不觉得巫医在替我拔箭,只觉得他是在剜我的心。
呼吸粗重而凌乱,我几乎要喘不上气的时候,忽然像是被人掏了心,胸腔陡然一空。
旋即三两名医仆涌上前来替我止血。
老巫医如释重负般笑了下。他搁下刀,揩着头上的汗:“成了。”
半晌,我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还死死咬着口中的东西,我忙要松口。可下颌似是已经咬得僵住了,根本不听使唤。
凌乱滞重的呼吸渐渐平稳,隋风看我消停了些,才将拳头收回去,骨节上一片鲜血淋漓。他将酒泼在自己手上,随后有两名巫仆走来,为他上药,又仔细缠上纱布。
他顿时也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还真咬!”他半开玩笑地朝我道。
“……”
巫医为我包了伤口,便草草下去备药了。隋风挥手让其他侍婢也退下。他正想与我说些什么,却被叩门声打断:
“殿下,有公子求见……”
隋风脸色一凛,不耐道:“候着。”
也许是侍婢搅扰了他的思绪,使得他没了开口的兴致。他只是静静地与我对视着,不出一言。半晌,将他玉螭符摸出来,抛给我:“……你戴着。好生养伤。”
说完他便走了。
“殿下,公子涟已等候多时。说是左傅邀您过去……”
屋外响起内侍的话语声。
我听到这个名字,忽然好奇起来,便勉强支起身子,将榻边的轩窗推开一点,朝中庭看去。
果不其然,沈涟姗姗从偏殿出来。
说是等了多时,脸上却一点也没有不耐地神色。
“殿下,左傅有请。”
隋风斜他一眼,轻轻摩挲着左手上缠着的纱布,半晌才道:“先生什么事?”
“说是……”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但我看见隋风步履匆匆地跟着他往外走。
一股无名的烦躁自我胸口升腾而起。
……去他什么君子之道!
我顺手捡出旁侧那盆兰草里一枚小小的卵石,发力朝隋风的玉冠掷去。这一下又牵得伤处一阵剧痛。
卵石一飞出去,我便急忙关上窗,靠在榻边喘息。但我清楚,凭我的准头,隋风定是被轻轻砸中了。
一道冷光晃过,我低头看看,发觉是隋风留下的那枚玉螭符。
起先我不懂这东西有什么珍贵之处,直到傍晚,有宫婢来奉茶时,看到这玉符登时跪地,态度都恭敬了不少:
“殿下,可须奴去传膳?”
我怔了一瞬才明白。
见玉螭符,如见梁太子。
.
夜色阑珊,隋风又来我的住处看我。
他手里漫不经心抛玩着一件东西。我定睛一看,正是今天我砸他的那枚小小的卵石。
“殿下。”我轻轻挪开了视线,装作若无其事与他颔首寒暄。
隋风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浅淡笑意,让周遭侍奉的人都下去。
他撩衣坐到我的榻边,似要查看我的伤势。
“多谢殿下记挂。”我感到有些隐约的不妙,便往后撤了撤身,躲开他的手。
我们对视了须臾后,他蓦地倾身而来,动作迅捷,一把将那枚卵石塞入了我衣衫里,还是塞进最里面那层中衣。冰凉的卵石沿着胸口,一路滑到了小腹。
“你……!”
他恶劣地玩笑,使我一时间气恼得噎住。
下晌宫人才为我更衣,里里外外全都换了,又重新穿戴整齐。因着右肩带伤,故右臂不好擅动,只得以左手勉强去解腰间的麒麟带,要将那颗石子取出。
然而我有伤在身,身上本就乏力,又是单手去解繁复的腰扣。半晌过去了,自然都未能解开。
“不如我帮你。”隋风面不改色,按住我的手,挑衅般说道。
“不劳大驾。”我瞥他一眼。
他的目光让我瞬时想起了当初在上郡的那个夜晚。我喉头一时发紧,开始回避他的视线。
“赵玉。”他轻着唤了我一声。
闻言我稍微抬了眼,怔怔看着他欺身而来。
“我帮你把石子拿出来。”他俯首在我耳侧说着,语调格外缱绻。
.
隋风三天两头来气我,我因时刻提着一口气和他较劲,所以伤处也恢复得很快。
我的贴身侍婢给我带来了一捧点心,是邯郸的口味。恰逢隋风也在,我便请他尝尝。他只吃了一口,便狐疑盯着那个婢女,道:“她是你的侍妾?”
当时其他公子多带有一两个侍妾,或是来了梁国后纳妾。唯我孑然一身。
王命加身,我哪有心思去想这些。
走神片刻后,我失笑摇头:
“我没有侍妾。”
隋风的目光越发古怪,他盯着那点心,一动不动,出神的不知在想什么。
“点心不合殿下的胃口?”我试探般地道。
这点心,是赵王给我的。他每逢月中,便会托人带给我一份,说是怕我思乡情切,聊以慰藉。
最终,隋风只是轻描淡写道:“倒是口味新鲜。我带走一块,做宵夜。”
隔日,我的贴身侍婢便溺死在了冰雪初融的荷塘里。
云鸦告诉我,他怕梁太子起疑,只得灭口。若有事发,尽管推给那婢女就好。
“云鸦,你这么说,意思是我还该感谢你?”
云鸦跪地请罪:“阿窈不值一提。但武安侯的安危,属下怎能置之不理。”
阿窈八岁时便入了武安侯府,她是个安静随和的姑娘,一直伺候在我身边,做些琐碎的事情。她十四岁那年,刚好是我入梁国的那年。
山高水远,不归之路。
临行时,我想为她找个好人家,让她留在邯郸。可她坚定地拒绝了,后同我一道来了梁国。不曾想,她最终落得一个客死他乡的结局。
隋风命人为她打棺,厚葬了她。
站在她的坟茔前,我身上都还佩着她为我系上的玉玦。隋风看我一直按住那块玉,便挥刀割断缨带,让那块玉玦陪着阿窈同归黄土了。
我沉郁了好几日。
直到隋永安兴高采烈带着手弩来看我。他活泼的语调,让我感到些许宽慰。
那日隋永安来得很早,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来向我讨教文章。
“子玉!你醒醒!”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身上还沾着一点隐约的梅花清气,像是刚从永苑回来。
我在混沌中猛然睁开眼睛。
身前的隋永安蓦地从孩童长成了半大少年,手里也没有竹简,而是一卷布帛,上面写满了名字。
“子玉,还有两个时辰,玉台大宴就开始了。哥让我来喊你。”
我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看到榻边掉着的那颗藤球,以及两条皱褶遍布的绶带,才忽而回神。
一场大梦终醒。
鸩红?!
我猛然坐起来。四下扫看。
……我没有死。
“子玉,你是在找这个么?”
隋永安从掌心托出一枚玉扳指,奉到我面前。
“我可以给你,也不告诉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隋永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望着眼前的少年,盯着他深如寒潭的眸子,忽觉如此陌生。
----
————
一点题外话
逐一看了最近三天里各位大佬的评论。跪谢所有留评的大佬!你们让我有继续写完的动力。
另外十分感谢拿着宝贵的咸鱼砸向我的二十位大佬,上来点开小黄灯,格外感动。
这篇文可以说是冷中之冷的题材及角度,再加上死亡第一人称……总而言之,能有这么多人看我已经觉得十分开心,鞠躬、再鞠躬!